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中的女人(下)》
■著者/D.H.劳伦斯
■第二十四章 死亡与爱情
托玛斯.克里奇正缓慢地向死亡走去,慢得可怕.在人们看来,生命之线扯得如此之纤细却仍然不断,这真是不可能的.病人卧床不起,极度虚弱,靠吗啡和酒维持生命,他只是缓慢地呷着酒.他只是半清醒着,一丝意识把死亡的黑暗与生活的光明联系着.但是他的意志没有破碎,他是完整的人.只是他需要绝对的安宁.
除了护士,任何人来了都让他难以忍受.杰拉德每天早晨都到房里来看看,希望他的父亲已经与世长辞.可他每次都看到那张脸仍旧微微闪光,蜡黄的额头上仍旧覆盖着令人敬畏的黑发,黑黑的眼睛似乎只有一点点视力,里面是不成形的漆黑一团.
每次那黑色无形的眼睛转向他时,杰拉德就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中燃起反抗的火花,似乎燃遍全身,似乎捣毁了他的头脑,令他发疯.
每天一早,儿子笔直地站在那里,浑身充满生机,金发碧眼熠熠闪光.他这副样子实在令父亲气恼,他无法忍受杰拉德那神秘莫测的蓝色目光.但这只有一小会儿.他们只稍稍对视一下就把目光转开了去.
杰拉德在好长时间里都保持着镇静,泰然自若.但最终,他怕了.他害怕自己会垮掉,他要等待结果.一种变态心理使得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拖到生死线上.可现在,那可怕的恐怖感每日都敲击着儿子的五脏六腑,燃烧着他.他整日心神不宁,似乎达摩克里斯的剑正悬在他的脖子上.(希腊传说,国王命廷臣达摩克里斯坐在一根头发悬挂的剑下,以示君王多危.这个成语意为"临头的危险".) 他无处可逃,他和父亲紧紧相联,他必须看着他死去.但父亲的意志永远不会松懈,不会向死亡屈服.当生命之线被折断以后这意志才会折断.如果在肉体死亡后它不再坚持下去的话.同样,儿子的意志也永远不会屈服.他顽强地伫立着,他与这死亡无关.
这真是一种酷刑折磨.他能够眼巴巴地看着父亲毫不屈服.在万能的死亡面前毫不让步地慢慢消逝吗?象印第安人经受刑罚的折磨一样,杰拉德甘愿毫不退缩地体味这种缓慢的死亡.他甚至感到胜利了.他甚至有点希望这样死,加速这种死亡.似乎他自己在安排这种死亡,甚至当他恐惧地退缩时也是这样.他仍旧要对付这种死亡,他会通过死而取得胜利.
可经受着这种折磨时,杰拉德也失去了对外界日常生活的控制.那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现在变得一钱不值了.工作和快乐扔到了脑后.他现在干起工作来很呆板.这些都是外在的事情,他真正的事情是心灵里与死亡的殊死搏斗.他的意志应该获胜.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低下头承认谁是他的主宰.死亡中没有主宰.
这场斗争在继续着,以前的他毁灭了,他的周围生活是一个空壳,生活象大海一样呛哮着,他也加入了这外在的咆哮,可这空壳内部却是死亡那黑暗可怕的空间,他知道他必须获得增援,否则他就会垮掉在这巨大的黑暗空间中,这空间就在他心中.他的意志支撑着他外在的生活.外在的思想和外在的生命,这些都没有破碎.没有改变.可压力太大了.他要找到什么东西维持良好的平衡.什么东西必须同他一起进入他灵魂中空荡荡的死亡空间,填充它,以抵销外界的压力.一天又一天,他感到自己愈来愈象充满黑暗的汽泡,周围是他意识的彩虹,外部世界和生活就在这意识的彩虹上咆哮.
在这种极端状态下,他本能地寻求起戈珍来.他现在甩掉了一切,只想同戈珍建立起关系来.他常随她到画室来,靠近她同她交谈.他在画室里东站一会西站一会儿,毫无目标地拣起工具.雕塑用的泥巴和她刻的小人儿......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看着这些东西,但无法理解.戈珍感觉得出他追随着她,象一种命运在缠着她.她躲开了他,可他却一点点地接近她.
"请听我说,"一天晚上他不假思考,犹豫地对她说,"今天晚上留下一起吃晚饭好吗?我希望你能留下."
她有点吃惊.他那说话的口气倒象是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说话.
"家里人会等我的."她说.
"哦,他们不会在意的,"他说,"如果你能留下,我会十分高兴的."
她沉默了好久,终于同意了.
"要我告诉托玛斯吗?"他问.
"吃完饭我必须马上走."她说.
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客厅里没有生火,他们就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默不语,显得心不在焉,温妮弗莱德很少说话.可当杰拉德站起身冲她微笑时,他显得愉快.与常人一样.随后他又显得茫然若失,这副样子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她对他很着迷.他看上去那么专心致志,那种奇特茫然的沉默让她无法理解,她动心了,揣摩着他,心里十分尊敬他.
但他很和蔼.在饭桌上他总把最好吃的送到她面前.知道她会喜欢与勃艮第不同的一种名酒,他就专门取来了这种微甜葡萄酒.她感到自己此时最受人尊重.人家需要她.
在书房中喝咖啡时,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他一怔,叫道:"请进."他的声音很大,让戈珍感到不安.身穿白衣的护士象个影子一样进来了,在门道里徘徊着.她很漂亮,可奇怪的是,她很腼腆.毫无自信心.
"克里奇先生,医生要跟你说话."她声音低沉.小心翼翼地说.
"医生!"他惊起道,"他在哪儿?"
"在饭厅里."
"告诉他,说我就来."
说完他喝完自己的咖啡随着影子一样消失的护士走了.
"那位护士叫什么?"戈珍问.
"英格丽斯小姐,我最喜欢她了."温妮弗莱德说.
不一会儿,杰拉德就回来了,他心事重重,那紧张.茫然的表情看上去象一个微醉的人.他没有说医生叫他去干什么,只是倒剪着手站在壁炉前,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他并不是真地在想什么,他只是心里有放不下的悬念,头脑里有斩不断的一团乱麻.
"我必须去见妈妈,"温妮弗莱德说,"在爸爸睡觉前去看看爸爸."
说完她向戈珍和杰拉德道了再见.
戈珍也站起身来告别.
"你不必走,非要走吗?"杰拉德迅速看了一眼钟表说,"还早呢.你走时我送你,顺便散散步.坐,别急着走."
戈珍又坐下了,象他一样心不在焉.杰拉德的意志控制了她,她感到自己几乎被他迷住了.他是个陌生人,是个未知物.他那么神魂颠倒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他在想什么,他有何感觉?她感到他让她动弹不得,他让她迈不开脚步.她很自卑地看着他.
"医生告诉你什么新情况了吗?"她温柔.无微不至地关切道.这问话震动了他纤敏的心扉.他扬一扬眉毛,显出无关紧要的样子.
"没有,没什么新情况,"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说,脉搏很弱,周期性间歇,不过那没多大关系."
他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黑黑的,目光温柔,令他心猿意马起来.
"不,"她终于喃言道,"对这些事我一点都不懂."
"不懂正好,"他说."听我说,抽支烟吗?......来吧!"他说话间摸出一包烟,并为她打着火儿.然后他站在她面前.
"我们家人都没象父亲这样生过病,"他说.他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又低头看着她,那双奇特的会说话的蓝眼睛让她感到恐怖.然后他又说:"你知道,这东西是你预料不到的.等发生了以后你才意识到它一直存在着,总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指的是这不可救药的疾病,这种缓慢的死亡."
他的脚不安地在大理石的炉前地面上蹭着,嘴里叼着烟,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
"我知道."戈珍喃言道:"这很可怕."
他漫不经心地吸着烟.然后他把烟拿开嘴边,舌尖伸到两排牙齿之间,吐掉一点烟碴,轻轻转过身,象一个孤独的人在思考着.
"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他说着又低头看着她.她黑色的眼睛理解地凝视着他的眼.他看到她沉默了,就把脸转向一旁."我可不这么想.什么都不会留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似乎抓住了空虚,而同时你却很空虚.所以你不知道做什么."
"不知道,"她喃言道.她只觉得自己神经很紧张,很沉重,似舒服又似痛苦."有什么办法呢?"她又问.
他转过身,把烟灰掸到大块的炉前大理石上,壁炉前没有围栏.
"我不知道,我肯定不知道,"他说."但我确实认为你应该寻找到对付这种情形的办法,并不是因为你想这样,而是因为你必须这样,否则你就完了.包括你的一切都濒临着塌陷,你正用双手支撑着这些.这种情形不会再继续下去了.你总不能永远用双手托举着屋顶吧?你知道你早晚会松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要采取某种措施,否则会有一次全球性的塌陷......至少对你来说是这样的."
