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2期
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
作者:赵天为
既然要比较这为数众多的怀人词,那么它们到底是写给谁的呢?这是首先要说明的问题。李清照的怀人词是写给其丈夫赵明诚的,这毫无疑问。《古今女史》上说:“自古夫妇擅朋友之胜,从来未有如李易安与赵德甫者,才子佳人,千古绝唱。”恩爱至此,一旦夫妻分别,妻子当然会将思念之情诉诸诗词。清照思夫写下大量怀人之词,这是人之常情,也易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而朱淑真则“早岁不幸,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乃嫁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郁不得志……悒悒抱恨而终”。那么她的怀人词是写给其丈夫的,还是写给其婚外恋人的?我认为,朱淑真的怀人词应是写给其婚外恋人的。其原因有三:第一,朱淑真有诗曰“却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间取次弹”(《春昼偶成》);“水光山色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舟行即事》);“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秋怀》);皆叹其夫不才,知音难遇,所配非偶,抒发婚姻“不相宜”的哀怨之情。更有《春日抒怀》诗曰“从宦东西不自由”,夫妇相从为什么会“不自由”呢?显然是因为淑真与丈夫志趣不投。对这样一个与自己志趣不投,且“籧篨戚施,种种可厌”的丈夫,朱淑真怎会对他表达如此深挚的爱,写下如此大量缠绵的怀远之词?第二,如果朱淑真的怀人之词皆是为夫而作,那么他们夫妻必是感情笃深,即使是丈夫才情不如自己,也不会发出知音难遇、所配非偶的怨恨(别忘了赵明诚的才情也不如李清照)。既然如此,朱淑真何来“一生抑郁不得志……悒悒抱恨而终”?第三,朱淑真的诗词曾被父母焚毁。据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载,淑真死后,“父母复以佛法,并其平生著作荼毗之”。父母痛失爱女,理应对其遗物倍加珍爱,留为纪念,岂有焚毁之理?再者,若朱淑真大量怀人之作是为丈夫而写,表现对丈夫的思念和爱情,乃夫妇之常理,其父母又何必焚之?必定朱淑真怀人之作是写给婚外的恋人,违背了封建礼法,其父母为免玷辱家门,才“一火焚之”。基于以上三点,可见,朱淑真的怀人之词是写给其婚外恋人的,此当属事实。
正因为李清照和朱淑真婚姻境遇的不同及词作对象的不同,故而形成了她们怀人词作的不同风貌:清照伉俪情笃,伤离念远乃夫妇常情,故感情深挚,词作于轻灵蕴藉中见婉转缠绵;淑真所配非偶,虽情有所钟而为礼法所不容,故怨怀多触,词作于清秀婉丽中见凄厉悲凉。
内容上,李清照和朱淑真的怀人词都有许多种表现形式:或伤春念远,或发以闺怨,或托物(事)言情以表怀远之思。另外,李清照还有一些结合家国之思、抒发国破家亡夫死之悲的悼亡怀人之词。
先来看伤春念远之作。李清照和朱淑真的这类作品主要抒发美好春光无人共赏的慨叹,继而惜春光易去,引起对远人的思念,盼望远人归来。但是,清照思夫毕竟不久有相见之日,还可共度良辰,共赏美景。故清照伤春怀人之词还能透出一些对明媚春光的喜悦,如: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小重山》)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念奴娇》)
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蝶恋花·上巳召亲族》)[ZK)]
深闺思妇毕竟为春天清新的气息所感染,发出赞叹并有所积极行动。而淑真所思之人则踪迹杳然,纵能偶尔一见也是“非法”而不可明言的。所以春光的短暂只能使其更痛切地感受到青春易逝、韶华难驻的悲苦,勃发的生机更勾起她内心的痛楚。清沈雄《古今词话》引《女红志余》载:“(朱淑真)每到春时,下帷趺坐。人询之,则云:‘我不忍见春光也。’”言为心声,她这种心境反映到词中则是:
十二栏杆闲倚遍,愁来天不管。(《谒金门》)
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清平乐》)
