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4期
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江淹(下)
作者:丁福林
建安吴兴即现在福建的浦城,当时隶属江州,在六朝时期乃是近海多山的荒僻之地,一县大约只有四百三十余户,凡二千五百二十余人,距离诗人的家乡京口又路途遥远。因此这次贬黜,对诗人的打击无疑是相当巨大的。元徽二年秋,诗人辞别妻儿,自京口出发,在临行前他即写下了《倡妇自悲赋》一篇,以失宠之倡妇自比,表示被贬黜的悲伤之情。然而诗穷而后工,在吴兴艰难的贬黜生活也促成了江淹文学创作的成功。从江淹前往建安吴兴到他重新回到京都为止的三年不到的时间中,诗人创作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其中诗作有《无锡县历山集》、《无锡舅相送衔涕别》、《赤亭渚》等数十首,赋作则有《倡妇自悲赋》、《去故乡赋》、《泣赋》、《待罪江南思北归赋》、《伤爱子赋》、《四时赋》、《恨赋》、《别赋》等十多篇,不仅数量众多,而且最为后人所称道的名篇也基本上集中于这一阶段。
在建安吴兴期间,诗人尽情地浏览着吴兴的奇山异水,《游黄蘗山》诗就是他在这里留下的名作;
长望竟何极,闽云连越边。南州绕奇怪,赤县多灵仙。金峰各亏日,铜石共临天。阳岫照鸾采,阴溪喷龙泉。残屼千代木,(广啬)崒万古烟。禽鸣丹壁上,猿啸青崖间。秦皇慕隐沦,汉武愿长年。皆负雄豪威,弃剑为名山。况我葵藿志,松木横眼前。所若同远好,临风载悠然。
诗题之黄蘗山,前人多有不同之说法,《古诗笺》闻人倓释首二句以为“闽越即西瓯,今建安郡是也”,据诗中所述,闻注当为可信。诗融合元嘉诗人谢灵运“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以及鲍照“贵尚巧似,不避险仄”的特点于一体,但既不同于谢灵运山水诗的色彩绚丽,生机盎然,也不似鲍照山水诗的充满肃杀之气,而表现出诗人自身的创作特色,充分展示出人迹罕至的黄蘗山奇险幽僻之独特风貌。
在吴兴他还见到了此前见所未见的奇异的动植物,这使他加深了对异乡山水的热爱,并将这些写入了诗文之中。《草木颂十五首》序说这里“叶饶冬荣,花有夏色,兹赤县之东南乎?何其奇异也!结茎吐秀,数千余类,心所怜者,十有五族焉。”在数千余类中,他选择了最为喜爱的金荆、相思、豫章、木莲等十五种植物进行了具体的描绘。而《石劫赋》则描述了在福建沿海地区的一种蚌蛤类特产石劫,这种蚌蛤春天大量繁殖,每每潮水发生时,石劫则于壳中伸细脚攫取食物,攒簇如聚蕊,故古人以之为花。有些学者以为此乃出于传闻,其实是不准确的。诗人感而赋之,说:“我海若之小臣,具品色于沧溟。既炉天而铜物,亦翕化而染灵。比文豹而无恤,方珠蛤而自宁。冀湖涛之蔽迹,愿洲渚以沦形。”已完全陶醉于对天生异物的遐想之中。
就在诗人优游于建安吴兴的山水之时,在元徽三年(475)的秋天,一个不幸的消息从家乡传来,他年仅二岁的次子江艽因病夭折。江艽虽年幼,却因为生于寅年的正月,与大诗人屈原相同,故而被江淹寄予了无限的希望。得此噩耗,诗人写下了一篇《伤爱子赋》以为哀悼,其中有云:“嗟奈何兮弱子,我百艰兮是寻。验纤带之夜缓,察葆鬓之朝侵。惟人生之在世,恒欢寡而戚饶,虽十纪之空名,岂百龄之能要。迅朱光之映夜,湛白露之凝朝。”鼻酸骨楚,可谓痛彻心脾。然而祸不单行,更大的打击不久又接踵而来。在江艽病死的次年即元徽四年(476),一个更令诗人难以承受的不幸再次从家乡传来,诗人的妻子刘氏因爱子夭逝,忧伤过度而抑郁成疾,终于不治而亡。
