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第6期

清代后期的浙西词派

作者:刘 深




  浙西词派自朱彝尊开其端,经过厉鹗的发展,至郭麐又有新气象。这也是学术界对浙派发展的一般体认。但是,学界通常将郭麐视为“浙派殿军,而对郭麐之后的浙派词人甚少关注,这与常州词派的兴起密切相关。道光十年(1830)张琦重印兄长张惠言所编《词选》,次年(1831)周济刊印《宋四家词选》。此后,常州词派渐放异彩,呈风靡天下之势,而浙派似乎一下就退出了历史舞台,郭麐也竟被视为浙派之“结穴。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自康熙以来即占据词坛主流地位的浙派,在常派崛起后,仍有强大的生命力,两派势力的消长需要较长一段时间。考郭麐卒于道光十一年(1831),如此,则后期浙派与前期浙派的分水岭,应在道光十一年(1831),周济在次年所刊的《宋四家词选》则是常州词风得以张扬的依托物、一个载体。常州词派自周济刊《词选》始成壁垒,龙榆生认为“常州词派,至周止庵而确立不摇,衣被词流(《论常州词派》,《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而浙派词人自郭麐之后,虽逐渐退出词坛主流,但仍保持相当的“盛行之势。如谢章铤在撰写《赌棋山庄词话续编》时,即指出“近日浙派盛行。《赌棋山庄词话续编》编写时间比较集中,约完成于光绪五年(1879)前后的一两年时间。因谢氏恰中进士后还乡,尚未应幕职或教职,有足够的撰写时间。也就是说,在常州词派盛行的19世纪中后叶,浙派仍具相当的强势地位,词家也甚多。那么,后期浙派是何时让出词坛领袖地位的呢?清人日记提供了答案。谭献《复堂日记》载,同治四年(186)“杭州填词为姜、张所缚,偶谈五代北宋,辄以空套抹杀,而至光绪二年(1876),“近时颇有人讲南唐北宋,清真、梦窗、中仙之绪既昌,玉田、石帚渐为已陈之刍狗。谭献在日记中无意揭露了浙、常两派兴衰转变的关键时期。仅十年时间,常州词派迅速兴起,而浙西词派逐渐衰落。
  后期浙派词家,与前期词家一样,未必籍属浙西,而杭籍词家,又未必同为一派。亦“犹夫豫章诗派不必皆江西人,亦取其同调焉尔矣“(朱彝尊《鱼计庄序》语),盖以宗法师承言,一以“醇雅清空为宗,不以地域为限。道光十一年之后,常派更多的只是一种词学理论的倡导,词人在词作上仍然崇尚浙派。道、咸、同、光、宣五朝,从事浙词创作的词人有:陶樑、冯登府、曹懋坚、仲湘、计光炘、张金庸、黄燮清、王寿庭、姚燮、潘钟瑞、刘履芬、张景祁、张鸣珂、叶大壮、叶衍兰、汪瑔、沈世良、恽毓巽等等,不胜枚举。有如此多的词人在常派兴起后还依旧以浙派词风为旨归,这充分说明浙派词依旧有其旺盛之生命力,后期浙派依旧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另外,从常派词家的经历和论述中亦可看出浙派势力依旧顽强的事实。如常州词派的词论家谭献、陈廷焯等,其学词经历均从浙派开始。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在选择本朝词人作为典范时,均有浙派的影子。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云:“迦陵雄劲之气,竹垞清隽之思,樊榭幽艳之笔,得其一节,亦足自豪。三人之中,竟然有两人是浙派的代表。又谭献将蒋春霖誉为“倚声家杜老(《复堂词话》),并赞其词曰:“阅蒋鹿潭《水云楼词》,婉约深至,时造虚浑,要为第一流矣。蒋氏词作,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清空,颇具浙派之风。蒋氏友人杜文澜即认为其“性好长短句,专主清空,摹神两宋(《憩园词话》卷四)。在谭献的《复堂日记》中,还有一则耐人寻味的材料:“(陶)子珍词稿删存百余章,初学姚大梅,伤于碎涩。庚午以来,予力进以姜、张,词格一变。子珍即陶琦(184—188),字子珍、子缜,号潠庐,浙江会稽人。姚大梅谓姚燮(180—1864),字梅伯,号复庄,别号大梅山民,浙江镇海人。词宗浙派,深得厉鹗词风神韵。陶子珍初学姚燮,谭献认为其词“伤于碎涩,即染有浙派末流之弊,故而深为不满。值得注意的是,谭献却并未引常派来挽姚燮之“佻染饾饤之失。庚午为同治九年(1870),时谭献年已四十,已经濡染常州词学很深,而仍对挚友“力进以姜、张,要求陶学习浙派,而非常派。陈、谭所论,说明浙派在创作上取得的巨大成就,也表明了浙派在人们心目中的实际地位和对词坛影响之深远。