他在炉前缓缓地踱着步,脚跟碾灭了火星.他低头看看火星.戈珍发现,壁炉前古老的大理石地面很美,微微凸起一些雕花.她感到自己终于被命运捉住了,陷在了可怕.毁灭性的陷阱中.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卑谦地喃言道."如果我能帮你做什么的话请吩咐,可是我怎么帮你呢?我不知道怎么帮你."
他审视地低头看着她.
"我并不需要你帮助我,"他有点气恼地说,"因为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只需要同情:你没看出来吗?我想找人说说心里话,这样可以减轻我的痛苦.可是没有人可以推心置腹地跟我谈谈.真奇怪,没有人.伯金倒是可以跟他谈谈,可他没有同情心,他想支配人.跟他谈什么都白搭."
她陷在了一个奇怪的陷阱中.她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门轻轻地推开了.杰拉德惊起.他感到十分懊恼.他这副样子让戈珍吃惊.然后他快步向前走去,显得很优雅的样子.
"妈妈!"他说,"你下来了,真好.身体怎么样?"
老夫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紫色罩袍,象往常一样笨重地默默走过来.儿子走在她身边,为她搬过一把椅子,说:"您认识布朗温小姐吧?"
母亲漠然地看看戈珍.
"认识,"她说.然后她慢慢往椅子里坐下去,蓝色的眼睛向上看着儿子.
"我来问问你爸爸的情况."她用飞快得让人难以听清的声音说,"我不知道你这儿有客人."
"是吗?温妮弗莱德没告诉过你?布朗温小姐留下来吃晚饭,让我们有生气了."
克里奇太太缓缓转过身看着戈珍,表情冷漠.
"恐怕招待不周."说完她又转身对儿子说."温妮弗莱德对我说医生要对你谈你父亲的情况.说什么了?"
"只是说他的脉搏很弱......耽误了好长时间了......他可能过不去今晚了."杰拉德回答.
克里奇太太木呆呆地坐着,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的身体似乎在椅子中隆起,头发披到耳际.但她的皮肤很光滑,她的手是很美的,很有力量.沉寂中她体内那巨大的能量似乎溃败了.
她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儿子,他显得敏捷而有英气.她的眼睛总是那么蓝得出奇,比"勿忘我"还要蓝.她似乎对杰拉德很信任,但作为母亲似乎又有点怀疑他.
"你怎么样?"她声音出奇得轻,似乎不想让别人听到,只让他听."你不紧张吧?这事儿不会让你发疯吧?"
这种奇怪的挑战让戈珍吃惊.
"不会的,妈"是吗?是吗?"母亲连着说道,"为什么你要给自己压上这副担子?你能做些什么?它自己会完结的,不需要你."
"是的,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用."他说,"不过我们都受影响."
"你愿意受影响?这不是什么好事.它会使你变得举足轻重.你不用呆在家中,为什么不走?"
她说这些话很明显是思考良久的,杰拉德感到吃惊.
"我认为这时走没什么好,妈妈,这是最后的时刻."他冷冷地说.
"你可要珍重,"母亲说,"照顾好自己,你要做的就是这些事.你的负担太重了.一定要注意,否则你就会陷入困境.你总是歇斯底里的."
"我挺好,妈妈,"他说,"不用为我担心,放心吧."
"让死人去埋葬死人吧,不要把你自己也赔进去......我要告诉你这一点.我太了解你了."
他没作回答,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母亲弯着腰默默地坐在椅子里,她手腕上没戴什么装饰品,很美的白皙的手扶着椅子扶手儿.
"你干不了这事."她几乎痛苦地说,"你没那胆量.你象小猫儿一样软弱,真的,一直是这样.这位女士今天住这儿吗?"
"不,"他说,"她今晚要回家."
"那她可以坐单匹马车.远吗?"
"只到贝多弗."
"啊!"这老女人一直没看戈珍,但她似乎能感到她的存在.
"看来你愿意给自己加重负担,杰拉德."说完母亲有点艰难地站起身.
"要走吗,妈妈?"他礼貌地问.
"我得上去了,"她又转身向戈珍道声再见,然后她缓缓向门口走去,似乎她不习惯走路一样.走到门口时她向杰拉德默默地抬起脸.他吻了她.
"别跟我走了,"她用令人难以听清的声音说."我不要你再多走一步."
他向她道了晚安,看着她走到楼梯口,缓缓地上了楼.然后他关上门又回到戈珍身边.戈珍也站起身向他走去.
"妈妈是个怪人."他说.
"是的."她说.
"她有自己的想法."
"是的."戈珍说.
然后是沉默.
"你要走吗?"他说,"等一会儿,我去备马."
"不,"戈珍说,"我想走回去."
他许诺过要陪她一起沿着长长的.孤独的道路走回去,她希望他这样做.
"坐车回去也一样嘛."他说.
"还是走回去的好."她加重语气说.
"是吗?!那我跟你一起走.你知道你的东西在哪儿吗?我去穿上我的靴子."
他戴上帽子,在晚礼服上罩上大衣,然后他们就走入黑夜中.
"点支烟,"他在雨廊上的角落里停下来点烟."你也来一支."
就这样他们吸着烟上路了,路两旁是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树篱笆和草坪.
他想用胳膊搂住她的腰.如果他能搂住她的腰,边走边把她拥向自己,他就可以使自己平衡.现在他感到自己象一座天平,天平的一边正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他必须保持某种平衡才行.平衡的希望就在于此.
他看也不看她,只想着自己,伸手温柔地搂住她的腰并把她拉拢向自己.她几乎要昏过去,感到被他占有了.可他的手臂太强壮了,她在他强大的拥力下退缩了出来.她感到自己死了一回,然后他在黑暗中边走边重又把她拢过去.他揽着对方,两个人走着,感到完美的平衡.于是他突然感到自己自由了,完美了,强壮而有英雄气概.
他抬手把香烟从嘴中拔出甩掉,只见黑暗的树篱中亮起一个火星.他现在可以自由地揽住她保持平衡了.
"这就好了."他得意地说.
他话语中透出的得意之情对她来说就象一剂甜甜的毒药.她此时对他竟是如此重要!于是她吸吮着这毒药.
"你更幸福了吗?"她热切地问.
"幸福多了,"他仍旧很得意地说,"我有点头晕."
她依偎着他.他感到她浑身柔软,温暖,她就是他丰沃.可爱的存在实体.她走起路来浑身的热量和动作都传导给了他.
"如果我能帮助你的话,我将感到十分高兴."她说.
"是的,"他说,"如果你不能,任何别人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那倒是,"她心里说,感到出奇的高兴.
他们走着,他似乎愈来愈把她揽近自己,直到她贴在他身上随着他走.他是那么强壮,能承受巨大的压力,你无法摆脱他.她被他裹挟着在野风呼啸的黑暗山坡上走着,那肉体与肉体的交融美妙至极.远处,贝多弗闪着微黄的灯光,万家灯火在那面山坡上铺出一条灯的光带.但他和她则在与世隔绝的黑暗中行走着.
"你对我关心得太过分了!"她几乎有点恼火地说,"你瞧,我不知道,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过分!"他痛苦.激动地叫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我一切都是为了你."他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这是真的.他竭尽全力爱护她,他为她想到了一切,她就是他的一切.
"可我不相信,"她低沉着嗓音惊奇.颤抖着说.她浑身因着疑虑和激动而颤抖着.她要听的就是这话,只是这样的话.现在,她听到了,听到了他宏亮的声音道出了这句真话,可她却不相信它.她无法相信......她不相信.可她终究相信了,感到胜利了,感到激动.
"为什么?"他说,"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这是真的.此时此刻,这是真的."他和她一起站在风中."天上的.地上的我都不在乎,除了你,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关心的不是我的存在,这一切都是你的.我就是失去我的灵魂一百次也不能没有你.我无法忍受孤独.我的头会炸开的.这是真的."他果断地把她拢近了.
"不,"她喃言着,有点怕.但她希望他这样.她为什么要丧失勇气呢?
他们又上路了.他们是那么陌生,可又挨得那么近,真不可思议.他们这是在发疯.他们走下山来,来到了矿区铁路拱桥下.戈珍熟悉这拱桥,方石砌成的桥壁一面长满了鲜苔,墙壁上往下淌着水.而另一面则是干燥的,她站在桥下,听着火车隆隆驶过.她知道,在这座黑暗.孤零零的桥下,一到下雨天年轻的矿工和他们的心上人就聚在一起.所以她也想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站在桥下,在黑暗中让他吻自己.走近拱桥时,她的步子变慢了.
于是,他们伫立在桥下,他把她抱起,让她伏在自己胸前.他的身体紧张地颤抖着,他搂紧她,她粉碎了,粉碎在他的胸脯上,难以将息,很惊恐.啊,真太美妙了,就在这桥下,矿工们都这样拥紧他们的情人,把她们拥在自己胸前.而现在,他的矿主人却把她搂紧了!而他的拥抱会比他们的拥抱强烈.可怕得多,他的爱更专注.更高尚!她感到她会在他那颤动着的.超人的手臂和躯体下昏过去.死过去.随后他的颤动变缓慢了.缓缓起伏着.他松开她,背靠墙壁站着,又把她揽过去.
