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3期

“园灵证盟”

作者:杨旭辉




  如若在今天的时代,夫妻在公众场合如此亲昵,总不至于为“老年夫妇相视如仇”,然沈复的时代,夫妇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期然而然”地“同行并坐”,居然“不以为意”,甚至还不时会有“挽之入怀,抚慰之”的举止,这岂非完全视礼于不顾?周围齐刷刷投过诘问的眼光,自不在话下。那就更不用说,在沈复的怂恿下,芸女扮男装,密至醋库巷水仙庙夜游,托言归宁而泛舟畅游太湖,为公公纳妾作媒这样荒唐绝伦的事了。为此种种,沈复与芸娘也就被逐出沧浪亭,只得在仓米巷赁屋而居。
  沈复在《浮生六记》中对历来秘而不宣的闺房乐事和情趣的表现实在是大胆的,在旖旎多姿中又绝不涉淫秽,因为这其中更多的是蕴涵和根植了极其深挚的爱情,只不过是沈复真性情“不期然而然”的流露,所谓“记其实情实事而已”也,这绝非后来效颦文字做作得像的。如在新婚之夜,新人共赏《西厢记》的才子笔调,竟是如此的幸福与难忘:
  
  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莫不傀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然而,夫妇俩苦心经营的“壶中之乐”,一旦与周围的压迫、诘难,以及谋生的窘迫发生冲突的时候,沈复这样一个久恃家庭的文弱书生,怎能不一步步走向历经坎坷多愁呢?带着重病在身的芸,仅能仰仗飘蓬入幕或教馆的营生维持生计,而不幸的却是连年无馆无幕,只能过着“质钗典服”,鬻书卖画的日子,往往又是“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就在“焦劳困苦,竭蹶时形”之际,芸听说福郡王要“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十余日的连续劳顿“致增腰酸头晕之疾”,在“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最终,芸因为积劳成疾而香销玉殒。为人作绣品索利,完全不顾自己的病痛,却尚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这不仅是在为自己,而是为他深爱着的夫君和子女而祈福,真是感人至深。在临终之际,芸对今生的粗粝疏衣并不介怀,而以为与君“一室雍雍”实乃“几世修到”之福,并作“来世”之盟约。沈复在《浮生六记》中记录妻子的临终诀别,不妨一读:“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之盟而后将有“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沥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芸是带着一丝凄惋而哀淡的惬意和安慰离开人世的,为的是她能在短暂的的一生中,享受到了沧浪亭、萧爽楼这般“烟火神仙”的处境,以及夫君的多情与“百凡体恤”,人生得此“壶中世界”,复欲何求?至于物质生活之竭蹶困苦,又何足挂齿?哪怕生活的一粥一饭,沈复和芸都能在其中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情韵。夫妇二人在离家出行之前,与子女分别时的共餐白粥,其至情之流露,直使人意夺神骇,心惊骨折,极尽别怨之销魂凄恻:“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芸的一句自嘲之戏语,竟让苏州籍的戏曲大师吴梅久久不能释怀,欲以《吃粥记》传奇续此佳话,只可惜未遂其愿,盖惟有俟后来君子,为这一段缠绵爱情证盟可也。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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