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6期

寓精整于参差错落之中

作者:姜光斗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
  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载兵立者十人,一人骑而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齧者,秣者,骑着,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莒、锜、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丛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摸(按:摸,摹也)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摸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一幅巨画,共画了人、马及其他兽类、车辆、兵器、杂物等五百余件,要用文字把它们一一记叙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要让这篇文章对读者有很强的吸引力,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这就难乎其难了。难怪连欧阳修都“自谓不能为”了(见王文濡《评校音注古文辞类纂》引方苞语)。而韩愈这位在唐代高举古文运动旗帜的文章高手,却举重若轻,在不足七百字的篇幅内,将画内所有人马车辆杂物网罗无遗,并且还具体地记叙了得到此画和失去此画的原因和过程。文字栩栩如生,记叙有条不紊,非常引人入胜,这确可称得上是文学史上的奇迹!
  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韩愈不仅为诗文大家,也是鉴画高手。在他的集子里,留下了好几首极其精彩的描写佛教壁画的诗。这篇《画记》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就是由于韩愈是在充分地鉴赏这幅画并深刻掌握了它的艺术特色后才下笔的。在记叙的文字中已经基本上传达出了绘画者的艺术情趣,当然也就能紧紧地吸引读者了。
  二是这篇文章很讲究结构布局。首先是文章布局极精整。第一段用一句话总括此文是在记画。以下二、三、四段分记人、马和其他兽类杂物。末段记叙得画失画缘由。而在二、三、四段中,又都是先具体记叙,最后总括交代,一丝不紊。其次是重点突出。在对这幅画作了充分鉴赏与研究后,韩愈发现此画所绘重点是人和马:共绘人123,且动作各异,共有32种;绘马83,且姿势各别,共有27种。于是这篇文章让记人、记马各占一大段,并尽量详尽地记载人马的动作姿势。画中所绘其他兽类、车辆和杂物,数量虽也在300以上,但不是此画重点,且大多是静态的物件,不易用文字来传达,故只设一小段,采用简叙法。至于得画失画的原因和过程,虽然也必须交代清楚,但不能放在开头,因为那样会使读者先入为主,易于造成喧宾夺主的结果。文章这样安排,是经过韩愈精心构思的,所以其艺术效果也特强。
  三是此文语言文字技巧极高。如果呆板地用一种句式和语气来叙述,极易形成流水账,使人生厌。而韩愈有意运用长短极不整齐的句式,形成参差错落之美。尤为突出的是记人与记马的两段。记人这一段多用六字以上长句,如“骑而被甲载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等句,均长达十二三字,且用词精确,描绘栩栩如生。并且还注意活用词语和句式,如“甲胄手弓矢鈇钺植者七人”这句,意思是:身穿铠甲、头戴头盔、手执弓箭斧头和大斧,并让斧钺的柄直立在地上的有七人,其中“甲胄手”三字均由名词转化为动词来用,并且连在一起用,文字极省俭,而内涵又很丰富。又如故意将牵牛驱驴说成“牛牵”、“驴驱”,使读者感到新颖独到。而记马这一段则变换句式,以二字短句为主,又间或插进少数长句,形成与前后段均不相同的语言风格。如描写马的姿态连用“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嘘者嗅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等23个二字句,又有意插入“人立者”一个三字句,插入“痒磨树者”、“喜相戏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四个四字句,插入“怒相踶齧者”一个五字句。从整齐中见出参差,在单一中显出变化,真有“制作侔神明”和“笔参造化”之功力!(借用李白《与韩荆州书》中语)
  总之,此文寓精整于参差错落之中。正如高步瀛《唐宋文举要》甲编卷三引徐幼铮语云:“先有精整,乃有所谓参错,参错而不精整,则杂而无章矣。”又云:“此文佳处,全在句法错综,繁而明,简而曲,质而不俚,段与段句法变换,而段之中各句又自为变换,不然,与杂货单何异!何得为文?”
  如今,这幅画早已在千年的历史变迁中化为尘土,今人已无法直接欣赏此画的神奇,但幸赖韩公此文,仍能使今人仿佛真切地目睹此画,我们真得感谢韩公啊!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萄入汉家。——李颀《古从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