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3期
咏物拟人 栩栩传神
作者:陶文鹏
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妆洗。
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
此词描写南宋都城临安元宵节前试灯夜景象,表现他对往事的美好回忆和春梦的温馨。“卷尽”二句,写试灯日有雨,入夜雨霁云收、天青月朗之景。云是“愁云”,已带人的感情。词人又以月宫仙女素娥代指月亮,把明丽月色比拟为素娥临夜重新梳洗打扮,拟象优美自然。陈廷焯《别调集》卷二评曰:“艳语不落俗套。”又如《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下片:
昼闲度。因甚天也悭春,轻阴便成雨。绿暗长亭,归梦趁风絮。有情花影阑干,莺声门径,解留我、霎时凝伫。
这是吴文英作客龟溪(在今浙江德清)在寒食节游春之作,全篇抒发身世之感和念恋人之情。上片着重一个“废”字,描写废园的清丽凄寂景色。下片写他在废园中遇雨而思念情人。换头“昼闲度”写他闲度长昼,无聊之甚。“因甚”二句写轻阴成雨。词人埋怨天公为何如此吝惜春光,竟洒下雨来不让人们尽情游赏。说“天也悭春”,也是将天拟人化,于无情处生情。“绿暗长亭”句在写景中已暗写出他在雨濛绿暗的长亭中休憩并已悠然入梦。“长亭”,也暗示此是他送别上片所写“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的丽人之处,故而遐想入梦。“归梦”句的“趁”字用得妙。妙在把“归梦”也拟人化,竟能趁着风轻絮轻,无声地飞越云山,飞到情人身旁。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评:“‘趁’字幽梦缥渺。予谓此句与晏同叔之‘炉香静逐游丝转’,皆可会词中消息。”结拍三句,再次运用拟人化手法咏物写景,而且浓墨渲染,尤为动人。词人的梦魂已回到情人住处,那里栏杆边有扶疏的花影,黄莺在小门傍婉转啼鸣,它们都满怀情意殷勤地挽留他,使得他伫立凝思,恋恋不忍离去。词人用“花影”、“莺声”的多情,暗示他梦中情人的多情;以温馨甜蜜的梦境,反衬出游废园的凄清寂寞,正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评:“婉转中自有笔力。”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和潘君昭在《唐宋词鉴赏辞典》中的赏析,都把结拍三句所写“花影”、“莺声”理解为是废园中的景物对思乡词人的挽留,我认为这三句是紧承“归梦”句写其忆旧日情人而梦游,这更切合梦窗词喜以梦幻境界表现微妙心绪的特征。
再读一首《珍珠帘》:
蜜沉烬暖萸烟袅。层帘卷,伫立行人官道。麟带玉愁香,听舞箫云渺。恨缕情丝春絮远,怅梦隔,银屏难到。寒峭。有东风嫩柳,学得腰小。还近绿水清明,叹孤身如燕,将花频绕。细雨湿黄昏,半醉归怀抱。蠹损歌纨人去久,漫泪沾、香兰如笑。书杳。念客枕幽单,看看春老。
词前小序云:“春日客龟溪,过贵人家,隔墙闻箫鼓声,疑是按舞,伫立久之。”可见,此词是写他过贵人家,隔墙听到音乐之声,忆起亡故情人,抒写孤独凄苦情怀。首句“蜜”,蜜炬,即蜡烛。“沉”,沉香,香料名。“萸”,茱萸香。词从贵人家中写起,说室内香烬犹暖,萸烟尚袅,层帘卷起,他正在官道上伫立。“麟带”句用温庭筠《舞衣曲》:“蝉衫麟带压愁香”,写旧日观舞之乐。“压愁”,犹言消愁。“麟带”,李贺《秦宫诗》有“越罗衫袂迎春风,玉刻麒麟腰带红”之句,指舞女的衣饰、腰带。这句追忆旧日欣赏情人欢舞之乐。“听舞箫”句写今日听箫鼓。“云渺”,说舞箫之声缥渺如云。“恨缕”二句说此时他的情绪如缕、如丝,如春天的柳絮悠扬远去。下句“梦隔云屏”说情思纵然悠扬而梦却隔著云屏,难以飞到。这是感慨与旧日情人远隔,就连在梦中也难相逢。“寒峭”点醒词序中的“春日”,说当时春寒料峭。“东风嫩柳”两句描写嫩柳在东风中摆舞,它们仿佛也学得了他的情人那婀娜轻盈纤小的腰身。这两句写春柳用了拟人化手法,妙在咏物写人,借景言情,表现他的梦中情人舞姿之优美,也抒写出他对她的欣赏与怀念。比拟生动,语言朴素,笔调轻微婉约,堪称传神有味的佳句。
吴文英还有不少几乎通篇用似人化手法的作品,如《花犯•郭希道送水仙索赋》:
小娉婷,清铅素靥,蜂黄暗偷晕。翠翘欹鬓。昨夜冷中庭,月下相认。睡浓更苦凄风紧。惊回心未稳。送晓色、一壶葱茜,才知花梦准。湘娥化作此幽芳,凌波路,古岸云沙遗恨。临砌影,寒香乱、冻梅藏韵。熏炉畔,旋移傍枕。还又见、玉人垂绀鬓。料唤赏、清华池馆,台杯须满引。
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评云:“此词一起,句句皆将水仙人格化。水仙花瓣为白色,故曰‘清铅素靥’,蕊为黄色,故曰‘蜂黄暗偷晕’。‘翠翘’,《群芳谱》:‘水仙冬间于叶中抽一茎,茎头开花数朵,大如簪头。’故曰‘翠翘倚鬓’。……‘昨夜’二句本郭送来水仙,却说为水仙忽降于‘中庭月下’,境界便空灵。……换头忽又幻想此花乃‘湘娥’化身,因有‘古岸云沙’句,此句暗用《湘君》篇。……‘玉人垂绀鬓’仍以人状花。”正是由于多次运用拟人化手法,赋予水仙以人的感情和生命,才能把水仙刻画得生动传神,如美人般喜素妆打扮,娉娉婷婷,能浓睡,有凄苦之情,有惊心之态,有遗恨,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故而陈洵《海绡说词》评此词:“纯是写神。”陈匪石《宋词举》亦云:“传其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