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1期
浅析谢灵运的“狂傲”
作者:高建军
中国历史上有名的文人几乎没有不受过迫害的。在封建王朝的所谓“盛世”时期,文人的日子还相对好过一些,而在王朝更迭频繁和大分裂的时代,文人则命如草芥。他们终日战战兢兢、临深履薄,即使这样,也很少有人能幸免被祸;至于那些锋芒毕露性情亢直,不知韬光养晦深自保全的人,比如谢灵运,则早早地被卷入王朝政治的“绞肉机”中吞噬掉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人单被杀的就可以列出一长串:弥衡、孔融、嵇康、张华、潘岳、陆机、陆云、刘琨、郭璞、鲍照、谢脁等等。谢灵运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但这几百年中,也有两个大诗人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巧妙地与当时的社会和政治周旋,最终“苟全性命于乱世”,得尽天年。这两个人是阮籍和陶渊明。这两个人的全身免祸的方式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隐”。但也有不同,阮籍是隐于朝堂,陶渊明则是隐于山林。与阮籍和陶渊明相比,谢灵运则与朝堂和山林都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他频繁地穿梭于二者之间,时而朝堂,时而山林。所以他的一生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他心存魏阙,但魏阙不接纳他;他无意于江湖,可是他除此之外又没有地方可去。他不像陶渊明彻底,死心塌地地老死“桃花源”;他也不象阮籍清醒,佯狂游世,壶中且度日月。他目空一切,遂使谤满天下;他锋芒太露,以致太阿倒持;他热衷向往,终于自投罗网。
谢灵运此种“狂傲”的形成,有一外一内两方面原因。外在的原因是他的出身。他出身于东晋士族中最高贵的门第,这使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南史·谢弘微传》说到谢家门第之高:“ 其外虽复高流时誉,莫敢造门。”明张溥说:“夫谢氏在晋,世居公爵,凌忽一代,无其等匹。”(《谢康乐诗注》,黄节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门第高是因为祖上有赫赫功业。谢灵运《述祖德诗二首》,说谢安“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拯溺由道情,戡暴资神理”;说谢玄“清尘竞谁嗣?明哲垂经纶。委讲辍道论,改服康世屯。屯难既云康,尊主隆斯民”。他是颇为有这样的家世自豪的。另外,《宋书》谢灵运本传记载,“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世共宗之”。物质生活的极度充裕,使其极度自信。造成谢灵运狂傲的内在原因是他的心智之高。《宋书》本传记载:“灵运幼便颖悟,(谢)玄甚异之,谓亲知曰‘我乃生,哪得生灵运!’”心智高也会产生优越感,会在潜意识里蔑视别人的智慧。宋无名氏《释常谈·八斗之才》说:“文章多谓八斗之才,谢灵运尝曰:‘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这简直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此种狂傲在谢灵运身上外化为自负、任性和轻狂。
先说自负。谢灵运自视甚高,“自谓才能宜参权要”(《宋书·谢灵运传》)。这是他热衷政治的心理基础。有了这种心理基础,他才一次次地对朝廷寄予厚望,希望得机会一展襟抱。然而,“灵运为性偏激,多愆礼度”,所以“朝廷唯以文义处之,不以应实相许”。这使他“既不见知,常怀愤愤”。不仅“常怀愤愤”,他还“构扇异同,非毁执政”,使当时大权在握的司徒徐羡之极为忌恨。虽然谢灵运热衷政治,但其对政治却并不真正在行,至少在政治敏感性和判断力上并不像他作诗那样得心应手。先是追随刘毅,站错了队;后又聚在刘义真身边搞小集团,被朝廷粉碎;刘义隆做了皇帝后,请他出山,他又跃跃欲试了。这时候,已几经宦海沉浮的谢灵运仍然“自以名辈,才能应参时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许”。