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赵翼的咏史诗
作者:李 鹏
史学赵翼对文学赵翼的影响,表现最突出的诚然是赵翼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对咏史怀古题材的偏爱,《瓯北集》中这类诗歌不仅数量很多,作为一个整体来看,艺术质量也几乎是最好的。本文拟对此作一简单评介。
作为一种诗歌体类的咏史诗(广义的咏史诗,既包括直接歌咏史事的咏史诗,也包括因为历史遗迹、历史风物引发的怀古诗),一般溯源到东汉班固的五言《咏史诗》。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大量的咏史诗。在代表诗人左思的推动下,咏史诗从班固式“美其事而咏叹之,栝本传,不加藻饰”,发展到“自抒胸臆”(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六“张景阳咏史诗”条),创立了咏史诗写作的新范式。萧统《文选》卷二一列“咏史“一类,标志着咏史诗已被视为一种成熟的诗歌体类。到了晚唐,咏史诗的创作在形式上有了新的发展,即用大规模的组诗歌咏长时段的历史。据书目记载,当时如褚载、杜辇、阎承琬、童汝都曾创作咏史组诗,但他们的作品均已佚失,存留下来的有胡曾《咏史诗》3卷、汪遵《咏史诗》1卷、周昙《咏史诗》8卷、孙元晏《六朝咏史诗》1卷。这一形式出现后,代有作者,其中元代杨维桢、明代李东阳影响较大,二人分别有《杨铁崖咏史》(收在刘振清编《清照堂丛书》里)及《拟古乐府》(见《李东阳集》)。清代尤其是乾嘉时期,咏史组诗这一形式再次繁荣,翻开乾嘉诗人的诗集,像一组几首或十几首的咏史组诗,比比皆是,难以枚举。而像赵翼的友人如洪亮吉、舒位、谢启昆、顾宗泰等更是创作了大型咏史组诗,动辄数百首。有意思的是,这一时期连皇帝也创作咏史组诗,乾隆帝有《御批通鉴辑览》及咏史《全韵诗》106首,嘉庆帝以他的名义刊刻了《御制全史诗》64卷,包括《读〈史记•三皇五帝本纪〉》、《读〈尚书〉》、《咏〈左传〉》、《读〈通鉴纪事本末〉》等组诗,可见赵翼身处时代咏史之热。
乾嘉时期这些咏史组诗,大多是撮取本事,排比成篇,间有感慨或评论,但大抵词旨温厚。当代有的学者从诗人对历史的切入点和对史料、史实的运用出发,将咏史诗区分为“传体咏史”、“论体咏史”和“比体咏史”三类(孙立《论咏史诗的寄托》,《中山大学学报》1997年第1期),按照这一划分,则乾嘉咏史组诗中大多属于传体咏史。从这些诗中,读者获得的更多的是历史知识,其中间或也有议论精到或寄托深远的诗篇,但总体水平并不高。
置身在这股“咏史热”氛围中,赵翼虽然没有类似友人那样的咏史组诗,但咏史、怀古之作却也不少,我统计了一下,《瓯北集》中这类作品共有140余题。这其中有些也属于“传体咏史诗”,但大多是“论体咏史诗”和“比体咏史诗”。他或是在登临遗迹时,或是在赏画观剧时,或是在阅读史书时,有所感动触发,于是形诸吟咏。此外,有时一些不便明言的内容他也借咏史怀古的形式加以表达。因此,和咏史组诗不同,赵翼咏史诗的创作更依赖于灵感而不是历史知识的储备,而其咏史诗之所以历来被称道,主要是因为以诗论史中表现出来的对历史事件见识的高超、对历史人物评骘的公允,以及在历史陈迹中寄寓着自己的情感、志向和深沉的现实关怀。
赵翼咏史诗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见识迥异常人,他既具有宏观的历史视野,在一些具体历史事件中又能够揭开纷繁的表象,直指本质。例如,卷二三《杂题》其三认为秦始皇修筑长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在当时是暴君的虐民行为,而站在整个历史的高度看,长城有巩固边防的作用,而大运河则是沟通南北的大动脉,可谓“功及万世长”、“贻休实无疆”。对于秦桧冤杀岳飞一事,他说“乃知风旨本朝廷,为梗和戎亟拔钉”(卷一三《岳忠武墓》),认为这是宋高宗授意秦桧干的。对于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夺取帝位,他拿来和后来朱高煦、朱宸濠的叛乱相提并论,说“兴师若不论成败,高煦宸濠岂异情”(卷二《金川门怀古》其一),认为他们在争夺最高权力的实质上并无区别。对于唐明皇和杨贵妃之事,卷三一《莪洲以〈陕中游草〉见示,和其五首》其五咏马嵬坡直言:“宠极强藩已不臣,枉教红粉委荒尘。怜香不尽千词客,召乱何关一美人!”诗中对女色倾国、红颜祸水论很不以为然,认为安史之乱源于藩镇过于强大。
