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2期

第十四讲 真趣

作者:吴企明




  唐寅《东篱赏菊图》(见封二),今藏上海博物馆。
  唐寅(1470—1523),字子畏,号伯虎,又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等,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弘治十一年(1498),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会试时,因无辜牵入科场舞弊案而被革黜。后以卖字画为生,怀才不遇,坎坷终生。从沈周、周臣学画,擅画山水、人物、花鸟等。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合称“明四家”。有《六如居士全集》传世。
  本图画题、画境都是依据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名句立意的。画幅中部画蟠曲奇倔的松树,松盖占着极大的空间,远处削壁陡立,与奇松互为照应。松下描画陶渊明和友人坐在石上赏菊,相向对话,神态自然悠闲。爱新觉罗·弘历题诗云:“坐石高谈”,即指此。他们周围两童随侍,一童浇水,一童烹茶。全图人物众多,主宾分明,置于画幅中心,十分醒目。画幅左上方,画家自题一绝。乾隆三十年(1765),弘历步其韵和了一首。
  
  唐寅诗云:满地风霜菊绽金,醉来还弄不弦琴。南山多少悠然趣,千载无人会此心。题诗先从画面落笔,紧扣画题。次句却转而写赏菊的雅兴,兴来饮酒,醉后抚弄无弦琴,以抒心意。“不弦琴”,即无弦的古琴。陶渊明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萧统《陶渊明传》)。第三、四句承上意,写赏菊的情趣,说千年以来,无人理会这种东篱赏菊、悠然见南山的雅兴和真趣。“悠然趣”,即《饮酒》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指东篱赏菊的真意、真趣。显然,画家唐寅是领会其中的真趣的,所以才画作这幅《东篱赏菊图》,并题写了这首诗,申补画意,使诗情画意得到充分的交会和融合。
  苏州著名园林狮子林内,有座“真趣亭”,悬挂着爱新觉罗·弘历题写的“真趣”匾额。有一个传说,说乾隆帝游览狮子林后,书“真有趣”三字,园主人请皇上将“有”字赐给他,便将“真趣”两字镌为匾额。这则传闻,查无实据,好事者实在是唐突了这位我国历史上文化素养较高的帝王,因为“真趣”是一个专门名词,早在诗画界、诗画论著中频仍出现,他是不会把“真趣”写成“真有趣”的。
  “真趣”一词,六朝人笔下已经出现,江淹《殷东阳仲文兴瞩》:“晨游任所萃,悠悠蕴真趣。”唐人王勃《三月曲水宴得烟字》:“目斜真趣远,幽思梦惊蝉。”郑谷《华山》:“澹淡生真趣,逍遥息世机。”宋人郭熙《林泉高致·画意》:“则幽情真趣,岂易品藻?”(按今本《林泉高致》无此语,见唐寅《画谱》卷一引)宋人米友仁自题《潇湘奇观图卷》:“此卷乃庵上所见,……辄复写其真趣。”
  “真趣”,是诗学、画学中的一个美学概念,是诗人、画家共同的审美追求。荆浩《笔法记》:“叟曰:不然。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曰:何以为似?何以为真?叟曰: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荆浩以为“真”,即是艺术真实,是绘画艺术的精髓,它与自然真实的区别,就在于“气质俱盛”。绘画艺术品,不但要得客观物象之形,更要得其气,气韵生动,得天真自然之趣,将对象描写得栩栩如生,才有真趣。诗家论诗,也讲真趣,许学夷认为诗之真趣在于“出于性情之正”,“得声气之和”(《诗源辨体》卷一)袁枚则说:“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以论诗。”(《随园诗话》卷一)元人释英还认为诗画的“真趣”是一致的,他在《答画者问诗》中说:“要知诗真趣,如君画一同。机超罔象外,妙在不言中。”由上所述,可知诗画家追求的“真趣”,存乎诗画艺术作品中,虽不可捉摸,但又有真实感,它让人们获得景物、山水、性情逼真的感觉体验和审美趣味。画家、诗人将这种审美体验融入画中,写入诗里,特别是题画诗里,达到诗画交会、诗画融通的新境界。恽寿平评论王翚《山水册》第八开云:“平远荒远,幼文真趣。”他认为王翚这幅画具有徐贲山水画之“真趣”。(见李佐贤《书画影》卷十七)恽寿平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月,在王矅升家东皋园池上小饮,乘醉挥毫点染,缀笔荷花,题曰《蒲塘真趣图》。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卷一〇著录过这幅画。南田自题一诗:金粉散蒲塘,露湿云衣绿。残叶破秋风,惊起鸳鸯宿。后三年,画家在宜兴南山阁重睹此画,又重题云:“此帧在东皋池上醉后抹涂,残叶离披,芦草交横,略得寒门寂寞之致。”露粉流红,水佩交翠,冷光零乱,浮动纸上,诗意正是“真趣”的具体描绘。陆时化评曰:“此为第一。”(《吴越所见书画录》卷一)认为这是恽寿平许多荷花画中最好的一幅,诚为不刊之言。
  历代诗人论及“真趣”的题画佳作,常常可以见到。唐朱湾《题殷上人院壁画古松》:“石上盘古根,谓言天生有。安知草木性,变在画师手。阴深方丈间,真趣幽且闲”(节录)。诗人说,壁上的古松,好似天生,却是在画家手里变幻出来的,古松阴深深地覆盖在殷上人的方丈间,幽静闲雅,产生富有真实感的审美情趣。
  唐寅《晚翠图为惟盛高君写》:野亭题晚翠,笠屐试来登。腊尽松颜重,日斜山色凝。穿林下樵担,隔树过渔灯。此景有真趣,欲图谁个能?题诗点明《晚翠图》便是根据真景画成的,此景有真趣,此图也得其“真趣”。谁能画出“真趣”来?当然是画家自己。董其昌《仿僧繇山水图》:“画龙不点睛,点睛即飞来。画山不画骨,画骨失真趣。幻化姿神奇,夫已得其意。萧萧屋数间,瑟瑟数株树。时有钓鱼人,扁舟荻花渚。”画家于画幅上题云“仿僧繇没骨画”,可见“画山不画骨”之骨,即指“没骨画”之法,画山不勾勒轮廓。董其昌自谓放笔姿意化神奇,画境萧疏幽闲,方能摄取“真趣”。程敏政题沈周画诗,说得很有意思,他的《为张通守题沈启南画障》(节录)云:石田老翁非画师,胸中丘壑天所私。挥毫便觉真趣发,意到岂借丹青施。通守张君画成癖,半幅生绡比金璧。他阐发了很深的画理,认为沈周胸中自有丘壑,挥毫便成真山水,意到气韵足,墨色幽远淡雅,不施丹青,画上便有真趣浮动。石田画的这种美学特征,用石田自己的画论,可以得到印证。王翚自题《坐看云起图》跋语云:“幽淡天真中有高韵,此元人神髓,生平自谓有得,未尝轻以与人。惟承公先生具此神解,聊尔举似,正石田所谓:‘淡中真趣,非涂红抹绿者可比也。’”沈周这一段画论,他书未载,赖王翚题跋录存,遗文泽于后人,亦画坛之幸事。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右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二十四诗品·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