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5期
至真情语朴拙浑厚
作者:陶文鹏
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
这两句出自周词《风流子》。全篇由写景入手,反复铺写伤离惜别的凄楚情绪。词云:“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亭皋分襟地,难堪处、偏是掩面牵衣。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箸还垂。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词中写送别时的凄凉景象,虚拟别后孤身独宿和两地相思的痛苦,充分运用点染、勾勒、顺逆、离合、虚实变化等艺术技巧,使情和景交织穿插。此词多用对仗特别是扇面对仗,即第一与第三句相偶,第二与第四句互对,如:“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箸还垂。”这种对仗手法的好处,正如蒋哲伦先生所说:“在排比中见出流动,于驰骤下复归整饬。”(《周邦彦选集•前言》,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因此,从通篇看,语言是典丽、高雅、缜密、精致的,但词中也穿插了平易浅近的句子,例如:“难堪处,偏是掩面牵衣。”结尾“多少暗愁密意 ,惟有天知”两句,又有意同其前的“银钩”、“玉箸”等丽字妍语有别,词人用口语说:“我深藏的愁思和隐密的情意究竟有多少?只有老天知道啊!”这十个字直吐肺腑,不求文雅含蓄,却显得情切意重。因此,明代沈际飞《草堂诗馀正集》评曰:“‘砧杵’、‘寄恨’四句,扇对,魂芳灵艳。末句不得已而呼天,兼金石绮彩之美。”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更赞赏有加:“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这两句出自周词另一首《风流子》。词云:“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还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悲转清觞。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作者在这首词中运用多种艺术手法抒发想念情人又无从相见的愁怨,有以景物烘托与反衬的,有用比兴的,有从对方落笔驰骋幻想的。词中还运用了多个典故和前人成句,如“羡金屋”二句用《汉武帝故事》中“金屋贮娇”,“土花”二句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三十六宫土花碧”句,“虑乖芳信”用了苏轼《谢关景仁送红梅栽》中“年年芳信误红梅”句,“待月西厢”用元稹《会真记》中崔莺莺赠张生诗;“秦镜”用汉代秦嘉向卧疾妻子赠送明镜、宝钗故事,“韩香”用《晋书•贾充传》载贾充之女盗西域奇香赠韩寿故事等,使这首词的语言典雅,带着浓郁的书卷气息。词中“新绿”,“风帘”、“碎影”、“斜阳”、“金屋”,“巢燕”、“土花”、“莓墙”、“绣阁”、“凤帏”、“丝簧”、“芳信”、“秦镜”、“寒香”等词语,敷彩设色或化用前人诗句,显得艳丽精工。但在这一连串丽字妍句中,却巧妙地插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这样浅直通俗的句子。而结尾“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更直接呼天而问:“老天爷啊,你就让我们见个面吧,哪怕是一刹那的时间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这样直诉爱情的口语化之句,南宋张炎《词源》认为是“失其雅正之音”,“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清代叶申芗《本事词》也批评说:“律以名教,恐亦有伤风雅。”但另一些词论家却对这些保守陈腐的论调予以批驳。例如,明代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说:“末句驰骋,恣其望,申其郁。张玉田‘淳厚尽变为浇风’,此胶柱鼓瑟之话也。”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极赞赏“最苦梦魂”与“天便教人”这四句为“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的佳句。沈谦《填词杂说》说:“‘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美成真深于情者。”近人陈洵《海绡说词》评云:“千回百折,逼出结句,画龙点睛,破壁飞去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称赞说:“通篇皆是欲见不得之词。至末句乃点破‘见’字,叹天何妨教人厮见霎时,亦是思极恨极,故不禁呼天而问之。”可谓清真知音。
待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
这两句出自清真词《法曲献仙音》,全篇云:“蝉咽凉柯,燕飞尘幕,漏阁签声时度。倦脱纶巾,困便湘竹,桐阴半侵庭户。向抱影凝情处,时闻打窗雨。耿无语。叹文园、近来多病,情绪懒,尊酒易成间阻。缥缈玉京人,想依然、京兆眉妩。翠幕深中,对徽容、空在纨素。待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这是一首恋情词。上片写夏末秋初,树上寒蝉鸣声凄切,燕子在积满灰尘的帘幕上飞过,漏阁上时时传来漏箭移动的声响,他懒得脱去头巾,便在竹席上打盹。这时,梧桐的树阴遮蔽了半个庭院,他对着自己的身影发怔,不时听到打窗的雨声。下片写他心中不宁,感叹近来多病,情绪不好,连酒杯都疏远了。他想像那美貌如仙的女子,还同当年在京城见到时一样妩媚可爱。如今空对着画在洁白细绢上的她的影像,想像她独居于帘幕重重的绣房中,却无从相见。结尾两句:“待花前月下,见了不教归去。”意思说:等到日后在花前月下见到她时,我一定不再让她去了。全词由景入情,由实写到虚拟想像,最后直抒内心强烈的愿望,语言朴直浅切,言尽而意不尽。明代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曰:“‘不教归去’,痴心语,实快心语。”清代沈谦《填词杂说》赞赏这两句“极其妙”,是美成“真深于情”之语。周济《宋四家词选》以“本色俊语”评赞这两句,尤为精辟。
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出自周词《解连环》。词云:“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这首词与上面两首语言风格不同,多用口语、俗语来表现内心矛盾复杂的情思。词中偶用典故,如燕子楼,也是熟典。“谩记得”三句说:空记得当日情意绵绵的书信,到如今都成了闲言碎语,还不如一把火统统烧掉。但接下“水驿春回”二句,却又希望当大地春回的时候,情人能折一枝江南的梅花,从水边驿站寄给他。结尾“拼今生”三句说:果真这样,我甘愿一辈子在花下酒前,为她忧心落泪。明代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末句惨痛。”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亦举“拼今生”三句作为“愈朴愈厚,愈厚愈雅”的例子之一,并认为:“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素袜’庶几近似,然己徽嫌刷色。”蒋哲伦先生《周邦彦选集》评此词:“感情执著,哀怨深切。词中所用典故贴切自然,‘谩记得’和‘拼今生’几句纯用口语,更见真率动人。”评得切当。
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
这三句出自周词《尉迟杯•离恨》。词云:“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因念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词写他离京出任州府途中的羁旅愁情。上片写他目睹两岸的凄清月色,不禁埋怨载他远去的画舸太无情。下片追忆他在京都时与歌女欢聚的情景,更觉今夜渔村水驿独宿格外凄苦悲凉。全篇主要用景物环境烘托和今昔对照手法突出离恨。中间化用宋初郑文宝《柳枝词》:“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用得灵活、自然、贴切。写景逼真、叙事生动、抒情强烈是此词的特色。结尾“有何人”三句说“有谁想到我这么百无聊赖?连做梦都在想着那些亲密的伴侣呢”。词人以虚想鸳侣填补现实的孤苦,却又不禁自我揶揄这是无聊的痴想,所以这三句写得朴实、率真,凸显作者性情及当时的处境与心态,语言如冲口而出。南宋沈义父《乐府指迷》批评这三句“轻而露”、“无意思”,但更多的词评家对这种朴实中见真情的句子表示赞赏。例如,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说:“南宋诸公所断不能到者,出之平实,故胜。一结拙甚。”近代陈洵《海绡说词》评:“只用实说,朴拙浑厚,尤清真之不可及处。”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亦云:“末句,言此际无人念我,我则念人不置,用意极朴拙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