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4期
宋代山水词的哲学意蕴
作者:王晓骊
先秦道家对这一问题的探究最为深刻。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在这里,“自然”不是指表象层的山水风月,而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它是关于宇宙(天地)和人的本原问题的哲学阐释。“道”是一切有形世界与无形世界的本源,也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总法则。“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同上)但“道”虽无形,却并非不可把握,因为“道法自然”,“自然”就是“道”的自性,所以说道即自然,自然即道,道之所以为道,就在于它的自然而然。换而言之,一切事物皆是“道”的体现,“道”即存在于万物自然而然的本性之中。在道家的阐释中,“自然”所指虽非具体的自然山水,但是块然而生、人为痕迹最少的山水中无疑蕴涵着最原始又最深刻的“道”。所以庄子说:“山林欤!皋壤欤!使我欣欣然而乐欤!”(《知北游》)山林皋壤给庄子及后人的愉悦感,不仅是一种审美快感,同时也包含了某种因哲学体验而获得的喜悦。从表面上看,纵情山水得到的快感来自于认知对象,实际上它来自人对自我本性的认识和张扬。自然山水只是以它花开山空、月明水流的自在方式向沉溺于名利而迷失本性的人们揭示出生命的本质和意义。陶渊明弃官回乡,正是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的自然景色给予了他哲学的启示,让他一下子领会了天地自然的真意和人生的真意,从而进入了难以与俗人道,却自有后来人的自由境界。虽然庄子号称真正得道之人——即“真人”,应该是“形如枯槁,心如死灰”,但不管是庄子本人还是后代的追随者,他们在天地自然中悟“道”之后的精神境界并非一片死寂,而是充满生命之欢欣的宁静和祥和,是一种无所依傍、自足自由的圆融之境。这一境界具有如此大的吸引力,即便是强调入世济时的儒家有时也很难抵御这种快乐。
在宋代,老庄思想拥有了更多的信奉者,陶渊明的生活选择也就有了大批的知音和仿效者。宋代词人大多经历坎坷,或仕途受挫,或复国无望,人生对于他们来说,多的是苦难和无奈。既然在此世界不足留恋,他们也就转向对彼岸世界的追求。这“彼岸”既可以是宗教,也可以是哲学。而对于宋人来说,不管是宗教的“道”,还是哲学的“道”,都可以从自然山水中获得,正所谓“山水体道”。但要领悟山水之道,就必须进入“无我之境”。所谓“无我”即“无己”,而“无己”并不是要从形体上消灭自我存在,而是从精神上摆脱为功名利禄、是非善恶所束缚的状态,以归于本我。苏轼曾云:“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皆是供吾家乐事也。”(《与子明兄》)“胸中廓然无一物”也即庄子的“心斋”和“坐忘”,只有在“虚以待物”的心理状态之下,才有可能进入无往而不适的精神境界,这也就是苏轼所谓“自娱”,一种与天地万物同享的生的快乐。
苏轼在黄州曾作过一首《鹧鸪天》词,描写夏日雨后山村池塘的自然景致,其中有“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的描写,表现的正是这种生命体验。白鸟即鸥鸟,在道家文化中,鸥鸟是一种无机之鸟,同时又是一种自由之鸟。《列子•黄帝》载:“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否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自由来自于无心,人屏除机心才有可能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从而进入一个不以人力干涉自然,而与天地相往来的廓大自在的境界。红蕖即红莲,莲花出污泥而不染,保持着天性自然。红蕖在自我映照中,散发出生命的馨香。词人也在对自然的观照中,领悟了人生的价值:生命的意义原来可以不依赖于外物而获得。“抒情诗人所描写的画景不是别的,正是他本人……不过这个‘我’当然不是清醒的实践中的人的‘我’,而是潜藏在万象根基中的惟一真正存在的永恒的‘我’;而凭借这个‘我’的反映,抒情的天地就能够是洞察万象的根基。”(尼采《悲剧的诞生》)当人摆脱了功名富贵、善恶是非的束缚,在返视自身中把握自我生命的律动,也由此把握天地间一切生命的律动,此生命律动就是人生之“道”,也是宇宙万物之道。黄庭坚之闻木犀香而悟道,与庄子之知鱼,都是对此“道”的领悟和把握。
