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第6期
心事缥缈 触景伤情
作者:江合友
水云共色,渐断岸飞花,雨声初峭。步帷素袅。想玉人误惜,章台春老。岫敛愁蛾,半洗铅华未晓。舣轻棹。似山阴夜晴,乘兴初到。心事春缥缈。记遍地梨花,弄月斜照。旧时斗草。恨凌波路锁,小庭深窈。冻涩琼箫,渐入东风郢调。暖回早。醉西园、乱红休扫。
吴文英三十余岁时入苏州仓幕供职,旅吴约十二年,其间纳妾,同居于阊门西之西园。但归杭州后,这一爱妾因故离他而去。此事对吴文英的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词集中多篇作品均表达了对爱妾的怀恋,绵绵长恨尽付纸上。这首词即属怀恋爱妾之作,写得哀感缠绵,悱恻动人。不仅显示了作者以情驭景之超凡笔力,而且典型地体现了梦窗词结构绵密、字句密丽、修辞精致、神于用典等诸多特色。
上阕首四字“水云共色”写天将欲雪的景象,天色阴沉,水色亦黯淡,因而色调相同。杨铁夫说此四字“已写得满天雪景”(《吴梦窗词笺释》),恐未是。“渐”表示时间推移,“断岸飞花,雨声初峭”则写雨雪交下的声响及形态。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先是雨声急切,由于天气寒冷,下的乃是冻雨,其声自然颇“峭”,继而雪花片片,即“飞花”。雪景催人游兴,故有下句“步帷素袅”。“步帷”即步障,古时贵族出游,多施步障自蔽,《晋书》卷三三《石崇传》载石崇与王恺比富:“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锦步障五十里以敌之。”雪花飘飏飞入游人步障,姿态袅娜轻盈,故曰“素袅”。“素袅”之景使得词人想到以柳絮喻雪的奇句,下句“想玉人误惜,章台春老”即用《晋书》卷九六《谢道韫传》中的典故。谢安集家人,雪骤下,问:“何所似也?”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众以为新奇。“玉人”即谢道韫,“章台”多柳,“春老”正是柳絮漫天飞舞之时。词人见飘雪翩然,想到此时情境正与当年谢家在步障中赏雪的雅致相似。“误惜”二字表明词人仔细咀嚼谢道韫的妙喻,眼前春雪并非柳絮,却又如此逼似。
将视线投向远处,见到远山覆雪之貌,词人以“岫敛愁蛾,半洗铅华未晓”来形容。词人多将远山比作美人蛾眉,如欧阳修《踏莎行》:“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吴文英《水龙吟·癸卯元夕》亦有“春期新恨,眉山碧远”之句。此时远山被雪盖住了一部分,使得翠黛之色不甚分明,所以用“敛”字。江南春雪一般积不厚,故远山看来既半为掩住,又露出翠黛色调,看似“半洗铅华”的女子。“晓”是女性梳妆的时辰,而此“女子”偏在“未晓”之时打扮自己。杨铁夫将“铅华”解为“譬雪色”,误。“铅华,应指远山翠黛之色。词人此处用拟人手法写雪中远山,且从反面落笔,造语新巧。翠黛本是远山本来之色,此时被雪掩蔽。词人偏要说“素净”是远山本来之色,就像女子白晳的面庞,翠黛之色的减少正似“半洗铅华”。
词人游兴甚浓,乘船赏玩,视点由远山移至水上。“舣轻棹”即停船靠岸,这种雪中情致正好像当年王徽之雪夜乘舟造访戴逵一样。下句“似山阴夜晴,乘兴初到”就用了《晋书》卷八○《王徽之传》中的典故。王徽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船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这一典故暗示此时景色堪比当年王徽之所见,同时说明词人游赏至夜始登岸,其兴致亦略似之。此处水中雪景用虚笔写来,虽无具体描绘,而用典故唤起读者联想“月色清朗,四望皓然”之景。而上面写远山雪景则实笔细摹,情态逼真,这一实一虚,避免重复使用同样技法描摹景物,词人写景笔法顿挫变化之妙于此可见。
