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痴儿、青眼及白鸥
作者:蒋 方
痴儿了却公家事,
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
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
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
此心吾与白鸥盟。
宋神宗元丰四年至六年(1081—1083),黄庭坚在太和任知县。这首诗写在他就官第二年(1082)的秋天。太和,即今江西泰和县,赣江从城东向北流过。快阁,是当时县城上的东楼,濒江望山,是登临览胜的好去处。阁名是黄庭坚所起,并为后人所沿袭。据吴曾说,此诗原名《题太和县楼》。黄庭坚《送吕知常赴太和丞》说:“往寻佳境不知处,扫壁觅我题诗看。”南宋杨万里有《题太和宰卓士直寄新刻山谷快阁诗真迹》二首,其中说到“太史留题快阁诗,旧碑未必是真题”(《诚斋集》卷三九)。太史即黄庭坚。可见此诗原题于城楼墙壁之上。虽然不能知道快阁的命名是否与诗同时,而快阁之所以有名,正是由于此诗。
诗人说:终于处理完结那些繁琐枯燥的公家之事,走出县衙,登上这赣江边高耸的快阁,东走走,西走走,晚晴夕照之下,身心俱有一种无比的轻快。树叶落尽,放眼可见山岭起伏,层层叠叠,天空是那样的高远,那样的阔大;赣江澄澈,横亘在天地之间,映照着一弯秋月,是那样的清亮,那样的分明。独身在此,既无知音,那种深深的孤寂,就像伯牙为钟子期而绝弦碎琴;借酒为伴,陶然而乐,那份沉湎的狂欢,就像阮籍在竹林豪饮而见到了嵇康。真想乘船直归故乡而去,万里长途不惧远,悠悠一曲弄长笛,那是何等的闲散与自在。虽然遗憾此刻回不去,可我的心已与那江上的白鸥定下盟约,要随之翔游于山水天地之间——兑现只是迟早的事。
诗境开阔而澄澈,透射出诗人的胸次不存丝毫的滓秽俗尘。“光风霁月”,是黄庭坚最喜欢用的形容词,可以用来表现这里所描写的境界。不过,快阁之下,赣水流逝,永无止息;快阁之外,西昌山岭,横亘天地;快阁之中,年年岁岁,人来人往。而面对山水夕照,有几人能至此境界呢?黄庭坚此刻心境的生成,由这首诗去寻找线索,则“痴儿”一词是关键。
诗人开篇就以“痴儿”自称,颇有深意。《晋书》卷四十七记载,傅咸为人清正鲠直,屡屡批评在朝廷执政的杨骏。杨骏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岳父,权势既大,又有倚仗,对此很是不快。其弟杨济平素与傅咸颇有交情,于是就写信劝傅咸说:“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广也。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观每事欲了。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一段话中,总计有五个“了”,意义则有二:一是清晰,一是完结。“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观每事欲了”,这里的“了”都要作清晰明白讲。“痴”的本意是呆,是傻,而魏晋人往往用来形容那些“给个棒槌就当针”的心性纯正之人。如顾恺之,当时就有“痴绝”之名。杨济关心傅咸,故劝告他,在官场中,就要懂得糊涂才是聪明:“江海之所以深广,是因为吸纳溪流不分清浊;要成就天下大业的人,就不可以每事讲究明白,而您却凡事都要说个清楚。俗话说,生个痴呆儿,处理官场事。官场中事是不可以以明白清楚来要求的。要求事事清楚,只是一痴,虽然快心逞意,却难免祸害。”因此,杨济这番话中的“痴”,既指天性的迟钝,又指执著于信念而不能随机应变者的“痴性”。诗中所谓“痴儿”,取意在后者。
黄庭坚不是一个热衷功名之人,却也抱有济世的志向。他进入仕途之后,先任叶县尉,后任北京(今河北大名县)国子监教授,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不是副手,就是闲职,心中不无失志之感。太和虽然偏在南隅,知县却是主事之官,按理说任职太和,他是有了机会可以推行一些自己的想法了。他在元丰四年年底到任,五年春就作有《到官归志浩然》,抒写自己对于官事的厌倦:“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敛手还他能者作,从来刀笔不如人”。这里的情绪显然是因政事挫折而生。《宋史》本传记载,黄庭坚知太和县,以平易治,体恤民生而不迎合上司。当时朝廷派售官盐以敛财,各县长官不顾百姓穷困而争报数量,“太和独否,吏不悦而民安之”。可见他在官场的不肯附和随应。他曾写信给在邻近的高安任职的苏辙说:“不肖既全于拙矣,于事无亲疏,不了人之爱憎,人谓我疏愚,非所恤。独不知于道得少分否?”诉说自己坚持正直而疏于人事的苦恼,并希望得到年长而久在官场的苏辙的指点。信中所说的“拙”和“疏愚”,正是诗中“痴儿”之意。因此,太和知县虽然是一县之长,黄庭坚要坚持自己恤民立政的为官原则却也处处碰壁。于是面对官场的混浊,面对繁琐的官务,他说自己是“薄能不胜事剧,陆沉簿领中,救过不暇笔墨”(与上同见《与苏子由书》,《山谷集》卷一九),叹息完全无暇从事自己喜爱的文艺。一面是倦怠与忧烦盘结于心,一面仍然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官事冗务。既知自己无以作为,却又不能放弃为人立世的真诚,在琐屑的官务中认真而徒劳地工作。于是自嘲为不懂得妥协与糊涂的“痴儿”,辞官归隐之意也就油然而生。