她几乎丧失了意识.矿工们也一定是这样背靠墙壁站着,搂着他们的情人吻着,就象现在这样.啊,他们的吻会比这位矿主有力的吻更美.更有力吗?甚至他修剪得短短的硬胡茬,那些矿工们不会有这些.
那些矿工的情人们会象她一样头向后仰着,从桥下遥望远处黑暗的山上那一条黄色的光带,看着模糊的树影,或看着另一个方向矿山贮木场上的房屋.
他的手臂紧紧揽着她,似乎要把她搂入自己的身体中去,她的温暖,她的温柔,她可爱的身体,他都贪婪地渴望着,沉醉在肉体与肉体的融通中.他举起她,似乎要象倒一杯酒一样把她泼向自己.
"这比什么都值."他说,他的声音富有奇特的穿透力.
她松弛了,似乎要溶化,要流向他,似乎她是一股无尽的热流,象一副麻醉剂注入了他的血管.她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他托起她,她全身松弛.向他流泻着,而他就象一只结实的杯子,收取她的生命之酒.她就这样偎着他,束手无策,悬在空中,在他的一个吻下融化.融化,溶进他的四肢和骨骼,似乎他是满载着她火热生命的铁流.
她似乎昏了过去,她的意识渐渐远去了,她全身都溶化了.流淌着,她被他拥着睡在他怀中就象闪电睡在纯洁.柔软的石头中.她就这样在他怀中睡了过去,于是他得到了完善.
当她睁开眼睛看到远方的灯光时,她感到十分奇怪,怎么,这世界仍旧存在,她正站在桥下偎在他怀中.杰拉德,他是谁?对她来说,他是个美妙的冒险物,一个令她渴望的未知世界.
她抬头向他看去,黑暗中他那张男性的脸廓轮分明.他身上似乎散发出微弱的白色光芒,似乎他来自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她向上伸出手臂,就象夏娃把手伸向智慧树上的苹果,吻了他,尽管她怕他,仍旧用自己纤细探索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她的手在他脸上摩挲着.他是那么完美,又是那么陌生......啊,太可怕了!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不寒而栗,这张男人的脸,就是一只闪光的禁果.她吻了他,手指从他脸上.眼睛上.鼻孔上和眉毛上摸到他的脖颈上,她要了解他,用抚摸来得到他.他是那样强壮.那样轮廓分明,他那分明的轮廓抚摸起来令人十分惬意,简直不可思议.他是个让你说不清的敌人,可是他浑身却燃烧着不可思议的白色光焰.她要抚摸他.抚摸他.抚摸他,直到她的双手拥有了他.直到她迫使他被她了解,啊,如果她能够了解他,这种知识将会是多么宝贵,她会感到满足,什么也无法夺去她的满足.他太让人捉摸不透,在常人的世界中他是个冒险的家伙.
"你太漂亮了."她喃言着.
他揣度着,很芒然.她感到他在颤抖,于是她情不自禁地偎近了他.这下他无法控制自己了.她把他置于她的手指控制之下.这些手指激起的无尽.无尽的欲望令他别无选择,这欲望太强烈了.
但是她了解他了,这就够了.在这一刻,她被他体内那流动着的闪电......看不见的闪电击中,她的灵魂都被这闪电毁灭了.她了解他了.这种感知是一种死亡,她得从中获得再生才行.他身上还有多少更多的东西需要她去了解呢?啊,太多了,太多了,她那双敏感.聪颖的手触摸着他活生生.放着电光的躯体,取得了巨大的丰收.啊,她的手竟是饥渴.贪婪地要了解他.不过,就目前而言,就她的灵魂所能够承受的重负而言,她满足了,感到很满足.太多了,她那纤巧的方寸太快地得到了满足,就要破碎了.够了,一时间她满足了.今后还将会有更多的日子,她的双手象鸟儿觅食一样在他富有雕塑感的神秘躯体上徜徉,直至她感到满足为止.
他甚至乐意让她检查.责难和抑制.渴望别人总比控制别人要好,人们害怕结局却又渴望结局.
他们两人向城里走去,向星星点点闪耀着的灯光走去,一直下到谷地中黑漆漆的公路上.他们最终来到了大门口.
"别再送了,"她说.
"你不希望我送了?"他问,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同她一起在街上亮相.
"是的,晚安."她说完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然后吻了她那可怕而有力的指尖.
"晚安,"他说,"明儿见."
他们分手了.他回家了,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对生命的渴望.
可第二天她却没有来,她送来一张纸条说她患了感冒无法出门.这真折磨人!但他仍很有耐心地写了一封短信,说他见不到她心里十分不安.
这第二天,他呆在家中没出去......到办公室去似乎是徒劳的.他的父亲活不过这个星期去了.于是他就茫然地呆在家中.
杰拉德坐在父亲屋里靠窗的椅子中.屋外是一幅沉郁的冬景.他父亲躺在床上,一脸的死灰色.护士默默地出来进去,她的白衣服整洁而高雅,甚至很漂亮.屋里弥漫着科隆香水的芬芳.护士走出屋去,杰拉德和死亡留在一起,眼睛盯着沉郁的冬景.
"丹利那儿水还很多吗?"父亲微弱地问他,口气中显露出几分抱怨.他问的是威利湖向矿井漏水的地方.
"还很多,我们会把湖水抽干的."杰拉德说.
"是吗?"说完那微弱的声音消逝了.屋里又是一片沉寂.脸色灰白的病人闭上了双目,那样子比死更有甚之.杰拉德转开目光,他感到自己的心干枯了,如果这种情况再继续下去,他的心会朽烂的.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转过身看去,发现父亲大睁着双眼,浑身抽搐着.疯狂地滚动着.挣扎着.杰拉德站起身,恐惧地呆若木鸡.
"啊......啊......啊!"父亲的嗓子中发出可怕的咕哝声,恐怖的目光发疯般地投向杰拉德寻求帮助,然后他吐出一滩黑血和食物,涂了一脸.紧张的身体放松了,头耷拉到一边的枕头上.
杰拉德呆立着,心中一片恐怖.他想动一动,可又动不了.他的四肢支无法动弹.他的头隆隆作响.
护士悄悄地走进来.她先看看杰拉德,然后向床上看去.
"啊!"她轻声叫了一声,急步向床边奔去."啊......啊!"她弯下腰去,惊恐地叫了起来.随后她清醒过来,转过身去找毛巾和海绵.她仔细地擦着死人的脸,呜咽着:"可怜的克里奇先生......可怜的克里奇先生!啊,可怜啊!"
"他死了?"杰拉德尖声问道.
"是的,他去世了."护士抬头看着他轻声呜咽道.这个年轻漂亮的护士浑身打着颤.杰拉德咧了咧嘴,然后走出了房间.
他要去通知母亲.在楼梯拐角处,他遇上了弟弟巴塞尔.
"他死了,巴塞尔,"他说,他无法压低嗓门,无法掩饰潜意识中的恐惧.
"什么?"巴塞尔叫道,脸变白了.
杰拉德点点头,然后向母亲屋里走去.
母亲身穿紫色睡袍坐着,慢慢地做着针线,一针又一针地缝着.她抬起眼睛,蓝色无畏的目光盯着杰拉德.
"父亲去了."他说.
"他死了?谁说的?"
"哦,妈妈,你看看他就知道了."
她把针线放下,缓缓地站起身.
"你要去看他吗?"他问.
"对."她说.
孩子们已经围在床边失声痛哭着.
"啊,妈妈!"女儿们发疯般地大哭着.
母亲不理她们,径直朝床边走去.死人安息了,似乎沉睡着,睡得那么安祥,象个童男子在沉睡.他身子还是温的.她沉郁地看了他一会儿.
"唉,"她终于说话了,似乎是在向着空中看不见的人痛苦地说着."你死了."她沉默地伫立着,低头看着他."很美,"她说,"很美,似乎生活从未触到你,从来没有.上帝让我用另一种眼光看你.我希望,当我死去时,我会显得年少.很美,很美."她低吟着,"你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刚刚长小胡子的时候.漂亮的人,漂亮,"随之她的声音里露出了哭腔,她哭了:"你们死的时候,谁也不会是这样的!再也别这样."这是发自未知世界的命令.听到她这句话,孩子们情不自禁地靠拢了.她绯红了脸,看上去既可怕又陌生."如果你们愿意,就责怪我吧,他象个孩子躺在那儿,象刚长胡子时一样,为了他的死,你们责怪我吧.可你们谁也不懂."她沉默着,内心十分紧张.然后她又低声.紧张地说:"如果我知道我生的孩子会象那样死去,我就会在他们小时候掐死他们,是的......"
"不,妈妈,"杰拉德在她身后声音宏亮地说,"我们不一样,我们不责怪你."
