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3期
萧条异代不同时
作者:刘绪义
这些为人熟知的东西我们就不详说了,这里要说的是一个长期以来为人们所难以理解的谜。
众所周知,凡读过杜诗的人,谁不为诗人对国事的关心,对人民的挚爱而动容呢?王夫之却是一个例外。其例外之处何在?
其一,王夫之是第一个讥批杜甫诗品人格之人。王船山批杜可以说是遍及杜诗。如在评杜甫《漫成》一诗时说:
杜又有一种门面摊子句,往往取惊俗目,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装名理名腔壳,如‘致君尧舜上,力(再)使风俗淳,’摆忠孝为局面:皆此老人品心术学问器量大败阙处。或加以不虞之誉,则紫之夺朱,其来久矣。《七月》、《东山》、《大明》、《小毖》,何尝如此哉!(《唐诗评选》卷三,《船山全书》第十四册)
直指杜甫的诗是为了装门面、盈局面。又说:
杜陵忠孝之情不逮,乃求助于血勇。丈夫白刃临头时且须如此,何况一衣十年,三旬九食耶?
一件衣服穿十年,一个月才吃九顿饭,这样穷愁潦倒的人怎么可能来行忠孝呢?继而他还对杜甫忧国忧民之情提出了怀疑,如他在评《诗经•竹竿》时借题发挥,说:
《书》曰:“若德裕乃身”,裕者,忧乐之度也。是故杜甫之忧国,忧之以眉,吾不知其果忧否也。(《诗广传》卷一,《船山全书》第三册)
在船山看来,杜甫之忧其实是表面功夫,忧之在眉就是假忧。
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历来被人称为杜甫“平生第一快诗”,格调之快,心情之快溢于纸上。王夫之却认为:“杜有‘剑外忽传收冀北(当为蓟)’诸篇,大耍此一法门,声容酷肖,哀乐取佞口耳,大雅之衰也。”(《唐诗评选》卷四)在船山看来,正是他大耍“忧之以眉”的法门的例子,也是大雅之衰的明证。
总之,在老先生眼里,杜甫是一个满纸虚声,空话连篇,只知呼穷叫苦,不知忧国忧民的心术不正、人品不端的人物。
除此而外,还在评初唐王绩《野望》时骂杜甫“诲淫诲盗”:
“大都读杜诗诗学杜者皆有此病,(不绍古响),是以学究、幕客案头,胸中皆有杜诗一部,向政事堂上料理馒头馓子也。杜于歌行自是散圣、庵主家风,不登宗乘,于他本色处拣别可知。(《古诗评选》卷一)。”
其次,他是第一个提出“李优杜劣论”的人。
第一个提出“李优杜劣论”的,《渔隐业话》指是元稹,元稹先杜而后李,引得韩愈不快,作“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来回应,提醒大家要对李杜并重。此后,唐有白居易、宋有葛立方,则明确黜李扬杜;宋有杨亿、明有杨慎,则黜杜扬李,元明两代,基本上是李白的风头要远远超过杜甫。
到清代,由于乾隆帝撰《唐宋诗醇》,并在自序中说:
有唐诗人杜子美氏,集古今之大成,为风雅之正宗,谭艺家至今奉为矩矱,无异议者。然有同时并出,与之颉颃上下,齐驱中原,势均力敌,而无所多让之太白,亦千古一人也。
又云:
李杜二家,所谓异曲同工,殊途同归者,观其全诗可知矣。太白高逸,故其言纵恣不羁,飘飘然有遗世独立之意。子美沉郁,其言深切著明,往往穷极笔势,尽情事之曲折而止。
最后乾隆总论李杜云:
若其蒿目时政,疾心朝廷,凡祸乱之萌,成败之实,靡不托之歌谣,反纵慨叹,以致其忠爱之心,其根于性情,笃于君上者,按之固无不同也。至于根本风骚,驰驱汉魏,撷六朝之精华,扫五代之柔靡,词华炳蔚,照耀百世,而人又何以异哉?
乾隆的出发点是李杜不分轩轾,因而,后世就以“诗不可以论劣”为李杜优劣论作结。
其实,此前不管是黜李扬杜还是黜杜扬李,抑或是李杜并驾论者,多从诗的才情和思想作结,而独独王船山,第一次明确提出李优杜劣,则是从一个崭新的角度出发的。
李独用本色,则为‘金陵送别’一流诗,然自是合作。杜本色极致,唯此《七歌》一类而已,此外如夔府诗,则尤入俗丑。杜歌行但以古童谣及无名字人所作《焦仲卿》、《木兰诗》与俗笔赝作蔡琰《胡茄词》为宗主,此即是置身失所处。高者为散圣,孤者为庵僧,卑者为野狐。
后人称杜陵为诗史,乃不知此九十一字中有一部开元天宝本纪在内。俗子非出像则不省,几俗卖陈寿《三国志》以雇说书人打匾鼓,夸赤壁鏖兵。可悲可笑,大都如此。(《唐诗评选》)
在这里,王船山也从本色入手评议李杜,但他认为杜甫真正称得上本色的,只有《七歌》。至于其他类诗,孤、卑参杂。
他讥杜诗《石壕吏》是“于史有余,于诗不足”。认为誉杜诗为诗史者是“见驼则恨马背之不肿,是则名为可怜闵者”(《古诗评选》卷四),指斥杜陵“三别”是“偨厓灰颓,不足问津风雅”,堆砌事实,缺少气骨,乖离风雅之旨。
在评《千秋节有感》时说:“杜于排律极为漫烂,使才使气,大损神理;庸目所惊,正以为是杜至处。”
在评《后出塞》之一“献凯日继踵”时说其“直刺而无照耀,为讼为诅而已”,“杜陵败笔有‘李瑱(李鼎)死歧阳,来瑱赐自尽’,‘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种诗,为宋人漫骂之祖,实是风雅一厄。道广难周,无宁自爱”。
那么,王船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贬杜批杜呢?为什么他要逆无数杜甫的拥趸们的喜好,把杜甫从诗品到人品全盘否定呢?这几乎成了众多研究杜甫和王夫之的学者们郁积在心的一个谜。
我们今天就来为大家解开这个谜。
说起来,王船山对杜甫是情有独钟的。王船山贬杜批杜并非随兴所为,从上文列举的例子来看,他是熟读杜诗并为杜诗作了厚厚的评点的。可以说,他与这位相隔900余年的前辈诗人杜甫是由爱生恨,爱恨到了难以融解的地步。这里只需举一个例子:
杜甫有一首题为《月》的诗: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尘匣元开境,风帘自上钩。
兔应疑鹤发,蟾亦恋貂裘。斟酌嫦娥寡,天寒耐九秋。
杜甫对于“月出”来说是非常敏感的,他的诗里曾反复出现月的意象,每一次写月都感受到一种新生般的体验。这首诗,苏东坡曾给予高度的赞美:“杜子美云:‘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此殆古今绝唱也。”可见此诗的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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