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寓议于记 别具手眼
作者:姜光斗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益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这是一篇“小题大做”的文章,从一个亭子的命名,引发出一大段有关天下国计民生问题的议论,表现了作者与民同忧同喜的博大胸襟。正如虞集所说:“此篇题小而语大,议论干涉国政民生大体,无一点尘俗气,自非具眼者未易知也。”(《三苏文范》引语)
首段即以议论入题,论述以“喜雨”给亭子命名的意义。劈头一句,单刀直入:“亭以雨名,志喜也。”在由七个字组成的判断句中,有意识地、也极自然地将“喜雨”二字嵌入。接着说明,从古以来就有这种做法,出现喜事,就以这件喜事给事物命名,表示不忘。于是用极整齐的排比句式,列举古代三件以喜事命名的事:“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用来论证上述观点,并再总括起来强调一下,喜事大小虽然不等,但表示不忘的意义却是完全一样的。文章通过这样一段简短的有理有据的议论,已将用喜事给事物命名的理由、意义申述得十分充足,于是下文再以三段文字,依次将“亭”字、“雨”字、“喜”字写足。
二段写作者来到扶风的第二年,为了整修官舍,在厅堂北边造了一个亭子,“以为休息之所”。接着引出这一年当地春旱,“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到了四月,上天连续三次降雨,“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连用两组形式整齐的排比句,生动地写出了万民欢庆天降甘霖的热烈景象,最后以“而吾亭适成”这一句顿住,结束了这一段,并自然引入下段。这一段由造亭起,中间引出春雨,最后又回到亭子上来。以亭为经线,以春雨为纬线,编织了一段锦绣文章。
三段写作者举酒亭上向客人劝酒时的一番对话。采用递进修辞格,五日不雨如何,十日不雨如何,然后又从“无麦无禾”引发出作者一段议论,从反面来强调这场春雨的巨大作用:如果没有这一场春雨,“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益滋炽”,作者与宾客也根本不能“优游以乐于此亭”,所以绝不能忘掉此事。这一段以亭子为线索,通过主客对话,将这场春雨的作用写足。文章至此,已经到了顶端,似乎下面已无话可说了。
且慢,作者自有妙法,文章的第四段,又峰回路转,别具洞天。作者又特意写了一首歌,以表达人民的喜雨之情。“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又用形式整齐的排比句来强调春雨之可贵,妙在不直说春雨的作用如何,而是假设上天下珍珠宝玉如何,用这种手法来强调这场春雨比珠玉还要珍贵,从而显示人民的喜悦,并为下文赞颂造化之功垫了底。歌辞接着写,这场大雨,是靠了谁的力量?是谁的功劳?于是又用递进修辞格写道:“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采用顶真格,层层推进,既巧妙地颂扬了太守和天子的谦虚,又暗示这确实不是他们的功劳。至于“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的思想,则来自老庄。《老子》第五十一章说:“道生之,德育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老子所说的“道德”,就是造化。意思是说,造化产生万物,畜养万物,使万物成长、发育、成形、结实,造化爱养万物,庇荫万物,只是生养而不占有,只是推动而不居功,只是尊长而不宰制,这是一种最玄远、最高尚的美德。这种思想,具有朴素的唯物的因素。苏轼对喜降甘霖,既不归功于鬼神,也不归功于官僚帝王,而是归功于大自然,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起的朴素唯物思想。至于下文所写“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那是行文的需要,将“喜雨”落实到亭子上去,以呼应开头,再次点示题目,突出中心,以完成与民同忧同乐的主题思想,并无其他意思。因为认真追究起来,太空也是大自然,即老子所说的“玄宰”,它当然也是不会居功的。
这篇文章寓议于记,别具手眼,思路活跃,笔致轻灵,文字精到,骈散兼施,结构紧凑,层次清晰,由总论命名缘由起,到分写“亭”、“雨”、“喜”,层层深入,最后仍止于“吾以名吾亭”上。正如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评论之所说:“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明代大文学家王世贞认为:“此篇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看来笔力有千钧重。”(《三苏文范》引语)的确,《喜雨亭记》与《岳阳楼记》都立意高远,议论宏阔,感情浓郁,胸怀博大,手法巧妙,是都能当得起这一评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