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2期
诗意的奇遇:唐人小说《柳归舜》解读
作者:熊 明
就故事性质而言,《柳归舜》实际上讲述的是一个奇遇故事。柳归舜乘舟自江南向巴陵,突然而起的大风将其小舟吹至君山脚下,于是,柳归舜“因维舟登岸,寻小径,不觉行四五里,兴酣,踰越溪涧,不由径路”。来到君山深处,一个几乎无人知晓的桃花源式的地方,一个美轮美奂的殊异之境:在叶曳白云、森罗映天的翠竹林中,有一块表里洞彻、周匝六七亩的巨石,石中央又生长着一棵高百余尺的巨树,五色树干,如盘翠叶,盛开着艳丽无比、花径尺余的花朵,异香飘拂,如烟如雾。如此美景异香,加之清风吹拂下竹叶发出的如丝竹般的声响,真是如诗如画,美妙无比!
如此美妙的异境,已让人叹为观止,不禁为作者超迈的想象所折服,然而,更让人惊诧的是,在这样的异境中,竟然还栖居着数千的鹦鹉仙子,她们均“丹嘴翠衣,尾长二三尺,翱翔其间,相呼姓字,音旨清越”。她们的名字也奇妙而有趣,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苏儿”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莲露”者,有名“凤花台”者,有名“戴蝉儿”者,有名“多花子”者。不仅如此,她们还唱着汉武帝时期宫庭中诸如钩弋夫人、陈阿娇、李夫人唱过的歌曲,吟咏着当年司马相如等的赋颂。鹦鹉仙子对汉宫故实的熟悉,似乎在暗示她们曾经生活在那里,从彼时到此时(隋开皇二十年),几百年的时间里,她们已修炼成仙。当然,这些鹦鹉仙子似乎都有不寻常的经历,小说中名“凤花台”的鹦鹉仙子就向柳归舜言及其自身经历:
凤花台曰:“仆在王丹左右一千余岁,杜兰香教我真箓,东方朔授我秘诀。汉武帝求太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见扬雄、王褒等赋颂,始晓箴论。王莽之乱,方得还吴。后为朱然所得,转遗陆逊,复见机、云制作,方学缀篇什,机、云被戮,便至于此。”凤花台之所遇,有王丹、杜兰香等传说的仙家,又有东方朔、扬雄、王褒、陆机、陆云等历史上的著名文士,或随之学真箓,或随之习箴论、缀篇什。又亲见王莽之乱,机、云被戮等事件,真可谓历经世事沧桑,阅历丰富。
其后,小说叙写了柳归舜与鹦鹉仙子论事谈文,鹦鹉仙子捧出世上难见的“珍羞万品”款待柳归舜等事。小说末以二道士来至,转告归舜,云其所乘船正在四处寻找他,让其速回。然后以一尺绮掩其目,瞬间将其送回船上,柳归舜由是离开异境,并言“后却至此,泊舟寻访,不复见也”,故事结束。
不难看出,《柳归舜》的整体情节模式,显然套用了六朝仙道类小说中洞天福地故事的基本模式:意外进入异境(或误入、被引入)——与异境人物交接——离开异境(复寻而不得)。
六朝仙道类小说中的洞天福地故事,就其所表现的主旨而言,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所谓异境遇仙,表现人神交接、仙凡感通或人神情恋。《邗子传》是此类故事中之最早者,见于刘向《列仙传》:
邗子者,自言蜀人也。好放犬子,时有犬走入山穴,邗子随入。十余宿,行度数百里,上出山头。上有台殿宫府,青松树森然,仙吏侍卫甚严。见故妇主洗鱼,与邗子符一函并药,便使还与成都令桥君。桥君发函,有鱼子也。著池中养之,一年皆为龙形。复送符还山上,犬色更赤,有长翰,常随邗子,往来百余年。遂留止山上,时下来护其宗族。蜀人立祠于穴口,常有鼓吹传呼声。西南数千里,共奉祠焉。(刘向《列仙传》卷下,四库全书本)早期的这类故事只在于表现仙凡感通,还没有人神情恋,人神情恋乃后来引入。王嘉《拾遗记》卷一〇的《洞庭山》,已见人神情恋:
