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第6期
简论董俞的《玉凫词》
作者:刘勇刚
董俞(1631—1688),字苍水,马樗亭,又号莼乡钓客。顺治十七年举人。康熙十八年,举博学鸿词,罢归。中举后不久,江南奏销案起,士绅同日除名者万余人,俞名列其中。于是弃举子业,致力于诗词辞赋。少时,诗名与钱芳标相埒,人称“钱董”。入都后,曾与王士祯唱和。归里后,卜筑南村,歌啸自如。著有《樗亭诗稿》和《玉凫词》。
清初柳洲词人曹尔堪《玉凫词•序》云:
(樗亭)偶以余暇工为小词,无不抉髓花间,夺胎兰畹。对清尊而□□,拾红豆以缠绵,悦于魄而动于魂,古人之言岂欺余哉!吾党之词见称于海内者,陈李前驱,辕文骖驾,俱已玉树长埋,宿草可悼矣。尚木清华,莼僧香丽,而或乘五马以徙鳄鱼,投三杼而栖白燕,近制寥寥,未易多得也。如子璧、崃文、子山、丽冲皆有专稿,为艺林脍炙,独樗亭之词出而同人退舍,莫与颉颃,由其神力震荡,足以推倒智勇,开拓心胸耳。
曹氏这段话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抉髓花间,夺胎兰畹”,二是“神力震荡”。前者是说董俞胎息花间词,以《幽兰草》为圭臬,以阴柔为美。“兰畹”这里专指云间三子(陈子龙、李雯、宋GE1E7舆)倚声之合集《幽兰草》。后者则谓董俞的词富于力度,给人以壮美之感。合而言之,适如周茂源所评:“俊极而壮,词家所不能兼也。惟樗亭(董俞号)能兼之。”(周茂源评语见《玉凫词》,康熙刊本,留松阁藏版。)幽兰三子俊则俊矣,而无壮可言。董俞词能“俊极而壮”,不独让同人退避三舍,就是陈子龙在世,恐怕亦要让他出一头地。
我们不妨先欣赏《玉凫词》“俊”的一面。
帘外鸦啼风细,落月春芜满地。香尽画楼闲,知道玉人沉醉。君记,君记,正是消魂天气。
(《如梦令•春夜》)
高楼酒一卮,肠断分离处。前夜秣陵花,今夜潇湘雨。独倚木兰桡,酒醒山无数。试问此时心,心似秋莲苦。
(《生查子•别意》)
绿蕉深处,又见一钩蟾影。绣帘垂。袅袅莲三寸,亭亭玉一枝。
相思情似絮,相见泪如丝。私语屏山曲,立多时。(《女冠子•月夜》)
斗草归来雨湿衣,画帘春静蝶双飞。黛螺高绾绣裙低。
好梦每嫌娇鸟唤,幽情只许侍儿知。小窗灯烬忆人时。(《浣溪沙•春闺》)
画帘簌簌梧桐雨,晚妆初罢娇无语。灯下强偎人,罗衫污酒痕。
肌香温绣被,蹙损眉山翠。未惯是双眠,须郎着意牵。
(菩萨蛮•闺情》)
就题材而论,无非是艳情相思,不脱春闺风雨、美人醇酒之町畦。但仔细吟味,花间词的脂粉气比较淡薄,香软的媚态亦减却不少,而有一种独抒性灵的俊气盘旋其中。感伤的艳情中似杂糅着身世之感。让人一下子联想到淮海词人秦观。那种俊气,那种艳情与身世的交织,何其相似,可称异代之知音。
其实,云间词人大多喜爱秦少游,云间三子、柳如是等无不瓣香淮海词,无不胎息秦郎风味。但与秦郎气息如此相投,风格如此俊美,只有董俞的《玉凫词》。这不仅仅是一个模拟的问题,而是性情、遭际之相似。董俞因“奏销案”而与仕途无缘,从此落拓江湖,放浪形骸,歌筵红粉,追欢买笑,以麻痹心灵的痛苦。秦少游负屈宋之才,而长期沉论于寒士阶层,其走马章台,又何尝没有身世的感伤?少游《满庭芳》词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嬴得青楼薄幸名存。”才子风流与寒士之不遇绾合无间。
身世性情的投合,使他对《淮海词》多一份特别的偏爱。请看《菩萨蛮•秦邮夜泊》:
秦邮城外湖千顷,烟蒲夜宿NFDFENFEA1冷。水面月痕生,东风舴猛轻。
望中青欲雨,贞女祠边树。酒酽烛花垂,一编淮海词。”
再看《浣溪沙•春游》:
脉脉闲情似水流。暮江人上木兰舟。画桥西去笛声幽。
客醉夕阳芳草路,鸟啼寒食杏花楼。淡烟微雨一春愁。
我们对照一下秦少游的《浣溪沙》:
漠漠清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两首词的用韵、语言、意境都十分相仿,十足的秦郎风味!