  后期浙派的影响更突出地表现在编辑词选方面。选本是一种独特的批评形式,是古代文学理论批评的一种习见的表现形式。浙派词人常以选词的形式发表自己对词学的见解,如朱彝尊编《词综》以推衍“清空醇雅之风,王昶编《明词综》、《国朝词综》、《国朝词综二集》等则是前期浙派词风集大成、总结性的备览之编。后期浙派为发明其词学见解,以使浙派能继续“定于一尊,编有大量的词选。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其《词综》系列的编选,兹罗列之:常州陶樑编《词综二集》;嘉善黄安涛编《国朝词综续编》10卷;海盐黄燮清编《国朝词综续编》24卷;无锡丁绍仪编《国朝词综补》8卷,又《续编》18卷等等。《词综》系列篇帙巨大,其编选目的仍是为张“朱、厉余绪,即浙派之“清空醇雅之风。后期浙派以编选《词综》系列的方式宣告,他们在清代词坛具有极为重要的影响力。同时,常派词家在编辑词选时,亦参阅学习浙派《词综》系列,如谭献在编选《箧中词》期间,广泛参阅浙派词选的《词综》系列,《复堂日记》记载其翻阅《词综》系列条目达13条之多。
  如上所述,后期浙派当时在一个相当大的范周内仍然保持着强大的影响,而常派亦“由江南而移植于燕都,更由燕都而广播于岭表(《论常州词派》,《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这就使得浙、常两派并不会各树旗帜,自占营垒,互不沟通,而是保持着密切的关系,即融通中和,带有一定的反省意识,体现出一定的包容性。与常派词家相比,后期浙派词人尤其意识到必须吸收常派的长处来弥补自身的缺陷。这种融通的自觉性使得后期浙派词人不再拘囿本派词风、词论,而表现出融通浙、常之气象。后期浙派词家代表黄燮清、孙麟趾、沈祥龙等,均对浙派词论作了调整,融入了常派的观点,既强调“清空醇雅,又要求有“比兴寄托、“言外之意。如黄燮清在张鸣珂《寒松阁词》的题跋中说:“清洁淡雅,一空俗障,自是作者本色。然总欠酝酿沉著,味之殊少深趣。又强调说:“嗣后每作一调,必先定其命意之所在,或言外感慨,或借端寄托,则此中有胆。又孙麟趾有“论词十六要诀即“清、轻、新、雅、灵、脆、婉、转、留、托、淡、空、皱、韵、超、浑(《词径》)。沈祥龙认为作词“全赖一清字,“含蓄无穷,词之要诀……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论词随笔》)。比照浙、常两派的观点,这些都清楚地表明了后期浙派在事实上已经融合了常派。
  在对词学理论进行改革的同时,后期浙派词人在创作上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如谭献称赞张鸣珂的词“尤婉丽,称赞沈景修的词“婉约可歌,称赞叶衍兰的词“绮密隐秀,南宋正宗,称赞章黼的词“犹是浙西大家余绪,称赞樊增祥的词为“本朝家数,遂撮竹垞、频伽之长,称赞张景祁的词“组紃石帚,真无缝铢衣也(以上并见《复堂日记》,范旭伦、牟小鹏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称赞许增的词“传频伽、蒹塘本师衣钵,“矜慎下笔,一字未安,不欲问世(《复堂词话》)。由谭献之评,可知后期浙派创作依然甚为繁荣,始终坚持浙派风范,亦折中常派。同样,常州词人也在融合浙派词风,如被晚近词家誉为“集清季词学之大成者朱孝臧,即是一典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彊村学梦窗,而情味较梦窗反胜。盖有临川、庐陵之高华,而济以白石之疏越者。学人之词,斯为极则。朱孝臧之所以能达到常派之极则,亦是其能以浙济常、融通浙常之故。故龙榆生在《近三百年名家词选》后记中有言道:“终清之世,两派迭兴。那么,在晚清末世,浙派的最后一位词家为谁呢?就《复堂词话》所提供之线索,后期浙派的最后一位词家当是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樊山、天琴,湖北恩施人。有《樊山词》,又辑《微云榭词选》。
  通过以上讨论,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看法,浙西词派在常州词派兴起之后,并未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从此式微,杳无声息,而是仍然积极地活跃在词坛上。这一现象同时也告诉我们,文学史是一个非常丰富复杂的过程,尽可能还原这个过程,乃是研究者的重要任务之一。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