老庄之“道”不仅充满生命律动的美感,还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道”先天地而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老子》二十五章),“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庄子•大宗师》)。而个体的存在即意味着占有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也就是说总是受到时间和空间的双重限制。与个体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相比,自然是永恒的。然而自然对于宋代词人的意义不仅在于提示人生之短暂和历史之虚无,“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悲哀并不是他们寻求的关于人生和历史的终极答案。他们更为倾心的是庄子对于物我、大小、死生、寿夭的看法。在庄子看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齐物论》),“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词人们在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中,体验到的是对有限时空的突破。从空间而言,是从“有差别境”到“无差别境”的过程;从时间而言,是从生命之有限进入“道”之无限的过程。
前者可以黄庭坚的《青玉案•至宜州次韵上酬七兄》为例:
烟中一线来时路。极目送、归鸿去。第四阳关云不度。山胡新啭,子规言语。正在人愁处。
忧能损性休朝暮。忆我当年醉时句。渡水穿云心已许。暮年光景,小轩南浦。同卷西山雨。
此词作于黄庭坚被贬广西宜州期间,这时的词人已经历了很长时间的贬谪,从涪州、黔州、戎州,辗转而至宜州。宜州地处云贵高原的东南边缘,四周山岭绵延,唐宋人称之为“烟瘴之地”。黄庭坚被贬至此,心情可想而知,同时他也一直致力于超脱这一心灵困境。此词表现的就是从困顿而至超脱的心理历程。词人越是执着于外在功名是非,就越陷于愁苦愤懑而不能自拔,也就越发无法适应贬谪之地的自然条件。词的上阕极言宜州地势之险要和偏僻,以及与中原迥异的山水风物,表现的正是词人身处绝域的愁苦和绝望。而词的下阕转向豁达自适,所以不再将注意力集中于岭南富有特征的山水环境,而是拈出“渡水穿云“、“小轩南浦”、“西山雨”等具有普适性的景色来表达一种“吾心安处是吾乡”的心境。词人希望超脱千变万化的外在环境和人力无法逆料的无常命运,用佛家的“无差别境”来稀释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的悲怆,来消泯个体与外在世界的强烈冲突,他的山水词便以创造这一“无差别境”为最终目的。
后者则可以南渡词人向子湮的《卜算子》为例:
雨意扶风回,月色兼天静。心与秋空一样清,万象森如影。
何处一声钟,今我发深省。独立沧浪忘却归,不觉霜华冷。
在与自然的单独相处中,词人实现了对世事的遗忘。当心清如空时,远方的一声梵钟,引领他进入了类似于哲学沉思的状态。在这一刻,他是无我的,又是惟我的,自然把个体的有限的生命带到了一个无限的境界之中。而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更为典型地表现了词人们在自然中物我两忘、悠然心会的境界: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词人在物我交融中体味到自然的永恒,而在这永恒面前,人世间的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张孝样沉浸于这样充满哲理又超越了人类理性的境界之中,扣舷而歌,怡然自乐,这也正是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饮酒》)的心境。可以说,对于宋代文人,自然的功用类似于宗教,有时甚至可以代替宗教。
宋词本长于抒情,但是在弥漫于宋代文人阶层的覃思深虑风气的影响下,它也在一定程度上向理性化方向倾斜。庄子曾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道家的“自然”人格理想以及特殊的时代精神共同培育了宋代文人对自然山水的强烈爱好,也铸就了他们对自然美的特殊欣赏方式。在这一“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中,山水不是外在于人而独立存在的客观对象,而是主观化、情感化的“人化”自然,更是人回归自然、释放自然天性的心灵栖息地。宋代词人对山水自然的哲学化探索使人与自然的关系,超越了“山水比德”或“山水表情”的层次,体现了人类对自我生命价值的终极关怀。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