诗人此前在建安吴兴所作诗文,如《伤爱子赋》中“夺怀袖之深爱,尔母氏之丽人”,《四时赋》中“眷庭中之梧桐,念机上之罗纨”,《采石上菖蒲》诗中“琼琴久尘芜,金镜废不看。不见空闺里,纵横愁思端”,皆为思念妻子之语。再从他三十多岁始有次子江艽的情况看,他好像也没有妾媵,可见他们夫妻之间相当恩爱。这种深厚的感情使他在得知妻子去世的消息后随即写下了表现中年丧妻之痛的《悼室人》诗十首。诗采用民歌中四季相思的形式,抒写一年四季对亡妻的无限哀思;又运用景物的变化推移,以及幻想与现实的结合,将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缠绵悱恻的伤感与痛苦推向了极致。可以说是悼亡诗中别具特色之作。
如果说诗人在妻亡之前的作品某种程度上还带有一些平静旷达成分的话,那么在接连遭受到丧子与丧妻的双重打击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旷达不起来了。所以,对他在建安吴兴时写出《泣赋》、《恨赋》与《别赋》那样寄托莫名哀怨,集伤感与悲愤于一体的作品,应该就可以理解了。
《恨赋》与《别赋》是诗人最为后人所传诵的作品,也是历代赋作中的杰构。《恨赋》选择典型的历史人物,作为某一种类型的人物的代表,以抒写他们的死生之感。通过秦始皇、赵王迁、李陵、王昭君、冯衍(敬通)、嵇康之死,分别抒写帝王之恨、诸侯之恨、名将之恨、美人之恨、名士之恨、高人之恨,然后推广至孤臣、孽子、迁客以及富贵者之恨。虽然这些恨人的生活时代不同,每人的具体情况不同,个性不同,死生的情绪也各不相同,但诗人都能将他们各自不同的恨写得别具特色。如写李陵:
至如李君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裂帛系书,誓还汉恩。朝露溘至,握手何言。
重在写李陵投降匈奴后名辱身冤的伤感无奈,抒写其有志难伸,有才难展的痛苦。赋的结尾说: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将世事循环无端,荣枯同归一尽之理,说得淋漓尽致,令人回肠荡气。
《别赋》可以说是《恨赋》的姐妹篇,内容表现人们离别的痛苦,手法与《恨赋》略同而又有变化。此赋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总领全篇,然后分述人间的种种离别。然而与《恨赋》不同的是此赋却并不具体写某一人物,而是按各种人物的类型予以描述,因而更具概括性,也更便于作者感情的抒发。如写情人离别: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几乎完全采用民歌抒情独白的形式,于缠绵悱恻的忧伤之中充满了诗意的美感。
以上二赋采用四六的句式,属对工整,但却写得参差错落,自然流畅,丰富多彩;笔法时而简劲,时而悲惋。熔铸诗经、楚辞、乐府、古诗的句法词语,却浑然无迹;音韵畅朗优美,流丽自然,极具感人之魅力。可以说正是作者在充分经历了身遭贬斥、流离他乡而历经艰难的别离之苦,以及中年丧子丧妻的切肤之痛的具体况味后的人生体验与感悟。所以他在《恨赋》中乃自称“仆本恨人,心惊不已”,应该并不是无病呻吟之语。
元徽四年七月,与景素同谋并在建康担任羽林监的垣祗祖率数百骑兵逃奔京口,称京都已经溃乱,劝景素速入。景素听从了这一错误情报,仓促起兵。由于实力的悬殊以及准备并不充分,结果不到十日,景素即兵败被杀。自此朝廷大权逐渐为镇压景素叛乱而立下大功的镇军将军、南兖州刺史萧道成所掌握。萧道成此前早就非常赏识江淹的文才,因此,在执掌朝政后为夺取帝位的需要,下令将江淹从建安吴兴召回。昇明元年(即元徽五年,477)的春天,三十四岁的江淹终于离开与他相伴数年的异乡山水,踏上了回乡的路途,并写下了《还故国》诗一首:
汉臣泣长沙,楚客悲辰阳。古今虽不举,兹理亦自伤。山中信寂寥,孤景吟空堂。北地三变露,南檐再逢霜。窃值环海辟,仄见圭纬昌。浮云抱山川,游子衔故乡。遽发桃花渚,适宿春风场。红草涵电色,绿树铄烟光。高歌傃关国,微叹依笙簧。请学碧灵草,终岁自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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