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5期

李清照咏物词论略

作者:王英志




  李清照(1084—1156?),中国妇女文学史上最璀璨的巨星,五代、宋词坛与李煜齐名的双璧,所谓“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清沈谦《填词杂说》)。其词“为词家一大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九),清王士禛曰:“(明)张南湖论词派有二:一曰婉约,一曰豪放。仆谓婉约以易安为宗,豪放惟幼安称首。”(《花草蒙拾》)而按传统观点,婉约为词之“正宗”,豪放为词之“旁宗”(《古今词统》附徐士俊语)。由此可见李清照于中国词史上婉约词派大家的地位。
  李清照一生创作了多少词乃未知数,目前收集李清照作品最多的是徐培均《李清照集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再版本)。其中词59首,存疑辨证7首。笔者以为可定为李作的词有60首。李清照生年70余岁,跨越北宋与南宋,以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李清照44岁南渡为界,明显分为前后两个时期。
  阐释李清照婉约词,就应该围绕婉约的含义进行探究。李清照之前的婉约词皆是“男子而作闺音”(清田同之《西圃词说》),这与“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密切相关。而李清照以“女子作闺音”,为婉约之词,乃是发乎自然,合乎情理,非男子可比拟。虽然李清照之婉约词,于其前后期表现是有所不同,但其基本特点还是一贯的。比如:主要特点是抒情,具含蓄蕴藉之致而显婉约之美;结构婉转缜密;语言清新自然,化俗为雅;好用叠字,倍增婉约之致,等等。此外,李清照多咏物词,咏物皆关乎性情,有所寄托,多具象征意义,属于含蓄的范畴,亦是婉约的应有之义。
  李清照词中咏物之作二十来首,占李现存词总数的三分之一,比重不小。前期比较少,有七八首,但后期甚多,有十几首;由于政治背景、生活环境及人生遭际的不同,李清照咏物词作所反映的内容与思想意蕴等也因之相异。
  
  一
  
  李清照咏物词不是为物拍照写生,都有性情,有寄托。但前期咏物词中的早期之作由于阅历还浅,思想也单纯,因此多为一般的借物抒怀,表达的基本是青春女子共有的情思。如有的寄托少女的人生理想或向往,可以《鹧鸪天•桂》、《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为例证。前词曰: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此词咏桂花“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自是花中第一流”高雅品位,并以“梅定妒,菊应羞”衬托其“画阑开处冠中秋”的风采。“桂花”就寄托着词人对雅淡高洁人格的向往。《渔家傲》咏早春腊梅,既凸显其“雪里”报“春信”之敢为天下先的内在气质,又赞赏其“香脸半开”、“玉人浴出”的“娇旖旎”的外在风姿,全词采用拟人的手法,因为“腊梅”其实是词人心目中所向往的淑女形象。而有的抒写“春女思”的淡淡幽思,如同样是咏腊梅的《玉楼春》,写腊梅虽然“比着江梅仍更韵”,却“轻寒摧挫损。刘郎只解误桃花,惆怅今年春又尽”。腊梅“摧挫损”而无人“解”,固然是抒发词人“春又尽”的惜春之情,但更蕴藉着其对自身青春年华流逝的惋惜。而李清照婚后所写的《瑞鹧鸪•双银杏》,通过“双银杏”的意象,既寄托了人生理想,又表现了伉俪之情: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上片活用《史记•司马相如》“雍容闲雅甚都”与《襄阳记》“木奴”之典,赞银杏品格超迈;又以比喻夸饰银杏之清丽。此乃词人的人生追求。下片则采用比喻、典故、谐音写双银杏的相依为命,寄予自己与夫婿赵明诚两心永结之意。
  以上几首咏物词都是早期写一己悲欢之作,随着阅历增多,词的主旨则发生了变化。《玉楼春•红梅》曾有论者认为是“寄予词人因党争株连,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叹”(陈祖美),不过笔者以为基本还是借咏梅伤春相思之作。而《多丽•咏白菊》则影射赵挺之与蔡京之争,其政治含义虽然含蓄隐晦,但是可以品味出来。《多丽》据徐培均考证作于宋大观元年(1107)秋,是年正月被罢相的蔡京官复原位,三月李清照公公赵挺之却被罢免右仆射,不久就去世。夫婿赵明诚等受株连一度被投入监狱。七月,赵明诚等出狱,并举家屏居故里青州。于是李清照有此作。李清照借咏白菊,寄寓对赵氏遭受“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之政治打击的愤懑,以及要保持“屈平陶令”之“风韵”品格的志向。白菊显然具有象征意义。其中包含被迫返回故里的无奈与不平,矛头当指向蔡京之流。
  
