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5期
一曲经久不衰的情感之歌
作者:郭玉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
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画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一、长安、美人:政治寄寓的双重意象
关于此诗的写作时间和命意问题,迄今说法不一。郁贤皓先生认为,“或谓寄托首次入长安时欲见君王而不能之心情”(《唐诗经典》,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苏仲翔先生则以为,“‘在长安’三字,是字眼。比《离骚》美人芳草之慕,似是太白被谤长安后作”(《李杜诗选》,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虽然此诗的时间、命意难定,但可见长安是作者感情的绾结点。从历代表达长相思之情的诗句来看,如“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又如江总《长相思》(其一)云:“长相思,久别离。征夫远去,芳音灭。湘水深,陇头咽。红罗斗帐里,绿绮清弦绝。逶迤百尺楼,愁思三秋结。”等等,“长相思”是字眼,别离双方是相思连结点。就此比照,李白的《长相思》(其一)又独具特色,别有意味。
诗的首句点明“长相思,在长安”。思之所著,就在“长安”。就连离别地点的选择也在“长安”。“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李白《送裴十八图南嵩山二首》)似乎只有在此范围内才可言别。“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子夜吴歌•秋歌》)写闺中思妇对远征良人的怀念之情。通过长安城里,月下万户捣衣,思妇盼望良人归来的情感画面的展示,隐微地表达了自己对帝都所在地——长安的最高统治者的政治期愿。“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长安宫阙九天上,此地曾经为近臣。”(《单父东楼秋夜送族弟沈之秦》)日是人非,但曾经有过的长安经历,通过三次“长安”凸显出来,深厚的长安情感与日共存。“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七律•登金陵凤凰台》)“浮云蔽日”自古有所指喻。陆贾《新语•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李白既然有长安“浮云蔽日”之忧愁,因此有论者以为,这是李白流放夜郎遇赦后,或被排挤出长安在金陵游历时所写。也就是说,此诗是作者的失意之作,诗中隐含着一定的政治寄寓。每当兴之所至和理想感言交织在一起时,诗人李白就有“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东大楼。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否?谣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秋浦歌》其一)这样客居异乡,借江水深情怀念“长安”的诗句。“触物怀人,抑郁谁语?泽畔行吟,深情宛露,自是骚人之绪。”我们发现,“长安”在李白诗中已经不只是简单地名的罗列,而是凝聚了作者的复杂情感和政治理想。“长安”多次出现在李白诗中,无论相思、别离,还是寄寓政治理想,在某种程度上,“长安”已经成为触发作者创作冲动的一种潜意识了。只要诗兴所至,可能就会有“长安”的出现。而且长安已不再是一个具象,它运于形而成于意,作为一个特定的抒情意象存在于李白的诗中,是一种政治的托寓”。所以,有理由认为,李白《长相思》(其一)中的“长安”,恰是兼具相思和政治寄寓双重内涵的抒情意象。
接着是环境和人物心理的双重描写。纺织娘的叫声表明岁时已晚,天气渐寒,孤灯一盏,独自一人,因为思念,席不暇暖。“思欲绝”、“空长叹”,似是思念无望,叹息落空。“美人如画隔云端”与“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古诗•兰若生春阳》)所表达的相见无期的绝望不同,李白思念的人儿犹在,只是远在云端。“长安”、“美人”的出现,使得长久的思念不会落空。所以,这一声叹息,不是叹息希望全无,而是叹息对方之远。“美人”一词亦常见于古代诗歌。《诗经•邶风•简兮》有“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楚辞》中又有“恐美人之迟暮”。朱熹以为“美人,美好之妇人,盖托词而寄意于君也”。《楚辞》中又有“满堂兮美人”、“送美人兮南浦”,洪兴祖认为,前者是“喻善人”,后者是“自喻”。可见“美人”,自古就有指喻意味。“美人”的出现,使作者对“长安”的思念,更具诗情画意。此诗中的“长安”既有政治色彩,而生活在长安的、作者心目中不能忘怀的“美人”,无疑也有了政治寄寓的情愫。“长安”、“美人”,与诗人的现实距离虽然时近时远,但它们在诗人的诗思中,早已浑融一体,意蕴彼此彰显,都凝聚了作者的深切思念之情。诚如王夫之所云:“题中偏不欲显,象外偏令有余,一以为风度,一以为淋漓。呜呼,观止!”(《唐诗评选》)