辨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西江月·春半》)[ZK)]
这些都是孤独愁苦的哀怨之词,甚至还有“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眼儿媚》)这样乐景哀情、与春光之明媚反差强烈的痛楚之音。
闺怨词中,李清照和朱淑真都借写闺中孤寂闲闷的生活以抒思妇独守空房的愁情,表达对远人的思念。如李清照的《诉衷情》:“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时。”《浣溪沙》:“醒时空对烛花红。”以寂寥凄清的环境衬托了思妇孤独抑郁的愁绪,以人物的一系列动作形象地刻画出了思妇的孤寂、愁闷和思念。深沉凄婉又怨而不哀。究其原因,清照夫妇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四印斋所刻词》本《漱玉词》前有“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上有赵明诚题云:“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明诚将清照看作可“偕隐”的志同道合者,其伉俪之恩爱至情,一见如此。故虽然人隔天涯,但心灵上仍有着相互的理解和慰藉。朱淑真则不同,她不但生活上是孤独的,而且在心灵上也是孤独的。夫妻感情不和,做丈夫的可以狎妓娶妾,自然不会对淑真有什么眷恋之情;而婚外的恋人呢?迫于社会及其他种种压力,他与淑真的关系只能若即若离,使朱淑真倍极思念与担心,爱恨迭生。心灵上无所依托,无所慰藉,故词境更加孤寂、沉郁。如《浣溪沙·春夜》:“深院重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和梦更无聊。”《生査子》:“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笔调更见低沉,意境更见悲凉,对爱情的盼望与热诚亦转化为无奈与绝望。非但如此,朱淑真还写下了更为黯然伤神的句子:“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减字木兰花·春怨》)可谓“曲尽无聊之况”,充分渲染了思妇的孤独寂寞,倾泻了内心的愁苦。她已不再是怨而不哀,而是由怨而哀,进而哀而又伤了。然而她的愁苦悲伤又有谁能知,有谁能解呢?朱淑真只能寄情于明月:“多谢月解怜,今宵不忍圆。”(《菩萨蛮》)把自然之缺月也当作了心灵的慰藉,极尽茕独冷寂之情貌,令人不忍卒读。
托物或托事言情的怀人之词,李清照与朱淑真笔调也不同。易安词含而不露,怨而不哀。如《行香子》(草际鸣蛩),借牛女之悲欢,抒自己之离愁;《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借惜梅之情表怀人之思。但其中只“人间天上愁浓”、“江楼楚馆,云闲水远”几句将悠长深远的情思微露其间,含蓄蕴藉,笔调平和舒缓。幽栖词则不然,如《菩萨蛮·咏梅》,笔轻意重,文淡情浓,特别是下阕之“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以有情之人对无情之花,花之不解人意,益增人之孤寂凄凉;以无知之花寒写有知之人寒,黯然伤神,更添人之痛楚凄恻。从而透出怀人之思深情切,悲凉怅悯,笔调凄楚感伤。梅,以韵胜,以格高,清照与淑真以梅之清逸品格喻己之高洁情操,写梅即是写人。清照“今年恨探梅又晚”实是“今年恨人归又晚”,抒发夫妻不得团圆之怅恨,幽怨中微露娇嗔,思念中交织企盼,极是含蓄蕴藉,托出思妇盼归而又不便直言的一片真情。淑真在对待爱情的态度上,即体现了梅的情操。她敢爱敢恨,不随波逐流,“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黄花》)。所以她的笔下,有梅的宛丽,更有梅的傲骨。淑真不正像傲雪的梅花一样,顶着礼教的桎梏和社会的风刀霜剑大胆追求幸福的爱情吗?然而这种精神如孤芳自赏的梅花一样,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和认可,故怜花实是怜己,花寒实是人寒,是人心之寒的写照。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何在托物怀人的词中,李清照和朱淑真有笔调平和舒缓与凄楚感伤的区别了,这也正是心境差异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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