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4期

漫说唐宋诗:异同与优劣

作者:董乃斌




  近来随意浏览唐宋人诗集和有关资料,偶有所感,稍作条理,述之于后。愚者千虑,或有一得;野人献芹,聊作谈资。亦以求教于广大读者通人也。
  
  一
  
  唐诗乃中国文化无上瑰宝,是国人永远的骄傲,此殆为全民族之共识。不必追溯得更远,我们这代人应都记得,即在“破四旧”呼声甚嚣尘上,大革文化之命的年代里,就仍有很多人偷偷地吟玩唐诗,年轻的父母也仍会教自己的孩子背诵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些或清新淡雅,或深沉多情的诗篇,慰藉着,柔软着,细腻着,丰富着,也美化着人们的灵魂,帮助人们度过那些被无谓斗争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日子。至于今日,在伟大的民族复兴途中,传统文化日益受到重视,生活也有更多的余暇,唐诗自然会得到人们更多的喜爱。
  中国向有诗国之称。在中国文学中,诗歌起源最早,发达也早,而唐诗则创造了诗史的高峰。中国诗歌为什么恰恰在唐代登上峰巅?文学史家们曾从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列举过许多原因,都有道理。概言之,则不妨曰:此乃历史的一种宿命。质言之,悠久漫长的诗歌史发展至此,一切条件均已具备,出现高峰自有其无可避免的必然性。
  从诗歌内部言,诗体至唐而齐备,诗法至唐而精严,诗美至唐而璀璨辉煌无以复加。而从外部条件言,则唐诗得天独厚,在社会生活中享有空前绝后的崇高地位。皇家、官府重视,科举以诗赋取士,皆是唐诗发展的有利条件。
  唐太宗邀虞世南论诗并唱和,武则天亲自为诗歌创作竞赛颁奖,唐明皇率群臣赋诗送张说巡边,唐宣宗作诗哀挽白居易,历来传为佳话。更难得的是唐人下至平民几乎人人懂诗爱诗:“李白游慈恩寺,寺僧用水松牌,刷以吴胶粉,捧乞新诗。”(冯贽《云仙杂记》卷二),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画壁一较短长,被梨园乐妓奉为“神仙”(薛用弱《集异记》),可证释子歌女对诗人的爱戴;“荆州街子葛清,……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凡刻三十余首)……背上亦能暗记。”(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八)长安歌妓因诵得白学士《长恨歌》而大言增价,可见白居易诗在民间被崇拜受欢迎的程度;元“于平水市中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元《白氏长庆集序》)描绘了唐诗风会之普及;洛阳商人之女、十七岁的柳枝姑娘酷爱文艺,擅长音乐,闻人口诵李商隐《燕台》诗,心领神会爱慕不已,主动提出与商隐约会(李商隐《柳枝诗序》),充分显示唐平民少女的诗歌鉴赏能力和对诗人的热情;王谠《唐语林》卷二载:“衡山五峰,曰紫盖、云密、祝融、天柱、石廪,下人多文词,至于樵夫,往往能言诗。尝有广州幕府夜闻舟中吟曰:‘野鹊滩西一棹孤,月光遥接洞庭湖。堪憎回雁峰前过,望断冢山一字无。’问之,乃其所作也。”可知唐时渔人樵夫皆能诗,且水平不低。此外,还有不少传说,讲到用诗竟能排难解纷,以至明人胡震亨击节感慨:“王毂举生平得意句,市人为之罢殴;李涉赠‘相逢莫避’诗,夜客为之免剽——唐爱诗识诗人何多!”(《唐音癸签》卷二六)
  合以上诸例,足以证实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所言其诗流传盛况之可信:“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也足以说明,诗在唐代确实已成为全民言志抒情、交流思想、沟通感情的工具,同时也可用来游戏,消闲,愉悦心怀,呈才斗智。唐人生活中到处有诗,唐人简直就生活在诗的氛围之中。正是如此全民性的积极投入,全民都来贡献聪明才智,才将唐诗推上了诗歌艺术的巅峰。
