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所论与《天道》、《天地》相近,宗旨在阐述天道是不断运动变化的,其变化是自然进行,没有谁在主宰。而人世之帝王必须与之相顺应。本篇虽以《天运》名篇,而所论却多为帝道、圣道等人间之事,批判仁义、有为造成的祸患,宣传无为而治。
本篇共分七段。第一段提出天地日月风雨的运行,究竟是谁在推动呢?从提问的口气和巫咸祒的话,表达了一切都是自然的,没有谁在主宰这一自然哲学的根本思想。并以此为根基,建立了天人关系的同一性,构成全篇的立论基础。第二段,太宰荡与庄子对话,说明仁义、孝梯、忠信、贞廉都是违背天道的。“至仁”无亲,忘记这一切,才合乎自然之道。第三段,讲述音乐的理论,把音乐的节奏、情绪、意境与人的经验、情感,以及自然界的变化统一起来加以描述,显得玄妙深邃而有启发。
最后归结为至乐无声,将人引入浑沌世界。第四段,讲礼义法度应随着时代不断变化,孔子不懂得这个道理,取先王之陈迹在当代推行,这如同推舟于陆地,是根本行不通的。第五段,讲述求道于度数、阴阳,不可能得到。古之至人,只是借助于仁义等有形的手段,去达到绝对自由的无限虚空。一旦获得大道,一切具体有形的方法都可运用,使天下归于正道。第六段,提出仁义会使人昏愦,危害极大。三皇五帝之治天下,违背自然之道,比蝎子尾巴还要毒,有为只会殃及天下和自身。第七段,指出六经是先王陈迹,有为的治世之道,只是迹,不是所以迹。只有获得大道,才能与天道变化一体,无所不通。从第二段起,都是与天道对照着讲述人道,从多方面论述人道与天道之间相合相违情况,宗旨在宣传无为而治,因任自然的基本思想。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1)?日月其争于所乎(2)?孰主张是(3)?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5)?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6)?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臼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7)?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8)?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惶(9),孰嘘吸是(10)?孰居无事而披拂是(11)?敢问何故?”巫咸祒曰(12):“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13),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14),治成德备,监照下土(15),天下戴之,此谓上皇(16)。”
[注释]
(1)运:运行。处:静止。
(2)争于所:争着返回各自处所。
(3)孰,谁。主张:犹主宰。
(4)维纲:维系之意。
(5)推:推动。
(6)意,作抑,表推测。机缄:意为天地日月运行或许受某种机关控制。机,机关。缄,封闭、关闭。
(7)隆:兴,指兴云。施:降,指降雨。
(8)淫乐:古人把云雨视为阴阳交和而成,故言淫乐。劝:勉励,助长。
(9)一东一西:一会儿吹向东,一会儿吹向西。有上彷徨:又升上空中,盘旋环绕。
(10)嘘吸:吐气与吸气。
(11)披拂:鼓动,如鼓动风箱,使风吹出。
(12)巫咸祒(zhāo):虚拟人名。他说不取。
(13)六极:四方上下之极。五常:金木水火土五行。
(14)九洛:传说大禹治水时,有神龟出洛水,背上有书,称洛书。上面载有九种治理天下之大法,即是《尚书·洪范》篇的九畴。九洛即指此。
(15)监照下上:照临天下。
(16)上皇:至上之君,行无力而治的帝王。
[译文]
天体在运行吗?大地在静止吗?日月在争着回到各自处所吗?谁主宰这些?谁维系这些?谁闲居无事推动而使其运行?或者是有机关控制使其不得已才这样的吗?或者是其运行起来而不能自行停止吗?云变成了雨吗?雨变成云吗?是谁在兴云降雨?桌谁闲居无事为享乐而助长此事吗?风从北方兴起,一会吹向东,一会吹向西,又上升空中盘旋环绕,是谁呼吸造成的吗?是谁闲居无事鼓动出来的吗?请问这些都是什么原因?”巫咸祒说:“来吧!我讲给你。天具有六极五常,帝王顺应它则天下得到治理,违背它就有灾祸。遵行九种治理天下之大法,则天下太平道德完备,光辉照临天下,受到万民拥戴,这就叫至上之君王。”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1)。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2)。”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3)。夫南行者至于郢(4),北面而不见冥山(5),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6);以爱孝易,以忘亲难(7);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8);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9)。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10),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11)! 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12),不足多也(13)。故曰:至贵,国爵并焉(14);至富,国财并焉(15);至愿,名誉并焉(16)。是以道不渝(17)。
[注释]
