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5期
江南楼阁与唐诗
作者:李德辉
大凡天下州郡,有佳山水必有名楼观,名楼观必有名公巨卿的诗赋题咏。而全国各地,唯东南郡邑佳山水最多。东南山水虽美,但晋宋以前并未普遍兴修楼阁,楼阁很少靠诗赋传名。唐代则不然,兴建的楼阁既多,因诗传名的也不少,散见于《舆地纪胜》、《方舆胜览》及其他典籍的,多达数十座,名声较显、有诗文传世的也有十多座,除韶州韶阳楼、桂州逍遥楼在岭南道以外,其他十四座都在江南:岳州岳阳楼、鄂州黄鹤楼、洪州滕王阁、江州庾楼、宣州叠嶂楼、池州九峰楼在江南西道,润州芙蓉楼、万岁楼、北固楼、湖州消暑楼、苏州齐云楼、婺州八咏楼在江南东道,郢州白雪楼在山南东道,安州浮云楼在淮南道。唐代天下有十五道,为什么偏偏以江南道名楼最多?仔细推寻,不难发现个中原因。
最主要的当然是六朝隋唐对江南数百年的持续开发,带来这里经济文化的繁荣。自晋室南渡以后,江左各地就人口繁衍,土地开辟,州郡增多,朝廷选贤任能,贤士大夫相继佐郡,这里原始落后的社会面貌逐渐改变。其时士人虽多登临赋咏之雅兴,但常苦于无开豁心志之楼观,于是往往筑楼起台,公退之余,与二三僚友凭栏远眺,讴吟赋咏。润州芙蓉楼、万岁楼、北固楼,就是这样修起来的。芙蓉楼原系晋刺史王恭改创,万岁楼系刘宋南兖州刺史徐湛之所建,北固楼亦起于晋代,原名北固,梁武帝改名北顾。这些楼阁,当时都没有留下多少名作,像梁武帝《登北顾楼诗》、谢灵运《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水平都不高。只有经过了唐人的题咏,它们才远近知名。在唐代,北固楼的好诗极多,即使泛咏之作也诗意无穷,如李白《永王东巡歌》:“丹阳北固是吴关,画出楼台云水间。千岩烽火连沧海,两岸旌旗绕碧山。”诗篇的流丽,远胜前人。芙蓉楼的佳作也很多。不必说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即使崔峒的《登润州芙蓉楼》也不俗,中间“往来潮有信,朝暮事成非。烟树临沙静,云帆入海稀”两联描绘景色,感慨兴亡,气象雄浑。随着名士诗篇的传扬,芙蓉楼的名气日大,储光羲《贻王侍御出台掾丹阳》称:“登陟芙蓉楼,为我时一赋。”竟视之为过往文士所必造的当地标志性建筑。诗人鲍溶还以芙蓉楼上诗客自居,其《寄薛膺昆季》有“何况芙蓉楼上客,海门江月亦相思”之句,可见其声名与影响。中唐以来,唐室在润州开建使府,署辟幕僚,这里遂成为文人聚会、赋诗酬唱的经常性场所。以万岁楼而论,传世之作就有皇甫冉《同温丹徒登万岁楼》、李绅《忆万岁楼望金山》等作,皇甫冉诗尤佳:“高楼独立思依依,极浦遥山合翠微。江客不堪频北顾,塞鸿何事复南飞?丹阳古渡寒烟积,瓜步空洲远树稀。闻道王师犹转战,谁能谈笑解重围!”诗写楼中即望景色,而从江客北望的角度落笔,将对国运的深忧织进苍茫的远景之中,意境微茫,情见言外。
这样的好诗,离不开万岁楼所处的地理环境,是江南的秀山丽水玉成了它。由此看来,楼阁周围的自然景物、地理环境作为陪衬,对于好诗的成就是有促进作用的。
以上润州三座楼观的事例,很能说明江南楼阁与唐代诗歌的关系。这种关系,主要体现在它们为唐诗创作提供了新场所、新素材。这些楼阁,很长时期内都曾进入唐代诗人的审美视野,成为题咏对象,从而一定程度丰富了唐诗的内容与意蕴。尽管其在今天多不为世人所知,但在当时却都是“名与天壤齐”的“一郡伟观”,其周围往往群峰耸秀,林木清幽,下临江湖,波光峦影,万景在目,因而成为文士登临览胜的首选场所。来得多的,甚至不止一次赋诗。如苏州齐云楼,原系调露元年(679)唐苏州刺史、曹恭王李承义建,原名月华,后来白居易出为苏州刺史,取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之义,改名齐云。楼虽然建起来了,但以前一直不甚知名,是白居易等人的反复题咏提高了它的知名度。据查,单白氏一人即作有齐云楼诗四首。其《齐云楼晚望》:“复迭江山壮,平铺井邑宽。人稠过杨府,坊闹半长安。插雾峰头没,穿霞日脚残。水光红漾漾,树色绿漫漫。”铺写苏州的城市景观,气象森秀,笔法灵动。他还曾和刘禹锡、柳公权、卢周仁等僚友登临此楼,赋诗酬唱。多年以后退居洛中,尚有“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齐云楼上事,已上十三年”(《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等句,深情回忆当时盛事。
池州九峰楼的事例也很能说明问题。杜牧曾任池州刺史,多次登楼赋诗,其《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百感中来不自由,角声孤起夕阳楼”)及《郴行录》所载张舜民九峰楼即景诗:“清溪望处思悠悠,不独今人古亦愁。借尔碧波明似镜,照予白发莹如鸥。江山自美骚人宅,铙鼓常催过客舟。唯有角声吹不断,斜阳横起九峰楼。”均吞吐山川,俯仰古今,亦堪称佳作。
