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1期

作者:莫励锋




  正如韩愈所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最好的诗歌总是与忧愁苦闷形影相随,咏春诗词也不例外。春季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我幼时最怕刚过完年就从母亲口中听到“荒春三月”这个词,因为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在食不果腹的人的眼中,再美的春色也会暗淡无光的。况且春天并不总是风和日丽,春寒料峭的风雨天气也极为常见。试读陆游的《鹊桥仙•夜闻杜鹃》:“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这样的春夜,凄寒孤寂,与秋夜又有什么两样!再读陈师道的《春怀示邻里》:“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逐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这样的“春怀”诗,情怀凄绝,与“秋怀”又有什么不同!也许是我在琼溪镇上的老屋里见惯了“断墙着雨蜗成字”,又在赵浜边上的茅屋中听惯了“春晚连江风雨”,我读这两首咏春诗词时感同身受,故十分喜爱。没有类似经历的读者多半不会同意我的看法,但是他们也难免要被春天的雨丝风片勾起几缕春愁,请读南宋词人蒋捷的《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空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们对春天的短促易逝都会感到怅惋。晏几道落魄潦倒,心理脆弱,他对春天的易逝极其敏感:“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只恐花飞又春去。”钱惟演官高名重,生活优裕,竟也在春光正浓时心生惆怅:“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甚至在春末开放的花卉也受到人们的无理责怪,陆龟蒙咏蔷薇说:“秾花自古不得久,况是倚春春已空。”张炎也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宋人管鉴又咏酴醿说:“一年春事到酴醿,何处更花开?”宋人王琪也说:“开到酴醿花事了!”唐人杜荀鹤指出春季只有短短的三个月:“每岁春光九十日,一生年少几多时。”晏殊则进而说:“绿树归莺,雕梁别燕,春光一去如流电。”南宋词人高观国把人们既盼春来、又恐春去的复杂心情压缩成两句话:“屈指数春来,弹指惊春去。”辛弃疾进而压缩成一句话:“惜春长怕花开早!”既然人们在整个春季始终忧心仲忡,还有什么心情从容欣赏春光!
  世间万物,盛极即衰,春天也是如此。鸟语花香、春光正浓的时刻,也就是春天逐渐消减的开端。杜甫在曲江头看到繁花似锦的枝头忽有一朵花瓣飘然落下,不禁惊呼:“一片花飞减却春!”及至风雨交加,落红成阵,敏感的诗人又当如何感慨?欧阳修一说冯延巳的《蝶恋花》中说:“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王沂孙的《摸鱼儿》中则说:“洗芳林夜来风雨,匆匆还送春去。”待至花落已尽,柳絮飞舞,苏轼作词叹之:“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无论诗人如何的留恋,春天依然会无情地离去。只活了28岁的北宋诗人王令对春天的消逝尤其感到痛惜,他在《春晚》诗中写道:“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可是事实上即使子规啼到嘴角流血,也难以阻挡春去的脚步,正如辛弃疾所说:“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于是诗人只好接受这个无情的事实,即李煜所说的“流水落花春去也”!那么,春究竟到何处去了呢?宋末遭遇了国破家亡的词人刘辰翁最关心这个问题,清人厉鹗因此称他为“送春苦调刘须溪”。刘辰翁在《沁园春•送春》中问道:“春汝归欤?风雨蔽江,烟尘暗天。”又在《摸鱼儿》中问道:“怎知他,春归何处?”又在《兰陵王•丙子送春》中再次询问:“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他还关心着春的重来:“春去,还来否?”其实北宋的张先早已问过同样的问题:“送春春去几时回?”是啊,美好的春天匆匆离去,怎不让诗人黯然消魂呢?
  在古代诗词的送春、伤春之作中,我最喜爱的便是黄庭坚的《清平乐》和辛弃疾的《摸鱼儿》。黄庭坚写诗,务去陈言,力撰硬语。其晚年诗风虽有复归平淡质朴的倾向,但也少有自然流畅的作品。其词风则与诗风大异其趣,此调便是显例。全词既无典故,也无奇字,句子则流畅平易如同口语,意思也晓畅明白,几乎无须解说。上阕先说春天悄然归去,全无踪迹可寻。然后诗人忽发奇想:假如有人得知春的去处,就可唤春归来与之同住。意即从此可以与春天长相厮守,那该多么美好!下阕叹息无人知道春之行踪,所以只能询问黄鹂。黄鹂常在春夏之交啭鸣,它应该知道春之行踪。可惜黄鹂虽然啭鸣不已,却无人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它自觉无趣,便乘风飞过蔷薇花丛。蕴藏在黄鹂鸣声中的关于春之行踪的秘密,也就无人得知了!
  l179年,辛弃疾从湖北转运副使改任湖南转运副使,在友人为他饯别的宴席上作《摸鱼儿》以抒怀。词人此时年届不惑,却难酬抗金复国的壮志,以倍受猜忌的“归正人”身份在流宦生涯中销磨岁月。正值暮春时节,又在离筵之上,抚今追昔,词人怎能不百感交集!惆怅、抑郁、痛苦、牢骚,都被纳入“闲愁最苦”四个字,意境沉郁,笔力千钧。撇开浸透了全词的政治情绪和身世之感不说,即使只把前半阕看作一般的伤春之作,它也是同类作品中最为感人的一首。风雨无情,落红成阵,词人不禁为春的命运担忧:春天即将匆匆逝去,它还能经得起几番风雨呢?早在开花之前,词入就因爱惜春天而害怕花开太早,如今无数落花飞过眼前,更让人何以为怀?为了挽留春天,词人便设法劝阻它:听说芳草长满了天涯,当然也遮断了道路,你又如何觅得归路呢?尽管词人情意殷殷,春却寂然无语。只有布满画檐的蛛网殷勤地粘住了许多飞絮,似乎是在努力挽留春的脚步。这几层意思环环相扣,层层深入,循环往复,百折千回,难怪梁启超赞美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况且词人情极深而语甚痴,竟如热恋中的情人在离别之际的絮絮话语。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其实更准确的说法应是“有情方是真豪杰”,辛弃疾无疑是一位盖世豪杰,但只要读一读这首风光旖旎、深情缱绻的《摸鱼儿》,谁能说这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英雄不是深于情者?此词在无意中透露了一个秘密:古今诗人多喜写惜春、伤春之作,实乃爱之深也。读者喜爱这些作品,也是因为他们对春天的爱特别深挚。
  最后,我想借用刘辰翁的词句为春送行;“春去,还来否?”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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