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








 

  [题解]

  《马蹄》以篇首二字名篇。

  本篇宗旨与《骈拇》相近,重在发挥任性无为的政治理想。先以马为喻,马在自然界饥食渴饮,奔跑跳跃,表现其真性,可是经过善于治马的伯乐之手,给马烙上印记,带上络头和嚼环,拘系在马厩里,用鞭子驱使它们服役,强迫马服从人的意志,从而破坏了马之真性。陶工之治泥土,木工之治木料,为政者之治理天下,都是对所治对象自然本性的破坏。善于治理天下者,应当无为而治,任天下人自行生息而不加干预。“至德之世”就是人与社会,人与卤然浑然一体,无有区分,人们无知无欲,按自然天性自由自在地生活。造出并推行仁义礼乐,破坏人的素朴本性,这是圣人的罪过。只有把这些人为的伽索去掉,才能使人恢复本性,达到“至德之世”的理想社会。庄子这种政治理想,包含对当时统治阶级残酷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的消极反抗和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但其否定一切社会进步和文明成果,主张回到人兽不分的混沌时代,则是消极的,落后的。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龇草饮水(1),翘足而陆(2),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3),无所用之。及至伯乐(4),曰:“我善治马(5)。”烧之,剔之,刻之、雒之(6),连之以羁..(7),编之以皂栈(8),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9),前有橛饰之患(10),而后有鞭策之威(11),而马之死者己过半矣。陶者曰:“我善治埴(12),圆者中规(13),民方者中矩(14)。”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15),直者应绳(16)。”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17)。

  [注释]

  (1)龇:吃、啃。

  (2)翘(qiáO):举起。陆:跳跃。翘足而陆,形容马儿欢蹦跳跃的神态。

  (3)义台:即仪台,为君主贵族行礼仪的高台。路寝:正寝,为古代君主接见臣下,处理政事的宫室。君主有六处宫室,一为正寝,其余五处为燕寝,为休息宴乐之处。义台、路寝对人来说是极为高贵壮丽之处,却不适于马性,对马毫无用处。

  (4)伯乐:古之善相马者。一说为春秋中期秦穆公之臣,以善相马闻名于世。或以为此人名孙阳,字伯乐。一说为春秋未年晋国大夫邮无正,又名王良,字伯乐。

  (5)治:管理、训练、驾驭之意。

  (6)烧:用烧红的烙铁在马身上的一定部位烙成特殊印记,以便于识别。剔:通剃,修剪鬃毛。刻:修削马蹄角质,钉马掌。雒:通络,用绳子套住马脖子,加以治服,一说雒同烙,指在马身上烙字,则与烧之相重,不取。

  (7)羁..(jīZhī)羁为系住,..为绊住马腿。羁..指拴马缰绳之类。

  (8)皂栈:皂,马槽。栈,编木筏铺地,让马站在上面,防止马受潮得病。

  (9)驰骤:驱赶马快速奔跑。整齐:使马行列整齐,行动一致。

  (10)橛(júe):马嚼子,或称马勒,用作控驭支配马的行动:饰,马嚼子两头露出口外的部分称马镳,饰即指系在马镳上的小铃之类饰物。

  (11)鞭策:马鞭,带皮条的称鞭,无皮条的马杖称策,一端装有铁刺,用以刺马。

  (12)埴(zhí):黄而细密的粘土。

  (13)规:校正圆形的工具,即圆规。中规即符合圆规的标准。

  (14)矩:测方形的工具,如木工用拐尺。

  (15)钩:测曲度的工具。

  (16)应绳:与拉直的墨线相应、相合。

  (17)过:过失。

  [译文]

  马的四蹄可以践踏霜雪,皮毛可以抵御风寒,吃草喝水,随意举足跳跃,这就是马的真性。虽然有行礼的高台、高贵的宫室,对马来说毫无用处。及至出了伯乐,他说:“我善于管理马。”于是给马烙上印记,修剪鬃毛,修削蹄子,带上络头,用缰绳把马拴住,按编次顺序送进槽头,经这一番折腾,马将死掉十分之二三。随后又使马经受饥渴折磨,驱赶马快速奔跑,对马作步调整齐的训练,使马前有嚼勒拘系之忧,后有马鞭抽打之惧,这样一来,马将死掉大半了。陶工说:“我善于整治细密的粘土,可使圆形的与圆规相合,方形的与矩尺相符。”木工说:“我善于整治木料,可使弯曲的与曲尺相合,直的与墨绳相应。”粘土与木料的本性难道要与规矩钩绳这些外在标准相合吗?然而,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在称道伯乐善于管理马,陶工木工善于治理粘土和木料。这也是治理天下的人所犯的过失啊。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1),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2)。一而不党(3),命曰天放(4)。故至德之世(5),其行填填(6),其视颠颠(7)。当是时也,山无蹊隧(8),泽无舟梁(9);万物群生,连属其乡(10);禽兽成群,草木遂长(11)。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12)。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13)。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14),恶乎知君子小人哉(15)!同乎无知(16),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17);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18),踶跂为义(19),而天下始疑矣(20);澶漫为乐(21),摘僻为礼(22),而天下始分矣(23)。故纯朴不残(24),孰为牺尊(25)!白玉不毁,孰为珪璋(26)!道德不废,安取仁义(27)!性情不离,安用礼乐(28)!五色不乱,孰为文采(29)!五声不乱,孰应六律(30)!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注释]

