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千古奇诗 深邃精警

作者:黎烈南




  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
  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杀与铜。
  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
  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童老。
  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
  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词藻。
  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
  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
  先王大典藏夷貊,苍波浩荡无通津。
  令人感激坐流涕,锈涩短刀何足云!
  
  宋代著名文学家欧阳修的有些诗文,看起来很是平淡,但平淡中却时时带着一种如痴似醉的忧患。仔细赏读他的这首《日本刀歌》,读者会感受到,作者对国家民族的忧患意识,是何其深沉与痛切。而诗人的字句,又是那样平实而深婉,把他那一颗忧患的心灵显示得微妙而深长;这种微妙深长的余味,至今还是值得读者来反复咀嚼的。
  欧阳修生活在北宋之太平无事但危机潜伏的中期。这是一个很能引起士大夫们既自豪又忧虑的时代。也许正是这种时期,使得他们对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会以警觉的眼光去观察,以冷静的心情去思考。当欧阳修看到一把日本刀时,他浮想联翩,一直思考着其中令他深感忧虑的信息,于是写下了这首深邃精警的忧国忧民之歌。
  诗题为《日本刀歌》,但诗人并不急于即入题目,而是先从另一方面写起。你看,日本处于中国的东部,作者却从中国的西部写起:“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昆夷,殷周时我国西北部族名,后泛指西北方少数民族。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西北民族因为与内地遥远,不再有往来交通,其地世世相传之能切玉的宝刀怎能穷极得到呢?“切玉”典出于《海内十洲记·凤麟洲》:“昔周穆王时,西胡献昆吾割玉刀及夜光常满杯,刀长一尺,杯受三升。刀切玉如泥。”这开端两句,实在是平淡,但细细琢磨,会发现其中愁恨甚深。请首先注意“道远”两个字。北宋时期,因为国力不振,无力收复北方的燕云十六州,并与北方与西北方的辽、西夏等国关系紧张,时有战事发生,边疆形势吃紧;在这种情形下,宋人欲得到那穷远之地“昆夷”之切玉刀,不是痴人说梦么?可见,“道远”而不能得到西方的宝刀云云,实是国力不振、无力恢复国土的一声叹息;作者把北宋疆域的狭小以及其中缘由乃至一己之悲愤,通过“不复”之沉重语气,“谁能”之向往口吻,一开篇便诉说与读者,正表明在他的心中,天下可忧非一事,因而顾此而言彼之委曲笔法,正是其内在忧患心绪之自然流露。值得注意的是,远在祖国西北的切玉刀在本诗中颇具一种意味深长的象征之性质。它寄托着诗人对博大中国文化之深厚情感,包含着对华夏文化之广延包容的一种礼赞;切玉刀之不可复得,不仅关系到交通贸易乃至国土之事,且关系到中华文化与外界之交流不复如先前之广泛、深厚,这是欧阳修另一层沉重的忧患之所在。
  虽然西部边远之地与内地隔绝,但是东方近处之国,却还有往来贸易,因此暂作欣慰之笔,借而转入主题。请看,有个叫日本的国家生产宝刀,越地的商人从这个沧海东边的岛国买到了手:“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这两句话,道出了日本刀,与题目相呼应,并即将引发出作者孕育心中的一番沉重感慨,一篇绝大议论。但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深思,作者并不急于把他见到日本刀后的这一番沉重心情立即托出,而是把其注意力吸引到宝刀的外表与内质上来,为后面的抒情议论预作铺垫,可谓用心良苦。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呢?“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间杂鍮与铜。”