(1)商:指宋国。周灭殷后,分封其子孙子宋,宋为殷商后裔,故亦称商。太宰:殷周时官名。“掌邦建之六典,以佐王治邦国。”(《周礼天官》)为六官中天官之长,为辅佐国王治理政事之重臣。荡,太宰之名。
(2)至仁无亲:仁为慈爱,至仁则是爱之极致,于天地万物一视同仁,无往而不亲爱,无所偏私。所谓民胞物与,泛爱无私。至此境界,一切皆任性自然,无私意亲近,故称无亲。
(3)过孝:以孝为过。不及孝:以孝力未达未尽其义。此句意为,至仁无亲的说法,不是把孝看成过,而是把孝看成不及,即未达未尽至仁之义。至仁无亲的境界要比孝高得多。
(4)郢(yǐng):古地名,在今湖北江陵北部,春秋、战国时楚国都城。
(5)冥山:北海山名,或出于虚拟。
(6)以敬孝易,以爱孝难:由敬而孝容易做,而由爱而孝则很难。庄子认为:敬表现于外,有形迹可循,只须按一定的规范要求去作就够了。而爱须出自内心,真心诚意,表里如一,故难。
(7)这句话的意思是:由爱而孝,还是有意为之,忘亲而孝,则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发自本性,出自自然,不是有意而为。忘亲:对亲行孝而不知为孝,已达忘孝之名的境界。
(8)使亲忘:使亲亦不见我之孝。兼忘天下:将忘亲推而广之,对天下行无为治。如老子讲:“圣人下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下仁,以万物为刍狗。”其“下仁”就是“兼忘天下”,任天下自生自成,自足其性,实为“至仁”也。
(9)使天下兼忘我:“使亲忘我”之延伸,使天下人亦不见我之仁,我之仁无形迹,达到物我两忘,混而为一,才为至仁。
(10)遗:遗忘。遗忘尧舜之德而不去效法推行。此为“兼忘天下”也。
(11)岂直:何须。太息:深自叹息。大,音太。
(12)役其德:为修德而被役使。即为达到孝涕仁义、贞廉忠信八种德行而勉力从事,舍己效人,疲劳身心,以修八德,实则为其所役使。
(13)多:称道,崇尚之意。
(14)国爵:国家赐予之爵位。并,读作屏,除却、舍弃之意。
(15)国财:一国之财富。
(16)至愿:愿望得到最大满足者。
(17)渝:变。
[译文]
宋太宰荡向庄子请问仁。庄子说:“虎狼,就有仁心。”问:“为何这样说呢?”庄子说:“虎狼之父子”相互亲爱,为什么说是不仁呢?”又问:“请问什么是最高的仁?”庄子说:“最高的仁没有亲爱。”太宰说:“荡听说,没有亲就不会爱,不爱也就不会孝。说最高的仁是不孝,可以吗?”庄子说:“不是这样,至仁是高尚的,孝本来就不足以说明它。前面说法不是以孝为过,而是说孝还不足以尽至仁之义。往南去的人到达郢都,面向北方而不见冥山,是什么原因呢?相去太远也。所以说做到敬而孝容易,做到爱而孝难;做到爱而孝容易,做到忘亲难;做到忘亲容易,做到为亲所忘难;做到为亲所忘容易,而能兼忘天下难;做到兼忘天下容易。而使天下忘我难。遗忘尧舜之德而不去效法推行,功利恩泽施及于万代,而天下无人知晓,何须优心叹息而去讲说仁孝啊!至于孝梯仁义,忠信贞谦八种美德,都是人们勉力从事而为其役使的外在表象,不足以推崇称道。因此说,至尊至贵者,舍弃国家赐给之官爵;最富有者,舍弃一国之财富;愿望得到最大满足者,舍弃名誉。所以能持守大道而不改变。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1):“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2),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3),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4)。”帝曰:“汝殆其然哉(5)! 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6),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7)。夫至乐者(8),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9),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大和万物(10)。四时迭起,万物循生(11);一盛一衰,文武伦经(12);一清一浊,(13), 阴阳调和,流光其声(14);蛰虫始作(15),吾惊之以雷霆(16);其卒无尾,其始无首(17);一死一生,一愤一起(18);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19)。汝故惧也。
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20)。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21)。在谷满谷,在肮满阬(22);涂隙守神,以物为量(23)。其声挥绰,其名高明(24)。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25)。吾止之于有穷(26),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27),倚于槁梧而吟(28):‘目知穷乎所欲见(29),力屈乎所欲逐(30),吾既不及,已夫(31)!’形充空虚,乃至委蛇(32)。汝委蛇,故怠。
