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直而不逸 婉而多讽
作者:范新阳
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戎未娶嫂。
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
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
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惟见土。
疏通畦垄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
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
东邻西舍花尽发,共惜馀芳泪满衣。
戴叔伦(732~789),字幼公,一作次公,润州金坛(今江苏金坛)人,登进士第。有诗名,《国史补》卷下载唐德宗“贞元五年初置中和节,御制诗,朝臣奉和,诏写本赐戴叔伦于容州,天下荣之”。《全唐诗》收其诗两卷。
此诗作年不详,为新题乐府。首句以乳燕、竹笋两个并置意象点明春耕季节,次句用一问点题,直逼全诗的核心。下二句“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具体描述了二女耕种的情状:无人,指下文所言“兄从戎”而家中无丁壮男人;无牛,指下文所言因“灾疫”死去。家少男丁,囤无耕牛,田地抛荒,而节气催人,这两个扶不住耙、拽不动犁的女孩子只好用刀来斫地,翻松泥土,播种新谷。这一幅刀耕火种的场景,画出了当时因战乱而导致的生产力极端低下的现实。从“自言家贫母年老”至“以刀代牛谁与同”为一层,通过二女的“自言”来交待“二女种新谷”的缘由以及二女的感受。按唐代制度规定,父母老疾,家中只有一丁的可以免役。但诗中“母老”却仍“长兄从戎”,以致只能由二女去“持刀斫地”。古代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是正常的社会分工,本应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白居易《长恨歌》)的待嫁少女,如今却要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其“头巾掩面畏人识”的羞怯之情可想而知。从“姊妹相携心正苦”至“整顿沟塍待时雨”四句为一层,紧承上一层,进一步描写了二女的凄苦无助和艰辛劳作,同时也寄寓了美好的希望,“防乱苗”、“待时雨”可谓一语双关:既希望有美好的自然条件,以获取好的收成;又希望有清明的政治气候,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同时亦照应上一层的天灾、人祸。最后四句为一层,写二女日晌收工回家途中所见、所感。“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雉是野鸡,此处用《诗经•小雅•小弁》中的“雉之朝雊(鸣叫),尚求其雌”之典(古代以鸟雌雄和鸣,比喻男女求爱),写二女回家路上打搅了正在鸣叫求偶的野鸡,使它们惊飞而去。末二句写二女见春花尽发而伤时落泪。诗人借正午之日、求偶之雉、尽发之花作比起兴,将浓浓春日中二女的惜时伤春、慨叹年华虚掷的情感表现得婉转有致,令我们不禁想起杜甫《负薪行》中的“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糟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堪咨嗟”的浩然长叹。
施蛰存先生说:“此诗的最后四句,显然是全诗的主题。作者看到了二女的辛苦,对她们的虚度青春寄予同情。但是上文十四句所表现的,尽是她们的贫困,没有人及牛的劳动力,故不得不含羞忍辱,采用了原始的刀耕火种,以维持生产。这完全是一个社会经济问题,如果要抱怨‘圣王’无恩,也应该从经济角度去控诉民不聊生的原因,而作者却把观点一变,代她们表达了‘共惜余芳’的情绪,这样一来,使此诗的主题成为描写‘有女怀春’,与上文描写劳动人民极不相称。前十四句的描写,不是为了突出主题,后四句的主题不是前十四句的自然结论。所以,我以为此诗存在着这一很大的缺点。”(《唐诗百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乃是施先生在解诗时忽略了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以及风俗民情的考察。在唐代,民间婚姻中一直存在着一个“老女不嫁”的现象,尤其是那些贫寒人家的子女。而造成她们老大不嫁的重要原因就是贫穷和劳动力的缺乏,这点在“安史之乱”以后的中晚唐表现得尤为明显。战乱造成了男丁稀少和农村经济的凋敝,而这种状况最明显的表征就是年轻女子被迫承担起过去男人从事的繁重劳动,永远也缴不完的苛捐杂税不仅压在她们稚嫩的肩上,更压在她们青春的心头。尽管当时政府也有“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好合”(《唐会要》卷八三“嫁娶”条)的规定,但事实却是“东家头白双儿女,为解挑纹嫁不得”(元稹《织妇词》)。头白不嫁,是因为一家人离不开她们,离不开她们,是因为她们能缫丝织帛,而有了布帛才能应付官家赋税,老女不嫁,是因为赋税苛重。“寒女命自薄,生来多微贱。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邵谒《寒女行》)“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秦韬玉《贫女》)“岂是昧容华,岂不知机织?自是生寒门,良媒不相识。”(张碧《贫女》)“绿窗贫家女,寂寞二十余……几回人欲聘,临日又踟躇。”(白居易《议婚》)当时普遍存在的嫌贫爱富、贪图嫁妆的世俗恶习,同样让她们在婚姻的门槛前止步不前。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共惜余芳”、“有女怀春”乃人之常情,关键是她们怀春的背后是老大不嫁的冷酷现实。作者也正是通过她们对自身命运的悲悯来控诉民不聊生的社会现实,并非如施先生所言又立一个什么“有女怀春”的主题。戴叔伦正是从当时普遍存在的少女辛勤劳苦与青春被误两个最具特性的角度入手,见微知著,借以表现广大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以达警醒统治阶级的目的,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也。
古体诗的“中枢”即“腰腹”部分,最重要的是要铺叙,然不能一味挥洒,只求痛快,还必须写出波澜。要达到这一要求,就必须有段落,有层次,段落匀称,层次分明才算完美。在这首不算长的歌行中,作者在“腰腹”部,用两个段落,八句诗,既写了二女的悲苦之言,又写了二女的羞怯之行;既有对过去原因的交待,又有对现实苦难的刻画;既有“以刀代牛谁与同”的悲愤之问,又有“不见路人惟见土”的凄苦之叹,可谓波澜开合、顿挫分明。至此,作者全用赋法,一气贯穿,极写了二女的不幸与辛劳。然在这一收尾处,如草草结束,则此诗显得过于促迫;如继续铺叙下去,则势必流于放纵。行文至此,作者笔锋一转,另觅蹊径,抓住社会动荡、世风浇薄而至有“老女不嫁”的残酷事实,以比兴作结,借二女的伤春之情来进一步抒发民不聊生的感慨,在凄迷哀婉处作结,洵收一唱三叹之妙,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谓此诗“情苦而不逸”,盖指此也。
在用韵上,这首诗采用了随情换韵的手法,以短促的入声韵起,以配合开篇起调之警醒;接下来采用了由平到仄,由仄到平,平仄交替的手法来与诗情的顿挫、起伏相应和;最后,以平声韵收结,在行徐舒缓之音中,表达哀怨凄婉之情。韵律属于与意义表现相对的声音表现的范畴,是纯粹物质的载体,在形式中属于较低较外围的层次,但它直接参与风格的形成,又是形式的基本要素之一。贺裳在《载酒园诗话又编》中谓此诗“语直而气婉……张司业(籍)得其致,王司马(建)肖其语,白少傅(居易)时或得其意,此殆兼三子之长而先鸣者也”。所谓“语直而气婉”,正是就此诗辞意畅达,明白如话的语言特色以及其情韵相融、张弛有致的表达效果而发,“张司业(籍)得其致,王司马(建)肖其语”云云,乃是就此诗在上承杜甫“因事立题,无复依傍”的现实主义传统下,启中唐新乐府运动这一诗歌发展过程中的重要地位而言,颇有见地。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