  二
  
  李清照后期咏物词与其他词作一样,思想感情都迥然相异。
  宋靖康元年(1126)“金人犯京师”(《〈金石录〉后序》),年底汴京陷落,意味着北宋灭亡。靖康二年春三月,金人俘徽、钦二帝北去。五月康王赵构即位于南京(今河南商丘),是为高宗,改元建炎。十月至扬州。建炎三年正月,因金兵南下,乃渡江至江宁府(今南京),江宁改为建康。赵明诚于建炎二年九月从淄州太守改任江宁太守。此前李清照因形势紧张曾回青州整理金石文物,准备转移。后金人攻青州,十余屋的文物化为灰烬,李清照乃逃离青州,于建炎二年(1128)春抵江宁。从此开始了后期南渡后的生涯。她平日植树观花,冒雪寻诗,似乎很悠闲;其实国土沦丧之悲,离乡背井之痛,时时郁结于怀,从而写下大量词作宣泄忧愁,其中咏物词达十来首,除了《山花子》咏桂花、《添字丑奴儿•芭蕉》咏芭蕉外,其余皆咏梅花。
  李清照后期咏物词突出体现了“咏物之作”,“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非沾沾焉咏一物矣”(清沈祥龙《论词随笔》)的特点。今存李清照初到江宁的建炎二年至三年夫婿赵明诚逝世之前的两年陆续写的《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河传•梅影》、《七娘子》、《诉衷情•枕畔闻残梅喷香》、《满庭芳•残梅》等七八首咏梅词。李清照初到江南多咏梅词,一是因为喜好“岁寒三友”之一的梅花,本是古代诗人的传统;二是亲眼看到了北方难见的“江梅”,颇有新鲜感。但此时咏梅已很少早期咏梅的审美喜悦,而是多故乡之思与北宋沦陷之痛。当时金兵将南侵,形势紧张,词中一再出现的“羌管”意象(《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河传•梅影》等),就是金兵的象征。因此其绝大部分咏梅词充满忧患意识,词人忧国之思就寄寓在梅花的意象之中。
  李清照来到江宁后写的第一首咏梅词是《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此词奠定了李清照后期咏物词的思想主旨。此词大半篇幅似乎是写初见后庭江梅盛开,“玉瘦香浓,檀深雪散”丰姿可人的喜悦,宾客“尊中酒满”、畅饮赏梅的惬意,但终篇“南枝可插,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却陡然转折,道出内心的隐忧或曰词的主题:像今日这样赏梅的日子不多矣,金兵南下入侵的日子不远矣!画龙点睛之笔,使此词成为一首与政治挂钩的忧患之作。其多首咏梅词专写“残梅”意象,这不只是表示时序,更是词人有意“异化”之,使梅残缺不完美,更适合表现其忧国之情怀。如《诉衷情•枕畔闻残梅喷香》云:“夜来沉醉卸装迟,梅蕊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残梅陪衬的是借酒浇愁、梦中也不能回归故土的词人,她只能“更挪残蕊,更捻馀香”,发泄心中的苦闷。而《满庭芳•残梅》之“残梅”则成为词人的化身与人格的象征。其下片云:
  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尚风流。
  词中的梅是女性化的娇花,经不起风吹雨打,而残梅“香消雪减”,最终将被“扫迹”一空,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词人慨叹的“如今老去无成”(《临江仙》)。此“残梅”乃是在北宋沦亡背景下词人心境老化、悲观颓丧的意象。《临江仙》中的残梅“为谁憔悴损芳姿”,“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来羌管休吹。”对“羌管”满含“恨”意的憔悴梅花意象也就是词人的自我形象。与上述咏梅词写于同期的《添字丑奴儿•芭蕉》,在题材上开拓新境,避免了一味咏梅的单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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