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33),调之以自然之命(34)。故若混逐丛生(35),林乐而无形(36),布挥而不曳(37),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38);或渭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39)。行流散徙,不主常声(40)。世疑之,稽于圣人(41)。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42)。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43),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44)。故有效氏为之颂曰(45):‘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46)。’汝欲听之而无接焉(47),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48);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49);卒之于惑,惑故愚(50);愚故道(51),道可载而与之俱也。”
[注释]
(1)北门成:人名,姓北门名成。据说为黄帝之臣。
(2)张,开设、演奏。咸池:古代乐曲,传说为黄帝所作。洞庭之野:广漠之旷野,有影射之义,不是指洞庭湖边之原野。
(3)怠:心情松弛。乐曲进入第二章,声调转为和谐流畅,空旷迷离而悠远,故心情由紧张恐惧而松弛下来。
(4)卒:终也。古代乐曲,诗歌的最末一章称卒章,表完成之意。惑:表现一种丧失自我,离形去智的心态。荡荡:恍惚无所倚。默默:暗昧不可言。不自得,自我消融在音乐的意境中,不能自主。
(5)殆其然哉:大概就是这样吧。
(6)征:证明,验证。此句意为我用人间的形式演奏,又用天道加以验证。
(7)行之以礼义:乐曲发展演进遵循礼义。大清:天之清气也。大,读作太,太清如同《齐物论》讲的“天籁”,本身是听不见的,而一切声音皆发源于它。
(8)至乐:最完美之音乐。由此至“大和万物”一段,共35字,一些注家认为是郭象注杂人,当删。也有认为非郭注,应保留。
(9)五德:仁义札智信。
(10)太和:指乐曲与天地万物完全和谐同一。
(11)迭起:更迭兴起。循生:顺应天道而生。
(12)盛衰:指乐舞节奏情绪的强弱转换。文武:文指文舞,执羽箭;武指武舞,执干戚。伦经:舞蹈队列的纵横编排。
(13)一清一浊:指一个声调高一个声调低。清,高扬;浊,低沉。
(14)阴阳:音分五音十二律,十二律中六为阳声,称六律;六为阴声,称六间。演奏时六律间相间即是阴阳调和。流光,形容乐声之流动明快。
(15)蛰(zhé)虫:冬眠之虫。作:活动,复苏。
(16)雷霆:雷声与闪电。
(17)这句形容雷电之起,其来也骤,其去也疾,故不知其首尾。
(18)偾(fèn):仆倒。由这句以“生死愤起”形容乐曲通过强烈的节奏、情绪转换,给人心灵以巨大震动。
(19)所常无穷:以变化为常理,此常理与变化一体而无穷尽。一不可待:想一成不变则不可得。
(20)烛:照也。此段讲乐曲第二章。
(21)变化齐一:变化不离一定条理,条理又在变化中体现出来。不主常故:主,守也。不拘守固定不变之陈规。
(22)阬(kēng):同坑。谷与坑比喻大小不等的空间。满:为乐曲所充塞也。
(23)涂隙守神:言乐曲入耳后,能堵塞人的感官通道,使人静守心性。涂,塞也。隙,穴窍也,指人之耳目等感官。以物为量:受益多少,因人而异。
(24)挥绰:指乐器声悠扬悦耳。其名高明:演唱的歌声高亢明亮。
(25)幽:暗昧之所。为鬼神所处,纪:轨迹。
(26)有穷:有停止之处。
(27)傥然:无心的样子。四虚之道:四面空虚,无所用力之途。
(28)槁梧:干枯之梧树。《齐物论》:“惠子之据梧”,可与此互参。
(29)目知:目力与知力。
(30)屈:竭。逐:追逐。
(31)已夫:停下吧,算了吧。
(32)形充空虚:形体为空虚充满。形体亦同于空虚,有形与无形,有身与无身也就同一了。委蛇(yí):从容自得的样子。
(33)无怠之声:乐之第二章让人心情松弛,第三章为合乐,则让人忘却自我,连松弛心情也不存在,而与夭道合一,即是无怠之声。
(34)调:和。自然之命:天道流行之规律。
(35)混逐丛生:混然相互追逐,丛杂并生。这是用万物生态形象比喻乐曲表现的生机勃勃的意境。
(36)林乐:指多种乐器之合奏。林为树木丛生,有群义。故林乐即相与群乐也。无形:言众声和谐,混然天成,不辨其所出。
(37)布挥:声音布散振扬。不曳:不受牵制,余音悠悠不绝。
(38)窈冥:幽远暗昧之境。
(39)实:结果。荣:开花。生死实荣,皆是对乐曲意境的形象比喻。
(40)行流散徙:形容乐曲旋律节奏的演进推移和舞蹈者队列之分合进退。不主常声:不固守不变之老调。
(41)稽:查证。
(42)达情遂命,通达万物之情,遂顺自然之规律。
(43)天机:自然蕴含之机能。不张:不动。五官:耳目口鼻舌。中医学认为五官分属五脏,《灵枢·五阅五使》:“鼻者肺之官也,口唇者脾之官也,舌者心之官也,耳者肾之官也,”
(44)心说:说同悦。这句是说,无法甲语言表达的内心愉悦。
(45)有焱(同炎)氏:即神农氏。
(46)苞裹:包括、翼括之意。苞同包。六极:上下四方之极。指无限之空间。
(47)接,承接。至乐无声,所以用耳朵不能听到,故欲听而不能承接。
(48)祟:警戒之意。如徐锴《说文系传》:“祟,神出以警人。”即此义。
(49)遁:逃避之意。
(50)惑故愚,惑为遗失自我,连同形体聪明一并丢弃,故而浑沌愚昧。
(51)愚而道:浑沌愚昧则与大道合一。
[译文]
北门成问黄帝说:“帝王在广漠的旷野上开设演奏咸池乐会,我开始听时感到惊惧,再听下去则心情松弛,听到最后感到自我消失,恍惚暗昧中不由自主地消融在音乐意境中。”黄帝说:“大概就是你说的这样吧!我用人间的形式演奏,用天道加以验证,以礼义来发展演进,以太清天籁为根基。最完美的音乐,先要与人事相应合,还要顺乎天理,按五德运行,与天道自然相应,然后调和四时,与天地万物和谐统一。四时更迭兴起,万物顺应自然而生长;音乐节奏忽强忽弱,文舞与武舞队列纵横分合,乐声忽高忽低,阴声与阳声相互调和,乐声流动而明快;冬眠之虫开始活动,我用雷声和闪电惊醒它们;其声终止而无尾,开始而无头;其声忽死忽生,忽起忽伏,变化无穷,想一成不变则不可能,你听了这种音乐故而惊惧。
