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人间世》以义名篇,所谓“人间世”即指人间的社会。本篇主要是庄子对待人与人的关系的处世哲学。这篇文章由五个部分构成:
第一部分,颜回与孔子的对话,说明世故人情的难处,指出只有忘我才能处世,而忘我必须作到心斋。第二部分,通过仲尼告诫诸梁的对话,说明了庄子的义命观。这种义命观就是不得已而从之的忠君之德和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让人们达到不言不行的游世游心为主的极端消极的个人主义处世哲学,第三部分,通过颜阖与蓬伯玉的对话,说明了庄子厌恶暴君的思想、但又无能为力,只好以顺世代争,使自己返回到婴儿无疵的状态来对待人事。第四部分,通过匠石见栋树的寓言,阐明了无用是大用的观点。庄子主张以无用的避世态度来对待社会的一切,才是绝对的自由,才是神人、至人的最高境界。第五部分,通过南伯子紊游商之丘见大木和对支离疏长相的描绘以及孔子与接舆相会得到的讥讽,说明了有用之害和无用是大用的道理。
但是,本篇有“与天徒”的平等思想和“心莫若和”而“和不欲出”的不走极端的辩证思维的极积意义。
颜回见仲尼(1),请行(2)。曰:“奚之(3)?”曰:“将之卫(4)。”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5),其年壮,其行独(6);轻用其国(7),而不见其过(8);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9),若蕉(10),民其无如矣(11)。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12),乱国救之(13),医门多疾(14)。原以所闻思其则(15),庶几其国有廖乎(16)!”
仲尼曰:“..(17)!若殆往而刑耳(18)!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者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19)。所存于己者未定(20),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21)!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22)?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23);知也者,争之器也(24)。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25)。且德厚信矼(26),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27),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28)。
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曹夫(29)!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30),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31)。而目将荧之(32),而色将平之(33),口将营之(34),容将形之(35),心且成之(36)。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37),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38),纣杀王子比干(39),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40),以下拂其上者也(41),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42)。是好名者也。
昔者尧攻丛枝、肯、敖(43),禹攻有扈(44),国为虚厉(45),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46)。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虽然,苦必有以也(47),尝以语我来(48)!”颜回曰:“端而虚(49),勉而一(50),则可乎?”曰:“恶!恶可(51)!夫以阳为充孔扬(52),采色不定(53),常人之所不违(54),因案人之所感(55),以求容与其心(56)。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57),而况大德乎!将执而不比(68),外合而内不皆(69),其庸讵可乎(60)!”“然则我内直而外曲(61),成而上比(62)。
内直者,与天为徒(63)。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64),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65),蕲乎而入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66)。擎跽曲拳(67),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68),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滴之实也(6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70)。法而不谍(71),虽固亦无罪(72)。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73)。”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斋(74),吾将语苦(75)!有心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76),暤天不宜(77)。”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78)。如此,则可以为斋乎?”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也(79)。”