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3期
读明代民歌札记（四则）
作者：周玉波
《词林一枝》卷三中层有《罗江怨》若干首，可谓首首精彩（郑振铎先生在《中国俗文学史》中以为《词林一枝》里的《罗江怨》“几乎没有一首不好”。郑先生的意见是对的，只可惜他紧接着引用的《罗江怨》全部出自《摘锦奇音》）。其中有一首云：
妾命薄，泪满眶，独自悲啼情惨伤。万般愁苦凭谁向。奴既有月貌花容，怎不生绣阁兰房，如何流落在秦楼上。到早来把粉梳妆，整日里站立门傍。饥寒饱暖谁倚仗，到晚来独自归房。老妈妈儿冷脸如霜，教奴怎把心儿放。受尽了贱语轻言，受尽了伴月凄凉，谁人痛我心儿上。受尽了冷冷清清，受尽了恓恓惶惶，人儿须有都是虚情况。不疼热枉自思量，有钱来强要成双。暂时搂抱在销金帐。那人儿倚着多钱，他怎肯惜玉怜香，村头村脑村模样。本待要寻个知音，知音的就短拳长，无钱不把门儿上。每日里思思想想，那有个接客心肠。何时填满穷坑垱，无人处痛哭一地场。叫不应养我爹娘，如何卖我在烟花巷。欲要寻个无常，辜负了年少春光。回头且把程途望；欲待要收拾从良，怕那人性气不常。那时我在孤洲上，本待要又恋烟花，细思量无底空囊，百年却把谁倚仗。奉劝你姐妹同行，赴青春急早从良，你牢牢紧记住在心儿上。
“万般愁苦凭谁向”一句，谢伯阳先生《全明散曲》作“万般愁苦凭谁问”，似误。一是不合韵，二是于意不通。“凭谁问”与“凭谁向”都是成语。前者知名者如“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后者则少为人提及。引两例如下，分别为宋人晁补之《引驾行》、《感皇恩》：
其一：
梅梢琼绽，东君次第开桃李。痛年年、好风景，无事对花垂泪。园里。旧赏处、幽葩柔条，动芳意。恨心事。春来间阻，忆年时、把罗袂。 雅戏。樱桃红颗，为插边明丽。又渐是。樱桃尝新，忍把旧游重记。何意。便云收雨歇，瓶沈簪折雨无计。谩追梅。凭谁向说，只厌厌地。
其二：
终岁忆春回，西园行尽。欢喜梅梢上春信。去年携手，暗约芳时还近。燕来莺又到，人无准。 凭谁向道，流光一瞬。佳景闲无事衣褪。春归何处，又对飞花难问。旧欢都未遇，成新恨。
按如例所示，“凭谁向”后常接“诉”或“说”等，“万般愁苦凭谁向”即万般愁苦向谁诉、说，如作“凭谁问”，则无解矣。
胭花阵和无明夜
《乐府玉树英》之《新增杂调北腔·歌》云：“胭花阵就是诸葛亮也打不破，倾了城倾了国还不知觉，刀枪不见魂离散。妈妈鬼子母，忘八是活阎罗。无常的丫头，无常的丫头，乖，又要把那圈套儿来缚。”
“胭花阵”通常作“烟花阵”，指妓院。明清小说中，烟花阵是个经常出现的词汇，从某种程度上说，满目的“烟花阵”较好地构画了其时以奢华糜烂为荣的社会风气。
《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中也有这样的文字：“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母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另《红楼梦》续书之一《风月梦》第一回《浪荡子堕落烟花套 过来人演说风月梦》中说道：那一位发自齿脱的道；“吾姓过，名时，字来仁，乃知非府悔过县人也。年尚未登花甲，只因幼年无知，误入烟花阵里，被那些粉头舌剑唇枪，软刀辣斧，杀得吾骨软精枯，发白齿脱。幸吾禄命未终，逃出迷魂圈套，看破红尘，隐居于此。昼长无聊，将向日所见之事，撰了一部书籍，名曰《风月梦》，今日携来与吾老友观看消遣，不期遇见尔来。”
《新增杂调北腔·歌》又云：“害相思害得我无明夜，眼□□命从今罢，泪珠儿湿透了绞绡帕。寄与我亲亲，死也只为他。鬼门关上，鬼门关上，乖，等你同去耍。”此“无明夜”，亦是元明戏曲中常用语，即“无明无夜”，意指不日不夜。《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说：【油葫芦】情思昏昏眼倦开，单枕侧，梦魂飞入楚阳台。早知道无明夜因他害，想当初“不如不遇倾城色”。人有过，必自责，勿惮改。我却待“贤贤易色”将心戒，怎禁他兜的上心来。
元曲中无名氏《商调·梧叶儿·嘲贪汉》云：一粒米针穿着吃，一文钱剪截充，但开口昧神灵。看儿女如衔泥燕，爱钱财似竞血蝇。无明夜攒金银，都做充饥画饼。
