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三首《望夫石》比较谈
作者:王美春
——王建《望夫石》
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刘禹锡《望夫石》
云鬟烟鬓与谁期,一去天边更不归。还似九疑山下女,千秋长望舜裳衣。
——王安石《望夫石》
据南朝宋人刘义庆的《幽明录》记载:武昌阳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其形状像人立。相传过去有个贞妇,其丈夫远去从军,她携弱子饯行于武昌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望夫石因此而得名。(见《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幽明录》记载的这则关于望夫石来历的传说很是动人。有关望夫石的传说,除了《幽明录》记载的以外,还有不少同样动人的传说,其内容则大同小异。有望夫石或望夫山的地方不少,历来以《望夫石》为题的诗也颇多。宋代诗人陈师道《后山诗话》:“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今诗人,共用一律……”(见《历代诗话》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校点本)诗人因其形象如妇人望夫,往往敷为诗章,但其高下不一。上录唐代诗人王建、刘禹锡与宋代诗人王安石的三首《望夫石》,便都是依据望夫石的传说写就的,其高下也显而易见。下面,我们试对此作一番比较。
从创新程度上看其高下
诗贵创新。对此,古人论述颇多,如:清代诗人叶燮便主张诗人要有自己的面目,独树一帜,反对摹拟剽窃,寄人篱下,“大抵古今作者,卓然自命,必以其才智与古人相衡,不肯稍为依傍,寄人篱下,以窃其余唾。窃之而似,则‘优孟衣冠’;窃之而不似,则‘画虎不成’矣。故宁甘作偏裨,自领一队,如皮陆诸人是也”(《原诗•内篇上》,《原诗一瓢诗话说诗啐语》,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校注本)。推陈出新的诗,“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唐李德裕《文章论》,《李文饶文集•外集》卷三),实乃诗中之上品;而因循守旧、了无新意之诗,则是诗中之下品。因此,我们从创新程度上可以分辨出王建、刘禹锡、王安石三首《望夫石》之高下。
在王建、刘禹锡与王安石之前,已有一些诗人吟就了颇值一读的题为《望夫石》的诗。如:唐代诗人李白的《望夫石》:“仿佛古容仪,含愁带曙辉。露如今日泪,苔似昔年衣。有恨同湘女,无言类楚妃。寂然芳霭内,犹若待夫妇。”此诗写《望夫石》,开篇两句,写其容貌,突出“含愁”二字。三、四两句,将望夫石上的露珠与青苔分别喻为“望妇”之泪与衣,取喻精当,绘形又传神。五、六两句,既是用典,又是设喻。“湘女”,指湘夫人。晋代张华《博物志》卷八:“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楚妃”,指息妫,春秋时息侯的夫人。楚文王灭息,“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息妫以国亡夫死之痛,与楚文王不通言语(参见《春秋左传集解》第一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这里,李白以湘妃思舜与息夫人思亡夫之传说故事,写“望妇”之心情。最后两句,写望夫石之形貌仍像“望妇”孤寂地独自盼望着丈夫归来。全诗想象丰富,取喻精当,望夫石的形象跃然纸上。有如此佳作在前,要续作同题之诗,尤其是要写出新意来,委实不是一件易事。就创新而言,王安石的《望夫石》远不及刘禹锡的《望夫石》,而刘禹锡的《望夫石》又不及王建的《望夫石》。王安石的《望夫石》,以望夫石比附湘女思舜的故事,未能摆脱李白诗作的影响,似乎谈不上推陈出新。刘禹锡的《望夫石》,将望夫石写成是由民间的一个普通女子化成的,千载相望仍似初望,既切合石之特点,又显示了其相思之苦,就翻出了新意。而王建的《望夫石》,也将望夫石写成是由民间的一个普通女子化成的,人变石,这同于刘禹锡的诗,而石人语则超过了刘禹锡的诗,甚至也高出李白《望夫石》一筹。
从抒发情感上看其高下