我又用阴阳调和之声演奏,用日月之光来照耀;其声音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中不离条理,不拘守老调;其声音在山谷就充满山谷,在坑洞就充满坑洞;其声音能堵塞耳目,使人静守心神,受益大小浅深因人因物而异。其乐声悠扬悦耳,其演唱高亢明亮。因而可使鬼神处于暗昧之所,日月星辰按轨道运行。我演奏到应该停止处停止,应该流动处流动。我想思虑它而不能知道,想望它也看不见,想追赶它也赶不上;茫茫然立在四面空虚之途,靠着枯干的梧树吟叹:‘目力智力穷尽于所要知见的,力量竭尽于所要追赶的,我既然力所不及,那就算了吧!’形体已然空虚无存,就可以从容自如。你能从容自如,所以心情松弛。
我又演奏无怠之声,调和以自然之规律,所以音乐表现生物混然相追逐,丛杂并生,相与群乐而又混然一体的意境;声音布散振扬,不受牵制而余音绕梁,最后消失于幽暗中而不可闻。其声发动无方所,而居止于幽远暗昧之境:或称之为生,或称之为死:或称之结果,或称之开花;乐曲在演进推移,舞蹈在分合进退,不固守老调,世人对此乐有怀疑,可以查问圣人。所谓圣人,就是通达万物之情而又遂顺自然之规律的人。自然之机能不动而五官就全部齐备,这就叫天乐,不用语言表达的内心愉悦。所以神农氏歌颂它说:‘用耳去听不闻其声,用眼去看不见其形,而又光满天地,包括六极。’你想要听它而又听不到,故而失去自我。咸池之乐,开始使人惊惧,惊惧故而警戒;我又接着使人心情松弛,心情松弛故而逃避退缩;最后使人迷失自我,迷失自我故而浑沌愚昧;浑沌愚昧则与大道合一,大道就可以负载它而与之永存。”
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1):“以夫子之行为奚如(2)?”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3)!”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4),盛以箧衍(5),巾以文绣(6),尸祝齐戒以将之(7)。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暴之而已(8)。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9),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10)。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处其下。故伐树干宋(11),削迹于卫(12),穷于商周(13),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也(14)?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15)。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干鲁(16),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17)。且子独不见桔槔者乎(18)?引之则俯,舍之则仰(19)。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20)。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21),不矜于同而矜于治(22)。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桔柚邪(23)!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24)。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25),彼也屹啮挽裂(26),尽去而后慊(27)。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28),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29),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挚其妻子而去走(30)。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注释]
(1)卫,春秋时国名,在今河南一带。卫国在鲁国西,孔子由鲁去卫,故称西游。师金:庄子虚拟人名。也有人以为鲁大师名金,恐不确。
(2)奚如:何如,怎么样。
(3)穷:困穷,不通达。
(4)刍(chú)狗:用草扎成的狗,古人祭把时,用作祭物。陈:陈列、摆设。
(5)盛:装也。箧(qiè):竹箱之类。衍:箱子。
(6)巾:覆盖。文绣:绣有文饰的盖巾。
(7)尸祝:古代祭祀时对神主行祝祷之人。齐戒:古人于祭祀前,清心寡欲,沐浴更衣,不饮酒,不吃荤,不宿于内,以示诚敬,称斋戒。齐,同斋。将:送。
(8)苏者:打烧柴的人,取薪曰樵,取草曰苏。爨(cuàn):炊火做饭。
(9)游居寝处:漫游归来就寝睡觉。
(10)彼:指拾回刍狗恃加珍贵的人。数:多次,屡次。眯(mí),梦魇,梦中为鬼物惊扰。
(11)伐树干宋:指孔子途经宋国,在大树下与弟子们演习礼。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孔子化装逃走,桓魋把那棵大树砍倒。
(12)削迹于卫:指孔子到卫国,卫灵公派人监视,经过匡地时,又被包围五天,放走后被警告不许再到卫国来。削迹即绝迹之意。
(13)商:指宋,周指东周。
(14)陈蔡:春秋时二个小国。火食:熟食。邻:近也,此讲孔子与弟子们行于陈、蔡之间,适逢吴楚战争,陈蔡也被波及,形势混乱。他们被乱兵包围七日,粮尽炊断,随行之人都饿得立不起来,快要饿死了。