《牡丹亭》第十五出《虏谍》亦云：【北二犯江儿水】平分天道，虽则是平分天道，高头偏俺照。俺司天台标着那南朝，标着他那答儿好〔众〕那答里好？〔净笑介〕你说西子怎娇娆，向西湖上笑倚着兰桡。〔众〕西湖有俺这南海子、北海子大么？〔净〕周围三百里。波上花摇，云外香飘。无明夜、锦笙歌围醉绕。
相思病渐成
《大明天下春》之《楚江秋曲》云：“相思病渐多，牛织会银河，綵搂乞巧陈瓜果。但愿得人间天上两和谐，恼杀姮娥，他们此夜年年过。床空怎奈何，衾空怎奈何；广寒孤零谁怜我。”此处“綵搂”当为“彩缕”。晋葛洪《西京杂记》说：“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缕，俱以习之。”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则明确说：“七夕，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得。”这是一并将“乞巧陈瓜果”也给解决了。
《楚江秋曲》又云：“相思病渐成，芙蓉照水明，一枝点染秋江景。自和他阳关唱彻百忧生，瘦得伶仃，至今羞观菱花镜。龟儿也不灵，签儿也不灵，几时解脱恹恹病。”疑为白朴作《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第一折里可以见到“相思病渐成”的身影：“【滚绣球】垂杨宿鸟惊，绣鞋不待行。降明香问天求聘，志诚心祷告神灵。相思病渐成，看看瘦损形，受寂寞事关前定，盼佳期井底银瓶。似这等栖迟误了奴家命，强打精神拜斗星，何日安宁？”
《楚江秋曲》又云：“相思病渐熬，纷纷珠泪抛，情书到了人不到。恨只恨才郎心狠把奴抛，过河拆了桥，亏心自有天知道。金钗奴戴着，汗巾你系腰，冤家莫把王魁效。”
此处“王魁”大大有名。资料云：宋官本杂剧有《王魁三乡题》，写王魁应试落第，游于深巷妓馆，遇妓女敫桂英。鱼水相谐，得意之至。桂英语王魁云：“君但为学，四时所须我为办之。”二人订为夫妻。一年后，桂英为王魁置办盘缠，送其上京应试，临别时王魁对海神立下盟誓：“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殛之。”王魁得中状元，然忘却先前许诺，另娶崔氏为妻，后且将桂英托人捎来之书信掷于地上。桂英悲愤莫名，自刎而死。全剧已佚，《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南词新谱》、《南曲九宫正始》等引录十八支佚曲。
药名入曲
《大明天下春》之《楚江秋曲》云：“牵牛婿不归，□□了地骨皮。□□□□做黄连味，曾许我红花紫草是归期。枳实当归，槟榔厚朴忘恩义。怒川芎没药医，为杏仁不见归，偷情贝母须牢记。”
以草药名入曲，明代民歌中多见，如冯梦龙辑《挂枝儿》之《想部》三卷有《药名》云：“红娘子。叹一声。受尽了槟榔的气。你有远志。做了随风子。不想当归是何时。续断再得甜如蜜。金银花都费尽了。相思病没药医。待他有日的茴芗也。我就把玄胡索儿缚住了你。”又：“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因此黄连心苦苦里为伊担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的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又：“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盟誓。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做破故纸。”
冯梦龙自注称，凡以曲名牌名扭捏成篇者，俱无足采。此三篇入药名，颇称能品，故录之。他还记录了“昔年与友辈夜酌”时“以四书句配药名”写下的曲子。
另影印本《大明天下春》此节文字患漫不清，是以“□”字屡屡出现。“川芎”初不明为何物，经查词典，知乃多年生草本植物，羽状复叶，花白色，果实椭圆形，生长在云南、四川等地，树状茎入药。读民歌，亦可长博物知识。
（作者单位：江苏邮电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