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3期

陶潜未曾“见”南山

作者:景凯旋




  也许意料到会引起争议,徐先生在文中指出今人仍是因袭宋人旧说后,以一句感叹作结:“求真务实者,当不河汉斯言也!”言下之意,他作为一个训诂学者,只是对文字事实本身感兴趣,至于宋人阐发的诗意因此遭到破坏,煞了风景,就只好有所不辞了。当年,陈寅恪校笺《秦妇吟》,对其中一句诗“野色徒销战士魂”存疑,认为“野色”当作“宿野”,也曾说过类似的话:“若有以说诗专主考据,以致佳诗尽成死句见责者,所不敢辞罪也。”
  这确乎不只是“一字之差遂失古人情状”的问题,而且也是关涉到文学史上两种批评范式的问题。这两种范式都渊源有自,一种范式可说是本文(text)批评,着重摘句、评点和谭艺,把某句诗从具体情境中抽绎出来,加以主观的审美赏析和阐释,偏重的是以读者为中心的阐释。苏东坡的天才不下于陶渊明,其论诗主张“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又是宋代以禅喻诗的第一人,好以己意说陶。而要就诗论诗,寻章摘句自是最好的手段。之后,诸家诗话拈出这两句诗来评说,如宋蔡启的“禅家所谓语到而实无见处”(《蔡宽夫诗话》),张戒的“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岁寒堂诗话》),严羽的“质而自然”(《沧浪诗话》),明谭元春的“禅偈”(《古诗归》卷九),钟惺的“‘见’字无心得妙”(同上),清王士祯的“吾心无菊”(《古学千金谱》),吴淇的“偶尔凑趣”(《六朝选诗定论》卷十一),近人王国维的“无我之境”(《人间词话》),都是着落在一个“见”字上,体味的是以物见物的禅意。
  另一种范式可说是语境(context)批评,知人论世,强调诗文的本旨和背景,偏重的是以作者为中心的阐释。上世纪三十年代,朱光潜向国人传播西方美学,称颂陶渊明“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对此,鲁迅在《题未定草》中加以驳之,就很反对这种摘句式批评。在鲁迅看来,论文得顾及全人全篇,以及当时的社会状态,方为确凿。所谓“静穆”的极境,一经历史的究诘便会发现,“此境不见于诗”,不过是论者的主观臆断耳。乾嘉考据学与西方的历史主义、实证主义其实颇有相通之处,在文学批评上都属于语境研究。徐先生的学术取向和方法虽然与鲁迅迥异,但他对“望”字的考定,实际上否定了宋以来以禅境喻渊明此诗的定论,在鲁迅的历史主义批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出陶渊明的真实心境,加深了我们对陶渊明《饮酒》诗的理解。
  用西方学者艾柯的话说,语境批评属于“诠释本文”,本文批评属于“使用本文”。前者“必须尊重他那个时代的语言背景”,后者则“可以根据不同的文化参照系统得到不同的解读”(《诠释与过度诠释》,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国内学者胡晓明的一篇文章也认为,在现代中国,这两种不同的诗学范式的代表是陈寅恪和钱钟书。陈寅恪的兴趣在历史真实 ,认为中国人诗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诗,所以重史料考证、文字训诂,是用实证主义复苏了知人论世的传统;钱钟书的趣味在艺术美感,认为诗而尽信,不如无诗,所以对诗文中作者、本事、时地都不甚关注,着力抉发其中的情感心理类型,是用西方美学、心理学和哲学更新了评点、谭艺的传统。他们的治学形成不同的“学术共同体”,不同的学术问题领域,存在着“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陈寅恪与钱钟书:一个隐含的诗学范式之争》,《华东师大学报》1998年第1期)。在陶诗的理解上,当初的鲁迅与朱光潜之争,如今的徐先生与宋人之别,其实都可作如是观。
  徐先生这条考证最初发表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因为是考释文字,只提到翟汤的典故,未言及苏轼的作用,所以并没有引起学界注意。去世前一年,他又把文章改了一遍,采用与友人对谈形式,他自己仍是只及文字训诂,苏轼的观点则由友人道出。中国人对生死的态度,尤以陶渊明的自然主义最为通达,于是发覆陶诗的本旨,便成为徐先生从容自若度过最后时光的一大乐事。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海外教育学院)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