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作者:吴华峰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词,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姜夔青年时期曾漫游到合肥,并恋上当地一位歌女,此后迫于生计,数经分别之苦,但始终对其人眷恋不已,合肥遂成为词人终身魂牵梦绕之地。姜夔现存的八十七首词作中,竟有十九首是为怀念这位女子而作,《踏莎行》即在其列。据词题可知,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元旦,姜夔从汉阳去湖州途经金陵(今南京)时,思恋恋人,感梦做此词。全词因梦而生,亦梦亦真,不唯清空,且又骚雅。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开篇一句点明题旨,说自己在梦中又和恋人相遇。作者爱之甚,情之切,思之深,因而感于梦。在梦中,恋人轻盈的体态又浮现眼前,芬芳婉转的声音又萦绕在耳边,只用一句话就将一位遗世而独立的佳人形象凸现出来,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佳人轻柔的身影萦绕在一场轻盈的梦境中,二者交相辉映,奠定了全词清空的意境,也预示着作者的思念即将像梦一般缓缓流出。
然而人生的梦境必然还将在孤独的现实中醒来,也注定今晚将成为又一个不眠之夜。“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笔锋陡转,词人不只写自己如何相思,却代人立言,转而揣摩女子的心理,设想她此刻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在乍暖还寒的初春之夜,为相思而失眠苦恼。其实这幅景象又何尝不是作者自己的心理写照呢?既是表达自己的思念,却参以女方情思,从虚处传神,处处表现出那种不忍割舍的依恋,尽显词人温厚细腻的本色。
姜夔幼年丧父,一生坎坷,二十二岁即开始诗酒飘零的漫游生活,往来于扬州、合肥,旅食于江淮一带。观其一生,可以说姜夔的人生充满不幸,然而在其不幸的一生当中,也有若干令人留连的温馨片断,在词人最失意的时刻,成为他的精神支柱——其中之一,即为爱情。人生中的每次“谙尽离别滋味”,都加深了词人对爱情的体验和对世味的感知,并使这种情感上升为终生挥之不去,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理情结。在他的笔下,对相思的刻画也就愈加曲折动人。
过片第一句“别后书词,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承上启下,依旧是从女子的情思着笔。然而却由对情感的宏观把握转向对细节的描写,从众多的回忆中拈取一个特别的场景:男子离去,而多情的女子,用一针一线缝补着对往日爱情的忆念和对未来相逢的期待,不知不觉相思的魂魄早已随着频寄的书信和情人的脚步飞远,手中的针线也因相思而搁置一边。姜夔稍后而作的一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恰可做本段的注解:“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叫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原来所有情感的症结都来自于当初的相遇。回忆是一种瘾,相思是一种病,而由这种深挚的相思所带来的心灵的感伤,则是一种终身不愈的残疾。
经过虚实结合的层层渲染,紧接着以景结情,引出全词的高潮同时又是结尾:“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今人评姜夔此词,多顺从文意,认为这句紧承“离魂暗逐郎行远”,依然是描写女子的心境:清冷的月光笼罩了淮南的山岭,我的魂魄也在幽暗中悄悄随男子离去,孤孤单单,又有谁来照顾呢?如唐圭璋先生说:“这两句以皓月千山衬托恋人离魂于夜里寂寞归去,同时又暗示了作者的相思之情。”(《唐宋词选注》)沈祖棻亦云:“‘淮南’两句,因己之相思,而有人之入梦,因人之入梦,又怜其离魂远行,冷月千山,踽踽独归之伶俜可念。”(《宋词赏析》)
的确,对本句的解读,恰好构成品味本词情感特色的关键。然而结合对词境的揣摩,可以发现,若从男方的角度去解读此句,似乎更加耐人寻味。从字面意义和行文逻辑上来分析:此词一开始由对恋人的思念入手,继而转入对其心思的揣摩,而最后一句笔调陡转,立刻转为实写,在女子的思恋的同时,男主人公正在清冷的月色的包裹中,孤身一人踏上旅程。最终的结果,梦依然是梦,终究无法成为现实,像流行的歌曲所唱的那样:“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你一起回家。”炽热的相思过后,依然只剩“我”孤身一人走在漫长的旅途中。这就使全词情感由实到虚,再由虚到实,如野云孤飞,空灵而不质实,符合词人创作的心路历程。
从词作的深层含义上来讲,这幅场景让人感受到的绝不单纯是对爱情的失意和别离的苦痛,可以说,更融入了作者对人生的体验乃至上升到一种对人生处境的思考。种种人生的缺失,诸如身世的凄凉、飘泊的孤独交织杂糅在一起,形成一种错综复杂的心像,与月夜冷山的景象完美契合,致使全词的情感显得更加厚重。“哀莫大于心死”,作为一个江湖飘零的清客,他在词句中所表现的爱情,虽然并不惊心动魄,却令人回味无穷,让人体会到那种人生悲剧后,一种最深刻的喟叹。至此,全词的感情也得到了升华。
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提出作文“情高妙”、“意高妙”、“想高妙”以及“自然高妙”四种境界。如果说此词的前半部分还停留在情、意、想高妙的境界上,那么“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句却已经达到一种“不知其所以妙”的自然高妙境界,与杜甫“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咏怀古迹五首》之三)隔代相传,心心相印。更有甚者,此句在词史上营造了一种独有的冷境,达到以健笔写柔情的造诣。姜词一贯喜欢使用清冷的意象,如“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香冷入瑶席”(《暗香》)等,但通过对比不难发现,以上所举各句虽然工巧,但多雕琢之感,难脱匠气,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感情和描写都是那么的流畅,将作者那种孤独、那种悲凉、那种落寞、甚至有一点绝望的心情表露无余!这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仿佛是一组电影的长镜头:在清冷的月光下,一个孤独而又单薄的背影踟蹰在群山环抱的小路上,而他面前的那条小路,又是多么的漫长和模糊。也难怪对姜夔一向颇有微词的王国维也不禁要说:“白石之词,余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清人况周颐云:“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者,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句之所以有那么大的感染力,正是所谓的“词心”存焉。词人一不小心,在这里将凄凉的心事抖落,而又被那些同样敏感的历代读者抓住。
纵观近千年词史,在众多的爱情词作中,《踏莎行》一词也许不算最上乘的作品,但作者却在这短短的五十六个字中,以清刚醇雅的笔触勾勒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相思,不艳不腻,不俗不躁,亦成为姜夔人格的写照。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句,在浩如烟海的佳句中也许并不算最耀眼出众,但是却饱含着词人的独特感受,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不期高远而自然高远,它本身就像一片清冷的月光,千载而下,在寂寥的夜里,在失意彷徨的时刻,不经意间引起每一个孤独的灵魂的共鸣。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