  说到唐诗的根本特色,古人几乎一致的意见是:唐诗主性情。元好问说:“唐贤所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云耳。”(《遗山先生文集》卷三七《陶然集序》)杨慎说:“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升庵诗话》卷八)王士祯说:“唐诗主情,故多蕴藉。”(《带经堂诗话》卷二九)这些自是针对唐诗总体特征的宏观判断。另一方面,唐代诗人众多,身份地位、性格气质各不相同,又加不少人经历曲折,心态屡变,诗风亦往往随之变化,所以,唐诗之风格、色彩极是丰富多样。别说整个唐诗,就是诗圣杜甫一人,平生就创造出多少风格,沉郁顿挫,豪放壮阔,悲怆凄婉,亲切诙谐,幽默多讽,议论风生,乃至玲珑轻倩、晦涩朦胧,可谓色色有之,以致后人认为宋人诗的各种风格各种流派都能在杜甫诗中找到源头。然而研习诗歌史既需细察,更需宏观,故“唐诗主情”以及“宋诗重理”这样就一代诗歌总体风格而作的概括,因为能够涵笼全体,而能得人们的会心与首肯。特别是将它们的总体和主体风格做比较的时候,这样的宏观概括,更有它的必要性和启发意义。
  所谓“唐诗主情”,我理解,是说唐诗天真——充满天趣而又真诚,善于倾诉感情,且以倾诉感情(而不是挖掘思想)为创作的根本追求。唐人做诗当然也用心推敲,甚至字斟句酌,也发表议论,甚至也颇富理趣;但与宋人相比,就显得率意而洒脱,心思远不是那么细密深曲了。正如宋人做诗也绝非不用情(否则哪来的诗),但与唐人相比,却显得在炼意修辞上更下功夫,从而使诗意更深刻,诗艺更精微,而天真浑灏之趣则未免减少了些。批评唐诗的人爱说“唐诗浅”。是的,比起许多宋诗来,唐诗确实浅,意浅,语亦浅,它们往往直抒胸臆,写眼前事眼前景,不大掉书袋,较少耍字眼,也较少制造反常拗涩的句式,然而它们却与人心、与口语更为贴近,也更易引起普通人心灵的共鸣。这显然与唐诗属于全民所有这个根本特点颇有关系,这一点不但是宋诗,也是此后任何时代的诗所难以相比的。我们都熟知李白之诗在下层百姓中广为流传,白居易写诗追求“老妪能解”,以及杜甫诗中常有“村夫子气”的情况,不仅唐代最杰出的三大诗人创作“主情”而真诚,其他多数诗人大抵也是如此。唐人得天独厚之处,就在于他们生活在一个诗的时代,人们的心灵被诗占据着,从他们眼中看出去,几乎到处是诗,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能够诗化——可也只能用诗的形式来对象化,因为他们还没有宋人那么多抒情叙事的文学工具可用,他们的情感和智慧都集中于诗歌,诗歌成了他们精神生活最主要的方式,也成就了他们精神创造的最大业绩。唐诗的总体特征和发展大势如此,结果中国诗歌就命定地在唐代达到了它的峰巅。在这个无比壮丽、奔腾澎湃的文学洪流中,当然也包含着很多支派、分汊乃至回流,其发展变化也可分为很多段落,其中也就有高潮和低谷,只是这些都不能改变其汹涌向前的总趋势。于是后人发现:好诗大抵已被唐人做尽,诗歌的天地到处是唐人的声音和身影,唐以后的诗歌创作之路该怎么走?这实在是个历史性的难题。
  
  二
  
  宋诗存在于高度发达、美轮美奂的唐诗之后,从继承一面看,自有其得天独厚的好处;但从超越一面看,又处于高峰难再的困境。这是一切后来者无法避免的历史命运。不甘步人后尘的宋人,在诗歌创作上不能不左冲右突,另辟蹊径,以继续攀登高峰。
  审视文学史不难发现,宋人在抒情叙事和交流思想感情的文学手段方面多所创造,他们发展了词这种适合歌唱的长短句新诗体,发展了说话(小说)这种可供细腻叙事和精细刻画人物形象的新文体,他们手里多了两件功用卓绝、前途无量的文艺利器,他们文艺创造的天地比唐人更为开阔无垠。问题是传统诗体又将如何?因为科举考试科目变更,诗的功利用途减少,宋诗的天时地利均远不及唐诗。但宋人仍然发现诗歌发展并非已至绝境,尤其是格律体中的七言律绝,尚有深挖细凿、精雕细刻的余地。他们就在这些方面狠下功夫,投入大量聪明才智和时间精力。功夫不负苦心人,即使不计词创作的贡献,宋诗仍然堪称与唐诗并列的另一个诗歌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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