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心情:隐约于季节与场景之后
作者:刘淑丽
词是女性化的载体,不仅仅是因为其中充斥满眼的是女性尤其是歌妓舞女的舞姿云影,也不仅仅是词常常表达一种私人化的细腻深致的情绪与大胆的男欢女爱,而常常是由于其中多言及与女性有关的物什妆饰以及由此产生的风韵别致。词的形式化与流露出的一些贵族气,乃至丽唯美的色彩,无不与此有一定关系。李清照的这首词表现了一个女子的闺愁与相思,是宋词中常见的题材。对于这样被人表现得泛滥而俗气的内容,兰心蕙质的女词人是如何来表现呢?李清照曾说:“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孤雁儿》小序)在评论柳永的词时,又说:“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词论》)可知,李清照是最痛恨庸俗与尘下的,无论是语言内容还是风格。因此,这首词虽然也是写闺中念远,写刻骨的相思,但却是于居处环境的诗意化描写,与女性生活点滴细微中流泻而出。虽波澜不惊,平静如淙淙流水,但却于丝丝袅袅中晕染,弥漫,直至浸入人的内心。
上下阕似乎都在写景,所不同的是,上阕写室外的自然景色,预示着节令物候的更迭,下阕写室内之摆设,自身衣服妆饰的变化与环境的微细之处,透露出词人内心的起伏与情绪之变化。
季节的变化最易触动人敏感的神经,引起情绪的剧烈变化,多少诗情画意的佳作,多少流传千古的名篇,无不藉了这一触媒发酵而成形。柳永在词中多次用到“良辰好景”,“好天良夜”,一方面是对时光有一种异乎常人的疼爱与怜惜,一方面则是触发其动情作词的诱因。多情多感的女词人亦是如此。你看,冬天过去了,应该是初春时节了吧。雨微洒在空中,地面,深深的庭院,雕琐的楼台,还有词人的发髻耳尖,瘦削明如玉的手指,没有冬季的阴冷瑟瑟,有一丝暖意,像温泉,传入人心。风也不再悲啼如怨妇,而是变成了乖巧的小女儿,带着甜意和润润的体贴,讨好着我们的女主人。看来,春天真的降临了。但是,她还没有洗落征尘,没有来得及褪去所有的寒意,告知亲朋好友,要不,怎么只有河水从冰冻中苏醒,为她迎风洗尘?雨是暖雨,风是晴风,似乎已是一派轻柔的艳阳天气,但“初破冻”的转折,一个“初”字,提醒了春的乍到,一个“破”字,更递进地揭出了春脱蜕于冬,冬刚刚离去。这样,暖雨晴风后的这一转折,似乎才真的是词人所深切感受到的,也是她要欲说还休的。分明暗示着全词的情调,词人的情绪,无不与这看似和暖实则料峭的春天,有着隐约莫辨的关系。也许,这只是我们初读到这七个字时掠过的一缕微云,瞬息而没了影踪。但春是可爱的,她的生命力是无法阻挡的,她总是会在造物主疏忽的时候,向人间绽露笑脸,秘泄消息。你看,那柳树刚刚抽蕊,星星点点的嫩芽如慵睡的美人的眼,而那梅花的软瓣亦如美人含羞带怯的香腮,粉红中透露出的羞晕,沉醉而不自持了。柳眼梅腮虽是自然景物的拟人化,但亦语涉双关,分明衬托出词中女子同样的情态与美好的憧憬。这就是春天的最让人不舍之处,她总能带给人希望,无论是谁,哪怕是瞬时的。所以,才有春心萌动。一股暖流如汩汩泉水,流布人的全身,所经之处,冰凌剥落,顺着水流渐渐消融,变暖,最终漾为一池春水。
春心涌动的后果是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但是,它必是使人的内心因多感多求多盼而异常受苦。“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草长莺飞之时,杂花生树之际,美好的人、美好的心渴望享受美好的时节,而前题就是与心爱的人一起共度良辰好景。春天因为心爱人儿的相伴而存在而有了意义,否则,纵有良辰好景,又有什么意义呢?如同不懂音乐的耳朵遭遇音乐,看不见的人遭遇美景一样,在当事者的眼里心中,岂止是形同虚设,简直是不存在。所以,闺中少妇见柳色而顿生悔意,词中女子见春天而生与人共同烂漫美好,一起登临饮酒,一起赏文作诗之心。