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80),心止于符(81)。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82),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人游其樊而无感其名(83),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84),一宅而寓于不得已(85),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86)。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波阂者(87),虚室生白(88),吉祥止止(89)。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90)。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91),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92),伏戏、几蘧之所行终(93),而况散焉者乎(94)!”
[注释]
(1)颜回:人名,姓颜名回,鲁国人,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仲尼:孔丘的字。
(2)请行:辞行。
(3)奚:何处。之:往。
(4)卫:春秋时期诸侯国的国名。
(5)卫君:指出公輙。一说卫灵台蒯聩,非是,因颜回此时已死。
(6)行独:行为自专独断。
(7)轻用其国:指轻率处理国事。
(8)不见其过:不自知自己的过错。
(9)死者以国量乎泽:死尸填充国中的泽地。
(10)蕉:通焦,焦枯。
(11)无如何:无可奈何。
(12)去:离开,离去。
(13)就:趋从,此处为作官、就任。
(14)医门多疾:良医门前多病人。
(15)则:道理,办法,一本则前有“所行”二字可供参考。
(16)庶几:也许可以,差不多。瘳(chōu):病愈。引申为恢复元气。
(17)..:同“嘻”,叹词,表示惊惧、惊叹。
(18)若:你。殆:将要,恐怕。刑:刑戮。
(19)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指先立己而后立人。
(20)未定:没立稳。
(21)暇:空闲。暴人,残暴的人,指卫君出公輙。
(22)荡:犹溢,过分,过量。
(23)轧:亦作礼,倾轧。
(24)器:工具,手段。
(25)尽:善于。
(26)德厚:道德纯厚,信矼(qiāng):信行确实。
(27)术:通述,陈述,叙述,绳墨:木匠打直线的工具,比喻规矩或法度。
(28)命:命名。
(29)菑:灾的异体字,灾害。
(30)若:你。诏:告,多用于上告下。
(31)王公:指卫君。乘:凭借。人:指颜回。捷:胜。
(32)而:同汝,你。荧(yíng):指迷惑不解,与《齐物论》的“是黄帝之所听荧”的荧相同。
(33)而:同汝,你。色:气色。平:平静。
(34)营:营救。
(35)形:外形,表现。
(36)成:行成,妥协。
(37)厚言:忠厚的言论。
(38)桀:夏朝的最后一帝,是暴虐无道的暴君,关龙逢(páng):桀的贤臣,因谏桀而被害。
(39)纣:殷朝最后一帝,也是暴君,他的庶叔比干因忠谏而被他挖心而死。
(40)伛拊(yǔfù):怜爱抚育,伛同妪.拊同抚。人:指国君。
(41)拂:违背。
(42)修:好,善。挤:排挤。
(43)丛枝、胥、敖:小国名,《齐物论》为宗脍、胥、敖。
(44)有扈:禹时的一个部落。
(45)虚:同墟,废墟。厉:厉鬼。
(46)实:实利,指土地财赋等。
(47)以:因。
(48)尝:尝试。
(49)端:端正,端庄。虚:谦虚,不做。
(50)勉:勤勉。一:不二。
(51)恶可:不可。
(52)阳:指气质刚强。孔:甚。扬:张扬,宣扬。
(53)采色:表情的轻易变化。
(54)常人:一般人,普通人。不违:不敢拂逆。
(55)察:凭据,压抑。感:想。
(56)容与:自快,放纵。
(57)渐:逐渐,指小德一天天长进。
(58)执:固执。执而不化:执一而不化。
(59)外:外表,表面。内:内心。訾(zí):说人坏话,说人短处。不訾:不能批评自己的短处。
(60)其:这样。
(61)内直:内心正直。外曲:外表委曲。
(62)成:自以为得当的看法。上比:上比古人的见解。
(63)与天为徒:与大自然交结为友。
(64)子:儿子。所子:所生所养的儿子。
(65)而,同尔,你。人:别人。
(66)人:世人。
(67)擎(qing):执,指执笏,即大臣上朝拿着手板。跽:长跪,屈膝点地,挺身而跪。曲拳:曲身抱拳鞠躬。
(68)疵:缺点,毛病,作动词用指诽谤。
(69)谪(zhè):诤。
(70)大,通太。政:通正。
(71)法:法规。谍:犹谍,当。
(72)固:浅陋,固陋。
(73)师心:以自心为师,坚持己见。
(74)斋,本意为斋戒,引申为心地平静专一。
(75)若:通“汝”,你。
(76)易之:轻易失去。
(77)暤(hào):通“皓”,明白。暤天:自然之天。《天地》“无为为之之谓天”即指暤天而言。不宜:不如。
(78)茹:吃。荤:肉食。一说指葱、蒜、韭一类的菜非是。
(79)心斋:庄子哲学的专有名词,指的是绝对的排除感觉,取消认识客观世界的一切活动,停止人的思维活动去体认道的一种方法。
(80)止:停止。下止同。
(81)符:征,概念。《荀子·正名》的“心有征知”即此意,心止于符:即心止其所。
(82)使:使用。此使后宾语斋省略。
(83)樊:笼子,潘篱;这里指卫国的领域。
(84)无门无毒:承前“医门多疾”说的。毒:药。
(85)一宅:心灵聚一。
(86)无行地难;走路不留痕迹困难。
(87)阕(què):空明。
(88)白:纯静。虚空生白:空明纯静的心静生出光明来。
(89)止止,止其所止,止其宁静的心。
(90)坐驰,指形坐而心驰。
(91)徇:同循,顺。徇耳目内通:即《养生主》中所说的“官知止”。
(92)纽:枢纽。
(93)伏戏(牺、羲)、几蘧:上古时代的帝王名。
(94)散:指散人,没有才识的一般人。
[译文]
颜回去见孔子,向他辞行。孔子问:“要到什么地方去?”颜回说:“我将到卫国去。”孔子又问:“去做什么事情?”颜回说:“我听说卫国君主,他年壮,他行为自专独断;他轻率处理国事,而不认识自己的过错;他轻率地用兵而不爱惜人民的生命,战死的人填满国内的沟壑,如同枯干的薪材一样,使人民无可奈何。我曾听先生说过:‘社会秩序安定的国家要离开它;社会秩序混乱的国家要去拯救它,就象良医门前多病人一样。’我愿意依据先生所说的道理,考虑治理卫国的办法,也许可以把卫国的症结治愈吧!”
