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5期

韩愈集注本概述

作者:杨国安




  由于在宋初思想文化重建过程中的重要地位,也由于与宋代诗文发展内在趋势的深刻契合,韩愈的文集盛行于宋代。钱钟书先生曾在《谈艺录》中说:“韩退之之在宋代,可谓千秋万代,名不寂寞矣。”指出了庆历之后韩愈在宋代思想文化界的显赫地位。“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更是中国古代文人中少有的际遇。宋代的韩集注释可以分为部分注释、通注全集、集注集解三个阶段,而作为整个宋代韩集注释总结的第三阶段中,其最有代表性的三种成果就是魏仲举的《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集》、王伯大的《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廖莹中的世彩堂本韩集。由于整个封建后期思想文化运动的结果,三个本子的际遇也经过了升沉变化的过程。
  魏本韩集号称“五百家注”,自然有着很强的商业广告色彩,作为一个书商的商业行为,魏本韩集并不足以反映宋代韩学的全貌,但同时它也确实是宋代韩学的渊薮。但魏本在校勘上却是较为薄弱的,它虽吸收了赵德《文录》本、欧本、石本和常见各本的优点,但对于最能够体现宋代韩集校勘水平的方崧卿的《韩集举正》和朱熹的《韩文考异》,则基本上没有采用,这在程朱理学成为官方哲学之后,是尤其无法为主流意识形态所接受的。校勘上的这种先天不足,是它后来被王伯大本、世彩堂本韩集取而代之的重要原因。
  随着“庆元党禁”的解禁,特别是嘉定更化之后,程朱理学已成为学术主流,朱熹的地位日渐上升,“朱熹的《韩文考异》遂大行于世,甚至驾《举正》而越之,风靡一时。但《举正》曾附方崧卿本人在南安军任职时所刻的韩文流行,而《考异》代之以后,一时间却无与它配套的韩集。于是,宝庆三年(1227),在南剑州任通判的王伯大遂取单行的《考异》,将其逐条散入韩集相应的正文之下,刊印以行。王伯大所据之韩文底本,谓为州中旧有之板,据其序中所言“此本有集注,有补注,章析句释,—一明白。”又其卷首所列诸儒姓氏,有樊汝霖、孙汝听、祝充、韩醇等诸家注。据此,王伯大所用底本有可能就是魏仲举《五百家注》本。但其取诸家之注,多于题注之下,正文中所采较少,远不及魏本详密。王伯大本人又参考前人所为,作音释附于每卷之后。后来麻沙刻本在翻刻时,更将王伯大所为音释亦散入正文之下。王编本刻行以后,在宋代以后屡经翻刻,传本至多,所以清代的顾嗣立说:“是书一出,而魏注遂废。”(《昌黎先生诗集注》卷首凡例)
  但事实上,王本的价值主要是依附在朱熹《考异》之上的,如果说到注释,无论是此前的魏本还是以后的廖本,所提供的材料都要比它丰富得多。所以,当明代东雅堂将廖本翻刻之后,在清代居于主流地位的韩集就变为廖本了,“明东吴徐氏东雅堂韩集,藏书者家置一编”(方成珪《韩集笺正》卷首自序)。清代的两种重要的韩学著作陈景云的《韩集点勘》和方成珪的《韩集笺正》,都是以廖本为主要对象,纠缪补遗,试图为读者提供一个更完善的读本的。直到今天,廖本都是最为通行的本子。
  廖本之能够取得最后的主导地位,不是偶然的。在宋代最后出现的魏、王、廖三个集注本中,魏本较为广泛地保存了宋代几个重要的韩集注本和丰富的注释、评论材料,但其对于一般读者或许过于繁复,而且,它在校勘方面对方、朱二校的忽视也不合于时代思想文化发展的趋势。王本虽独尊朱注,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普通受众对权威的尊崇心理,但它在注解方面却很单薄,相对于宋代丰富的韩集注释、评论成果,王本也是不能满足读者的要求的。而廖本虽然也有种种的不足,但它在这两方面都达到了一个可以被接受的度。清代韩学家方成珪在谈到此问题时说,魏本“未免失之太繁”,王本“稍有笺疏,不为赅备”,“惟此本录《考异》之文,节取魏本各注,易于循览耳”(《韩集笺正》卷首自序)。在一定层面上,解释了清代此本大行的原因。
