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启功先生与中国古典文学
作者:郭英德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
重视吟咏背诵,这是中国古代文学教育的一个基本特点。跟中国古代许多学有所成的文学家、学术家一样,启先生学习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也特别讲究吟咏背诵。
启先生从小就喜欢古典诗词,当他的祖父把他抱在膝上教他吟诵东坡诗词的时候,那优美和谐、抑扬顿挫的节调就震撼了他幼小的心灵,他觉得像是在听一首最美丽、最动人的乐曲,这使他对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此他饶有兴趣地随他祖父学了好多古典诗词,他自己也常找些喜爱的作家作品阅读吟咏,背下大量的作品,许多作品直到晚年他仍能倒背如流。所以他说:“是诗词的优美韵律率先引领我走进了这座圣殿。”(《启功口述历史》,页195,页47)
除了吟咏背诵之外,启先生学习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还特别讲究句读之学。启先生15岁至25岁时,拜在戴绥之(名姜福)先生门下,阅读古书,从“五经”念起,把《诗》、《书》、《礼》、《易》、《左传》都点读了一遍,有不对的地方就由老师改正。学习古文时,启先生准备了一套清人姚鼐编纂的《古文辞类纂》,戴老师让他用朱笔从头点起,每天点一大摞,直到点完为止,一连点了好几个月。后来启先生又用同样的办法点读了萧统的《文选》和浙江书局出的《二十二子》(即二十二种子书)。
唐人《资暇集》卷上引稷下谚语说:“学识何如观点书。”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仔仔细细地标点数十部古书,进一步为启先生夯实了古典文学的坚实基础。直到晚年,启先生在给学生上课时,还语重心长地说:“标点就是学问,有一分学问,就有一样标点。”
孔子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这也是启先生一生的座右铭。启先生常对人说:“我没有大学文凭,只是一个中学生。”当有人问他怎样成为大学教授时,他回答说:“自强不息。”
启先生这种勤奋学习、自强不息的精神,持之以恒,终生不渝。晚年他眼底黄斑病变,几乎失明,但还是常常借助于高倍数的放大镜披书检读,孜孜不倦。前几年我拜见启先生时,就常常看到他案头放着袁枚的《小仓山房诗文集》、薛雪的《一瓢诗话》等书,用高倍数放大镜吃力地阅读。有时夜里失眠,两三点钟醒了,启先生就坐在床上,拥着被窝读书。
2001年夏秋间,年届九旬的启先生阅读了西北大学教授薛瑞生的新著《乐章集校注》、《苏东坡词校注》、《清真事迹新证》后,给薛先生写信说:“昨日具书时,大著肄习尚未终篇,夜间犹未终卷……一日半夜,拜读仅三分之一,目眚难医,但不能阻向学之心。”(薛瑞生《大星没去光犹在——悼念启功先生》,载《启功先生追思录》,页34)
启先生的这种“向学之心”,一生不殆,尤其钟情于中国古代文学典籍的阅读。可以说,阅读中国古代文学典籍,是启先生的生命所系、灵魂所注。
传道、授业、解惑
启先生1938年进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上大一国文课,即以教授古代文学作品选为主。1952年,辅仁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合并,成立新的北京师范大学,启先生进入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更是专职教中国古典文学,尤其侧重于讲授古代文学作品。
启先生讲授古代文学作品,注重细读作品,既条分缕析,细致入微,又广征博引,如数家珍。比如讲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中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启先生先板书“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然后解释什么是知己,就是知意、知情、知心;怎样做到知己,就是通意、达情、交心。这两句诗传达出诗人的心声,也是对友情的信心,对挚友离愁和眷恋情绪的慰藉——分手了,情不了,人长在,谊永驻。两句诗是真、是诚、是信、是情,道出知己愈久,情谊弥深。于是启先生又板书“有情有义”四字,并说:这是做人的真谛。