孔子说:“哎呀!你去了恐怕要受刑戮的!道是不能杂乱的,杂乱就多事,多事就干扰,干扰就有忧患,有忧患就不可救药,古代的至人,先立己而后去立人,如果自己的脚跟还没站稳,怎能有闲空去纠正暴人的行为呢?况且你也知道追求道德之所以过分而才智之所以外露的原因呀!道德的过分在于求名,才智的外露在于争胜。名是相互倾轧的原因;智是相互斗争的手段。两者是凶器,是不可以尽行的,而且德性纯厚,信行确实,未必达到投合别人的气味,即使不与别人争名夺誉,也未必达到投合人心。
如果你强用仁义规范的言论陈述于暴人的面前,这是用别人的过失来显示自己的美德,认为你是害人。害别人的人,别人必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要为人所害了。况且,假如卫君喜欢贤人而厌恶不肖之徒,何必用你去追求有异于人呢?你除非不向他诤谏,否则卫君必定乘你言论的漏洞而争他的胜辩。你将会眼目迷惑,面色平平,口里营营自己,态度恭顺,内心就会迁就他的主张了。这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叫做愈救过错愈多,顺从一始就会没有穷尽,假如一开始他就不信忠厚的言论相劝,那你就一定会死在暴君的面前了。况且,过去夏粱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都是由于他们是注重修身以下位怜爱人君的臣民,以在下的地位违背君主。所以君主因为他们修身来排挤他们。这是好名者的下场。过去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氏,使这些国家成为废墟厉鬼,国君被杀,他们用兵不止,他们追求土地田赋不已,这也都是追求名利的结果,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名利问题,就是圣人也无法战胜它,何况你呢!虽然如此,你必定有你的办法。试说给我听。”
颜回说:“态度端庄而内心虚静,勤奋自强而精神专一,这样可以吗?”孔子说:“不!不可!卫君气质刚强,张扬不止,表情无常,一般人都不敢违背他。压印别人的劝告,以求内心的放纵。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感化都不成,何况用大德来劝说他呢!他将固执不化,即使外表附合而内心也不能批评自己的短处。你用的方法怎么说可以呢!”“那么我就内心正直而表面委曲求全,以自己认为得当的看法上比古人的见解。内心正直是与大自然结为友。与大自然结为友,知道人君和我,都是天生的,而偏要将自己的言论祈求别人称善呢,祈求别人不称善呢?象这样的人,人们都把他叫做天真无邪的童子,这就叫做和自然同类的人。外表上委曲求全的人,是与世人同类的人。擎笏跪拜,曲身拱手,这是做人臣的礼节,人们都这样做,我敢不这样做吗?做一般人都做的事情,人们也就不指责我了。这就叫做与世人同类。援引成说上比古人,和古代贤人同类。援引的言论虽然都是教训和诤谏的根据,但是古代就有这种情况,并不是我创造的。象这样,虽然直率而下出毛病,这就叫做和古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不!不可以!纠正的太多了,办法不通达,虽然固陋也可以免罪,然而,只不过如此而已,怎么能够达到感化呢!你太坚持自己的成见了。”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你有什么办法?”孔子说:“你以斋戒清洗心中的欲念,我将要告诉你的是这种方法,你有诚心去卫国做事救人,哪里有这么容易的呢?你以为容易,可暤天也不容许,便是违背了天理。”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不饮酒,不吃荤,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象这样,就可以算是斋戒吗?”孔子说:“你说的是祭把的斋戒,不是我所说的内心斋戒。”颜回说:“请问什么是内心的斋戒?”孔子说:“你要使心志高度集中,屏除一切杂念,而要用心灵去体认,不仅用心灵去体认,而要用气去感应,声音只在于耳,思虑只在于概念,气是以空虚对待万物。只有道才能集结在虚之中,这种虚静,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没有听到心斋时,实在觉得我颜回自身的存在。听到了心斋之后,就觉得未尝有我颜回存在了。这可以叫做虚吗?”孔子说:“你说得十分详尽了。我告诉你,假如能够进入这种藩篱之中邀游,而不为名位所动,能听进的话,就说;听不进的话,就不说。不开启门户就不会遭到毒害,把心志专一起来寄托于不得已而为之的境地,就差不多了。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痕迹困难;为人情所驱使容易造假,为自然所驱使难以作弊。只听说过有了翅膀才能飞翔,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的;只听说过有了知识才能认识事物,没听说过没有知识却可以认识事物的。看那空明的心境,就会了解,只有把内心空虚起来,才可以产生纯洁的状态,吉祥就来临了。如果不能止其所当上,这就叫做形坐而心驰。使耳目感觉向内通达而排除心灵的理性,鬼神也会前来归附,何况是人呢?顺应这样万物的变化,正是禹和舜所把握的关键,伏牺和几蓬也作为终身奉行的准则,何况是普通人呢?”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1),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2),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3)。匹夫犹未可动(4),而况诸侯乎(5)!吾甚栗之(6)。子尝语诸梁也曰(7):‘凡事若小若大(8),痹不道以欢成(9)。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10);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11)。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12),爨无欲清之人(13)。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14)!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15)。子其有以语我来(16)!”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7):其一,命也(18);其一义也(19)。