诗是以抒发情感为其主要特征的。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与元九书》里强调“感人心者,莫先乎清”,并以“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均见《与元九书》,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第3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这生动的比喻表明诗的基础、支柱是感情。感情强烈的诗,方有生命力,方能打动人的心灵;缺乏感情的诗,即便辞采多,也无生命力,令人厌恶,这正如刘勰所说:“繁采寡情,味之必厌”(《文心雕龙•情采》,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就抒发情感而言,三首《望夫石》均含“情”,但其深度不一,诗也就分出了高下。具体说,在表现望夫石的含情苦望上,依然是王安石的诗不及王建、刘禹锡的诗,而王建的诗又略胜刘禹锡的诗一筹。
王安石的《望夫石》,写望夫石“还似九疑山下女,千秋长望舜裳衣”,以“千秋长望”写石妇的望夫之情,还是有一定深度的,但与刘禹锡、王建的诗一比较,则其不足也就显现了出来。刘禹锡的《望夫石》,写望夫之妇“终日望夫”,一往情深。“望夫”而“夫不归”,则“妇”“化为孤石苦相思”。此中著上“孤”与“苦相思”等字,便将石妇之情又推进了一层。“望来已是几千载”,几千年如一日,较之“终日”,石妇之情再次深了一层;而千载相望,仍如“初望时”,其相思之苦情则更进了一层。全诗紧扣“望”字下笔,诗意层层递进,石妇相思之苦情也越旋越深。王建的《望夫石》,赋石以情,宋代张戒评论张籍等人的诗说:“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岁寒堂诗话》,《历代诗话续编》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校点本),其实,此语用以评价王建的《望夫石》也恰到好处。这里,诗人王建似乎已体会到石妇的内心了,“行人归来石应语”,石妇简直成了有血有肉的形象。清代刘熙载曾说:“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艺概•诗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标点本)从这首《望夫石》来说,王建可谓能知人甘苦,且善于代其言。
从艺术构思上看其高下
艺术构思是否精巧,往往也可分辨同题之作的高下。这从三首《望夫石》的比较中也可窥见一斑。
王安石的《望夫石》,由望夫石之形状写起,以“云鬟烟鬓”四字加以描绘,并以“与谁期”三字,引出下句“一去天边更不归”,继而,借助于比喻“还似九疑山下女,千秋长望舜裳衣”,突出“长望”,归结为湘妃思舜的主题。凭心而论,此诗在构思上还算是较为巧妙的。刘禹锡的《望夫石》,以“望”字为贯穿全诗的主线,以“苦相思”为着眼点,从“望夫石”的传说入题,一直写到望夫石千载相望似如初望,构思更为精巧。王建的《望夫石》,始终抓住石之形与人之情来写,构思最为精巧。“望夫处,江悠悠”,从人写起,交代了地点,又以悠悠江水流暗喻时间之长、感情之久。“化为石,不回头”,言望夫之妇化而为石,也暗示时久。妇人伫立江边,看那江水一去不回头,自己也化为石像永远不回头。“山头日日风复雨”,不畏风吹雨打,不怕天长日久,她一直不回头,一心望夫归。最后,以“行人归来石应语”结束全诗,又将望夫石转化为能言会语之人,可谓匠心独运。
宋代诗人黄庭坚的弟弟黄叔达认为,《望夫石》诗,以顾况为第一。但他列举的诗句却是“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即王建《望夫石》的后两句(句中之“风复雨”,一作“风和雨”)。对此,吴曾辩误道:“予家有王建集,载望夫石诗,乃知非况(顾况——笔者注)作”,并将王建《望夫石》全诗抄录了出来。(参见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三《辩误》之“望夫石”条,《能改斋漫录》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校点本)我们说,吴曾的辨析是正确的,黄叔达张冠李戴,将王建的《望夫石》说成是顾况的诗,这是其失误之处,但他称誉此诗“为第一”,当是颇有眼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