  (1)常性:恒常不变的天性。

  (2)同德:德者,得也,民有恒常天性,顺此天性生活,所得亦同,如耕织而得衣食,即为同德。

  (3)一而不党:浑一而无偏私。人与万物浑然一体,泯灭尊卑贵贱,远近亲疏之别,自然无所偏私。

  (4)命:同名,此作动词用,名之也。天放:按天性放任自乐。

  (5)至德之世:庄子追求的理想社会。除本篇外,《胠箧》、《天地》、《盗跖》等篇都从不同角度描述了这种理想社会慨貌。概言之,就是人与社会。人与自然浑然一体,无知无欲,浑浑噩噩,按自然天性自由自在生活.摈弃仁义礼法和一切文明成果,从而止息一切纷争而返朴归真,回归自然。

  (6)填填:稳重端庄的样子。

  (7)颠颠:目光专注不游移,表现质朴而无机心的神态。

  (8)蹊(xī):人行小路。隧:一般指在山中或地下开凿的通道,此处指道路。

  (9)泽:聚水之洼地,如湖泊、沼泽之类。此泛指湖泊河流,梁:桥梁。人们安守田园,自给自足,彼此不相交往。如《老子》所说:“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当然也就用不着开辟道路,制造舟船桥梁了。

  (10)连属其乡,连属即连接,乡为居处。人与禽兽居处相连接,浑然杂处,无有分界。

  (11)遂:顺也。草木顺着本性滋长,不受伤害。

  (12)系羁:用绳子牵引。

  (13)攀援:即攀缘。鸟鹊之巢多在树上,须缘树攀登上去,才得窥视。人没有伤害禽兽之心,禽兽对人也不畏惧,彼此和谐共处。

  (14)族:聚集,集合。并:并列、并处,族与万物井:人群与万物井居,浑然一体,不加区分。即《齐物论》所说“万物与我为一”之意。

  (15)恶乎:疑问代词,哪里。

  (16)同乎无知,与无知之物相同。人与万物浑一,不加分别,没有主客体之分,也就不会有主体对客体的认识,不可能有知。

  (17)素朴:素为未曾染色的白绢,朴为未曾加工的木料,用以比喻人与生俱来,未受后天污染的自然素质,自然本性。

  (18)蹩鳖(biéxiè):形容拐腿险脚摇摇晃晃走路的样子,此比喻勉强力行的样子。

  (19)踶跂(zhìqǐ):足尖点地,跷脚站立不安的样子,表现一种急迫企求的心情。

  (20)疑:猜疑、迷惑。由于圣人提出并起劲推行仁义,人的素朴本性被破坏,天下才产生种种猜疑、迷惑。

  (21)澶(dàn)漫,原义是大..漫无边的样子,此处引申义为放纵娱乐,无有节制。

  (22)摘僻:摘为选取,摘取;僻或与僻通,分析也。不断选取、分析,使礼之条文仪节日益烦琐。

  (23)分:区别。由于礼乐的推行,人与人之间尊卑贵贱,远近亲疏开始区分出来。

  (24)纯朴:未加工的木料。残:破开。

  (25)牺尊,尊同樽。古代用木料雕成的酒器,上面刻有牛头等图案。孰为牺尊:谁能作成酒器。

  (26)珪(guí)璋:皆为名贵的玉器。为古代贵族参加朝聘、祭祀,丧葬等仪式时所持之礼器,珪司圭,为长条形,上尖下方,璋亦长条形,上斜尖下方。

  (27)道德不废句,如果大道不废,仍然保持浑沌无名的世界,人与物浑然不分,哪里还用得着仁义呢。

  (28)性情不离句:礼是规范人行为的,乐是调谐人情感的,如果人能持守自性,不使离失,自能按本性生活,也就自然合乎大道,哪里还用得着礼乐来加以规范和调谐呢。

  (29)文采:用各种颜色调配而成之图案、花纹。文采是将五种正色相混相间而成,没有对五色的混乱,也就不会有文采。

  (30)五声不乱句:没有对五声的打乱重组,就不会有乐曲。

  [译文]