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20);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21),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22),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23),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24):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25),远则必忠之以言(26),言必或传之(27)。夫传两喜两怒之言(28),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29),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30),妄则其信之也莫(31),莫则传言者殃(32)。
故法言曰(33):‘传其常情(34),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35)始乎阳(36),常卒乎阴(37),大至则多奇巧(38);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39),常卒乎(,) 乱(40),大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41),常卒乎鄙(42);其作始也简(43),其将毕也必巨(44)。夫言者,风波也(45);行者,实丧也(46)。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47)。故忿设无由(48),巧言偏辞(49)。兽死不择音(50),气息莽然(51),于是并生心厉(52)。剋核大至(53),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54),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55)!故法言曰:‘无迁令(56),无劝成(57)。过渡益也(58)。’‘迁令’‘劝成’,殆事(59),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60),至矣。何作为报也(61)!莫若为致命(62)。此其难者(63)。”
[注释]
(1)叶(shè)公子高:楚庄王侣的玄孙尹成子,被封于叶,名诸梁,字子高。使于齐:出使到齐国。
(2)王:楚国的国君。使:派遣。重:指任务重大。
(3)甚敬而不急:态度十分恭敬而办事却不着急。
(4)匹夫:一般人,普通人。
(5)诸侯:国君,指齐王。
(6)栗,害怕,恐惧。
(7)子:先生,指孔子。
(8)若小若大:不论小大。
(9)寡:很少。道:大道。欢:欢快,双方乐意。成:成功。
(10)人道之患:指人为的刑罚之患,即国家的刑罚。
(11)阴阳之患:阴阳气失调的病患,即人身的忧苦。
(12)执粗:用粗茶淡饭。臧:美好,精细。
(13)爨(cuàn):烧人做饭的人。清:凉。
(14)内热:心中有火。《阳则》有“使其君内热发于背。”
(15)不足以任之:不能够承受它。
(16)其:请求的语助同。
(17)大戒,指应当遵守的戒条或法则。
(18)命:天命,天性,必然性。庄子是讲命定论的,所谓命定论就是“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19)义:人义,行为适宜,人为的。庄子的义就是不得已而从之的忠君之德,是他的义命观的内容之一。
(20)解:解释。
(21)适:到,往。无适:不论到什么地方。
(22)易施:改变移动。前:当前。哀乐不易施乎前:指不依前境哀乐为之转移,即《养生主》中所说的“哀乐不入”。
(23)行:实行,执行。情:情实。行事之情:按实际行事。忘其身:忘掉自己的得夫哀乐。
(24)复以所闻:再把听到的说一说。
(25)交:交往,国家间的外交。靡(mǒ):通摩,顺,爱。《马蹄》有“喜则交颈相靡”即此意,相靡以信:即以信相靡的倒装,指以信任相亲怜。
(26)忠之以言:用语言表达相互忠诚。
(27)言必或达之:语言必定要有人传达它。
(28)两喜两怒:双方都高兴,双方都愤怒。
(29)溢:夸张。溢美:夸大好处。
(30)类忘,类似谎言。
(31)莫:通漠,薄,淡漠。信之也莫:不着人相信。
(32)殃:遭殃。
(33)法言:指古代的古语、格言。
(34)常情:合乎平常情感的言词。
(35)以巧斗力:以技巧角斗争力。
(36)阳:明朗,公开。
(37)阴:阴谋,暗算。
(38)大:通太。大至:大至,大甚,太过分。奇巧:特别的机巧,即指阴谋诡计。
(39)治:指规规矩矩。
(40)乱:迷乱。
(41)谅:信,诚实,谅解。
(42)鄙:鄙陋,庸俗,鄙视。
(43)简:简单,单纯。
(44)巨:艰巨。
(45)风波:捉摸不定。
(46)行:行为,做事,作为。实丧:得失。
(47)危:危难。
(48)忿:忿怒。设:设置,引申为发作。无由:没有别的原因。
(49)偏辞,偏面的言词。
(50)音:叫。不择音:狂呼乱叫。
(51)茀(bó):犹勃,气息急促的样子,怒气发作的表现。
(52)厉:恶,害。心厉:心中的恶念,指客人的意识。
(53)剋核:苛责。
(54)不肖:不善,不贤。应:报答。
(55)所终:结果,下场。
(56)迁:变迁,变更,更改,迁令:改变命令。
(57)无劝成:不加主观劝解的作用促进它。
(58)益:增加,添加。
(59)殆事:害事。
(60)养中:修真养性。
(61)作:作意。报,指齐国给的报答。
(62)莫昔:莫如。致命,指传达国君的指令。
(63)难者:指不难。
[译文]
叶公子高将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派遣我的任务是重大的,齐国接待使者,表面上很恭敬而实际上不着急。普通人尚不能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很怕他。你曾跟我说过:‘凡事不论小大,很少不按大道去办能达到双方满意而成功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就必然有人为的刑罚之祸患;事情办成了,也必有阴阳气失调的病患,无论成败都不遭祸患的人,只有得道的人才能做到。’我吃的是粗茶淡饭而不精细,烧火做饭的人没有请求乘凉的。现在我早晨接受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是心中有火吧!我还没有了解事情的真实情况,就已经发作阴阳气失调的病患了。事情如果办不成,必定遭到人为的祸患。这双重祸患,做人臣的实在承受不了,你有什么办法告诉我吗?”