(15)没世:终生,一辈子。寻常:长度单位八尺为寻,二寻为常。
(16)蕲(qí):祈求,希望。行周于鲁:行周道于鲁国。
(17)无方之传,四面八方皆可传递。隐喻无为可应对一切。传,传车、驿车,古时传递消息的快速工具。无方,没有固走的传递方向。
(18)桔槔(jiěgáo):古代用杠杆原理制成的提水机械。
(19)这句的意思为:使用桔槔提水,把吊桶一端向下拉至井下,盛满水后,松开手,水就提上来了。拉时即引之则俯,松开手即舍之则仰。
(20)这句的意思是:言桔槔为人所牵引,而不牵引人,所以不得罪人。寓意孔子也不要去引导别人,以免遭祸。
(21)三皇五帝:说法多种,较通行的一种是三皇为伏羲氏、神农氏和黄帝。五帝为少吴、颛顼、高辛、尧、舜。
(22)矜(jin):崇尚、钦敬之意。
(23)柤(zhā):通楂,即山楂,其味酸。
(24)可于口:可口,合于不同人口味。
(25)猿狙:不同种类的猴子。
(26)龁啮(héniè):用牙齿咬。挽裂:用手撕碎。
(27)慊(qiè):满足。
(28)西施:春秋时期的美女。病心:俗称心口痛,实则胃病也,矉(pìn):同颦,皱眉痛苦的样子。里:邻里。
(29)捧心:双手抚按胸口。
(30)挈(qiè):提携、带领。
[译文]
孔子西去卫国游历,颜渊问师金说:“您认为先生此行会怎么样呢?”师金说:“可惜呀!您的老师将困穷不通!”颜渊说:“为什么呢?”师金说:“刍狗在未陈列之前,用竹箱子装起来,用绣有文饰的盖巾覆盖着,尸祝斋戒之后将其送上祭坛。等到陈列完之后,被丢弃,走路的人践踏它的头与脊背,打柴的人拣了去当柴烧而已。如果有人又把它取回来,用竹箱装起,用绣有文饰的盖中覆盖,漫游归来还要睡在它的下首,这样的人即使不作恶梦,也一定屡次为梦魇困扰。现在您的老师也取回来先王陈列过的刍狗,聚集弟子们漫游归来睡在它下首。所以在宋国受到伐树之辱,在卫国被拒绝入境,在宋国与东周遭到困穷,这些不就是恶梦吗?被乱兵围困在陈蔡之间,七天吃不到熟食,已临近死亡边缘;这不就是梦魇吗?在水上通行莫如用舟船,而在陆上通行莫如用车子。以舟船可通行于水上,而要求在陆上推行它,则一辈子也不能行走丈八尺远。古代与今天的差别不就象水上和陆上吗?周鲁治道之区别不就象舟船与车子吗?现今希求推行周道于鲁国,这就如同推舟于陆上啊!劳而无功,自身还必有灾祸。他还不懂得没有固定方向的传车,才能应接一切,诸方皆通而不滞碍。况且您难道没见过用桔槔汲水的人吗?用手去拉它就落下来,松开手它就仰起去。桔槔是由人牵引的,不是牵引人的,所以一起一落都不得罪人。所以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不贵其相同,而贵其能使天下得到治理。故而三皇五帝的礼义法度,就好比是山植、梨、桔和抽等水果,它们味道不同而都能合乎人的口味。所以作为礼义法度,要适应时代的要求而不断变化。现在如果把猴子抓来给它穿上周公时代的服饰,它一定会将其咬破撕碎,完全脱去而后才满足。观察古与今之不同,就象猿猴与周公之相异一样。西施有心口痛的毛病,常在邻里们面前皱起眉头,邻里中一位相貌丑陋女人看了觉得很美,回去也模仿西施,双手抚着胸口对邻里人皱起眉头。其邻里之富人看见了,紧闭屋门不肯出来;穷人看见了,带着妻子儿女跑开。这个只知皱眉很美,却不知皱眉之所以美。可惜呀,您的老师将遭受困穷啊!”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1)。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2)?”曰:“吾求之于度数(3),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4),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5),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6),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7),中无主而不止(8),外无正而不行(9)。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10);由外人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11)。名,公器也,不可多取(12)。仁义,先王之蘧庐也(13),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14)。古之至人,假道于仁(15),托宿于义(16),以游逍遥之虚(17),食于苟简之田(18),立于不贷之圃(19)。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20);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21)。以富为是者(22),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23),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24),而一无所鉴(25),以窥其所不休者(26),是天之戮民也(27)。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28),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29)。故曰:正者,正也(30)。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耳矣(31)。”
[注释]
(1)之:往。沛:地名,在今江苏沛县。
(2)恶乎:于何。
(3)度数:制度名数。