她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然后她绝望地举起手,做出一个怪手式.
"祈祷吧!"她厉声道,"向上帝祈祷,为你们自己祈祷,因为你的父母无法帮助你们."
"噢,妈妈!"女儿们发疯似地叫着.
但她早已转身走开了,孩子们也随之作鸟兽散.
戈珍听说克里奇先生去世了,她感到深深的自责.她离开了杰拉德,是为了防止杰拉德认为她太容易上勾.现在,杰拉德正处在困境中,可她还这么冷漠.
第二天,她同往常一样去找温妮弗莱德.温妮很高兴见到她,乘机躲到画室中来.这姑娘害怕得哭了起来,然后躲开了,生怕再发生什么不测似的.她和戈珍象往常一样在孤独的画室中恢复了工作,这似乎是件令人开心的事,离开了空虚痛苦的家,这儿是个纯粹自由的世界.戈珍一直在这儿呆到晚上.晚饭送到画室中来,她和温妮可以自由自在地用餐,同家中任何人都没关系.
晚饭后,杰拉德来了.高高的画室中人影绰绰,散发着咖啡的清香.戈珍和温妮弗莱德的小桌子靠在远处的火炉旁,桌上的灯光很弱.她们有一个小小的世界,两个姑娘被可爱的阴影包围着,头上是房梁和椽子,下面是凳子和各式各样的工具.
"你们这儿很舒服啊."杰拉德走上来说.
屋里有个低低的砖砌壁炉,炉火熊熊.地上铺着一块土耳其地毯,小橡木桌上摆着油灯,铺着蓝白花布的桌布.桌上摆着甜点心,戈珍正用一把样式古怪的铜壶煮咖啡,温妮弗莱德正用一只平底锅热着牛奶.
"喝过咖啡了吗?"戈珍问.
"喝过了,不过我愿意同你们一起再喝些."他说.
"那你只好用玻璃杯喝了,因为我们这儿只有两只瓷杯子."温妮弗莱德说.
"对我来说一样,"他说着搬了把椅子来到姑娘们中间.她们是多么幸福啊,在这个高雅的环境中,她们多舒服啊!他一天来忙于葬礼,一来到这儿,就把那个世界全忘光了.一时间他感到这儿有一种魔力.
他们的器皿都很精巧,两只镀金的猩红色杯子,样子奇特而可爱.一只绘着猩红圆圈图案的黑罐,样式古怪的咖啡具似乎燃烧着看不见的火.杰拉德象是陷入了不祥的气氛中.
大家都落了座,戈珍细心地为大家倒上咖啡.
"要牛奶吗?"她平静地问,可握着黑罐的手很紧张.她总是这样,尽管十分紧张,却能控制自己.
"不,不要."他说.
她非常谦卑地为他摆好咖啡杯子,而她自己则用那只难看的平底酒杯.她似乎很想伺候伺候他.
"干吗不让我用酒杯,你用它可太难看了."他说.他倒真想用这个酒杯,看着她好好伺候茶点.戈珍默默不语,她很愿意象下人一样伺候他.
"你倒很随便."他说.
"是的.可一有客人我们就不自在了,"温妮弗莱德说.
"是吗?那么说,我是个入侵者了?"
他马上觉出自己庄重的服装有些不合时宜,他这身打扮让人把他当外人.
戈珍一声不响.她不觉得自己受到了他的吸引非得跟他说话不可.此时此刻,沉默是最好的办法,要么轻描淡写说两句话也可以.最好是不谈严肃的事.他们兴高采烈.轻轻松松地聊着天,直到下面传来下人往外牵马的喊声.只听他叫着"往后......往后!"把马套上马车,准备送戈珍回家.这时,戈珍穿上衣服,同杰拉德握握手,不再看他的眼睛,转身走了.
葬礼搞得人心情很不好.葬礼完后,大家喝茶时女儿们一个劲儿说:"他是我们的好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父亲."要么就说:"很难找到象父亲这样的好人."
杰拉德默默地听她们说这说那.人们惯于这样,只要这世界还存在,他就相信习俗,觉得这很自然.可温妮弗莱德仇恨一切,躲到画室中去大喊大叫,还希望戈珍也一同来.
万幸的是,大家都走了.克里奇家的人从不在家呆太久.到吃晚饭时,只有杰拉德孤零零一人了.连温妮弗莱德都让姐姐劳拉带到伦敦小住去了.
可一当杰拉德真的孤身一人时,他对此又无法忍受.一天又一天,他总感到自己是缚在深渊口上的人,不管他怎么挣扎,他都无法上到坚实的土地上来,无法落脚.他悬到空中挣扎着,时时想到的都是深渊,不管是朋友.陌生人,工作还是娱乐,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一样无底的深渊,他的心就陷在其中.他无法逃走,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他不得不在深渊口挣扎,肉体似乎悬在一连串的链环中.
一开始他保持着沉默,希望绝境成为过去,希望回到生命的世界中,不再如此苦行.可这绝境并未过去,危机渐渐向他袭来.第三个夜晚到来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怖.他无法再忍受一个晚上了.如果等到另一个晚上到来,他就会悬在虚无深渊上的链环中.他无法忍受这个.无法忍受.他害怕极了,他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了.如果掉进这无底洞中,他是无法再站起来的.如果他摔倒,他就会永远爬不起来.他必须后退寻求支持.他不再相信自己单人的力量了.
晚饭后,他感到十分空虚,无聊已极,于是穿上靴子和大衣到漆黑的夜色中去散步.
夜茫茫,雾蒙蒙.他跌跌撞撞地在林子中摸索前行,朝磨房走去.伯金不在那儿.这倒好,不在才好呢.他爬上山来,在荒山坡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在黑暗中迷失了路.真烦人.他要去哪儿呢?这没关系.他胡乱闯来闯去,直到摸到了一条路.随后他又在另一片林子中穿行着.他的头脑中漆黑一团,木呆呆地走着.没有感觉,他蹒跚着走入林间空地,找不到出路,沿着篱笆摸索前行直到出现了一个出口.
他终于来到了大路上.刚才他一直在黑暗的迷宫中盲目摸索,现在他一定要找到一个方向.可他甚至不知道他身在何方.他非辩清方向不可.只是这么走啊走的,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他得找到方向才行.
他伫立在路上,黑暗包围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的心在黑暗中疾跳,怦怦作响.他就这样一站好半天.
随后他听到了脚步声,接着看到一个光点在摇晃.他马上迎了上去.原来是个矿工.
"您能告诉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吗?"他问.
"这条路吗?哦,通往瓦特莫."
"瓦特莫?谢谢,这就对了.我以为我走错了.晚安."
"晚安."矿工的嗓音很浑厚.
杰拉德猜着他的位置.至少到了瓦特莫他就知道了.他很高兴来到了大路上,昏昏然向前走着.
那就是瓦特莫村吗?是的,那是"国王头"酒店,那是大厅的门.他几乎是跑下徒坡的.他绕过凹地,穿过小学校,来到了威利.格林教堂.教堂的墓地!他停住了脚步.
随后他翻身过墙,在坟墓中穿行.甚至在这样漆黑的夜晚,他仍能够看清脚下的一簇簇白色花儿.这就是墓地.他弯下腰去,发现花朵是湿冷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着菊花和晚香玉的冷香.他触摸了一下泥土,赶忙缩回了手,这泥土太冷.太粘了.他抽搐着站到了一边.
在黑夜笼罩下的阴冷墓地中,他是一个核心.可这里什么都不是他的.没有,他没什么理由呆在这儿.他感到他的心被这又冷又湿的泥巴玷污了.够了,在这儿呆够了.
然后去哪儿呢?回家?决不!回家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不行.到别处去!可去哪儿呢?
一个危险的决定形成了.戈珍,她肯定平平安安地呆在家中.他可以去找她,对,去找她.找不到她他今夜就不回家,即使付出生命也要找到她.他要孤注一掷了.
想到此,他立刻穿过田野径直向贝多弗走去.天太黑了,谁也看不见他.他的脚上沾满的泥水,又冷又沉.可他坚持向前走,似乎是奔向自己的命运.他的意识中出现了一道道鸿沟.他意识到自己是在温索比村,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然后,他梦一般地来到了贝多弗的街上,街上的路灯亮着.
这里有人们的说话声,一扇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黑夜中传来男人们的谈话声."尼尔森老爷"酒店刚刚打烊,那些酒客们正在散去.最好向他们当中的人打听一下戈珍住哪儿,因为他现在还弄不清东南西北.
"您能告诉我索莫塞特街在哪儿吗?"他问一个蹒跚行走的人.
"你问什么地儿?"那醉醺醺的矿工问.
"索莫塞特街."
"索莫塞特街!我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可我怎么也说不上是在哪儿.你要找谁呀?"
"布朗温先生......威廉.布朗温."
"威廉.布朗温?"
"他在威利.格林小学教书,他的女儿们也在那儿教书."