孔子说:“天下有两种引以为戒的戒条:一是天命,一是人义。子女爱父母,就是天命之性,无法用心思解释;臣子奉君主,就是人为之义,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没有君主,是没有什么办法在天地之间所能逃避的。这就是所谓的戒条。所以子女事奉双亲,不论在什么去处都不停止它,是孝道的最高境界;人臣事君主,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熊停止它,这是忠道的最高境界。自我修养心性不以哀乐为转移,知道事难无可奈何而安心去做,是德性的最高境界。为人臣子的固然有所不得已。按实际行事而忘掉自己的得失,哪里还有时间去乐生而怕死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我再把听到的告诉你:凡是结交邻近的国家就必定以信用相亲顺,远道的国家就必定用语言表达相互忠诚,用语言就必定用使臣传达。传达双方都高兴或都愤怒的言词,是天下最难的事情。使双方都高兴必定要多说好话,使双方都愤怒必定要多说坏话。凡是添加都类似谎言,谎言就不着人相信,不相信传话的使臣就遭殃了,所以古语说,‘要传达合乎常情的言词,不要传达过当的言词,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况且用技巧角力争胜的人,开始时明朗公开,到后来则搞阴谋暗算,太过分时就搞阴谋诡计;以礼喝酒的人,开始规规矩矩,到后来迷辞无章,大过分时就淫乐百出了。
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开始时相互谅解,到后来就相互鄙视;做事开始时很简单,到结束时就艰巨。语言就象风波一样捉摸不定;传达语言的人,有得有失。风波容易刮动,得失容易危难。所以忿怒发作没有别的原因,就是由于花言巧语和片面言词。困兽要死时狂呼乱叫,怒气发作,于是产生害人恶念。苛责过分时,就必定产生不善的恶念报复他,而自己还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如果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谁能知道将会出现什么结果呢!所以古语说:‘不要改变使命,不要强求成功,过渡就是‘溢’。改变使命,强求成功,都是有害的。成就好事要很久,做成恶事便来不及改正,可以不慎重吗!心神顺着外物的变化而邀游,寄托于不得已而保养心性,最好了。何必专门去考虑齐国的报答呢!莫不如如实地传达国君的意见,这会有困难吗!”
颜闺将傅卫灵公太子(1),而问于蓬伯玉曰(2):“有人于此(3),其德天杀(4)。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5)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6), 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之何(7)?”蓬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8),慎之(9)正女身也哉(10)!形莫若就(11)心莫若和(12)。虽然,之二者有患(13)。就不欲14),和不欲出(15)。形就而且为颠(16),为灭(17),为崩(18),为蹶(19)。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波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20),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兀崖(21),亦与之为无崖。达之,人于无疵(22)。汝不知夫螳螂乎(23)?怒其臂以当车辙(24),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25)。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26),几矣(27)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28)时其饥饱(29),达其怒心(30)。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31),以娠盛溺(32)。适有蚊虹仆缘(33),而拊之不时(34),则缺衔(35),毁首碎胸(36)。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37),可不慎邪?”吾奈(,) 入((,) 入,(,)
[注释]
(1)颜阖(hē):入名,姓颜名阖,鲁国的贤人。《让王》有“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市先焉”,哀公欲见颜阖,而颜阖不士的故事。傅:师傅、老师。
(2)蘧(jù)伯玉,人名,姓蘧名媛,字伯玉,卫国的贤大夫,孔子的朋友。《阳则》有“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仕”的记载。
(3)人:指蒯聩。
(4)天杀:天性刻薄。
(5)与:相与。方:法度,原则。
(6)适:只。适足:只能。知:通智。
(7)之,指太子。
(8)戒,警惕。
(9)慎:谨慎。
(10)女:同汝,你。身:自身,自己。
(11)形,外形,外表。
(12)和:和顺。
(13)之:此,患,祸患,危险。
(14)人:进入,陷入。
(15)出:露出,显现。