它被鱼皮装贴着,放在香木做的鞘里,颜色是黄白相间,质地是鍮(黄铜矿或自然铜)与铜。这种描写,看起来是纯粹的外观与内质之客观描写,无深意可言;而从其“黄白间杂”(“白”应指白铜,白铜具有银白色光泽)的斑斓色彩和铜合金(“鍮与铜”)的坚硬质地来看,作者无疑充满着赞叹之意,且写出一段“好事人”争相购买的情景:“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这日本刀可以让一些用重金买到手的中国人相信,佩带着它,足以除却灾难妖凶!“鱼皮”二句,从外饰与内质的赞叹之描写中,也透露着冷静的观察。“鍮与铜”三字尤值得注意。其中包含着这样的讽刺:里边全是黄白铜,哪里有神鬼主宰其间,哪里有什么辟邪功用!“鍮与铜”三字当然不仅是表明了欧阳修具有某些自然科学知识,而且更有一种在冷静观察中所隐含的忧虑。这样简简单单的“鍮与铜”,在中国之“好事人”心中,居然达到了可以消灾避难的程度,而竟然也形成了某种风气,驱使人们竞相购买,这是很让一向关注风俗的欧阳修深感忧虑的。总而言之,以上四句的描写,将热烈寓于冷静,将尖锐寓于平淡,感慨甚丰,用心极苦,宜细品之。
  当然,如果欧阳修所发出之尖锐讽刺与如痴忧虑,仅仅是某些国人之迷信引起的,便有小题大做之嫌了;待阅读了后面诗句后,才会明晓有更让他忧虑的原因。
  那么,那个生产“宝刀”的日本国的情形如何?而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是欧阳修欲急迫告诉国人的原因之一。
  先从日本地理与风俗说起:“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日本是个岛国,“土壤沃饶”,风俗颇好。“土壤沃饶”并非重点,所以一带而过。风俗好在何处?好在日人极其善于学习。日人把从中国传入的百工技艺与文字等等都努力学习消化,掌握得纯熟、精湛。作者对历史的追忆回到了遥远的秦代。
  在秦始皇登上帝位的第三年(公元前219年),“齐人徐市(按一名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仙人没有求到,而那些被骗并跟随徐福为秦始皇采药的童男童女们,便永留在日本了。随徐福而去的一些工匠亦居住在日本,使得日本人也学得不少手工艺,而且他们所制造与保留的器物、珍玩都非常精巧:“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日本民族极善模仿学习,十分珍惜器物;相比之下,一些中国人把日本之“宝刀”奉为辟邪之器,争先用百金购买以为福,两种作为孰智孰愚,不是很清晰了么?如果说开端所云“切玉刀”,还只具有一种文化交流之抽象符号意义的话,那么,从此处叙说的日本刀中,就已经具体显现出中日在文化交流中的某些民族特性与得失高下了。
  日本人不但积极向中国学习百工技艺,还学习汉语言文学。在往来“贡献”之时,他们勤奋地学习,语言文学颇有可观之处:“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词藻。”欧阳修特别把日本人之“工词藻”作为一个优点提出来,是大有深意的。一方面,它表明日本人善于学习他国的优长之处,一方面也表明他们对语言文字的重视。一个民族的“词藻”不只是词藻本身,它更是一种精神食粮,关系到民族生存的命脉。
  也就在这一时刻,欧阳修提醒国人一个早被某些人忘却的事实,那就是徐福为秦始皇求仙人时带到日本的约百篇中国古文字,后来在中国被秦始皇下令焚烧掉了;而这些古文字,已被日人很好地保存下来:“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但就在国人浑然不觉的情形下,日本方面早已下令不许把古文字传回中国来,以至造成中国人不识自己祖宗文字的局面:“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请看,本来是创造于中国的古文字,现在成了日本的专利;从此,“先王大典藏夷貊,苍波浩荡无通津”,中国的“大典”成了“夷貊”的宝藏,现在欲找回古文字而不得,只能望着浩瀚沧海那边的泽国而徒兴嗟叹了。细心的读者读到这里,可以悟出文字之丢失这一层意义事关重大,从“宝刀”之迷信引出对古文字丢失之沉重感喟,正是本诗精心结构所在;读者由此可以得知诗人以日本刀为题目的曲折深邃之用意,从而对结尾二句“令人感激坐流涕,锈涩短刀何足云”的丰富内涵,有所感触与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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