上述楼观的主修者及诗赋的作者,有很多都是“江南地方官诗人”,像韦应物、白居易、杜牧等,更是数次出刺南方州郡,兼刺史、诗人身份于一身,另外一些人如宋之问、王昌龄、刘长卿等,或为迁客,或作县官,或充使臣,慕于江南风景的秀丽及人文的蔚盛,往往利用各种机会,取道运河水路,来一番江南畅游。安史之乱造成的“避地衣冠尽向南”(郎士元《盖少府新除江南尉问风俗》)的局势,以及战后的遣官命使、科举铨选,无不强化着这种趋势,使得北人南游有增无减。这些南游的北方人虽不是江南楼阁的主修者,却是楼阁诗的重要作者与读者。无论身份如何不同,都曾以自己的诗作,参与当地地域文学的共建,加上其人率皆当时之名贤,又富山水之雅意,登高临远,不废讴吟,其所制作,不唯取重于一时,亦且驰誉于千古,可与湖山相表里,为地域文学增重。
上述作者所处的时代与楼阁兴修的时代,也趋于一致。肃宗以前,天下的名楼不过河中鹳雀楼、武昌黄鹤楼等寥寥几所,大历以后则成批涌现。如湖州消暑楼系贞元十五年(799)刺史李词所建,池州九峰楼系会昌中刺史李方玄建,宣州叠嶂楼系咸通十二年(871)宣州刺史独孤霖建。安州浮云楼亦唐人所建,当时赋咏甚多,《通志·艺文略八》著录有“《浮云楼诗》一卷”,此书与宋代书志著录的《岳阳楼诗》一卷、《浔阳庾楼题咏》一卷、《滕王阁诗》一卷,都是唐人楼观题诗的重要结集,共同展示着唐代南方地域文学的风采。今天存世的浮云楼诗仍有数首,如赵嘏《登安陆西楼》“楼上华筵日日开,眼前人事只堪哀。征车自入红尘去,远水长穿绿树来”云云,诗就题写在浮云楼的墙壁上,宋时尚存。两百多年后,宋人张耒客游至此,读之,感而题诗继和,诗名《浮云楼和赵嘏》(“万里聊供远眼开”),此段珍闻轶事前世无载,今特为揭出。
至于那些修于唐前的楼阁,唐人的诗篇也是青出于蓝。如婺州八咏楼,原系梁代东阳太守沈约所创,名玄畅楼,后人因沈约有“登台望秋月”等《八咏诗》,遂改名八咏。楼下“平林广野,景物万态”(韩元吉《极目亭诗集序》),风景秀丽,吸引游人赋诗赞美,诗人严维有“明月双溪水,清风八咏楼”(《送人入金华》)的名句,权德舆有“影落三湘水,诗传八咏楼”(《新秋月夜寄故人》)的清唱。诗仙李白亦尝客游至此,任华《杂言赠李白》“八咏楼中坦腹眠,五侯门下无心忆”,写李白楼中醉酒的狂态,或为写实。崔颢《题沈隐侯八咏楼》尤为著名,唐宋间,此诗被选入《国秀集》、《文苑英华》等著名唐诗选本,广为传诵,诗云:“梁日东阳守,为楼望越中。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江静闻山狖,川长数塞鸿。登楼白云晩,流恨此遗风。”起句既很自在,收篇也很自然。中间两联吊古伤今,流连感怆,绘景如画,颇有盛唐诗的高华朗秀气象,也很能体现江南楼阁与唐诗的关系。
更为重要的是,此类诗篇,不在人所共知的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偏在那些当时颇有名气、后世却湮没无闻的楼阁,这恰恰证明,在唐代,不仅岳阳楼等与唐诗关系密切,所有的名楼都是这样。诗篇的写作地点都不在京城,而在江南,表明中唐以来,江南已成长为长安—洛阳两京之外的另一文学中心,文学正日益呈现区域化、多中心化的局面。此种变化,在唐人楼阁诗中也得到反映,实深可注意。本文的研究意义,或许正在于此。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与社会文化中心)
颢,汴州人。开元十一年源少良下及进士第。天宝中,为尚书司勋员外郎。少年为诗,意浮艳,多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状极戎旅,奇造往往并驱江、鲍。后游武昌,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及李白来,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无作而去。为哲匠敛手云。然行履稍劣,好蒱博,嗜酒。娶妻择美者,稍不惬,即弃之,凡易三四。初,李邕闻其才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曰:“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入。颢苦吟咏,当病起清虚,友人戏之曰:“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诗瘦耳。”遂为口实。天宝十三年卒。有诗一卷,今行。
(辛文房《唐才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