(16)且:将。颠:颠倒,堕落。
(17)灭:灭亡,毁灭。
(18)崩:坏,败坏。
(19)蹶:跌倒,失败。
(20)町畦(tingqi):田园所限的区域,引申为限制、约束。
(21)崖,通涯。无崖:无拘束。在庄子看来,正人先正己。正已与孔子的正己不同,是成为婴儿,为无町畦,为无涯,而归于无疵。这是对老子的“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思想的发展。
(22)疵:病,引申为毛病、缺点。
(23)妆:你。
(24)怒:奋举,奋发,与《逍遥游》中“怒而飞”的怒意同。当,通“挡”。辙:本指车轮碾过的沟痕,俗称车道沟。此处则指车轮。
(25)是:自是的是,指自负,美:美化,夸大。
(26)积:多次,屡屡。伐:夸。之:指为声、为名、为妖、为孽。而:你。
(27)几矣:危险了。
(28)决:决断。
(29)时其讥饱:食之以时。
(30)达其怒心:不触犯他的怒心。
(31)盛(cheng成)。矢:屎的借字。
(32)蜄(shen):回蜃,大蛤壳,溺:尿的借字。
(33)适:偶然,蚊忙:牛蛇,俗称瞎蛇。仆缘,附着,叮着。
(34)拊:拍打。
(35)缺衔:咬断口勒。
(36)毁首,毁掉宠头。碎胸:挣碎肚带。
(37)意:主意。亡:夫。
[译文]
颜阅将要做卫灵公太子蒯聩的老师,向蘧伯玉请教说:“在这里有一个人,他天性刻薄,对他不用法度管教就会危害我们的国家,对他要加以法度管教就会危害我的人身。他的才智只能认识别人的过错,而不能认识之所以产生过错的原因。象这样的人。我怎么对待他呢?”莲伯玉说:“问的好啊!要戒备他,要审慎地对待他,先正你自身!外表要随顺迁就,内心要浑融和顺。虽然这样,这两者也述避免不了祸患。迁就不要陷入太深,随和不要过于显露。表现出迁就得太深,就要颠败毁灭。浑融随和过于显露,他以为你为了争名声,就会招致不祥的祸患。他如果象婴儿那样无知,你也和他一样象婴儿那样无知;他对事毫无分别,你也随他对事毫无分别;他要无拘无束,你也随他无拘无柬。这佯就会万无一失,引导他达到不犯错误的地步。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他的臂膀去阻挡车轮前进。它不知道自己不能胜任,这是因为它把自己的力量看得大大的结果。要戒备啊!要审慎啊!你要屡次夸耀自己的长处去触犯他,那就危险了。你不知道那个养虎的人吗?他不敢用活物喂它,怕它捕杀活物时引起它的愤怒;不敢用整个的物喂它,怕它撕裂整个物时引起它的愤怒;知道它什么时候饥饱,不触犯它的怒心。虎与人虽然异类,然而它却亲近饲养它的人,就是因为饲养者能顺从它的天性。所以被它吃掉的人都是逆它的天性的。那爱马的人,用筐盛马屎,用大蛤壳盛马尿。偶然间有只牛蛇叮在马身上,而拍打牛虹在马不在意时,马就咬断口勒,毁掉宠头,挣碎肚带。本意在于达到爱马,而这种爱的结果却适得其反,这可以不审慎吗!”
匠石之齐(1),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数千牛(4)絮之百围(5), 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6),其可(,) 以为舟者旁十数(7)。观者如市(8)(,) ,匠伯不顾(9),遂行不辍(10),弟子厌观之(11),走及匠石(12),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13),未尝见材如其美也(14)。先生不肯视,行不辍(15)何也?”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16)!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17),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18)以为柱则蠹(19)。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20):“女将恶乎比予哉(21)?若将比予于文木邪(22)?夫柤梨橘轴(23),果蓏之属(24),实熟则剥(25),剥则辱(26);大枝折,小枝泄(27)。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28),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29),自措击于世俗者也(30)。物莫不若是(31)。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32),乃今得之(33),为予大用(34)。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35)?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36)。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37),又恶知散木(38)!”匠石觉而诊其梦(39)。弟子曰:“趣取无用(40),则为社何邪?”曰:“密(41)!若无言(42)!彼亦直寄焉(43),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44)。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45)!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46),而以义喻之(47),不亦远乎(48)!”