(4)阴阳:阴阳变化规律。为什么求于度数要五年,而求于阴阳要十二年。一般认为“五年再闰,天道大成”,以历法解说。十二年则为岁星循环一周,标志阴阳变化经历一个周期性过程,给人系统认识。说法皆牵强。或以为度数简明具体,易于研究,故五年;阴阳无形,变化莫测难于把握,故费时较多,用十二年。此说较合理。
(5)献:献出、献给。
(6)进:奉送之意,与献意相近。
(7)佗:同他。
(8)中:指内心。主:主见。止:留住。这句话的意思为:内心没有与道相应之主见,道就不能留下来。
(9)正:证,印证,肯定之意。这句话的意思为:内心之道得不到外界的肯定、认同,则不能实行。
(10)圣人不出:大道不得社会认同,无法推行,故圣人下把它拿出来宣扬。
(11)隐:藏,接纳。这句话的意思力:外面种种说法、理论,与内心主见不合,圣人就不接纳。
(12)名:指事物之名称,亦指一个人的名誉、声誉,此处指后义。公器:众人所用之物。意为好声誉是众人所用之物,大家争着要,所以不可多取,多取则相争受害。
(13)蘧(qú)庐:用茅草搭成的有脊无柱的茅舍,如今山民所说的马架子。这种简陋小屋只能暂留,不宜久住。
(14)觏:见。此指把仁义显示于人。多责:招致众多从仁义方面来的责备。
(15)假:借。
(16)托宿,寄宿、暂住。假道,托宿都是比喻之词,表示圣人不执着于仁义,只是暂且利用一下,以达到更高的目标。
(17)逍遥之虚:摆脱一切限制,无待无己,绝对自由自在的无限虚空。是庄子幻想的最高境界。
(18)荀简之田,马虎简略加以耕种,即可获取收成之田。
(19)不贷:指不借物于人,损己益人,只求自满自足。贷,借。
(20)易养:容易养活自己。
(21)采真之游:采取真意以遨游,不为形迹所役使。
(22)是:谓正道。《苟子·劝学》:“使目非是无欲见也。”杨谅注。
(23)权:权力,权柄。
(24)栗:颤栗,惟恐失掉。舍:丧失。
(25)一无所鉴:对上述之危害都无所鉴戒。
(26)窥:借为规,取。不休:不止也。虽富有、名高、权重,仍不满足,仍争夺不止。
(27)天之戮民:指这些人为名利权势相互争夺不止,受无穷困扰摧残,这是违背自然本性的自杀,不是外加之刑戮,故称天之戮民。天,自然。
(28)怨:憎恶。恩:慈爱。取:剥夺。于:赐予。谏:劝止。教:教诲。
(29)大变:天道变化。湮(yān):滞塞。
(30)正者,正也:意思为,自己正,合于天道,方能正物,正人。
(31)天门,心。指与天道台一,随天道运化之心。
[译文]
孔子五十一岁还没有闻知大道,就往南方沛地去见老聃。老聃说:“您来了吗?我听说您是北方的贤者,您已经获得大道了吗?”孔子说:“还未得道。”老子说:“您从何处求道呢?”回答说:“我于制度名数中求道,五年而未得到。”老子说:“您还从何处去求道呢?”回答说:“我于阴阳变化中求道,十二年而没有得到。”老子说:“是的。假使道可以献给人,则人无不把它献给自己的国君;假使道可以奉送,则人无不把它奉送给自己的父母;假使道可以告诉给人,则人无不把它告诉给自己的兄弟;假使道可以传给人,则人无不把它传给子孙。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没有其他原因,内心没有与道相应之主见,道就不能使它留下来;内心之道不得外界之肯定、认同,就不能推行。道由心中发出,不为外界接受,圣人就不把它拿出来宣传;由外面来的种种理论,与内心之主见不合,圣人就不接纳。名誉,是众人公用之物,不可以多索取。仁义,为先王暂住之所,只可以停留一宿,不可以久居。把仁义昭示于人,会招致众多责难。古代的至人,借路于仁,寄宿于义,以邀游于绝对自由自在的无限虚空,食在马虎简略即可得到收成的田间,立在不损己益人自满自足的园圃上。绝对地自由自在,就是无为;马虎简略,就容易养活;不损己益人,故无所出。古时把这称为采取真意以邀游。以富有力正道的人,不肯让出俸禄;以名声显赫为正道的人,不肯让出名誉。贪恋权势的人,不能把权力让给他人,他们操纵权力则胆战心惊,丧失权力则悲伤不已,而对上述危害都不能引为鉴戒,为夺取其所求而不肯休止,这是在经受自然之诛杀。憎恶、慈爱、剥夺、赐给、谏止、教诲、使之得生、处死,这八项是规正人的手段,只有能遵循天道变化而无所滞碍的人能正确运用它。所以说自己正,方能正人正物。内心以为不对的,心灵就不会对它开放。”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1),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2),则通昔不寐矣(3)。夫仁义僭然乃愤吾心(4),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5),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6)。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7)?夫鹊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8)。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9);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10)。泉涸(11),鱼相与处于陆,相响以湿,相儒以沫(12),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13)?”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14)。龙,合而成体(15),散而成章(16),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17),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18)?赐亦可得而观乎(19)?”遂以孔子声见老聃(20)。