"哦......哦......哦,布朗温!想起来了.当然了,布朗温!对,对,他的两个闺女也跟他一样是老师.对,就是他,就是他!我当然知道他住哪儿了,要是不知道就不要命了!嗯,叫什么地方来着?"
"索莫塞特街,"杰拉德耐心地重复道.他太了解自己的矿工了.
"索莫塞特街,对!"那矿工胳膊轮了一个大圈儿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索莫塞特街,对!我老是记不清那个方向.对,我知道那儿,真的......"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朝着黑的路指了指.
"你往那儿走,见第一个......第一个路口就往左拐,在那边,过一个店铺......"
"知道了."杰拉德说.
"喂!你往下走走,过了管水员住的地方,就是索莫塞特街,往右拐,有三座房了,最多三座,我敢说,保证,第三座,最后一座,你瞧......"
"太谢谢了,"杰拉德说,"再见."
说完他就走了,那醉鬼还站在那儿不动.
杰拉德走过漆黑的商店和房屋,转身拐向一条黑乎乎的街道,这条街的尽头是黑的田野.接近目的地时,他放慢了脚步,反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要是人家熄了灯可怎么办?
可灯还没熄.他看到灯光从大窗子中流泻出来,听到人们的说话声,还听到"咣咣"的关门声.他敏锐的耳朵听到了伯金的声音,锐利的目光立时辨别出站在花园路上的伯金和身穿浅衣服的厄秀拉.随后他看到厄秀拉挽着伯金的胳膊下了台阶,走到路上来.
杰拉德忙躲到暗地中,看着他们兴冲冲地谈着天走过去了.伯金的声音很低,但厄秀拉的声音却很高.等他们过去了,杰拉德快步朝房屋走去.
饭厅窗上的百叶已放下了.他朝路那边看去,发现门还开着,厅里的灯泻出一束束柔和的光彩.他默默地疾步向前,朝厅里看去.墙上挂着图画和几只鹿角,楼梯在边上,就在楼梯口附近饭厅的门半开着.
杰拉德揪心地走进厅中,踏着花砖地板疾步走过去观察另一舒适的正房.那位父亲坐在炉边的椅子中睡觉,他的头向后靠在橡木做的壁炉架上,他气色红润的脸看上去似乎短了点,鼻翼微开着,嘴角有点向下垂.看来一点声响都会惊醒他.
杰拉德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他看看他身后的通道,那儿一片黑暗.他又没主意了.随后他快步朝楼上走去.他的感觉是那么细致,有点超然,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意志笼罩这半睡半醒的房屋.
他上到第一个拐弯处,站下,几乎不敢喘息.这里与下面的门相对应的地方也有一扇门.这可能是母亲的房间.他可以听到她在烛光中走动的声音.她准是在等她丈夫上来吧.他观察着狭长黑暗的拐弯处.
然后他极其轻盈地顺着走道往前走,手指尖摸索着墙壁.又一扇门.他停下来倾听着.他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不是这间.他又稳步朝前走去.又一扇虚掩着的门.屋里黑着灯.空的.接下去是浴室,可以闻出肥皂味和热乎乎的气息.最顶头才是另一间卧房......有个人在轻轻呼吸.这是她.
他万分谨慎地扭动门把手,开了一条小缝.门发出一丝声响.随后他又把门开大......再开大一点.他的心不跳了,他试图让自己静下来.
他进了屋.睡者仍旧发出轻轻的呼吸.屋里十分黑.他一点一点地向前摸去,手脚并用.他的手触到了床,已听到睡者的呼吸声.他凑近了去,弯下腰,似乎他的眼睛可以看清一切.可待他凑近时,他发现的却是一个男孩子的头,头圆圆的,头发很黑.
他明白过来,转过身,看到一丝光线从门外泻进来.他迅速退出来,带上门,把门关紧了,然后疾步跑到通道上来.在通道尽头,他犹豫了.等一等再逃走还来得及.
可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仍旧固执地要找到她.他象个影子一样穿过父母的房间,上了第二级楼梯.他的重力把楼梯压得吱吱作响,这可真让人气恼.唉,如果下面母亲的房门刚好打开,她看到他可怎么办,那可是个大灾难!如果门要开就让它开吧.他仍能控制自己.
他还没完全爬上楼,就听到下面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外面的门关上了.他先是听到了厄秀拉的声音,然后是父亲半睡半醒的叫声.他赶忙向上方的楼梯平台爬去.
又一扇门虚掩着,屋子是空的.杰拉德用手摸索着疾行,深怕厄秀拉上来看见他,接着他找到了另一扇门.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床上动着.这肯定是她了.
他象只有一种感觉......触觉的人一样轻轻地扭动门上的碰锁,碰锁发出了声响,他停住了.床上的被子动了.他的心滞住了.然后又轻柔地拉开门,这次门响的声音很刺耳.
"是厄秀拉吗?"戈珍有点害怕地问.他听到她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再不回答她就会叫喊起来了.
"不是,是我,"他边说边摸索前行."是我,杰拉德.
她惊恐地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太惊讶了,以至忘记了害怕.
"杰拉德!"她叫着,声音透着惊诧.这时他来到了床前,伸出手去,黑暗中触到了她温暖的乳房.她忙缩了回去.
"让我点着灯."她说着跳下床来.
他伫立着.听到她摸到火柴盒时的响动.然后她划亮了火柴,点亮了蜡烛.烛光先是窜起来,然后又缩成小小的光点,随后才又升起来.
她看着站在床另一头的他.他的帽子低压到眉毛上,黑大衣的扣子一直系到下颌.他的脸上闪耀着奇特的光芒,他肯定是个超人.一看到他,她就明白这一点.她知道这种场合中蕴育着什么致命的东西,她必须接受它.可她非要向他挑战不可.
"你怎么上来的?"她问.
"我爬上楼梯,门开着."他看着她说.
"这扇门我也没关,"他说.听到这句话,她疾步走到门口,轻轻地把门关上,并上了锁.然后才又走回来.
她惊诧的眼神,绯红的面颊,浓密的短发和拖地的白色长睡袍,这些使她看上去十分美.
她看到他的靴子上糊满了泥,甚至裤子上也沾着泥水.她怀疑他是否一路上都留下了泥脚印.他站在她的闺房中,挨着零乱不整的床,看上去真是个怪人.
"你为什么要来?"她有些抱怨地问.
"我想来."他说.
她从他脸上可以看出真情.这是命运.
"你成了泥人."她嗔怪地说.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我摸着黑走来的,"他说.但他感到很兴奋.他和她隔着零乱不整的床默默对视着.他甚至连帽子都没摘.
"你需要我什么呢?"她挑战似地说.
他看看旁边,没回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这么漂亮.神秘.迷人,她会把他赶走的.可他的脸太美了,让她看不透.这张脸以其纯粹的美迷住了她,象魔咒.乡恋.渴求.
"你需要我什么呢?"她奇怪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他梦幻般地摘下帽子,向她走过来.可他无法接触她,因为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而他身上又是水又是泥.她惊诧的大眼睛盯着他,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问题.
"我来,因为我必须来."他说,"你为什么要问呢?"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必须问."她说.
他轻轻地摇摇头.
"没有答案."他芒然地说.
他那副简洁,天真的直爽太奇怪了,简直不是人说的话.他令她产生了幻象,觉得他就是赫耳姆斯神.(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信使.) "可你为什么来我这儿?"她坚持问.
"因为,这是必然的.如果世界上没有你,也就不会有我."
她大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他也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似乎在超自然的状态下凝固住了.她叹息着.她茫然了.她别无选择.
"把靴子脱了好吗?"她说,"一定湿了."
他把帽子扔进一把椅子中,解开大衣的扣子,扬起下巴去解最上面的扣子.他那浓密的短发乱蓬蓬的.他的金色头发真漂亮,象金色的小麦.他又脱了大衣.
他又迅速脱去外套,把领带放松,随后又松开珠子胸饰扣.她倾听着,看着他,希望没人听到他扯动浆过的衣服发出的声响.那声音象手枪在响.
他是来报复的.她任凭他拥抱她,紧紧地拥着她.他在她身上得到了极大的发泄.他将他体内全部被压抑的黑暗和腐蚀性的死寂全都发泄在她身上,从而自己再次获得了完善.这太美妙,太神奇了,是个奇迹.这就是他生命时时发生的奇迹,意识到这一点他简直感到欣喜若狂,欣慰又惊奇.而她,就象一件容器收容着他痛苦的死亡.在这关键时刻,她已无力反抗.死亡那可怕的磨擦力溢满了她的躯体,她屈从了,狂喜地收容了它,获得了一阵强烈的感觉.
他愈来愈拥紧她,深深地埋陷进她的柔美与热度中,那美妙的创造性热量直刺入他的血管,赋与他新的生命.他感到自己在她生命的沐浴下溶化了,沉没了.似乎她胸怀中的一颗心是第二个不可战胜的太阳,他正扑入这阳光与创造性的力度中,越走越深.那他本来已被杀死或割破的血管随着生命渐渐启搏而愈和,生命正无形中注入他的躯体,似乎那是太阳放射出的光芒.他那本来已经归入死海的血液,亦缓缓回潮,坚定,美妙,有力.
