大龙湫记








  〔元〕李孝光

  大德七年秋八月,予尝从老先生来观大龙湫,苦雨积日夜。是日大风起西北,始见日出。湫水方大。入谷,未到五里余,闻大声转出谷中。从者心掉。望见西北立石,作人俯势;又如大楹。行过二百步,乃见更作两股相倚立。更进百数步,又如树大屏风。而其颠谽谺,犹蟹两螯,时一动摇。行者兀兀不可入。转缘南山趾,稍北,回视如树圭。又折而入东崦,则仰见大水从天上堕地,不挂著四壁,或盘桓久不下,忽迸落如震霆。东岩趾有诺讵那庵,相去五六步,山风横射,水飞著人。走入庵避,余沫迸入屋犹如暴雨至。水下捣大潭,轰然万人鼓也。人相持语,但见口张,不闻作声,则相顾大笑。先生曰:“壮哉!吾行天下,未见如此瀑布也。”是后,予一岁或一至。至,常以九月。十月,则皆水缩,不能如向所见。

  今年冬又大旱。客入,到庵外石矼上,渐闻有水声。乃缘石矼下,出乱石间,始见瀑布垂,勃勃如苍烟。乍小乍大,鸣渐壮急。水落潭上洼石,石被激射,反红如丹砂。石间无秋毫土气,产木宜瘠,反碧滑如翠羽凫毛。潭中有斑鱼廿余头,闻转石声,洋洋远去,闲暇回缓,如避世士然。家僮方置大瓶石旁,仰接瀑水。水忽舞向人,又益壮一倍,不可复得瓶。乃解衣脱帽著石上,相持扼,欲争取之,因大呼笑。西南石壁上,黄猿数十,闻声皆自惊扰,挽崖端偃木牵连下,窥人而啼。纵观久之,行出瑞鹿院前。今为瑞鹿寺。日已入,苍林积叶,前行,人迷不得路,独见明月宛宛如故人。

  老先生谓南山公也。

  ——选自永嘉诗人祠堂丛刻《五峰集》 

  大德七年秋季八月间,我曾经跟随老先生来观赏大龙湫瀑布,正逢淫雨连绵,日夜不停。这一天,大风从西北刮起,才见到太阳出来。大龙湫的水势正大。进入山谷,还不到五里多路,就听到巨大的声响从谷中曲折传出。跟随者都胆战心惊。望见西北方屹立的一座山峰,作出人俯伏的姿势;又很像堂前的柱子。走过二百步,于是又见到此峰变得好像是两腿互相支撑站立。再前行一百多步,此峰就又像是树立着的大屏风了。它的顶峰裂开而又深陷,仿佛螃蟹的两只螯足,不时地摇动。游人心神紧张而不敢再往里走。于是转身沿着南山脚,向偏北方向走去,回头再看那山峰就像是树立的玉圭了。又转弯进入东山,抬头就看见大水从天上直落到地上,一点水也不沾挂四边石壁,有时瀑水在半空中回旋久久不落,刹那间又迸落如雷霆万钧。东山脚下有诺讵那庵,相距五六步远,山风横吹过来,瀑水就飞射到人的身上。走进庵堂躲避,瀑水的余沫仍然会飞溅入屋好像暴雨来了一样。瀑水向下冲击大水潭,轰然震响如同万人击鼓。游人互相拉手说话,只看见嘴巴张开,却听不见话音,于是相视大笑。老先生说:“壮观啊!我走遍天下,没有见过如同这样的瀑布。”从此以后,我每年有时来一次。来时,常在九月。因为在十月,瀑水就减少,不能像以前所见到的那样了。

  今年冬天又是大旱。我自外而来,到诺讵那庵外的石桥上,渐渐有水流声可以听到。于是顺着石桥下去,走出乱石丛,才看见瀑布垂挂着,水气喷溢升腾有如青色的云烟,忽大忽小,而水声也渐渐宏壮急迫起来。瀑水跌落在水潭中低凹的石面上,石面被瀑水猛烈地冲击,反射出丹砂一般的红光。石间没有丝毫的泥土气息,生长于此的树木本该瘦瘠,却反而像翡翠鸟和野鸭的羽毛那样碧绿光滑。水潭里有二十多尾斑鱼,听到石头被水冲激转动的声音,就舒缓地摇尾游向远处,悠闲徘徊,就像避世的隐士那样。家僮此时在石旁放置了大瓶,想盛接由上而来的瀑水。瀑水忽然飞舞着向人们扑来,势头加大了一倍,家僮们不能再取回瓶子。于是他们解衣脱帽放在石上,互相牵拉着,想努力取回瓶子,并因此而大声呼叫笑闹。西南方的石壁上,有几十只黄猿,听到笑闹全都惊惶不安,攀缘着山崖顶端横卧的树木鱼贯而下,窥视着游人而啼叫。我们放眼观赏很久,才走到瑞鹿院前。瑞鹿院就是现在的瑞鹿寺。这时太阳已经落下,青苍的树林里堆满了落叶,往前走时,人们已迷失了路径,只见明月当空依依多情仿佛老朋友。

  老先生就是南山公。

  (朱大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