然而,董俞并不拘囿于北宋婉约派,对南宋格律派词人亦有所取法。《思佳客》(和吴梦窗咏半面髑髅)可以为证。吴文英《思佳客》(赋半面女髑髅)原唱云:
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
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几斜晖。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全宋词》第四册,吴文英卷,2932页。)
董俞的追和之词有四首:
云雨巫山已渺茫。尚余粉GEC76费端相。细腰犹想藏衾内,高髻还疑坠枕傍。
桃叶艇,杏花墙,一般微露断人肠。而今青草斜阳里,漫学徐妃半面妆。(其一)
蝴蝶芳魂那可招。无端半面尚含娇。香埋秋藓藏罗袜,影断春波失翠翘。
金凤慧,玉环妖。剩留双妩待人描。劝君莫作繁华想,细雨飞花一夜消。(其二)
人面桃花一样残。东风孤冢不胜寒。移时莲步空余窄,啮处樱桃已损丹。
寒食路,北邙山,荒榛长夜雨漫漫。当时无限相怜惜,觅取情人试一看。(其三)
杜宇啼残一夜风,棠梨犹剪嫁衣红。曾于帘内匆匆见,却向溪边草草逢。
山静悄,月朦胧,青G9FFB数点蜡灯同。从今落尽铅华色,天女鸠荼总是空。(其四)
云间才人吴懋谦评云:“梦窗本词仅一阕耳,而辞意平平,视此凄艳幽澹,以才人之彩笔为导师之指点。青莲诗有云:‘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同此惊心动魄。”(吴懋谦评语见《玉凫词》,康熙刊本,留松阁藏版。)吴懋谦称梦窗原唱“辞意平平”,要非笃论。明人唐寅《落花》诗云:“好知青草骷髅G8956,就是红楼掩面人。”梦窗赋半面女髑髅,从空中着笔,幻化出“女髑髅”生前意态情事,如死水生澜,允推佳构。不过,吴懋谦将董俞和词与李白诗同日而语,推之为“惊心动魄”,洵称知言。
这四首词各自独立而意脉相连,浑然一体,绾合美人生前身后,时空交错。董俞驰骋想象,空中缀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悬想情事,括其波澜,可谓生死肉骨,化髑髅为美人,变腐朽为神奇,堪称化工之笔。昔日红楼之美人而今化为“青G9FFB数点”,怎能不让人萌生空幻之想?词中蕴含着深沉的人生咏叹:“劝君莫作繁华想,细雨飞花一夜消”、“从今落尽铅华色,天女鸠荼总是空”,大有即色悟空之感。
《思佳客》组词糅合传奇之笔意,虚构美人生前种种,抒情与叙事相间,此乃云间词固有之特质。吴梦窗有“词中李商隐”之称,其词如“七宝楼台”,凭空设色,工于言情。而董俞不拘于原唱且能超拔原唱,非词中之有大力者不办。曹尔堪以“足以推倒智勇,开拓心胸”推许他,绝非浪诩。
前面讲到,顺康词坛,朱彝尊、陈维崧如双峰并峙。董俞受浙西词派影响,倚声不弃南宋格律词派,尤其得力于阳羡词派。陈维崧论词以苏轼、辛弃疾为归依。董俞与陈维崧为词友,而维崧早年曾游陈子龙之门,两人适有同门之雅。而陈维崧为当时词坛之“青兕”,对董俞产生影响,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他的《贺新郎•怀陈其年(维崧字)》词云:
试数词坛彦。惟陈生、奇葩逸藻,波腾云卷。手展麦光倾八斗,竟道扬班再见。听清论、靡靡忘倦。海内真才能有几,叹从来、风雅时人贱。休浪诩,雕虫擅。
石城花月同留恋。正良宵、银筝翠袖,鸾笺题遍。别后酒徒零落尽,尔我飘GEF75蓬转。止余得、愁丝恨片。不信董公称健者,已十年、瘦损风尘面。空搔首,泪如霰。
词人云:“石城花月同留恋。正良宵、银筝翠袖,鸾笺题遍。”可见得董、陈两人确实是意趣相投的好友。他叹维崧之不遇,大有惺惺相惜之感。他推重陈词“奇葩逸藻,波腾云卷”,而此词亦大有此风格。
再看《念奴娇•述感和彭羡门韵》其一:
英雄已矣,把吴钩抛却、唾壶敲碎。痛哭穷途同阮籍,难乞步兵佳尉。白日黄鸡,催人老去,几度中山醉。龟毛兔角,叹浮名何年遂。
梦魂不到春明,读书卖卜,潇洒君平肆。落日江亭闲岸帻,赢得持螯斫GF78E。故国青山,美人黄土,往事徵于鬼。桃笙豹枕,算人生惟有睡。
《祝英台近》(会稽道中,用辛稼轩韵):
霁烟轻,凉月澹,肠断西陵浦。松露廉纤,洒遍篷窗雨。可怜旧日青山,无人吟眺,算谁肯、移家暂住。
凭阑觑。几株垂柳阴边,属玉遥堪数。万壑千岩,犹记虎头语。任他客帽频欹,村醪半醉,聊目送、乱云归去。
前词直合东坡、稼轩于一体,沉郁之后继之以疏旷。后词乃追和辛稼轩之作,笔致清新疏朗,不乏稼轩野逸之趣。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云:“圆照之象,务先博观。”董俞的审美心胸极为开阔,呈“圆照之象”。董俞既浸淫南唐北宋词,得云间词派之真传,同时又大大突破了云间之藩篱,对苏辛一派的豪放词人亦颇多师法。转益多师,使他的词获得了多元风格。质言之,董俞的《玉凫词》“神力震荡”,“俊极而壮”,既有时代之风会,更与他圆活不拘的审美心胸分不开。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奏销案”,指清政府严办江南地主拖欠钱粮的案件。清初江南赋役数倍于他省,而诉讼尤重。苏松常镇四府乡绅和衙役勾结,拖欠钱粮至数十万之多。顺治十八年(1661)江宁巡抚朱国治分别造册上报,悉列拖欠钱粮的乡绅一万三千五百多人,指为“抗粮”,既而尽行褫革“功名”,发本处枷责。探花叶方霭仅欠一钱,亦被黜,民间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被捕者三千人,初命解京,后得放还。清政府制造此案是为了增加赋税收入,同时打击江南汉族地主士大夫的民族意识。云间派中周茂源、董含、董俞等均以奏销见黜。董含《三冈识略》记载了江南奏销之案,颇有史料价值。明清史专家孟森有《奏销案》一文专论之(见《明清史论著集刊正续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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