二、风格别样:无别
而思,达于极至
传统的《长相思》,大都写因别而思。诗中既有“书札”、“绮”等表达别离相思的实物,又有“望”、“归”等表达别离相思的情感动词。杜甫诗云:“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新婚别》)又云:“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垂老别》)现实生活感很强,显其“诗史”之特质。而苏轼又有别样的体会:“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其思念和明月与共,较之杜诗,更具浪漫情怀。传为苏武、李陵诗的“生当赴来归,死当长相思”,则以思念之情突破生死拘囿,能够从生命存在的哲学意味里表达相思之情,但还停留在狭隘的朋友之间。苏、李诗和苏词共通之处是:传达的相思之情都有超现实特征。李白《长相思》(其一)表达的相思之情则更进一步,上高入天,下深入水,可谓充塞天地之间,突破了空间界限;两个“长”字,又突破时间界限。李白的思念便由此在时空的开阖变换中荡开了。就其感情言传的空间、强度,“美人”意象的塑造等而言,李白的诗有别于杜诗、苏李诗和苏词,但它们也有共通之处,那就是强烈的、不曾割断的思念之情。正如叶燮在《原诗•内篇下》中对“晨钟云外湿”诗句的辨析:“不知其于隔云见钟,声中闻湿,妙悟天门,从至理事实中领悟,乃得此境界也。”能借助神会,言何别离?神会至此,别离不再是别离。通过以上比读,我们发现,李白诗最具无别而思、达于极至的特征。因此,即便是身在两地,也恰似面对着面。
与《长相思》相类者,李白还有《千里思》。《千里思》也是乐府古题,此前北魏祖叔辨《千里思》云:“细君辞汉宇,王嫱即虏衢。寂寂人迳阻,迢迢天路殊。忧来似悬旆,泪下若连珠。无因上林雁,但见边城无。”写昭君离汉远适异国的千里相思之情。李白的同题之作,因其托寓不同又有别于祖叔辨的《千里思》。诗云:
李陵没胡沙,苏武还汉家。迢迢五原关,朔风乱边花。一去隔绝国,思妇但长嗟。鸿雁向西北,因书报天涯。
《史记》卷一百九曾载李陵之降:
天汉二年秋……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卒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
李白借用其事,以妇人之口,翻出新意。明人朱谏认为:“千里思者,本妇人室家之情,则以李陵、苏武言之。其所思者,朋友离别之大义,丈夫慷慨之正气也。假彼发此,出故为新,善为乐府者矣。”(《李诗选注》卷二六)与《长相思》对照,两首诗的共通之处,都是传达相思之情,都有寄寓。但《千里思》怨嗟慨叹进而相思,不同于不用任何史实凭借、少有哀怨之气、表达思念之情的《长相思》。《千里思》中有表达别离地点转移的词语,如“胡沙”、“汉家”、“五原关”、“朔风”,气象高古。《长相思》则是无别而思,其中“美人”、“画”、“云端”、“青冥”、“高天”、“渌水”、“波澜”,使其气象清远。同为思念,风格别样。
思念都有对象,或人或物。如张仲素《秋闺思》其一:“碧窗斜月蔼深晖,愁听寒泪湿衣。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关塞正是闺中思妇魂牵梦绕之处,那里有自己的良人,想要在梦里寻他,却不知道“金微”地在何处。思妇见秋景凄凄,悲不自胜,以泪洗面,这是常人常态。晋代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为“适志”,乃“命驾而归”,这也是人之常情。乃到相思至极,只好托身托情于他物。刘禹锡诗曰:“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望夫山》)情历千载,始终如一。现实中不能如愿,相思之苦只能托于孤石。超越常态,兼具唯美特征。诗中也存有距离之隔,亦能体味相思之美,但一“苦”字,还是传出了无望的等待之情,悲苦境界全出。李白的《长相思》(其一)与上述诸诗相比,则自有其特别之处。以上诸诗所写,无论是良人,故乡的佳肴,还是千年等待的夫君,都曾亲见。而李白诗中的“美人”,却远隔云端之外,其情态只可用丰富的想象去描摹和补充。朱光潜说:“空间和时间也是‘距离’的两个要素。愈古愈远的东西易引起美感。”(《朱光潜美学文集》卷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李白诗中就充溢着这种距离美。
人们在思念不得时,或以“泪”承担,千载苦恋;或“归”去寻觅,解脱相思。细绎李白的“长相思”,个中虽也有苦,但却风度独具。其所思之“美人”,虽然高远至极,梦魂难到,但诗中却毫无颓伤衰飒之气。宋人范仲淹曾云:“诗家者流,厥情非一:失志之人其辞苦,得志之人其辞逸。”但以此析解李白之诗,便难入其堂奥。因其愿为天下辅弼的大志时时萦怀,强烈的长安情从未泯缺,即便在他身处失意之时,也难以掩抑其诗中的俊逸之气,这便是李白及其诗歌的独异之处。
(作者单位:延边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