  我认为善于治理天下的人不是这样。那些民众有他们恒常的天性,也就是纺织而得到衣服,耕种而得到粮食,这是他们共同之德;人与万物浑一而无偏私,名为按天性放任自乐。所以在至德之世,每个人走路稳重端庄,看东西目光专注不游移。在那个时代,山间没有开凿大大小小的道路,湖泊河流之上也没有舟船和桥梁。人与万物台群而生,住处相互连接,无有分界,禽兽成群结队,草木顺性滋长,因此,人可以牵引禽兽到处漫游,也可爬到树上窥视鸟鹊之巢。在那至德之世,人与禽兽住在一起,人群与万物浑然不分,哪里知道什么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呢!人与无知之物一样,他的本性就不会离失;人同无欲之物一样,即为他的自然素质;自然素质不变即保持了人的本性。等到出现圣人,用尽心力去推行仁,卖力去达到义,而天下从此开始产生种种猜疑迷惑;放纵无节制的制作乐,选取分析出烦琐的礼仪条文,而天下由此开始产生尊卑贵贱种种区分,所以,天然的木料不被剖开,谁能作成牺尊之类酒器!白玉不被毁坏,谁能作成珪璋之类玉器!大道不被废弃,哪里用得着仁义呢!自然本性不离失,哪里用得着礼乐呢!五色不相混相间,谁能制出美丽的图案花纹!五声不打乱重组,谁能制出与六律相应的乐曲!毁坏天然木料用以造成器具,是工匠的罪过;毁坏道德以推行仁义,这是圣人的罪过。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1),怒则分背相踶(2),马知已此矣(3)。夫加之以衡扼(4),齐之以月题(5),而马知介倪(6),..扼鸷曼(7),诡衔窃辔(8)。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9),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10),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11)..,鼓腹而游(12),能以此矣(13)。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14),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15),而民乃始踶跂好知(16),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注释]

  (1)靡:摩也。以脖颈交互摩蹭。

  (2)分背相踶:踶(dì),踶也。形容马发怒时,调转屁股用后蹄相踢。

  (3)马知已此:已,止也。马之所知止此而已。

  (4)衡,车辕前端横木。扼:同轭,缚于衡下,驾车时套在马颈部的人字形马具。

  (5)齐:装饰。月题:马额部一种圆月形装饰物,又称额镜,有保护马脑门的作用。

  (6)介倪:犹睥睨,斜视貌。形容马斜视御者不肯前行的样子。

  (7)..(yīn):屈曲。扼:同轭,人形马具。..扼:形容马屈曲头颈,抵抗马具的样子。鸷(zhì),抵也、击也,曼:与幔通,车之幔帐、篷盖之类。鸷曼:马发怒抵撞、碰击车子的篷盖。

  (8)诡衔:狡猾地吐掉口勒。窃辔:偷偷咬断缰绳。

  (9)知:同智,智力、智慧。而:同与,此句意为,使马之智力与神态达到象盗贼一般诡诈。

  (10)赫胥氏:传说中的上古帝王。

  (11)哺(bǔ),口中含的食物。熙:同嬉,嬉戏,游戏。

  (12)鼓腹:肚子吃得炮饱的。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形容上古之民天真淳朴,与万物浑一没有欺诈和争夺,人人按其天性自由自在生活。

  (13)以:通已,止也。民之所能止此而已。

  (14)屈折:形容行礼乐时屈身折体的样子。匡:匡正,矫正。形:举止,行为。

  (15)县踶仁义:把仁义抬举得高高的,让人仰慕企盼。县:同悬。踶:踮起脚尖。

  (16)踶跂,用心力的样子。好知:崇尚智力。

  [译文]

  马生活在大地上,饿了吃草,渴了饮水,高兴了互相以脖颈相摩蹭,发怒了调过屁股以后蹄互相踢打,马之所知止此而已。及至给它套上马具驾在辕前横木下,用月形饰物装饰其额部,这样一来,马就懂得斜视御者不肯前行,屈曲头颈抵抗马轭的限制,抵撞车子篷幔,狡猾吐掉口勒,偷偷脱掉缰绳,故而使马之智力与神态至于象盗贼一般诡诈的,是伯乐的罪过啊。在上古帝王赫胥氏时代,人们在家不知作什么,出外不知往哪里去,口中含着食物馆戏,吃饱肚子就游玩,人们之所能止限于此而已。等到出现圣人,教人屈身折体行礼乐,以匡正天下人的行为举止,把仁义抬举得高高的,让人仰慕企盼,以慰籍天下人之心,从而人们开始用尽心力于崇尚智力,争夺功利,一发而不可止息。这也是圣人的过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