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因注满了活力而膨胀,灵活起来,他的躯体获得了一种未知的力量.他又成了一个男子汉,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子.同时,他又是一个受到抚慰.感恩戴德的孩子.
她就是生命的甘霖,他崇拜她.她是全部生命的母亲和实体.而他则是孩子,是男人,被她收容,从而变得完善.而他纯粹的自身几乎早死了.她胸怀中溢出的神奇和柔软的水流象柔软令人欣慰的生命注满了他的全身,溶满了他那撕裂了.被毁掉的大脑,他似乎重又沐浴在母腹中了.
他的头脑受到了伤害,烧焦了,似乎毁灭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头脑受到了何等的伤害,不知道他的脑组织何以被腐蚀性的死亡的潮流所破坏.现在,她的体流从他身中流过时,他明白自己受到了何等的毁灭......就象一棵植物被一场霜降破坏了其内部组织.
他把自己坚硬的头颅埋在她的乳房中,双手拥着她的乳房冲撞着自己.她颤抖的手搂着怀中的头颅,他失去了知觉,而她则十分清醒.她产生出的温热之流从他身上淌过,让他感到恰似熟睡在母腹那丰饶的土地上.啊,如果她把这活生生的水流赠于他,他就会复活,就会变得重新完善起来.他真怕被她抛弃掉.就象伏在她怀中的孩子一样,他猛烈地冲撞着她,让她无法拒绝自己.他那烧焦了的.毁掉的记忆渐渐放松了,变柔和了,与新生命融在一起,这烧焦的.僵硬的记忆变软,变灵活了.他对她充满感激,就象对上帝一样,就象婴儿偎在母腹中.他兴奋,对她感恩戴德,陷入了谵狂状,因为他感到自己又变得完善了,随之一种难以名状的睡意袭上来,他疲倦了,要歇歇了.
可戈珍则很清醒,十分清醒.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睁大双眼盯着夜空.而他则搂着她睡去了.
她似乎听到波涛拍击着看不见的海岸,悠长.缓慢.阴郁的浪头带着命运的节奏单调地冲涮着岸边,这是永恒的拍岸波涛.这无尽的缓慢的.忧郁的浪头攫住了她,她睁大双眼盯着黑暗处.她可以看到永恒......可又什么都看不见.她十分清醒,可她意识到了什么呢?
当她躺着凝视永恒,茫然无措,思绪万千时,这种极端的情绪令她很不安.她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得太久了.她动了动,有所感觉.她想看看他.
可她又不敢点灯,怕弄醒他.她不想打扰他香甜的睡眠,她知道他从她这里获得了这样安稳的睡眠.
她轻轻地挣脱开他,支起身来看他.她似乎觉得屋里有一丝微光,借此她可以看清熟睡中他的轮廓.在这黑暗中,她似乎把他看了个清清楚楚.可他属于远方的另一个世界.啊,他离她那么远,在另一个世界中是那样完美的一个人,这让她痛苦地要大叫出声来.她象看着黑水下一块水晶石一样看着他.他在遥远的微光下毫无用心地酣睡着,而她却这样痛苦地清醒着.他是漂亮的.遥远而完美.他们俩永远也到不了一块儿,啊,这可怕.没有人性的距离总要把她和另一个人分隔开来!
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静静地躺着忍耐.她感到对他异常的柔情.可一看到他在另一个世界中不受任何干扰地睡着而她却醒着在黑暗中经受折磨,她心底里又不禁感到妒嫉和仇恨.
她紧张地躺着,很疲惫,活跃的意识早已化作超常意识.教堂的钟在打点,似乎时间过得很快.她活跃的意识听得清清楚楚.而他则熟睡着,似乎时间没有变化.没有变动.
她很疲劳.可她不得不继续进行这种激烈活跃的超思维.她什么都想......她的童年,少女时代,一切忘却的事情,一切没有实现的想法,一切与她自己.家庭.朋友.情人们.熟人们.所有的人有关但让她无法理解的事.似乎她抓住了黑暗大海中一条闪亮的绳子,从无底的过去中把它一把把拉上来,可仍旧没有个头,没有尾,她不得不一个劲地拉,从意识深处把这根闪光的绳子拉上来直到她疲惫.痛苦.甚至崩溃,可还是没个完.
哦,把他唤醒吧!她很不安地动着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叫醒他送他走呢?什么时候才能打扰他?想着想着,她又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起来.
可时间紧了,她得叫醒他了.夜空中的钟敲响了四时,这让她松了口气.谢天谢地.黑夜即将过去了.一到五点他就必须走,那时她就解放了.就可以在自己的地方自由自在起来.她现在就象一把刀,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样无法入睡.他有点象魔鬼一样跟她并排躺着.
最后的一个钟点最长,最终它终于过去了.她的心顿觉如获重释,是的,教堂的钟终于缓慢.有力地在无尽的黑夜之后击响了.她等待着,倾听每一声颤动的钟声"三......四......五!"敲完了,她如获重释.
她支起身,温柔地斜靠着他,吻了他.叫醒他真让她难过.她又吻了他.可他没有被惊醒.亲爱的,他睡得那么沉!叫醒他该有多么可惜呀!她又让他多躺了一会儿.可他一定得走,非走不可.
戈珍异常温柔地双手捧起他的脸,吻他的眼睛.他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的心滞住了.她怕看他黑暗中睁开的双眼,于是她低下头吻着他喃言道:
"你得走了,我的爱."
可她吓坏了.
他双手搂住她.她的心一沉.
"可你得走,亲爱的.天亮了."
"几点了?"他问.
他这男人的声音真奇怪.她颤抖了.她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压力.
"五点多了."她说.
但他把她搂得更紧了.她的心痛苦地哀呜着.她坚定地抽出身来.
"你真地走吧."她说.
"待一会儿."他说.
她静躺着,偎着他,但毫不让步.
"待一会儿,"他又重复说,又搂紧了她.
"好吧,"她毫不让步地说:"我真怕你待得太久."
她声音中的冷漠让他松了手,她挣脱了他,站起身,点燃了蜡烛.一切都完结了.
他起床了.他浑身发热,溢满了生命,充满了欲望.可在烛光照耀下当着她的面穿衣服让他感到有点害羞.他觉得在她对他有些不满的时候,他却向他展示了自己.暴露了自己,这让他感到有点耻辱.这一切都令人难以理解.他迅速穿好衣服,连领带都没打.这时他感到满足,感到完美.她感到看一个男人穿衣服是一种耻辱:可笑的衬衫,可笑的裤子,连背带都是可笑的.一个念头闪现在她脑子里.
"有点象工人起床去上班,"戈珍想,"我就象工人的老婆."想到这儿她感到厌恶,讨厌他.
他把假领子和领带塞进大衣口袋里.然后坐下来穿靴子.靴子沾满了泥水,袜子和裤角也满是泥水.可他自己却很温暖.
"也许下楼以后再穿靴子更好吧."她说.
他一言不发脱下了靴子,拎着它们站起来.戈珍蹬上拖鞋,披上一件罩袍.她准备好了,看看他,他正等她,大衣扣子系到下巴下,帽子拉低了,手里拎着靴子.一时间她心头涌上激情,又迷上了他.这激情仍没衰退.他的脸看上去十分温暖,眼睛很大,很新奇,很完美.她感到自己老了,老了.她踏着沉重的脚步过去,等他来吻她.他迅速吻了她一下.她希望他那温暖.毫无表情的美不要太迷惑她,令她屈服.这是一种重负,她反抗着,但无法躲避.不过,当她看着他那男子气十足的剑眉,小而漂亮的鼻子,蓝色迷惘的眼睛时,她知道她对他的激情没有得到满足,或许永远也满足不了.只是现在,她感到疲惫,感到厌倦.她希望他走.
他们快步走下楼梯.似乎他们弄出了好大的声音.他跟随着身披绿色长袍的她,烛光引路走下来.她怕极了,深怕吵醒别人.可他对此并不在乎.他才不管谁知道不知道呢.她就恨他这一点.一个人应该小心谨慎,保护自己才是.
她引他进了厨房.女佣把这儿收拾得很整洁.他看看钟......五点二十分了!他坐在一把椅子中穿靴子.她看着他穿,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她希望他做完这件事,她心里好紧张.
他刚站起身她就拉开门向外看去.外面仍旧是阴冷的夜,黎明尚未到,天空中仍悬着一弯朦胧的月影.她不用出去了,这很好.
"再见了."他喃言道.
"我送你到大门口."她说.
她疾步前行,告诫他注意脚下的台阶.到了大门口,她站在台阶上,而他则站在下面.
"再会."她轻声说.
他忠诚地吻了她,转身走了.
听着他迈着坚定的脚步上了路,她心里十分难受.哦,这无情无意的坚实脚步!
