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5期

以寻常语度入音律

作者:陶文鹏




  宋代张端义《贵耳集》卷上举李清照《永遇乐》为例,谓“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以寻常言语入词,是李清照词一大特点,也是构成“易安体”的重要元素。在清照的多首词中,既有锻炼精巧、古典高雅之句,亦有平易通俗的寻常言语,却都洋溢着和谐的统一情调,从而使其词雅俗结合,水乳交融。以下拈出易安词中度入音律的几句寻常言语,看看这位天才的女词人是如何以俗写雅、俗中见雅的。
  
  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南歌子》:“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陈祖美先生解释此词写作时间和主旨说:“当作于建炎三年(1129)深秋,赵明诚病卒后,词人痛定思痛的一段时间。词的结拍虽有‘旧家’字样,但此处并非以家喻国,而是一首悼亡词,词中的每一句,都与丈夫生前的情事有关。”(《中国诗苑英华·李清照卷》)通篇以明白晓畅的语言,抒写感旧怀人的孤苦凄怆之情。上片即景叙事,写她在秋天的长夜里,怀念人天远隔的丈夫,流泪失眠。下片睹物感旧。换头“翠贴”两句,接应上片结句的“罗衣”。这件当初夫妻恩爱的幸福年代里穿过的罗衣,经过多年穿用,金红已经磨损,鲜艳的花纹已经褪色;由她亲手绣制的碧绿色莲蓬与荷叶,亦变得小而稀疏了。睹物思人,心肝摧裂,她不禁发出深长的叹息:还是与旧时一样的天气,还是从前穿用的这件衣裳,只是我的情怀早已同旧时大不一样了。句中的“旧家”,即是“从前”。“家”为估量之辞,不同于作世家解的旧家。这两句只有十六个字,却连用了三个“旧时”,如一股激流,波翻浪涌,滔滔奔泻,作者不可遏止的悲哀痛切之情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这十六个字,字字平易通俗,纯是寻常口语,却又切合平仄音律。三个“旧时”,如三个浪峰,把作者感旧怀人的哀情渲染得淋漓酣畅,令人触目惊心。诚如清代况周颐《蕙风词话》评论说:“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难,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陈祖美先生认为此词写于清照少女时期,亦即其婚前十七岁时。全篇写她晨起后的一个生活片断,抒发惜花伤春之情。起首两句,追忆昨夜雨疏风骤,担忧海棠凋谢,所以一早起来,不顾残酒未消,便急切地询问侍女。侍女漫不经心地回答“海棠依旧”。女主人即词人便告诉她:“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应该是红花稀少了,绿叶浓稠了。”全首仅三十三字,描写了暮春夜晚和清晨的天气、景物,写了女主人和侍女的对话,揭示出她们不同层次的生活感受和审美感受,创造出一个完整浑成的意境。它好像一齿句小剧,具有清人黄苏《蓼园词选》所评“短幅中藏无数曲折”的艺术特征,确是宋代小令词的经典杰作。传说此词一出,“当时文士莫不击节称赏”(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五四)。我们这里只说结尾三句。词人将红花稀少、绿叶茂盛提炼为暮春景物的典型形象,又把红花和绿叶浓缩为红与绿两种色彩,把它们组合在一个六言句中对比。这一对比十分强烈。红与绿的色彩已够鲜明、形象、直观的了,作者尚嫌不足,又用两个通俗又形象的形容词“肥”与“瘦”分别描状绿叶与红花。人们在生活中常用的成语有“挑肥拣瘦”,可见肥瘦是寻常俗语,一般是用来形容人和动物形体的,后来人们也跨越部类更广泛地运用这两个词,例如说土地肥或瘦。李清照喜欢在词中用“瘦”字形容植物。如《醉花阴》的“人似黄花瘦”,《点绛唇》的“露浓花瘦”,《歹带人娇》的“玉瘦香浓”等,但这并非是她的首创。因为秦观早就有“人与绿杨俱瘦”(《如梦令》),晁补之也有“桃花结子,不因春瘦”(《水龙吟》)。至于“肥”字,除了唐代张志和的小令词《渔父》有“桃花流水鳜鱼肥”外,苏轼有“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次韵沈长官》)一联,妙用方言俗字,“饱”和“肥”分别状写帆与水,用得新颖奇警,饱帆与肥水联系紧密又相互映衬,风趣横生。就像苏轼将“饱”与“肥”对举一样,李清照将“肥”与“瘦”对举,这是以俗为雅的大胆创新。程千帆、张宏生先生分析说:“由于身体的肥与瘦往往是人的精神状态的外在表现,因此,用于花与叶便使之带上了强烈的感情色彩,显得更加生动、具体、形象”。(陈祖美主编《李清照作品赏析集》)再加上前面口吻急切的两个“知否”的点醒,词人因为海棠“绿肥红瘦”而惆怅、惋惜、无奈的感情便漫溢纸上。历代批评家颇赞赏“绿肥红瘦”句。如宋代胡仔云:“‘绿肥红瘦’,此语甚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清代王士禛说:“‘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工天巧,可称绝唱。”(《花草蒙拾》)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三句出自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陈祖美先生说,此词是“崇宁二年(1103),李清照因受党争株连,被迫归宁后,思念丈夫赵明诚而作”(《中国诗苑英华·李清照卷》)。上片说:红色荷花凋谢,香已残,枕席生凉,秋天已到。为了排遣愁闷,我悄悄儿脱了罗裳,独自一人上了兰舟。我眺望云天,盼望着有大雁捎来丈夫的书信,但直到月满西楼,才见到雁行掠过,却毫无信息。下片说:眼前花径自飘零,水也径自滔滔流走。我思念丈夫,丈夫也一定在思念我,我和他身处异地,两处的闲愁都很难排遣!接下去的“此情”三句说:这种相思的愁情真是没有办法消除呵,你看它刚刚爬下我的眉头,却又钻上我的心头!
  此词结拍三句,历来为人称道。这三句好在何处?我认为,第一是巧用倒叙。先直抒胸臆,表白自己无法排遣相思愁情,再具体描叙愁情缠扰、粘附自己身心的状况,从而令人信服地道出无计消除的原因,这就避免先因后果平铺直叙。第二,化抽象为具象。相思愁情是抽象的,女词人用“才下”、“却上”两个动词,把愁情描绘成一只能够在眉头和心头忽上忽下,使人怎么也驱赶不走的鬼精灵,可以说女词人对相思愁情作了最具艺术个性、最显示出独特深细体验的表现,真把愁情写活了,写神了。愁情化为如此古灵精怪又如此令人无可奈何的形象,令人耳目一新,自然为它所吸引。第三,李清照这三句是从范仲淹《御街行》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可逃避”脱胎的。范句也用了通俗朴素的寻常语,但李句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明显比范句生动、新鲜、有趣。从句式看,“才下”与“却上”相对仗,又有转折,连贯语意,“眉头”与“心头”是重言错综,句子工整,又流动自然,它们置于全篇结拍处,同上文同样工巧自然的两个四字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前后呼应,彼此映衬。所以,两相对比,范仲淹句便显得平实板直;李清照句却体现出词人的灵思奇想,堪称以寻常语度入音律,以浅俗语发清奇之思的妙笔。
  