[注释]
(1)匠石:木匠,名石,宋国人,《徐无鬼》“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之:往,去。齐:齐国。
(2)曲辕,齐国的地名。
(3)栎(li):例名。社:土神庙。社树:土神树。
(4)蔽:遮。数:几。
(5)絜(xie):用绳量。百围:指周长百尺。
(6)临山,临居山顶,高出山头。
(7)旁:旁枝。
(8)市:集市,市场。
(9)匠伯,木匠师傅。不顾:不看。
(10)辍:停止。
(11)弟子:徒弟。厌:通餍,饱,厌观:饱看。
(12)走:跑。及:赶上。
(13)执:拿。斧斤:斧子,此处凡指木匠工具。夫子:指匠石。
(14)材,材料。美:好。
(15)行:走开。
(16)散木;没有用的松散之材。
(17)棺:棺材。椁,外棺。
(18)樠(mén):树名,液樠:液流污浆的樠树。
(19)蠹:虫蛀。
(20)见(xiàn)梦:托梦。
(21)女:同汝,你。
(22)文木:文理紧凑的可用树本。
(23)柤(zhā):通楂,山楂。
(24)果蓏(luǒ):有核为果,无核为。
(25)实熟:果实成熟。剥:剥落,脱落。
(26)辱:折,损。
(27)泄(yè):遁枻,被牵拉。
(28)苦:受苦。
(29)中道夭,中途夭折。
(30)掊(pǒu),打击。
(31)是:如此,这样。
(32)几:近。
(33)乃今:现在。得之:指无所不用。
(34)予:我。
(35)大:高大。
(36)若:你。
(37)散人:不材的人。
(38)恶(wū):何,怎么。
(39)觉:醒。诊:通畛,告。
(40)趣,旨趣。
(41)密:停下,保密。
(42)若,你们。
(43)直:特,直寄:特意寄托。
(44)诟厉,辱骂。
(45)几:几乎。翦(jiǎn):砍伐。
(46)保:保存,异:不同。
(47)义:指常理。喻:说明。
(48)远,相差太远。
[译文]
匠石前往齐国,走到曲辕,看见一棵土神栋树。这棵树大到可以遮蔽几千头牛,用绳子量有百尺粗,树干高出山头八十尺而后才有树枝,它有可以造船的旁权十几枝,观赏的人就象到市场一样熟闹,然而匠石一眼不看,竟不住脚的往前走。徒弟饱看一番,跑着赶上匠石,说:“自从我拿着工具跟随先生以来,从未见过象这样好的木材。先生不肯看它走个不停,这是为什么呢?”匠石说:“算了吧,不要说它了!那是一棵什么用处都没有的树!用它造船就会沉没,用它做棺椁就会很快腐烂,用它打器具很快就会毁掉,用它做门就会象液樠那样流出污浆,用它做柱子就会虫蛀。这是不能当材料用的树木,正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才能有这么长的寿命。”匠石回来后,土神栎树扎梦说:“你要用什么和我相比呢?拿我跟有用的树比吗?比如山楂树、梨树、橘子树、柚子树及瓜果之类,果实熟了就被剥落,剥落便遭到扭祈,大枝打断了,小枝也被拖了下来。这些都是因为它们有用痛苦一生呀,所以不能享尽寿命而中途夭折了,这都是自己招来的世俗的打击的结果。世上的事物没有不是这样的,何况我寻求无用的境地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代,直到现在才得到无所不用,以无用为我的大用,假使我真的有用,怎能长得这么高大呢?况且你我都是物,为什么你这样看待物呢?你是接近死亡的无用之人,又怎么认识无用之木呢?”匠石醒后把梦告诉给弟子。弟子说:“栎树的旨趣在于无用,那么它为什么要做土神树呢?”匠石说:“保密呀,你不要说了,栎树也不过是特意寄托于社神,才招来了不了解栎树人的辱骂,它不做社树,岂不就遭到吹伐了吗?况且它用的保身方法与众不同,以常理来说明它,不也差的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1),见大木焉,有异(2),结驷千乘(3),隐将芘其所藾(4)。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5);咶其叶(6),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7),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呼神人,以此不材!”未有荆氏者(8),宜揪柏桑(9)。其拱把而上者(10),求狙猴之杙者斩之(11);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12);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13)。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14),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15)。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大祥也。
[注释]
(1)南伯子綦:即《齐物论》中的南郭子綦。丘:商丘,来国的都城,即今河南省的商丘县。
(2)异:异样,指大树长得奇特。
(3)结:集结,驷:四匹马拉一辆车。千乘,千辆车。
(4)隐:隐藏。隐将:将隐。芘(bì):通庇,隐蔽。藾(lài):荫庇。所藾:指车马。
(5)轴解:木心的纹理象车轴。即年轮为轴,疏散而空为解。
(6)咶(shì)通舐,舔。
(7)酲(chéng):喝醉酒。狂酲,大醉如狂。
(8)荆氏,宋国的地名。
(9)楸:落叶乔木,高达三十米,树干端直。
(10)拱:两手合握。把:一手把握,拱把:指树的粗细。