她关上大门,悄无声息地匆匆上楼钻进被窝.当她进了自己的屋,关上门,感到安全了,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她蜷缩在床上,偎在他刚才留下的被沟里,那里依旧留着他的暖息.她又是激动又是疲惫,还感到心满意足,终于很快就沉睡了.
杰拉德在黎明时分的阴冷黑夜中疾步前行.他谁也没碰上.他的头脑是一片沉寂和空白,象一潭静水,很美.他的躯体温暖,膨胀着.他快步走着,心满意足地朝肖特兰兹走去.
■第二十五章 是 否 结 婚
布朗温家要从贝多佛搬走了.父亲此时需要住在城里去.
伯金领了结婚证,可厄秀拉却一拖再拖不结婚.她不要定下固定日子......她还在犹豫.她原申请一个月内离开学校,现在已是第三周了.圣诞节快到了.
杰拉德在等厄秀拉和伯金结婚的日子.对他来说这至关重要.
"咱们是否两对儿一起办喜事?"他问伯金.
"谁是第二对儿?"伯金问.
"戈珍和我呀."杰拉德眼中闪着冒险的光说.
伯金审视着他,有点吃惊.
"真话,还是开玩笑?"他问.
"哦,当然是真话.行吗?戈珍和我加入你们的行列?"
"行,当然行,"伯金说,"我还不知道你们已经这样了."
"什么样?"杰拉德看着伯金笑问.
"哦,经历过了一切."他又说.
"还应该纳入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中,达到更高的精神境界"伯金说.
"有那么点意思:无论是广度.深度还是高度."杰拉德笑道.
"是啊,这一步是很令人羡慕的,可以这么说."
杰拉德凝视着他.
"你为什么没热情?"他问,"我以为你在婚姻问题上是个怪人."
伯金耸耸肩道:
"如同人的鼻子,难免有怪的一样.什么样的鼻子都有,扁鼻子或别的样的......"
杰拉德笑了.
"什么样的婚姻都有,扁的或别样的吗?"
"对的."
"那么,你以为我的婚姻是什么样的?会是冷漠的吗?"杰拉德的头扭向一边问道.
伯金短促地笑了一声.
"我怎么能知道?!"他说,"别用我自己的例子来指责我."
杰拉德思忖了片刻说:
"可我想知道你的看法,真的."
"对于你的婚姻,还是对婚姻本身?你为什么要问我的看法?我没什么看法.对于这样那样的法律婚姻我不感兴趣.这只是一个合适不合适的问题."
杰拉德仍旧盯着他.
"更有甚者,"他严肃地说,"也许你让婚姻道德弄烦了,可是,结婚对一个人来说确实是至关紧要,是最终......"
"你认为和一个女人去登记就意味着某种终结吗?"
"如果登完记同她一起回来的话,就是这样,"杰拉德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难以改变的了."
"对,我同意."伯金说.
"不管你怎么看待法律婚姻,只要你进入了婚姻状态,对你个人来说这就是结束......"
"我相信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的."伯金说.
"可问题还没解决,应该不应该结婚呢?"杰拉德说.
伯金感到有趣,眯起眼睛看着他.
"杰拉德,你象培根大人,"他说,"你象个律师在争论问题......或者象哈姆雷特一样在谈'生还是死,.如果我是你,我就不结婚.你应该问戈珍,而不是问我,你又不是跟我结婚,对吗?"
对后半句话杰拉德压根儿没去听.
"是啊,"他说,"是要冷静地考虑这个问题.这是至关紧要的事儿.现在到了采取措施选择哪一个方向的时候了.结婚是一个方向......"
"可出路在哪儿?"伯金紧跟着问.
杰拉德的眼睛热辣辣地看看伯金,心中十分奇怪:他怎么会理解不了呢?
"我说不清,"他回答,"我知道......"他很不自在地动着双脚,话没说完.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出路?"伯金问,"既然你不知道,那么,婚姻就是最坏的事."
杰拉德仍旧紧张地看着他.
"是有这种感觉."他承认道.
"那就别结婚,"伯金说,"听我说,"他继续说,"我曾说过,婚姻似乎让人反感.两性间的私情并不等于是婚姻,它是恋人们心照不宣的追求.这个世界都是成双成对的.每对男女都关在自己的小屋子中,关心自己的小小利益,忙自己的私事儿......这是世上顶顶讨厌的事."
"我很同意你的说法."杰拉德说,"这里面总有点低级趣味.可是,我又要说了,用什么来代替它呢?"
"人应该放弃这种家庭本能.这倒不是本能,而是一种懦夫的习惯.人永远不要有家."
"我确实同意,"杰拉德说,"可你别无选择."
"我们应该找到一条出路,我的确相信女人和男人之间有一种永恒的联盟.改变方向是太让人疲倦了.可男女之间永恒的联盟并不是终极,当然不是的."
"很对."杰拉德说.
"事实上,"伯金说,"因为男女之间的关系让人弄得至高无上,排除了一切,所以这种关"对,你说得对."杰拉德说.
"应该把恋爱......结婚的理想从受尊敬的地位上拉下来.我们需要更广阔的东西.我相信男人与男人间完美的关系可以成为婚姻的补充."
"我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共同之处."杰拉德说.
"不是一样的,但同样重要,同样是创造性的,同样神圣."
"懂了,"杰拉德说,"你相信这类说教,我可以感觉出来."他深表赞同地把手搭在伯金肩上,有点得胜似地笑了.
他准备接受命运的宣判.结婚对他来说是一种死亡.他自愿谴责自己,愿意象囚犯一样被打入地狱,永不见天日,只过一种可怕的地下生活.他自愿接受这样的命运.结婚就是他的判决书上的图章.他愿意就此被封在地下,象一个精灵,尽管受着谴责却要活下去.当然他不会同任何别的灵魂发生关系.他不能.结婚并不意味着他同戈珍建立了责任关系.结婚使得他接受了现存的世界,他要接受已建立的秩序,尽管他并不那么相信它,随后他会退入阴间去生活.他会这样的.
另一条路是接受卢伯特的建议,与另一个男人建立起同盟,纯粹相互信任,相爱,随后再与女人这样.如果他能和一个男人宣誓为盟他也可以同女人这样;不是在法律婚姻中,而是在绝对神秘的结合中.
可是他不能接受这个建议.他浑身麻木,一种未出生的,缺乏意志或萎缩的麻木.或许是缺乏意志的缘故吧.他对卢伯特的建议感到异常激动,可他仍然要反对它,不愿对此奉献自己.
第二十六章 一 把 椅 子
城里的旧货义卖摊每周一下午在老市场里营业.一天下午厄秀拉和伯金到那儿去了.他在鹅卵石上成堆的旧货中找着,看看能否买到点家具什么的.
老市场所在的广场并不大,不过是一片铺着花岗岩石的空旷地带,平时只在墙根下有几个水果摊.这儿是城里的贫困区.路边有一排简陋的房物,那儿有一家针织厂,一面墙上开着许多椭圆的窗户;街的另一边开着一溜小商店,便道上铺着扁石;显赫的大房子是公共澡堂,是用新红砖砌成的,顶上还有一座钟塔.在这儿转来转去的人们看上去都那么短粗肮脏,空气也污浊,让人觉得是一条条下流不堪的街道.一辆棕黄色的有轨电车不时在针织厂的拐角处艰难地打转.
厄秀拉感到十分兴奋,她竟置身于这些普通人中间,在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中徜徉着:怪模怪样的床上用品,一堆堆旧铁器.难看的陶器,还有些蒙着盖着的莫名其妙的衣物.她和伯金不大情愿地在这些破烂儿中穿行.他在看旧货,她则在看人.
她看到一位孕妇时,很是激动.那孕妇正摆弄着一张席子,还要那位跟在她身后灰心丧气的小伙子也来摸摸席子.那年轻女人看上去那么神秘,充满活力,还有些焦急,而那小伙子则显得勉勉强强,鬼鬼祟祟的.他要娶她,因为她怀孕了.
他们摸了摸席子后,那年轻女人问坐在杂货堆中的老人席子卖多少钱.老人告诉她多少钱后,她又回头去问小伙子.那小伙子很害羞,挺不好意思的.他扭过脸,嘟哝了一句什么.那女人急迫地摸摸席子盘算了盘算,然后同那脏稀稀的老人讨起价来.这段时间里,那小伙子一直站在一边,露出一副腼腆相,恭敬地听着.
"看,"伯金说,"那儿有一把不错的椅子."
"漂亮!"厄秀拉叫着:"好漂亮!"
这是一把扶手椅,纯木的,可能是白桦木,可做工极其精巧.典雅,看到它立在肮脏的石子路上,几乎让人心疼得落泪.椅座是方形的,线条纯朴而纤细,靠背上的四根短木柱让厄秀拉想起竖琴的琴弦.
