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1期

关汉卿《望江亭》杂剧品探

作者:赵兴勤 赵 韡




  扁舟轻棹、乔扮渔妇的谭记儿,在中秋之夜,以风情假献殷勤,灌醉了杨衙内及其亲随,赚取了势剑、金牌及捕人文书。这一段描写,淋漓痛快、精彩非常。谁也不曾想,一个弱女子只身赴虎穴,竟然还能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且能利用敌人的弱点频施计略,巧妙周旋于调笑与逢迎之间,把杨衙内一拨人灌得个烂醉如泥。关汉卿用传神之笔,写透了一个精灵女子的权变智慧与百变风情!时而温婉,时而癫绝,时而娇嗔,时而顽艳,谭记儿用自己的泼辣与智慧,用自己的果敢与聪颖,用自己的勇气与机变,出色化解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危局。澜翻泉涌的戏剧高潮戛然而止,原先蓄成的那种张势,那种在不平衡中四处冲撞着的力,即得以消解。在这理想的结局中,谭记儿不无自豪地调侃道:“我且回身将杨衙内深深的拜谢,您娘向急飐飐船儿上去也,到家对儿夫尽分说那一番周折。”(第三折【络丝娘】)“从今不受人磨灭,稳情取好夫妻百年喜悦。俺这里,美孜孜在芙蓉帐笑春风;只他那,冷清清杨柳岸伴残月。”(第三折【收尾】)言辞间的鄙夷与笑谑,大概也是关汉卿本人对凶残暴虐的统治者的冷嘲吧!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关汉卿塑造的谭记儿并没有如北朝民歌《木兰诗》里的木兰那样进行性别伪装,也没有唐传奇里红线的那种非凡功夫,其自始至终以女性面目出现,是真实可感的普通女子。没有对于才名功业的渴求,要的只是“一心人”这句简简单单的对于爱情的承诺。在第二折里,白士中接到家书,知杨衙内前来标取自己首级,烦恼不已。不明就里的谭记儿,见每日坐罢早衙便来攀话的丈夫迟迟不归,心生疑窦,误以为他家有前妻,醋意顿生,唱道:“把似你则守着一家一计,谁着你收拾下两妇三妻?你常好是七八下里不伶俐。堪相守留着相守,可别离与个别离,这公事合行的不在你!”(【红绣鞋】)满腹委屈溢于言表,误以为丈夫“一心人”的承诺不过是自己的一厢幻梦,前尘旧事一齐涌出:“弃旧的委实难,迎新的终容易;新的是半路里姻眷,旧的是绾角儿夫妻。我虽是个妇女身,我虽是个裙釵辈,……你休等的我恩断意绝,眉南面北,恁时节水尽鹅飞。”(【普天乐】)酸楚中带着决绝,落寞中带着悲愤,并半真半假欲寻死,活脱脱一副市井女儿态。而一旦得知此全系误会,怒气登时消散,无论面对什么势力豪强,“天翻地覆”,她都能镇定应对,从容不迫。
  可以说,《望江亭》是一阕彻底的女性的胜利,至于男性形象,则处于不断被消解的尴尬境地。反派自不必言,即便同样作为主角的白士中,为官为宦,有安邦之志,颇得众心,使“一郡黎民,各安其业”,但相较流光溢彩的谭记儿,仍不免黯然失色,沦为事实上的绿叶陪衬。至于另一男角色——都御史(也有一些别本如息机子本、顾曲斋本作“府官”)李秉忠——的出现,也不过是高潮过后的收煞,为的是给人物结局一个明朗的安排,以符合正统的是非取舍与世俗的审美观念,在戏剧冲突设置中并不起主要作用。关汉卿有意令事情的结局回归到一度背离的制度中去,这是时代加给他的思想局限。剧作家努力表达了意志律令的完整,也不失自由存在的尊严,清官的出场,使谭记儿用“不合理”的行为获得的“合理”内容在制度内得到认可,最终表现出的,不过是理想化了的与上层建筑的精神和解。
  戏剧,是一定时代社会心灵结构物态化的结果。当然,这其中有民族共性的东西会超出时代本身得以流传,形成所谓传统。元代的戏剧,已经完成了历史演进的更迭,由神巫而现实,走进了瓦肆街衢、歌台庙会,走进了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成为一种方兴未艾的文化消费。“人毕竟是生物存在的人,同时也是社会现实的人,他要求了解、观赏与自己有关的时代、生活、生命和人生”(李泽厚《美学四讲》,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版)。正是因为谭记儿是世间的人,才显出别一番的卓绝来。她的“传奇”故事,因为实现了现实中缺失的公平、正义与真理的胜利,所以满足了观赏者(阅读者)的善良憧憬,弥补了谢幕后的生活缺失,勾连起人们永不消歇的欣赏与爱慕。封建时代的女性,本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典型,而在《望江亭》一剧中,却成为难得一见的大写的主角。这样一种“异端”的风采,烛照了三纲五常笼罩下的漫漫黑夜。作家笔下的谭记儿,不是暗夜里的偶发觉醒,不是沉疴里的灵光乍现,而是自始至终都以自由融通的生命为人生的理想追求。关汉卿塑造的谭记儿形象,完成了女性人物由共性符号到个性符号的转向,在喜剧的喧闹里为我们留下了沉寂的思考。
  
  (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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