  但实际上廖本的命运也是颇为坎坷的。直到明代东雅堂徐氏将其翻刻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寂寞无闻。东雅堂在翻刻时,也有意地削去了原刻的板记,讳去了编者的姓名。所以当清代韩学复兴之初,包括一些重要的韩学专家,并不知廖莹中世彩堂为何物。如顾嗣立在谈及廖本时就说:“后复有某氏者,仿朱子《离骚集注》例,悉削去诸家姓氏,汇辑群说,自为一书。其所增益颇多,即今所传明季东雅堂徐氏翻刻本也。玩其词气,大约出自朱子弟子之手。而其人不传,良可惋惜。”(《昌黎先生诗集注》卷首凡例)而清初另一重要韩学家、著有《昌黎诗集编年笺注》的方世举和刊行《编年笺注》的卢见曾,也是只知道东雅堂,不知道世彩堂。直到陈景云《韩集点勘》才将此书始末道破。而几乎与此同时,中国文化中泛道德主义的倾向,就使得对廖本编排处理上的批评和对其道德上的贬斥错杂在了一起。
  廖莹中(?—1275),字群玉,号药洲,邵武人。登进士第。曾为贾似道门客。度宗时,似道擅权,政事多决于莹中。德祐元年(1275),贾似道革职放逐,廖莹中相随不舍,自杀死。廖莹中曾翻刻法帖多种,其所刻诸经史著作和韩、柳集,校雠、刻印、纸墨皆极精美,即宋刻中亦为难得之珍本。
  廖本韩集刻于度宗咸淳六年(1270)。关于此书编排的宗旨,廖氏在凡例中有所说明,谓:“是集庆元间魏仲举刊《五百家注》,引洪兴祖、樊汝霖、孙汝听、韩醇、刘崧、祝充、蔡元定诸家注文,未免冗复。而方崧卿《举正》、朱子校本《考异》却未附入,读者病之。今以朱子校本《考异》为主,而删取诸家要语附注其下。庶读是书者,开卷晓然。”(世彩堂本韩集卷首凡例)这段话其实是有问题的,在五百家注所引诸家中,他特别提出了洪、樊、孙、韩、刘、祝、蔡七家,这成为后世在谈到五百家注时惯常举的七家,而如果认真加以研究,可以发现,魏本引刘崧注不多,魏本中所称的“补注”是否出自蔡元定之手也有疑问。但这并不影响其意图的表达,可以看出,廖氏是以魏本之繁杂和未能充分参考《考异》为憾的。而他所进行的主要工作,主要也在于这两个方面。
  在前一个方面,他的做法与王伯大相同,采用了简单化的处理,即直接将朱熹《考异》原文散入正文之下。除《考异》和《考异》所引之《举正》外,它本概无所取;对于文中异文,也基本上如朱熹的处理,一律用“或”字标示,而不注明异文出处。但它对《考异》也偶尔有所删节,删去内容主要是一些多余的议论。如卷一《感二鸟赋》中“光耀如此”句下,诸本有“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一句,方崧卿校从阁本、《唐文粹》,删掉了此句,《考异》从之,而后面有大段议论,谓方本从阁本、《文粹》删去此句,颇有“为贤者讳”之意;又谓此句“恐或公所自刊,故且从方本云”。在廖氏看来,最终既从方本,则前面一段出于猜测之议论就没有必要了,故予刊略。但这种情形并不多见。
  按照我们的理解,《举正》和《考异》是各有长处的,《考异》虽有其议论宏通的一面,但在版本的收集、源流的考辨上,是无法与《举正》相提并论的。廖氏尽管也提到了《举正》,但他显然没有直接利用《举正》,其中所引《举正》全部转引自《考异》,这不仅在其凡例中可以看出,在正文的校勘中也可窥见一斑。如韩集卷七《晚寄张十八助教周郎博土》中“叹息岁将淹”一句,方校云:“淹当作为殗。殗,残也,没也;淹,延之意。不可通用。”(《韩集举正》卷三)《考异》在引录这段话时,脱“没也”二字,而世彩堂本韩集亦不参考原文,径将《考异》文字引入。对《考异》的推重,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普遍的意识,即随着朱熹四书学的盛行,朱熹本人已开始被神圣化。所以廖本在校勘方面的做法虽然极为简单,由于符合主流意识形态,受到的指责却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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