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6期

错落有致,虚实相生

作者:姚大勇




  岩岩峻石叠成山,下着珠一水环。塔影倒垂淮浪底,钟声摇落碧云间。门前客棹洪涛急,竹下僧棋白日闲。一奉胜游堪惜景,故留诗句约重还。
  滔滔淮水,巍巍龟山,令无数文士驻足观览,挥毫泼墨,高丽诗人朴寅亮的这首纪行之作甫一传出,便立时得到中土士人的称赏。(见宋王闢之《渑水燕谈录》卷九)朴寅亮,字代天,高丽竹州(或云平州)人,文宗时登进士第,历任礼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同知枢密院事等职,后以右仆射参知政事。寅亮擅长文辞,当时高丽致宋与辽的告奏表状多出其手,他曾代高丽国王作上辽的《陈情表》,打消了辽国欲侵占鸭绿江东保州地的企图,以文词之力,解决了一外交悬案(见朝鲜郑麟趾《高丽史》卷九五“朴寅亮传”)。高丽文宗三十四年(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时任礼部侍郎的朴寅亮与户部尚书柳洪一起奉使至宋,途经泗州(今江苏盱眙)时,作了这首诗。
  泗州地连洙泗,襟带吴楚,在宋时治所为盱眙。盱眙为淮上重镇,项羽立楚怀王孙为义帝时即曾以此为都,西汉时设盱眙县,东晋时改为郡,后屡有兴废。北宋太祖乾德元年(963),以盱眙县隶泗州,并为泗州治所,属淮南东路(见宋王存《元丰九域志》卷五)。龟山为淮上名山,“在盱眙县北三十里,其西南上有绝壁,下有重渊”(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四四)。相传大禹治水时,获淮涡水神无支祁,后即徙之于龟山脚下,使淮水永安。泗州山水壮观,唐宋时韦应物、李昭玘、王安石、苏轼、苏辙、张耒等人先后于此都有诗文流传。朴寅亮的这首诗描绘形象,韵味深长,就是置于唐宋诸家作品中亦不逊色。
  诗中多方用笔,描绘了泗州山水,读这首诗,仿佛欣赏一幅元气淋漓的山水画。对于好的景物,人们常说“如诗如画”,实则诗与画在艺术表现上还是有区别的,诗可以表现动态的,画则宜于表现静止的,正所谓“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此诗所写景致,有的便难以入画,如颔联“塔影倒垂淮浪底,钟声摇落碧云间”,可谓是静中有动,画中有声。龟山寺和僧伽塔皆为泗州名胜。僧伽大师俗姓何,为唐时西域高僧,高宗龙朔初年入唐,曾于泗州建造寺院,中宗时被迎入长安,封为国师,景龙四年(710)卒后,归葬泗州。僧伽塔为纪念僧伽大师而筑,相传塔下藏有大师真身,宋真宗太平兴国年间曾塑僧伽像(见宋刘攽《中山诗话》)。诗中描绘龟山寺的塔影钟声,迥出流俗。谓塔影“倒垂”下来直到河中,使静止的塔影有了厚重的感觉,若说这还是实景,那么称钟声在碧云间“摇落”,则是化虚为实,使原本无影无形的钟声立时有了质感和动感,让人仿佛听到悠扬的钟声,在云间传响,高低抑扬,久久不散。影和声本皆为虚,诗人恰从虚入手,匠心独运,将难以入画的景致尽呈笔端,而且是声色相喧,余韵悠远,真可谓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再如首句“岩岩峻石叠成山”中,“叠”字便用得极巧,展现了龟山的高耸峻峭,接下来“下着珠NFC55一水环”之“环”,也活画出泗州山水相依,淮水从龟山脚下逶迤流过的景象。另如颈联“门前客棹洪涛急,竹下僧棋白日闲”,以“急”和“闲”来概括淮河波涛和禅家生活,也是一语中的,相映成趣。诗中对龟山、淮水、佛塔、古寺等景物的描绘穷形尽相,莫不透出所写之物的特征,且常于一词一字之中精神毕现。这些字眼看似平常,实则浸含着苦心与巧思,不知诗人经过几多斟酌推敲才寻到。元代陆辅之《词旨》中云作词时:“命意贵远,用字贵便,造语贵新,炼字贵响。”这首诗的选词用字,可谓正合此旨,诗中字词并不求僻、求险,而是从便、从俗,然稳妥恰当,难以移易,可以说是平中见奇,点铁成金,因而取得出人意料的效果,也使整首诗呈现出精妙隽永的境界。