老聃方将倨堂而应(21),微曰(22):“予年运而往矣(23),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24),其系声名一也(25)。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26),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27)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28),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29)。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30),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 (31),则人始有夭矣(32)。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33),杀盗非杀人(34),自为种而天下耳(35)。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36),而今乎妇女(37),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备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38),下睽山川之精(39),中堕四时之施(40)。其知憯于蛎虿之尾(41),鲜规之兽(42),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43)。
[注释]
(1)播:播扬。糠:谷物皮屑也。眯(mǐ)目:灰尘入眼,难以视物。
(2)虻(méng):似蝇而稍大的会飞昆虫,生于野草丛中,雄的吸食植物津液,雌的刺吸人畜血液。噆噆(zǎn):叮,咬。
(3)昔:同夕,夜。通昔,即整夜,通宵。
(4)憯然:惨毒。憯同惨。愤:应作愦。
(5)吾子:谈话时对对方的亲切称呼,相当于您、先生之类。朴:本性,本来状态。
(6)放:作仿解,仿效之意。总德:执守自性。
(7)杰然,用力的样子。建鼓:大鼓。
(8)鹄:天鹅。黔(qián):黑色,这里作动词染黑。
(9)辩:辨,辨别。这句的意思为:黑白各足其性,无须辨别区分它们的美丑好坏。
(10)广:增大、扩充之意,观:壮观。
(11)涸:干涸。
(12)呴(xū):吐气。濡:沾湿。
(13)规:劝说,规劝。
(14)乃今:现在,于是:于此,在这里。指老子之处。
(15)合而成体李时珍《本草纲目》引王符言龙,“其形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龙是古人综合多种动物特征,创造出来的一种神奇生物。合而成体或指此。
(16)章:花纹,言龙飞腾时,身躯伸展舒散开,鳞甲闪闪发光,形成炫目的文彩。
(17)嗋(xié):合拢嘴。不能嗋形容由于过度惊诧连嘴都合不拢的神态。
(18)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见《在宥》篇注。如天地:象天地那样变幻莫测。
(19)赐:子贡姓端木名赐。
(20)这句意思是:用孔子名声为中介,使老聃对来人身分有所了解。
(21)倨:同踞,伸开腿坐着。
(22)微:小声、轻声。
(23)年运而往:意为年岁很高了。运,行也;往,老迈。
(24)皇原作王,依《续古逸丛书》校改。
(25)系:连系。
(26)小子:老年人对年轻晚辈之称呼,相当于现在说的小伙子,年轻人之类。少进:稍稍往前来。
(27)禹用力:禹带领民众治水很是辛苦劳累,故称用力。汤用兵:商汤战胜夏桀而有天下,凭借武力。
(28)心一:心淳朴专一,无分别,把亲人与天下人同等看待。
(29)亲:爱亲人,杀:降等之意。杀其杀:按亲疏程度依次降等。
(30)竞:竞争。
(31)孩:婴儿之笑声。始谁:开始辨别人与物。
(32)夭:夭亡。
(33)变:机智权变。兵有顺:人有机变诈伪之心,则用武力使之顺从天理。
(34)杀盗非杀人:盗贼有罪该杀,杀盗顺乎天理,与一般意义的杀人不同,故曰非杀人。
(35)种:指同类、同党、同伙。这句的意思为:人们本来是为各自同伙谋私利,却说成是为天下人。
(36)伦:伦理。
(37)妇女:象女人一样去取悦于人。
(38)悖:搞乱。
(39)睽(kúi):违背。
(40)堕:毁坏。
(41)蛎虿(lìChài):蝎子一类用尾部毒刺刺人的毒虫。
(42)规:现正,引申为驯化之意。鲜规之兽:指未经驯化,保存野性之猛兽。
(43)蹴(cù)蹴:惊恐不安的样子。
[译文]
孔子见老聃与其讲说仁义。老子说:“播扬起米糠眯了眼睛,则天地四方的位置看起来都会颠倒;蚊子蛇虫叮咬皮肤,则通宵不能入眠。仁义之毒害就在于使我心昏馈,祸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您要使天下不丧失其本性,您自己要象风一样顺化而行,执性而立,又何必用力去宣扬仁义,象背着大鼓敲打以寻求丢失的孩子一样呢!天鹅不用天天洗浴而羽毛洁白,乌鸦不用天天染色而羽毛漆黑。黑与白作为物之本性,用不着去辨别它们的美丑;名誉之壮观,不足以使自性增加什么。泉水干涸了,鱼儿一起困于陆上,相互吐气沾湿,与其相互用口沫相沾湿,不如在江湖中相互遗忘。”孔子见老呐回来,三天不讲话,弟于们问道:“先生去见老聃,用什么规劝他呢?”孔子说:“我现在在老子那里才真正看见龙了。龙,合众体而成,舒展开鳞甲形成耀目文彩,腾云驾雾,而以阴阳二气为养。我见了他惊诧得口张开而合不扰,我又能用什么去规劝老聃呀?”子贡说:“如此说来,人本来就有安坐如尸而神游如龙,似深渊般静默而又蕴含惊雷般巨响,发动时如天地一般变幻莫测的吗?我也可以去见见吗?”于是就用孔子的名声为中介去见老聃。老聃正伸腿坐在堂上,轻声答应说:“我的年岁很大了,你对我有什么指教吗?”