……采药石之人入中,如行十里,迥然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乃见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与世人殊别。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金液,延入璇室,奏以箫管丝桐。饯令还家,赠之丹醴之诀。虽怀慕恋,且思其子息,却还洞穴,还若灯烛导前,便绝饥渴而达旧乡,已见邑里人户,各非故乡邻,唯寻得九代孙,问之,云:“远祖入洞庭山采药不还,今经三百年也。”其人说于邻里,亦失所之。(据《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拾遗记》)其后,《搜神后记·袁相根硕》、《幽明录·刘晨阮肇》、《幽明录·黄原》承之。
另一类是关于“世外桃源”的,表现一种理想社会模式。以陶渊明《桃花源记》为代表,此类故事亦颇多,如刘敬叔《异苑》卷一所载《武溪石穴》:
元嘉初,武溪蛮人入石穴,才容人,蛮人入穴,见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开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怪。此蛮于路斫树为记,其后茫然,无复仿佛。(据《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异苑》 )
《柳归舜》借洞天福地故事模式表现柳归舜意外遇鹦鹉仙子的奇遇,这一整体情节设计,无疑体现出了作者的妙思巧构,当然,作者的翩然异想,还体现在故事的诸多细节上。如“表里洞彻”、“圆而砥平”的巨石,巨石上奇异的大树等,又如小说中所谓“桂家三十娘子”的居所,竟然藏在云中,可以任意飞动!真是可以移动的空中楼阁。再如,柳归舜离开异境之法,竟然是以一尺绮掩目,便“忽如身飞,却坠,以达舟所”。如此种种,均想落天外。
检《柳归舜》之全文,不难发现,小说的主体部分,即柳归舜的异境奇遇,并没有在奇遇的道路上进一步走下去,描写人仙情恋之类更具故事性或其他更具情节性的超现实的奇幻内容,而是出人意外地描写柳归舜与鹦鹉仙子们吟咏诗词歌赋、讲论文艺的场面。这种场面与现实世界中的文人雅集相似,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区别。由此言之,表现一种文人意趣,恐怕才真正是《柳归舜》的意旨所在。
《柳归舜》充满了一种清雅别致的文人意趣,这种文人意趣,体现在那些鹦鹉仙子别致而有趣的名字上,更体现在她们的言谈歌咏上。鹦鹉仙子们谈论吟唱的都是诗词歌赋,或者吟诵着钩弋夫人唱过的曲子:“戴蝉儿,分明传与君王语,建章殿里未得归,朱箔金缸双凤舞。”或者吟唱着李夫人唱过的歌曲:“顾鄙贱,奉恩私,愿吾君,万岁期。”或者感叹阿娇深宫下泪,自赋新曲:“昔请司马相如为作《长门赋》,徒使费百金,君王终不顾。”还有的在讽颂着司马相如的辞赋。仿佛一群文学之士,在谈艺论文,言说掌故,风雅洋溢。而且,如凤花台者,还自为诗文,其间一章,乃其昨过蓬莱玉楼的新作:“露接朝阳生,海波翻水晶。玉楼瞰寥廓,天地相照明。此时下栖止,投迹依旧楹。顾余复何忝,日侍群仙行。”此诗柳归舜言其“丽则丽矣”。不仅如此,鹦鹉仙子们居然还评论近世文宗薛道衡、江总,有“近代非不靡丽,殊少骨气”之论。无独有偶,在另一篇唐人小说《异闻集·独孤穆》中,又有女鬼评论薛道衡之诗文:“当时薛道衡名高海内,妾每见其文,心颇鄙之,向者情发于中,但直叙事耳,何足称赞。”(《太平广记》卷三四二《独孤穆》)这些评论当然是作者借小说中人物之口所发,如牛僧孺者,均一时才俊,故其评论,多切中肯綮。钱锺书先生言:“薛道衡每遭唐人小说中鬼神嗤薄……齐谐、志怪,臧否作者,掎摭利病,时复谈言微中。”(《管锥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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