人与人有情有义才会成为知己,所以“知己”是人际关系的最高境界(陆希廉《聆听一课,铭记至今》,载《启功先生追思录》页129~130)。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第一句“城阙辅三秦”,通行本作“辅三”,别本作“俯西”。启先生大量列举习见的旁证,举重若轻地说明“城阙”的确可指“登楼所见的四野城市”,而不一定只有首都才得被称。如“京”或“京城”是首都的专称,但《左传》里所谓“京城太叔”的“京城”,就不是郑国的首都。“魏阙”、“宫阙”、“陵阙”成为帝王的专称,但“城阙”就不一定了,杜甫《野老》诗“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钱谦益注“两京同南都,得云城阙”,实际上这里的诗意分明说的是城上驻军吹的号角声,注重在城,而不是注重在都(《也谈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诗》,《启功丛稿·论文卷》,页135~139)。这样一来,就将不太好讲的诗句讲清说透了。
启先生讲授古代文学作品,总是目光如炬,心细如发,常常能发前人未发之微。启先生讲《西厢记·长亭送别》中的“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他说,“霜林”应该是红色的,作者怎么不说“总是离人血”,而说“离人泪”呢?这是因为过分渲染反而失真,用词就得恰如其分。离别时,人总免不了要流泪的,说“离人泪”染得“霜林醉”,这就可以了,而不必说“霜林红泪”应该是“离人血”,或者是“离人颈上血”,那就太夸张了(郭志刚《启功先生治学》,《启功先生悼挽录》,页77)。
启先生讲课往往就是这样,从最简单的道理入手,深入浅出地揭示诗文作品的本质特征,往往三言两语,点中要害,其余的就让学生自己去体会。例如启先生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曾作过一个精辟的概括:“魏晋六朝人的诗是长出来的,唐人的诗是嚷出来的,宋人的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大体如此。”真是一语破的,言简意赅。
启先生讲授古代文学作品,还常常借题生发,妙语连珠。如谈到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诗:“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启先生像大孩子似地笑了起来,说:“你看,放翁还有点不好意思呢!”(李军《乐育敦行堪世范励耘奖学唯吾师》,《启功先生追思录》,页183)
谈到音韵时,启先生说四声是自然之声,是“天籁”,比如驴叫也有四声。说到这里,启先生便以驴叫的声音模仿四声,博得满堂笑声。启先生还举出证据:《世说新语·伤逝》篇记载,三国时王粲平生爱听驴鸣,死后埋葬时,曹丕率众人吊唁他,建议在他的墓前学驴鸣以祭祀他,于是众人“皆一作驴之鸣”。王粲是著名的诗人,他爱听驴鸣,不就是在揣摩诗歌的音律吗?这样的讲解,也许仅仅是“容或有之”的,但却体现出启先生的奇思睿智。
其实,启先生不仅擅长讲授古代文学作品,对如何讲授中国文学史也有许多精思妙解。例如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为了不违背教学大纲的完整性、科学性、系统性,“一部中国文学史分成先秦段、两汉段、魏晋段、南北朝段、隋唐段、两宋段、金元段、明清段等等。各段相对独立讲,讲唐诗的不能讲宋词,讲宋词的不能讲清词,如果讲了,必定有人会说你超出了范围”。于是出现了“讲《左传》的不会讲《史记》,讲‘杂剧’的不会讲‘传奇’”的现象。启先生对这种现象始终不以为然,他打过这样的比喻:分段教学,好比吃鱼,吃鱼才讲究分段。但一条鱼从第几片鳞算中段,又从第几片鳞算后段呢?这显然只能是大致的分,没有绝对的标准。他又打比方说:中国古代有个笑话,一个人中了箭,去看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只给他把身外的箭杆剪断,就算完成任务。中箭的人问他身内的箭头怎么办,外科医生说:“找内科医生去,那是他的事。”这样简单地分科行吗?(《启功口述历史》,页124~125)因此启先生认为,讲授中国文学史,应该融会贯通,而不应该画地为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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