而女子的这一美好浪漫情绪是引不起回应的,因为太浪漫太美好,现实中很少会得到满足,她们心中的人儿是不可能在她们相思兀起的时候,需要的时刻,陪伴在眼前的。由美景引发美情,由美情又引发美愿,而迎接美愿的就只有失望甚至绝望了。所以,闺中少妇的悔并不仅仅是由于丈夫觅封侯,而是具有普遍性,她悔的其实是丈夫不在身边,无法与她一起完成心灵的遨游和情绪的巡礼。故词中女子才有“酒意诗情谁与共”的疑问。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反问与怨艾,是明明知道没有与人一起共享这饮酒与赏春之盛事,而发出的感伤之词。那么,这份感伤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泪融残粉花钿重”。词人笔下的女子显然要比那位“春日凝妆上翠楼”的少妇更为脆弱,更为婉约,更为无法承受了。这位美人终于无法隐忍,而滴下了大大的珠泪,如红蜡,如杜鹃之啼血。既然有了第一滴,就有了第二滴,第三滴……数不清的泪珠串成线,汇成河流,娇脸之上的红粉早已被污湿被冲刮而残败,这么一张残妆之脸怎不令人宛生恻隐之心!“花钿重”?花钿怎么能够重呢?先说花钿。它是古代女子头上一种装饰物,先以金属圈出花呀叶呀鸟呀的形状,然后在其中填以打磨成同样形状的花形叶形鸟形的各种颜色与质地的精美宝石,其间再饰以金色的小颗粒或珍珠为点缀,这些美丽之物在光与影的交错之下闪闪发光,光彩耀眼夺目。花钿虽然由金属和宝石做成,但不至于使人感到沉重。而此刻,词中女子却说花钿压在发际,使人感到沉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这又透露了什么呢?如果没有因相思而形容憔悴的人,是很难体验到的。什么叫衣带渐宽?什么叫弱不禁风?原来,人在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会使体力消耗殆尽而产生轻飘飘的感觉,这时,身体的轻再也无法承载哪怕是丁点儿之物的重了。花钿重说明女主人公身体之虚弱忐忑伤心绝望,到了经受不起一枝花钿的地步。女主人公瘦弱不禁风的体态跃然眼前。
但是,春天毕竟来临了,被包裹了一冬的身体也需要透透气,吸收一丝春的气息,所以,有了试春衣。“乍试夹衫金缕缝”。夹衫为唐宋时贵族女子常穿的一种春秋居家服,外为稍厚的面料,与夏日薄如轻纱的罗衣不同,内以绢做里,直领对襟,长及膝下,上面饰以花纹。“金缕缝”之“缝”此处押仄韵,读去声。而“金缕缝”也就是指夹衫的领口、袖口、衣服和袖子的边缘缝以金缕线为装饰。金缕一般有捻金缕与片金缕,片金缕容易在缝制与穿的过程中碎落,而捻金缕则是通过在面料上按照事先绣出的花纹图案用丝线钉上去,不容易脱落,也是唐宋时期较为流行的。虽然唐宋时期金缕工艺达到了非常发达的水平,但在衣服上绣以金缕仍不是平民百姓所能享受到的,况且,平民的女子也是享受不到穿这种长长的夹衫的待遇的。因此,“乍试夹衫金缕缝”,显示了女子的地位与身份,她是一个上层贵族女子。她的生活虽然富足悠闲,但是却无法驱走内心的寂寞与相思。于是,闺中独步,独行独坐还独倚,百无聊赖。“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山枕,是古代闺房女子床上的必备寝具,所谓“山枕”,其实就是形状像山,枕面下小上宽,上面中间低两边高,呈下弧形。之所以称为山枕,还由于它是硬的,由瓷、水晶、宝石烧制或打磨而成。山枕的形状有如意形、叶子形等,它下小上大的形状正好为了托住女子如云般茂密的头发,还会起到支撑发型的作用。唐代女子的头发浓而茂密,发髻大而向两边扩散,睡觉的时候,用发钗纶住,不至于压在脖子下面。因此,形容女子入寝的词作中也经常提到发钗,发钗与山枕相碰而发出的轻轻的叩击声,曾是唐宋词人热衷描述与痴迷的。词中女主人因为无法入睡,因为心事重重,因为卧而复起,起而复卧,斜倚山枕,因此,凤形的钗子碰到了坚硬的山枕上而折断。外部场景是钗头凤折损,那种锐利与断痕,也暗示了女子心中的断裂之痛,如折损的钗头凤一般尖锐。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