下阕换头,由景入情。“心事春缥缈”五字是全词精神所注,不仅点明作词本意,而且将上下阕意脉贯串起来,即陈洵所说“贯彻上下,通体浑融”(《海绡翁说词稿》)。这五字刘永济释曰:“此以春雪之缥缈形容‘心事’亦如之也。”(《微睇室说词》)将“春”坐实为“春雪”,恐未当。“春”应指美好而短暂的季节,和“缥缈”连用,隐喻美好而短暂的往事渐渐远去,因时间的冲洗而慢慢模糊。“心事”启下文,转入回忆。“记”将时间拉到过去,回忆里的风景美轮美奂:“遍地梨花,弄月斜照。”杨铁夫注此句为“确是春雪”,刘永济亦认为梨花和月“用以点染雪之白”。自从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出,“梨花”与“雪”就结下不解之缘。但此处更有可能是实写而非比喻,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月照花林皆似霰”之句,眼前“月色清朗,四望皓然”之雪景使得词人仿佛回到从前与爱妾同赏月下花林的某个春夜,恍惚之间情景何其相似!吴文英词往往以感性的关联发展词意的脉络,因此不能以理性的逻辑去求索之。用类似情境联想来解释词意似乎比拘泥于“春雪”更好,且上有“春缥缈”,下有“斗草”、“月下花林”,应该更合乎词意的衔接关系。词人接着回忆当日,和爱妾同为斗草之戏的快乐往事。“旧时斗草”,欧阳修《渔家傲》云:“三月芳菲看欲暮。胭脂泪洒梨花雨。宝马绣轩南陌路。笙歌举。踏青斗草人无数。”这也可以证明“遍地梨花”是实写春日景致。
“恨凌波路锁”,朱彊村校:“‘路锁’,原钞‘锁’作‘钥’,毛本同。”郑文焯曰:“宜从王(即王鹏运)校作‘锁’。”刘永济按曰:“王、郑校非也。此字周邦彦、吴文英皆用入声。前有《宴清都》词,亦有‘瑶扉乍钥’句。”(《微睇室说词》)《扫花游》词调创自周邦彦,又名《扫地游》,此字用“日”,入声。但检查吴文英词,此字并非“皆用入声”,其《扫花游·送春古江村》用“古”,上声。通检《全宋词》中二十一首《扫花游》,此字为入声九例,其余为上声、去声或平声。《钦定词谱》正体注此字仄而可平,又一体注为仄声,并无入声之限,因此刘永济之言未可定论,“锁”、“钥”宜两存。刘永济对此句的解释颇为有趣:“常恨冻结不能行舟,故曰‘路钥’。”江南春雪似不至于冻结水面阻挡行船,况上阕有“舣轻棹”证明水面是能行船的。此句应同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之意,爱妾芳踪远逝,而我却被诸事牵累,憾恨不能身随而去,似路被“锁”(钥)一般,只能眼睁睁见她走远。
爱妾既已远去,从此庭院空寂,再无欢声,故下句说:“小庭深窈。”爱妾离去的孤独感与春雪的寒气,一齐向词人逼来,他的思绪只好从渺远的旧事中转回。“冻涩琼箫,渐入东风郢调”用典,宋玉《对楚王问》曰:“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文选》卷四五)“东风郢调”切“《阳春》、《白雪》”,回到“春雪”,回到现实环境。“涩”,《说文解字》:“不滑也。”箫声如泣如诉,其音色似乎被春寒冻得不太顺滑,幽咽如斯。此处心绪的哽咽与箫声的幽咽交织在一起,而这种苦涩的情绪有几人体会得?因而“渐入东风郢调”也暗用“曲高和寡”之意。词上阕赏玩雪景可谓兴致不浅,但因“缥缈”旧情的侵袭,此时景物慢慢染上哀伤的主观色彩,这正是“渐”字的意指所在。
春雪的寒气不久就将散去无形,伤心旧事是否也可以随春雪一起消融呢?词的最后一层设想将来的生活,“暖回早”言春雪过后必很快就春暖花开。在百花斗艳的美丽季节里,词人会如何度过呢?他的答案是:“醉西园、乱红休扫。”旧情似已缥缈,但在词人心头留下的伤痕却是历久弥新。于是在暖融融的春日里再也无心流连光景,而是借酒浇愁以度日。周邦彦《红窗迥》生动地描写了类似情形:“几日来,真个醉。早窗外乱红,已深半指。”春天在西园短暂停留之后终于又要逝去,留下满院的乱花,而满腹“心事”的词人终日醉眼醺醺,对此无心理会,任其零落。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文系)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杜甫《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