  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这三句出自李清照的《行香子》:“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此词《历代诗余》题作“七夕”,借咏牛女事抒写人间的离情别恨,可能是李清照同丈夫赵明诚离居时所作。上片说:在寂静的夜里,我清晰地听到草丛中蟋蟀的叫声,甚至听见了梧桐叶掉在地上的声音。仰望着天上的牵牛、织女星,想到他们和人间许多离别的男女一样,都满怀着浓浓的愁恨。在那以云为阶月为地的天宫,关锁重重。天河上尽管有传说中的木筏来来往往,但牛郎织女也只能隔岸遥望而不得相逢。下片说:每年七月七日,乌鹊在银河上搭架星桥,使牛女每年得到一夕聚会。我想他们的离情别恨,自然是年年月月日日,永无穷尽。此刻,莫不是刚刚相会的牛女又要别离了吧?看这天气,正是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一会儿风。结拍这三句中,“甚”是领字,作“正当”、“正值”的“正”解释。“霎儿”,是口语,即一会儿。
  这三句用叹息的语调,描写自然界的风云晴雨变幻不定,与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巧妙结合,便使虚幻的传说具有现实的真实感,造成幻中有真,以真写幻,真幻结合的艺术效果。而这晴雨难测的天气变化,又有象征隐喻的意义。陈祖美先生分析说:“从社会心理层次上看,它是多么巧妙地传达了作者的心声。当时清照的处境比织女难堪,‘经年才见’,说明牛女一年还有一次‘法定’的见面时间,而我们年轻而无辜的词人,在新、旧党争激烈时,她往往是处在朝不保夕之中。”(《中国诗苑英华·李清照卷》)如果再进一步引申,那么这三句也可以说是对古往今来人间社会风云变幻从不休止的现象,作出了高度形象的诗的概括。
  从语言形式角度看,“甚霎儿晴”这三句都是通俗活泼的口语,又字字合律,正体现了李清照词善于“以寻常语度入音律”的艺术特色。词人叠用三个“霎儿”,组成了排比句,节奏急促,传达出其愁恨怨愤的心情。词人脱口而出,口吻逼肖,可谓声情谐合。南宋大词人辛弃疾对李清照词的白描手法和运用浅俗口语的艺术十分欣赏,曾尝试作“效易安体”词。他的《行香子·三山作》结拍“放霎时阴,霎时雨,霎时晴”,明显是仿效李清照这三句的。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