在这样的状态下,登上快阁,远眺江山,就是黄庭坚释放忧烦的一种方式。快阁之“快”,首先就是轻快。这轻快,不仅是摆脱了缠扰的官务,而且离开了官务,也放下了自己既要坚持又不免苦恼的认真,于是身心俱释地进入了自然山水之中。虽然“痴儿”本性纯正,凡事无不认真,难免招来“聪明人”的劝告,但若无此本性,就不是“痴儿”,也就不会产生这种进入自然的心理感受。“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首联二句,语调平静,传达出诗人“放下”之后的轻松之感。颔联写眼前之景:“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不仅是开阔,而且澄澈,不仅是远大,而且清明,与登上快阁之前那烦扰壅塞的心情适成对照,诗人在这里终于找到了自我。
诗的后四句由叙述写景转向抒怀,将快阁之“快”由“放下”的轻快推进而至畅快、快心、快意之“快”,来表达诗人对情性自在的闲散生活的向往。颈联上句“朱弦”用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之事,写志向的不被赏识,下句“青眼”则用阮籍之事。《晋书》记阮籍不拘俗礼,任心而行,口不臧否人物,能为青白眼,以示好恶。他为母亲服丧,“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白眼,即今所谓对眼,以眼白向人,表示不快。青眼,指瞳孔,即正眼相看,表示喜爱。“青眼聊因美酒横”,意谓尽管周围人事不快,又何妨自作青眼而独立特行呢?在这里,诗人用一“横”字写出自己遭遇挫折而不悔其志、坚持自我而兀然傲世的姿态。这正是“痴儿”的痴性所在。
然而,既在官场,坚持自我,不仅会招致挫败与打击,而面对令人不快的人事,自身也难免烦恼与困扰。虽然可以登上快阁,时时调适情绪与心态,毕竟只是调适而已,并非真正的解决。黄庭坚在这时期写给苏辙的诗中感叹:“游宦一生非有己,隐居万事不由天。”(《奉答元明苏辙》)他所向往的是一种真正归复自我的自在生活,因此诗末言:“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我与白鸥盟。”“白鸥”是江上所见,“鸥盟”则是用典。《列子•黄帝篇》中有一个寓言,说是有一个喜爱鸥鸟的人,每天来到海边,随着鸥鸟的游翔而嬉戏,“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一天,他的父亲说:“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第二天,当他来到海边,“鸥鸟舞而不下也”;因为他改变了原来的自在之心而有求取之意。黄庭坚用此典而强调“我心”,表示他想辞官归隐不仅是因为倦怠于“公家事”,更是因为本心、本性都切近自然,不合于竞求名利的官场,而唯有回归于故乡的田园生活,才能真正拥有快心、快意的畅快。
诗以“痴儿”领起,以“痴性”贯穿全篇,用“青眼”表达任性之行,用“白鸥”表示自在之意,抒写了在官务之中身心疲惫的诗人面对自然山水所感受的轻松愉快,并由此而产生的辞官归隐之愿。“落木”二句写景,壮大,通透,明澈,清亮,既是自称为“痴儿”的诗人所见,更是以“痴儿”自称的诗人那纯正情怀的内在观照与投射外化。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批评此联:“但以远大、分明之语为新奇,而究其实,乃小儿语也。”真是很荒唐的批评。以“远大”写天,以“分明”写月,确实是平常词语,但与“落木千山”“澄江一道”相配合,正写出诗人对于熟悉事物忽然而产生的新鲜感,写出诗人在特定情景之中对于天的“远大”和月的“分明”的重新发现。平常词语,不平常的境界,正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王国维曾言:“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泌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一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人间词话》上卷)可以作为黄庭坚这首诗的注脚。“所知者深”,即他对自己“痴儿”本性的认肯。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洽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青琐》祭文,语意甚工,但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文章最为儒者末事,然索学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幸熟思之。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黄庭坚《答洪驹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