子贡说:“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方法不同,连系他们的名声却同样崇高。然而只有先生认为他们不是圣人,这是为什么呢?”老聃说:“小伙子稍稍往前来,你为什么说三皇五帝治道不同?”子贡回答说,“尧让位给舜,舜让位给禹,禹用气力而汤用武力,周文王顺从商纣不敢违抗,周武王违抗纣而不肯顺从,所以说不同。”老聃说:“小伙子稍稍靠近,我给你讲三皇五帝的治天下情况:黄帝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淳朴无分别,民之中有父母死而不哭泣的,别人并不非难他。尧的治理天下,使民亲爱其亲人,民有为特别亲爱其父母而对他人之亲爱程度依亲疏程度而降等的,别人对此并不非难。舜之治理天下,使民心竞争,民间有孕妇十月生下孩子,孩子五个月就会讲话,还没等到会笑就开始分辨人与物,人开始有夭折的了。禹的治理天下,使民心机智权变,人有机诈作伪之心,则用武力使之顺服天理,杀死盗贼并不叫作杀人,从而人们本来各自力同伙人谋私利,却说成是为天下人。因此天下受到极大惊恐,儒家和墨家也相应而起。他们在初创时还有伦理,而今却象女人一样取悦于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呢!我告诉你:三皇五帝的治理天下,名义上叫治天下,实则祸乱天下没有比它更大的。三皇之智慧,上面搞乱了日月之光明,下面违背山川之精微本性,中间毁坏四时之运行。他们的智慧比蝎子尾巴、未经驯化的猛兽还要惨毒,使人们没有办法得以安定其性命之实,而这些人还自以为是圣人,不可耻吗?他们真是太无耻!”子贡听后惊恐不安地站在那里。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1),以奸者七十二君(2),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3),一君无所钩用(4),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5)?”
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6)!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之相视(7),眸子不运而风化(8);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9)。类自为雌雄(10),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11),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12),鱼傅沫(13),细要者化(14),有弟而兄啼(15)。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16)!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17)。”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注释]
(1)孰:同熟,熟知,熟悉。故:故事。
(2)奸:假借为干。干为干谒,因有所求而请见之意,七十二君:泛言孔子干谒诸侯之多。
(3)周召之迹:周为周公旦,召为召公奭,都是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因辅佐武王、成王建功立业而负盛名。周召之迹即指他们的功业治绩。
(4)钩用:引用,取用之意。
(5)说:说服。
(6)所以迹:决定治绩的背后原因,指道。
(7)白..(yì):一种水鸟。
(8)眸子:瞳孔。运:动。风化:相待风气而化生。这句是说,动物之雌雄凭借相互注视或鸣叫,不须交配而受孕生子。这是古人的误解。
(9)上风:与下风相对,指风流动方向之上方。
(10)类:同类。同类动物之雌雄才能相互感应而风化,不同类则不可。
(11)焉:代指道。
(12)乌:乌鸦,鹊,为喜鹊。孺:孵化而生子。
(13)傅:付出。鱼付出口沫而受孕。鱼为体外受精,雌鱼产卵,雄鱼追随其后,把精子排在上面,古人误以为是付出口沫以相交配。
(14)要:同腰。细腰即细腰蜂,为土蜂之一种,又称果裸。在其制成蜂巢后,将卵产在里面,然后叼来青虫,麻醉后封在蜂巢里,待蜂卵孵成幼虫,即以青虫为食物,食尽青虫后破巢而出。古人误以为是青虫所化,细腰蜂不会生子,以青虫育成己子。《诗经·小雅》有:“螟岭有子,果赢负之”,即讲此意,实为误解。
(15)有弟而兄啼:有了弟弟,哥哥怕失去父母之爱而啼哭。
(16)不与化:不能与变化相一致。
(17)安:何。
[译文]
孔子对老聃说:“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久了,熟知其中故事,以此求见七十二位君主,向他们讲述先王之道,阐明周公召公之治绩,而没有为一位君主所取用。太困难了!不知是人难于说服,还是大道难于阐明?”老子说:“幸运啊!你没有碰到治世之君主!说到六经,那是先王留下的陈迹,岂是治绩背后之道啊!现在你所说的,如同是足迹。足迹,是由鞋子踩出来的,而足迹岂能当作鞋啊!一对白..相互对视,眼睛一动不动的盯视而受孕生子。虫,雄的在上风鸣叫,雌的在下风应和而受孕生子。同类生物雌雄相互感应,故能受孕生子。本性是不可改变的,天命流行之理是不可变的,时间流动不能停止,大道不能滞塞不通。假如能获得大道,无往而不通畅;失去大道的人,则无路可通。”孔子三个月没有出门,又再次去见老聃说:“丘获得大道了。乌鸦喜鹊孵卵生子,鱼付出口沫受孕,细腰蜂化育青虫为己子,弟弟生下来哥哥为失爱而哭泣。我孔丘不能成为应物变化之人,已经太久了!不能随事物变化而相应变化,怎么能使人与变化同一呢!”老子说:“可以了,孔丘获得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