(11)杙(yi):小木桩。
(12)高名:高大。丽:屋栋,脊檩。
(13)椫(shàn)傍:单幅板棺木。
(14)颡(sān):指白额的牛。豚:小猪。亢鼻:仰鼻,高鼻。
(15)痔病:痔疮。适:往。
[译文]
南伯子聂到商丘游览,看到一棵大树,与其它的树不同,集结一千辆四匹马拉的车,将可以隐蔽其下庇荫凉。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呀?这树必定有特殊的材质吧!”仰头而望它的细枝,则弯弯曲曲而不能做栋梁,低头看树干,则轴心疏散而不能做棺椁。舔它的叶子,则嘴烂而舌伤。闻它,则使人大醉如狂,三天醒不过来。子綦:“这树果真是不成材的树木,因此它才长这么大。唉!神人也象这树一样是不材的人!”宋国有荆氏领地,适宜种植楸、柏、桑三种树,一把两把以上粗的。被寻求栓猴子的小木桩的人把它砍掉;三围四围粗的,被寻求高大脊檩的人把它吹掉;长到七围八围粗的,被贵族、富商之家寻求棺木的人把它砍掉。因此不能穷尽天年的寿命,而中途便夭折于斧斤之下,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所以要解除用白额头的牛,高鼻梁的小猪,长着痔疮的人去祭河,这是巫祝都知道的,以为不吉佯,而神人却以为是最大的吉祥了。
支离疏者(1),颐隐于脐(2),肩高于顶(3),会撮指天(4),五管在上(5),两髀为胁(6),挫针治繲(7),足以..口(8);鼓策播精(9),足以食十人(10)。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11);上有大役(12),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
(13);上与病者粟(14),则受三钟与十束薪(15)。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注释]
(1)支离疏:庄子假设的人名。支于正而高于常的形体不健全的人。
(2)颐(yí〕:面颊。脐:肚脐。
(3)顶:头顶。
(4)会:同髽,指发。撮:头巾。会撮:发髻。
(5)五管:五脏的腧穴。五管在上:指脊背向天,即大弯腰。
(6)髀(bì):股部,大腿。两髀为胁,贝股部不见胁部,腰伛到极点。
(7)挫针:挫同剉,缝衣服,治繲:洗衣服。
(8)..口:以粥充饥。
(9)鼓:叩,振动。策:小簸箕。播:扬土,精:精米。
(10)食(sì):供养别人。
(11)攘臂,捋起袖子,伸出胳膊。
(12)役,劳役。
(13)常疾:残疾。功:通工,劳役之事。
(14)粟:谷。
(15)钟:重量单位,六斛四斗为一钟。
[译文]
有个形体奇特名字叫疏的人,面颊隐藏在肚脐之下,双肩高过头顶,发譬朝天,五脏的喻穴都在脊背之上,突出两股不见两胁,以缝洗衣服来饘粥度日,簸米筛糠所得精米,足供十个人吃的。国家征兵时,他捋袖伸臂而游于其间,国家征劳役时,他则以残疾而不受使役,国家对残疾者发放救济时,便可以领到三钟粮和十捆柴。形体残疾的人,还可以养活自身,享尽天年,又何况是忘掉德性的人呢!
孔子适楚(1),楚狂接舆游其门曰(2):“凤兮凤兮(3),何如德之衰也(4)!来世不可待(5),往世不可追也(6)。天下有道,圣人成焉(7);天下无道,圣人生焉(8)。方今之时,仅免刑焉(9)。福轻乎羽(10),莫之知载(11);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12)!殆乎,殆乎!画地而趋(13)!迷阳迷阳(14),无伤吾行!吾行郤曲(15)。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16);膏火,自煎也(17)。桂可食(18),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注释]
(1)适,往,去。
(2)楚狂接舆:姓陆,名通,字接舆。楚国的隐士,游其门:路过孔子住处。
(3)凤,比喻孔子。
(4)何如:如何。
(5)来世:未来,侍:等待。
(6)往世:过去。追,追回。
(7)成;成治,成就事业。
(8)生:全生,保全生命,即全性。
(9)刑:刑戮。
(10)羽:羽毛。
(11)载:承受。
(12)临:数。
(13)趋(cù):赶快。
(14)迷阳,昏乱。
(15)郤曲,前郤而曲行,绕弯行走。
(16)寇:砍伐。自寇:自讨砍伐。
(17)自煎,自讨燃烧。
(18)桂:桂伎。
[译文]
孔子去楚国,楚国狂人接舆路过孔子馆舍门前,唱道:“凤啊,凤啊,你为什么怀着大德而到这衰乱的国家呢!未来的社会不可等待,过去的社会无法追回。天下有道,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天下无道,圣人只能保全生命。现在这个时代,仅仅可以避开刑戮。幸福不过象羽毛那样轻,不知怎样才可以去承受;祸患重得象大地一样,不知怎样才能避免。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再以德教人了!危险呵,危险呵!在地上画出来的路而赶快走!昏乱呵,昏乱呵!不要影响我走路!我走的是条前郤弯曲的路,不要伤害我的脚呵!”山上的树木自讨砍伐,带油的膏脂自讨燃烧,桂树枝可以自用,所以伐它;漆树可以使用,所以割它,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而不知道无用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