  这首诗想像瑰奇,颇多创意,首联“岩岩峻石叠成山,下着珠NFC55一水环”便展现了龟山淮流的奇丽景观。岩岩谓高峻貌,诗开篇即谓巍巍龟山由累累巨石堆叠而成,以看似突兀之笔,一下将峻峭的高山推到人眼前,具有先声夺人的气势。接下来写山下淮水,更是别辟蹊径,将环绕龟山流过的淮水比喻为一串珍珠。NFC55为蚌之别称,珠NFC55也即蚌珠,珍珠,《尚书•禹贡》中云:“淮夷NFC55珠暨鱼。”孔颖达疏曰:“NFC55是蚌之别名,此蚌出珠,遂以NFC55为珠名。”这里不直言珍珠而言珠NFC55,不是故做艰深,而是为了更好地切合时地,更准确地传达出诗中所写之地是淮上而非他处,于此也可见诗人对中国历史文化掌握之深。原本普通的“着”字用在这里也显得异常精彩,静默无语的山因之仿佛有了人的灵性,宛如真人一般戴着一圈珍珠项链。唐代白居易《杭州春望》诗中云:“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带斜。”将西湖中通往湖中孤山寺的白沙堤比喻为一条裙腰,展现了春日西湖的动人景致。朴寅亮于此将淮水比喻成一条珠链,显示出泗州山水相依的特征,二者可谓异曲同工。另外,诗之颔联谓僧伽塔的影子倒垂下来,不是如常言谓其拖到河面,而是径谓其直“沉”到淮河浪底,寺院的钟声也在碧云间“摇落”,借着这想像之语,夸饰之言,惟妙惟肖地画出塔身之壮伟,钟声之高远,也让人对泗州名胜有了更直观真切的感受。诗人以想像之语绘现实之景,使所写景物虚实相生,形神兼备。
  对比作为一种常用的创作手法,在诗文中运用甚多,但是也易流于滥用,陷于平庸。这首诗中对比之处可谓俯拾即是,但是手法却各不相同,摇曳多姿。诗中对比最鲜明的莫如颈联“门前客棹洪涛急,竹下僧棋白日闲”,山门前的淮水中有客舟驶过,河中波涛汹涌,水流迅疾,诗人以一“急”字尽显水流之速,人世的奔走劳碌也蕴含其中。与之相反,寺院内,竹林下,却有僧人在弈棋,似很悠闲,连白日在此也仿佛走得很慢,“闲”字也点出佛家生活的清静悠闲。一急一闲,在此形成强烈的对照,可以说也正是世俗与方外两种生活状态的比较。僧人竹下弈棋,直有陶渊明采菊东篱的逸致,也让诗人自己嗟赏不已。诗人此时想来正是乘船从龟山之下、僧伽塔前行过,面对着滚滚急流,幽幽寺观,不能没有感慨。联系诗人此番奉命使宋,在海上遇到飓风,船几沉覆的劫后余生经历(见《高丽史》卷九五“朴寅亮传”,另见《渑水燕谈录》卷九),甚至再联系诗人本身的坎坷遭际(《渑水燕谈录》卷九谓朴寅亮“尝为其国词臣,以罪废”),在这对比中,似正包含着他对人世的慨叹,对佛家与世无争生活的欣羡。除了颈联之外,另如首联将龟山与淮水放在一起描绘,突显出此地山高水环的特征。颔联言塔影倒垂到淮河浪底,而钟声在云间传响,通过高与下、影与声的对比,从侧面烘托出了僧寺的清幽寂静。诗中人文景观也与自然风景交相辉映,共同烘托出泗州山水的壮观。诗中的对比手法可说贯穿始终,就是尾联,由眼前的胜游,想到将来能够重游,细究其实也是对比,从现在对将来的企盼中正显出作者对华夏山水的欣赏、留恋。诗人在诗中不是泛泛作比,而是精心选择,苦心磨砺,提炼出所写事物之神,因而笔下错落有致,精彩备呈。看似不协调,实则正是在强烈的对比中,使淮上山水呈现出奇姿异彩。
  这首诗不惟生动刻画了淮上的山水景观,还承载了一段宋丽两国友好往来的佳话。宋朝建国之初,高丽多次遣使朝贡,并行宋年号,宋廷也派人出使高丽,后因契丹(辽)从中阻挠,从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起,两国交往一度中断。宋神宗元丰元年(1078),宋廷遣安焘出使高丽,高丽举国欢腾,“时与宋绝久,焘等初至,(高丽)王及国人欣庆”。当时高丽国王王徽已身染重病,在安焘等还时,“王附表谢之,且自陈风痺,请医官药材。”宋廷得知后,即遣医官前往诊视,为表谢意,高丽遣使如宋,朴寅亮此番就是和柳洪一起奉高丽国王之命前来“谢赐药材,仍献方物”(《高丽史》卷八,另见《宋史》卷四八七)。当时宋人见到朴寅亮和另一位随行人员金觐的尺牍、表状、题咏之后,称叹不已,“至刊二人诗文,号《小华集》”(《高丽史》卷九五)。元丰中包括朴寅亮在内的高丽使者,在中国的唱和题咏,也曾结集为《西上杂咏》(见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后志》卷二,南宋淳祐袁州刊本)。于此可见当时高丽文人研习汉诗风气之盛,水平之高,也可见宋人对高丽文士作品之推重。这首诗的末句言“故留诗句约重还”,诗人希望今后能够再履中土,重游淮上。从历史记载来看,朴寅亮的这个愿望后来未能如愿,但这首诗却让他名传九州。《泗州龟山寺》诗不仅为华夏山水增辉,也是中国与朝鲜半岛交往的历史见证。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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