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2期
融化诗句 浑然天成
作者:陶文鹏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这是周词《意难忘》中的两句。此词作于元丰年间,时周邦彦在京都太学。通篇是为一位歌女的写真。上片云:“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莲露滴,竹风凉,拼剧饮淋浪。夜渐深,笼灯就月,子细端相。”前三句说:这位歌女穿着莺羽般黄色的衣裳。她能歌善舞,喜爱在乐曲未终、暂时停止舞蹈时,把着酒杯,殷勤地向客人劝酒。“莺黄”句,已暗用了温庭筠《舞衣》诗“偷得莺黄琐金缕”,但还只是借用原句中“莺黄”这一个词。而“低鬟”二句,写她低下头来,那形如蝉翼般的发髻,便轻轻颤动着;当她悄悄地说话,客人们能闻到她口唇脂粉的香气。这两句描形貌,摹动态,绘声音,传气味,使歌女的形象十分鲜明生动。但上句出自元稹《续张生会真诗三十韵》:“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见《会真记》)下句出自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暗娇妆面笑,私语口脂香。”周邦彦竟然把两个诗人的成句巧妙地组合成一副工整的对联,并放在上片的中心位置,同前后的句子紧密连贯,融为一体,共塑歌女形象,真是妙手天成。
鼠摇暗壁,萤度破窗,偷入书帏
这是周词《四园竹》中的三句。此词当是周邦彦某次由北方返回江南途中作,抒写羁旅行役愁绪。上片云:“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鼠摇暗壁,萤度破窗,偷入书帏。秋意浓,闲伫立、庭柯影里,好风襟袖先知。”起拍二句说:明月被薄薄的浮云遮掩,斜照着红漆的门扇,半明半暗。“鼠摇”三句,描写老鼠肆意地在墙壁脚暗处活动,萤火虫也飞过了破烂的窗户,偷偷地钻入书帏之中。这三句化用前人的诗句有:北宋王安石《登宝公塔》:“鼠摇岑寂声随起。”唐代崔涂《秋夕与王处士话别》:“虫声移暗壁,月色动寒条。”唐代王维《班婕妤三首》之二:“玉窗萤影度,金殿人声绝。”唐代齐己《萤》:“透窗穿竹住还移,……夜深飞过读书帷。”周邦彦从这些诗句中选取了鼠和萤这两个动物意象以及它们活动的环境物象“暗壁”、“破窗”、“书帏”,又精心地选择与提炼了“摇”、“度”、“偷入”三个动词,从而强烈地渲染出客舍环境的幽僻阴暗,表现他旅夜怀人、通宵不眠、孤独愁苦的情绪,情与景契合无间。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这是周词《玉楼春》的一联,写他与情人隔绝后重寻旧地的寂寞、怅惘。词云:“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词人在上片“秋藕”句以秋藕折断,再不能续接,比喻情断恩绝。化用了南齐谢脁《在郡卧病呈沈尚书》诗:“秋藕折轻丝。”“当时”句化用唐温庭筠《杨柳枝》词:“正是玉人断肠处,一渠春水赤栏桥。”“今日”句化用宋范仲淹《苏幕遮》词:“碧云天,黄叶地。”又,《诗话总龟》前集卷一二引《谈苑》僧惟凤《秋日送人》:“去路正黄叶,别君堪白头。”而过片“烟中”两句,继上片歇拍叙事抒情后转笔写景:暮色降临,烟霭苍茫中,远处排立着无数青翠的山峦;夕阳照在天上飞雁的背上,反射出一抹艳红的余晖。上句化用谢脁《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诗:“窗中列远岫,庭际俯乔林。”下句化用温庭筠《春日野行》:“蝶翎胡粉尽,鸦背夕阳多。”又:李商隐《与赵氏昆季燕集》诗:“虹收青嶂雨,鸟没夕阳天。”周邦彦点化前人这些诗句,主要吸取“窗列远岫”与“鸦背夕阳”这两个富于诗情画意的意象,并予以修改、补充、发展。他在“列远岫”后添上了“青无数”,于是在读者眼前涌现层层叠叠的无数青山翠峰,境界就大大拓展了。他将“鸦背”改为“雁背”,雁比鸦大,形象更醒目,雁背上驮着的夕阳更多,而且,北雁南飞正是秋天的特征性景色,又使人联想到“雁足传书”的典故;“红欲暮”,表现红色逐渐昏暗的动态,意象比仅仅说“夕阳多”生动。