他的这种“秉性难移”,这种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的做派只能说明是他骨子里那种极端的自负在作怪。此种自负一方面表现为当仁不让、舍我其谁式的对政治的求取;另一方面,当这种求取遭遇挫折时,则常常以某些极端的方式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上面谈到的“既不见知,常怀愤愤”和“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就是如此。这种高傲的自负,使他不能经受挫折和失败,而且也使他不能保持对现实政治的一种平和客观的观照。比如,刘义隆朝的政治新贵“王昙首、王华、殷景仁等,名位素不逾之,并见任遇,灵运意不平,多称疾不朝直”,就是说,极度自负使谢灵运既不自知,也不知人。
再说任性。这里的任性,不是指谢灵运精神上“任性放达”的任性,而是指他的性格中“小孩子式的任性”。这种“小孩子式的任性”,基本上是政治上不成熟的代名词。谢灵运的这种“小孩子式的任性”,表现在他政治上失意后的一系列表现。先是灵运受徐羡之所忌,出为永嘉太守,于是他“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在郡一周,称疾去职,从弟晦、曜、弘微等并与书止之,不从”。出为永嘉太守,大抵属贬谪性质,应该诚惶诚恐,应该闭门谢客,应该面壁思过,最起码也要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才是。而谢灵运不仅“肆意游遨”,不理政务,而且“在郡一周,称疾去职”,劝也劝不住。这样的行事做派确实太欠考虑。但更为离谱的还在后头,当他被刘义隆请出山后,本来他“自以名辈,才能应参时政”,但后来发现“文帝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于是,谢灵运更感失意,“多称疾不朝直”,而且“穿池植援,种竹树堇,驱课公役,无复期度。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经旬不归,既无表闻,又不请急”。一个朝廷重臣,既不请假,也不打招呼,就私自出游,这在任何一个朝代的统治者眼里都大失臣子体统。幸亏刘义隆还算比较宽仁,“上不欲伤大臣,讽旨令自解”。但东归之后的谢灵运也没有闲着,他率领“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在会稽亦多徒众,惊动县邑”。他又多次向地方要田要水,终于被人以怀有“异志”的名义一状告上朝廷,埋下了日后致祸的因由。这种兴师动众、大肆招摇的游山玩水很容易被人看成愤世嫉俗,或政治失意后的消极反抗。其太阿倒持,授人以柄也就在所难免了。
再说轻狂。轻狂似乎是少年人的专利,但谢灵运却轻狂了一辈子。他的轻狂与他的自负和任性是一脉相承的。不是浮花浪蕊式的,而是基于家世和心智双重优越之上的目中无人式的。《南史·谢弘微传》引谢混语云:“阿客(谢灵运)博而无检。”又说:“康乐(谢灵运)诞通度,实有名家韵,若加绳染功,剖莹乃琼瑾。”说谢灵运“博而无检”、“诞通”,其实就是轻狂而不知内敛的意思,并建议“加绳染功”,也就是多加约束和教诲的意思。《宋书·谢瞻传》说:“灵运好臧否人物,(谢)混患之,欲加裁折。”“好臧否人物”其实就是好逞口舌之利。谢混“欲加裁折”的目的也是为了对他这种轻狂的个性加以收束。但谢混的良苦用心并没有起到作用,谢灵运后来还是因出言不慎得罪了人。《宋书》本传记载,宋文帝“讽旨令自解”之后,谢灵运回到会稽,“太守孟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曰:‘得道应须慧业文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深恨此言”。这是典型的以言语取祸。果然后来告发谢灵运有“异志”的就是这个孟。又,《南史·谢灵运传》:“(谢灵运)又与王弘之诸人出千秋亭饮酒,裸身大呼,(孟)深不堪,遣信相闻。灵运大怒曰:‘身自大呼,何关痴人事!’”先以言语伤人,后又以惊世骇俗的奇行怪癖遭人非议。出身高贵,名满天下,又正遭主上疑忌,此时,出处语默稍有不慎便会招致不测之祸,而谢灵运对此似乎毫不挂怀,仍然是情之所至,率性而为。其轻狂之个性于此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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