其次,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赵翼能够结合历史情境,体贴人物内心的初衷、苦衷,不作苛刻之论,议论公允而又发人深思。如正统史学历来将王安石视为奸臣,甚至将北宋覆亡归咎于他,但赵翼却说:“荆公变祖法,志岂在荣利?盖本豪杰流,欲创富强治。……推原其本怀,固与权奸异。”(卷三《咏史》其五)对于冯道和息夫人,人们多讥议他们的臣节和贞节,赵翼认为“时平易绚机中锦,世变难完席上珍”(卷五二《咏史》),有同情,也有体谅,却并不作道德上声色俱厉的挞伐。再如,卷二一《馆娃宫》:“恩受吴宫功在越,可怜啼笑两俱难。”对西施心态的揣测,细致入微又合情合理;卷一三《袁州城外石桥最雄丽,相传为严世蕃所作》:“却笑世间康济事,也须势利始能成。”严世蕃是明代权奸严嵩之子,但因为他有势有财,却能造一座雄丽石桥来渡人。这正如孔子感叹的那样,行“道”也须借“势”(《孔子家语•观思第八》:“孔子曰:‘季孙之赐我粟千钟,而交益亲。自南宫敬叔之乘我车也,而道加行。故道虽贵,必有时而后重,有势而后行。微夫二子之贶财,则丘之道迨将废矣。’”),看似矛盾,却彼此相须,其间关系颇耐寻味。
再次,赵翼不少咏史诗继承了左思“咏怀”的传统,借咏史抒发自己的志向和情感,而不是泛泛地对史事表示感慨。二十三岁时,他失去教馆,生活贫困无着,只好入京谋取出路。在路过淮阴时,他想起韩信当年的遭遇,感慨“贱日流离艰一饭,时来功业陋三分。英雄也自论遭际,敢叹寒酸尚卖文。”(卷二《淮阴钓台》其二)夺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诗里流露的志向极其远大,充满自信。台湾林爽文暴动,赵翼入李侍尧幕府,李侍尧很器重他,想推荐他复出为官。但赵翼不愿受李侍尧的羁络,卷三一《咏古》其三咏聂政:“英声轵里亘千春,只解酬恩不择人。何物韩严甘为死,可怜轻掷不赀身。”表面上是对聂政许身非人的惋惜,实际是表明自己不愿为了酬恩而失去人身、意志的独立,话语之外也流露了对李侍尧为人的不满乃至不屑,因为李侍尧是当时的一个贪官,《清史稿》卷三二三《李侍尧传》谓李侍尧“屡以贪黩坐法,上终怜其才,为之曲赦”。
最后,非常可贵的一点,赵翼的咏史诗并非如梁启超抨击的旧史学一样,“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他的不少咏史诗充满“鉴往知来”的经世致用精神。赵翼在对史事感怀的同时非常注意其对现实的借鉴意义,正如他自己在卷四二《读史》其一所说的:“古方今病辙相循”,他注重的是用“古方”医治“今病”。乾隆朝中后期,吏治越来越腐败。卷三一《闲咏史事六首》其二:“炙手权门百贿填,古人眼孔究堪怜。区区黄雀青鱼鲊,屋栋虽充值几钱?”古人如陶侃利用自己监鱼梁之便给母亲弄了一坩鲊鱼(见《晋书》卷九六《列女传•陶侃母湛氏传》),跟时下的贪官们比起来不值一提,如今是“库无百万黄金铤,那足称为宰相家”(其三),矛头暗指乾隆宠信的和珅。在卷二七《咏史》中他感叹:“食椒能几粒,八百斛犹贫。枉署摸金尉,先为入草人。但知乌攫肉,岂悟象焚身。何事狂奔者,依然覆辙循。”讥刺各级官吏都是贪财聚敛而奋不顾身。卷三九《阅〈明史〉有感于流贼事》其二:“百年安堵享升平,谁肯轻生肇乱萌。死有余辜贪吏害,铤而走险小人情。”这既是对明末历史的准确总结,也是对乾嘉朝时势的清醒把握。一方面是吏治败坏,一方面是流民四起,可乾隆仍然沉浸在盛世的幻觉里,自称“十全老人”。赵翼以史学家的清醒和诗人的敏感,对时世抱有深沉的忧患:“盗起开元后,渠歼正德中。古今多变局,天地少全功。未事几谁觉?临危力已穷。陈编供阅历,愁对一灯红。”(卷四《读史》)
总之,在乾嘉时的咏史热中,赵翼的咏史诗可谓独树一帜,最具特色,很值得喜爱文史的读者涵咏。
(作者单位: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