那无数青翠的“列岫”是沉默无声的,而沉默就意味着孤独,静默无声的列岫正是词人孤独心情的映衬或象征。“青无数”与“红欲暮”此映彼衬,画面色彩瑰丽;“烟中”又使这瑰丽的色彩带上一些朦胧、黯淡与神秘;“红欲暮”令人自然联想到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含蓄地传达词人对美好年华、美好爱情逐渐消失的感伤。俞平伯先生《读词偶得》评论这一联点化前人诗句的“妙处”云:“与上文神理绵绵,似离似粘。……‘独寻’一句,有多少怅怅迟迟,款步低眉之苦。俄而自省,目之所穷,惟有乱山拔地,碧到遥天,冷雁悲沉,夕阳红远,以外则风烟浩荡而已,其可寻耶。于情致若何不著一字,惟将这么一大块,极空阔,极莽苍,极庄严,然而极无情冷淡的境界放在眼下,使人兀然若得自会其愁苦,岂非尽得风流乎。”刘学锴进一步阐释说:“在于情与景之间,存在着一种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联系,使人读来别具难以言传的感受。那无数并列不语的青嶂,与‘独寻’者默默相对,更显出了环境的空旷与自身的孤孑;而雁背的一抹残红,固然显示了晚景的绚丽,可它很快就要黯淡下去,消逝在一片暮霭之中了。这阔远中的孤独,绚丽中的黯淡,与‘独寻’者的处境、心境之间似乎存在着有神无迹的联系。”(《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4月版,第1045页)
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
这是周词《蝶恋花·早行》的两句。此词描述情人辞家早行的全过程。上片写别前,下片写别时和别后。上片起首三句:“月皎惊乌栖不定,更漏将残,辘轳牵金井。”是由离人枕上所闻,写曙色欲破之景。这三句已化用了前人的诗句。南宋陈元龙《片玉集》注引毕公叔《早行》诗:“水远天俱白,烟深月欲黄。惊乌栖不定,拂下一林霜。”又,吴均《行路难五首》(之四):“唯闻哑哑城上乌,城上金井牵辘轳。”王昌龄《途中作》:“坠叶吹未晓,疏林月微微。惊禽栖不定,寒兽相因依。”张籍《楚妃怨》:“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欧阳修《鹎夹鸟词》:“一声两声人渐起,金井辘轳闻汲水。”周邦彦综合点化前人的诗句,妙在全从听觉落笔。首句“月皎”点明是在夜里,并交代乌栖不定的原因,重点是写乌啼,不是写月色。而乌啼、残漏、辘轳,都是惊梦之声,为下文“唤起”作了充分的铺垫。下两句“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绵冷”,实写枕上别情。这两句又点化了前人成句。潘岳《寡妇赋》:“愿假梦以通灵兮,目炯炯而不寝。”李贺《湘妃》:“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红绵,指红色丝棉的枕芯。崔国辅《白纻辞二首》(之一):“坐恐玉楼春欲尽,红绵粉絮浥妆啼。”“唤起”句实写女子乍闻声而惊醒。乍醒之眼,应当是朦胧的,词人却点化潘岳之句,说她“两眸清炯炯”,从而表现出她因将与情人分别,心事重重而彻夜未眠,两眼仍炯炯放光;如果是夜来甜睡,早晨被惊醒,那就是睡眼惺松了。可见,周邦彦熟读前人诗赋,腹笥丰富,能够从自己状物抒情的需要,选择适合的成句予以细腻熨贴的表现。“泪花”句综合点化李贺、崔国辅的诗句,却深入一层,不仅写泪花落枕,而且浸湿了红色枕芯。“冷”字尤为精妙入神,是周邦彦的独创。妙在何处?俞平伯《读词偶得》细致地赏析说:“若疏疏热泪亦只能微沾枕函而已,决不至湿及枕内之红绵,且不至于冷也。今既曰‘红绵冷’,则泪痕之交午,及别语之缠绵,可想知矣。”“此处妙在言近旨远,明写的是黎明枕上,而实已包孕一夜之凄迷情况。只一句,个中人之别恨已呼之欲出。”俞先生继而总括两句说:“故‘唤起’一句为乍醒之况,‘泪花’一句为将起之况,程叙分明。两句中又包孕无数之别情在内,作一句读下,殆非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