"这椅子,"伯金说,"曾经镀过金,椅背是藤做的.后来有人钉上了这个木椅背.看,这就是镀金下面的一点红颜色.其余的部分都是黑的,除了黑漆掉了的地方.这些木柱样式很和谐,很迷人.看,它们的走向,它们衔接得多好.当然,木椅背这样安上去不对,它破坏了原先藤椅背的轻巧和整体的浑然.不过,我还是喜欢它."
"对,"厄秀拉说,"我也喜欢."
"多少钱?"伯金问卖主.
"十先令."
"包送......"
他们买下了椅子.
"太漂亮,太纯朴了!"伯金说,"让我太高兴了."他们边说边从破烂儿中穿过."我们国家太可爱了,连这把椅子都曾表达点什么."
"现在它就不表达什么吗?"厄秀拉问.每当伯金用这种口气说话,她就生气.
"不,什么也不表达.当我看到那把明亮.漂亮的椅子时,我就会想起英格兰,甚至是简.奥斯汀时期的英格兰......这椅子甚至表达了活生生的思想,欢快地表达着.可如今,我们只能在成堆的破烂儿中寻觅旧的情绪.我们没有一点创造性,我们身上只有肮脏.卑下的机械性."
"不对!"厄秀拉叫道,"你为什么总要贬低现在抬高过去?真的,我并不怎么怀念简.奥斯汀时期的英格兰,太物质化了......"
"它能够物质化,"伯金说,"它有足够的力量改变社会.我们也物质化,那是因为我们无力改变社会,不管我们怎样尝试,我们一事无成,只能达到物质主义,它的核心就是机械."
厄秀拉忍耐着,一言不发.她没听他都说些什么.她在反抗.
"我讨厌你的过去,它让人恶心,"她叫道,"我甚至仇恨那把旧椅子,别看它挺漂亮.它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美.我希望,它那个时代一过就砸烂它,别让它老对我们宣扬那可爱的过去,让我讨厌."
"我对可咒的现在更讨厌."他说.
"一样.我也讨厌现在,可我不希望让过去代替现在,我不要那把旧椅子."
他一时间气坏了.他看看阳光下澡堂上的钟楼,似乎忘掉了一切,又笑了.
"好吧,"他说,"不要就不要吧.我也讨厌它了.不管怎么说,人不能靠欣赏过去的美过日子."
"是不能,"她叫道,"我不要旧东西."
"说实在的吧,"他说,"我们什么也不要要.一想到我自己的房子和家具,我就厌烦."
这话让她吃了一惊,然后她说:
"我也这样.可一个人总得有个地方住."
"不是某个地方,是任何地方."他说."一个人应该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住,而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我不需要某个固定的地方.一旦你有了一间屋,你就完了,你巴不得离开那儿.我在磨房那儿的房子就挺完美,可我希望它们沉到海底中去.那固定的环境着实可怕,着实霸道,每一件家具都向你发布着命令."
她依傍着他离开了市场.
"可我们怎么办呢?"她说,"我们总得生活呀.我的确需要我的环境美一些.我甚至需要某种自然奇观."
"你在房屋.家具甚至衣物中永远得不到这些.房屋.家具和衣物,都是旧社会的产物,令人生厌.如果你有一座都铎王朝式(都铎王朝(1485—1403).)的房子和漂亮的旧家具,你这不过是让过去永远地存在于你之上.如果你有一座波依莱特(波依莱特(1879—1943),法国著名时尚设计家,在1909—1914年间名声显赫.)设计的现代房屋,这是另一种永恒压迫着你.这一切都很可怕.这些都是占有,占有,威慑你,让你变得一般化.你应该象罗丹和米开朗基罗那样,一块石头雕不完就完工.你应该让你的环境粗糙.不完美,那样你就不会被它所包容,永不受限制,身处局外,不受它的统治."
她站在街上思索着.
"那就是说咱们永远也不会有一个自己的完美住处......永远没个家?"她说.
"上帝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他说.
"可只有这一个世界呀."她反驳说.
他毫不在乎地摊开手.
"同时,我们还要避免有自己的东西."他说.
"可我们刚买了一把椅子."她说.
"我可以对那人说我不想要了."他说.
她思忖着,脸奇怪地一抽动.
"对,我们不要了.我讨厌旧东西."
"也讨厌新的."他说.
说完他们又往回走.
又来到家具跟前.那对年轻人依然站在那儿:女的怀孕了,那男人长着长条腿.女人又矮又胖,但挺好看.男人中等个儿,身材很好.他的黑发从帽子下露出来,盖住了眉毛.他显得很清高,象受了审判的人一样.
"咱们把椅子给他们吧."厄秀拉喃喃地说,"瞧,他们正要建个家呢."
"我不支援他们,也不唆使他们买."他使性子说.他挺同情那个畏畏葸葸的男人,讨厌那个泼辣.生殖力旺盛的女人.
"给他们吧,"厄秀拉叫道,"这椅子对他们很合适......这儿没别的了."
"那好吧,"伯金说,"你去说,我看着."
厄秀拉赶紧朝那对年轻人走过去,他们正商量买一个铁盆架子,那男人象个囚犯偷偷摸摸地出神地看着,那女人在讨价还价.
"我们买了一把椅子,"厄秀拉说,"可我们不要了.你们要吗?你们要的话,我将会很高兴."
那对年轻人回头看着她,不相信她是在跟他们说话.
"你们看看好吗?"厄秀拉说,"确实很好,可是,可是......"她笑了.
那两个人只是看着她,又对视一下,不知怎么办好.那男人奇怪地躲到一边去了,似乎他能够象老鼠一样藏起来.
"我们想把它送给你们,"厄秀拉解释说.她现在有些迷惑不解,也有点怕他们.那小伙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他象安祥,而盲目的动物,简直不是个人,他是这种城市的特产,显得单纯.漂亮,又有点鬼鬼祟祟,机灵鬼儿似的.他的眼睫毛又黑又长.倒是还漂亮,但目光茫然,忽闪忽闪地亮着.让人害怕,他的黑眉毛和其它线条勾勒得很好看.对一个女人来说,他会是一个可怕但又十分奇妙的恋人.那合适的裤子肯定包着两条生机勃勃的腿,他象一只黑眼睛的老鼠那样健康.沉静.光滑.
厄秀拉怕他但又迷上了他,浑身不禁震颤起来.那粗壮的女人不怀好意地看着她.于是厄秀拉不再注意他了.
"您要这把椅子吗?"她问.
那男人斜视着她,几乎是无礼地观赏她.那女人紧张起来,样子足象个小贩儿.她不知道厄秀拉要干什么,对她有所戒备.伯金走过来,看到厄秀拉这副窘相和害怕的样子他恶作剧似地笑了.
"怎么了?"他笑问.他的眼皮垂着,那样子象在启发什么,又象在嘲弄人.那男人甩甩头指着厄秀拉用一种奇特和蔼的声调说:
"她要干什么?......啊?"说着他嘴角上露出一丝怪笑.
伯金无精打采地看着他,眼神中不无讽刺.
"送你一把椅子,上面还贴着标签呢."他指指椅子说.
那男的看看椅子.两个男人之间充满了敌意,难以相互理解.
"她为什么要把椅子给我们?"这随随便便的口气让厄秀拉感到屈辱.
"我以为你会喜欢它,这是一把很漂亮的椅子.我们买下了它,又不想要了.你没有必要非要它不可,别害怕."伯金疲惫地笑道.
那人瞟了他一眼,虽然并不友好,但还是认可了.
"既然你们买了它,为什么又不要了?"女人冷冷地问,"你们用正好,你最好看一看,别认为这里面有什么玩意儿."
她很敬重地看着厄秀拉,但目光中不无反感.
"我倒没那么想,"伯金说,"不过,这木头太薄了一点儿."
"告你说吧,"厄秀拉满脸喜庆地说,"我们马上要结婚,该添置点东西.可我们现在又决定不要家具了,因为我们要出国."
那粗壮.头发蓬乱的女人羡慕地看着厄秀拉.她们相互欣赏着.那小伙子站在一旁,脸上毫无表情,宽大的嘴巴紧闭着,那一敝小胡子很有性感.他冷淡.茫然,象一个冥冥中的幽灵,一个流浪者样的幽灵.
"这东西还不错,"那女子看看她男人说.男人没说话,只是笑笑,把头偏向一边表示同意.他的目光毫无改变,仍旧黑黑的.
"改变你的主意可不容易."他声音极低地说.
"只卖十个先令."伯金说.
那男人看看他,做个鬼脸,畏畏葸葸的,没有把握地说:
"半英镑,是便宜.不是在闹离婚吧?"
"我们还没结婚."伯金说.
"我们也没有呢,"那年轻女子大声说."星期六才结呢."
说话间她又看看那男的,露出保护的神情,既傲慢,又温柔.那男人憨憨地笑了,扭过脸去.她拥有了这个男人,可他又那么满不在乎.他暗自感到骄傲,感到了不起.
"祝你们好运气."伯金说.
"也祝你们好运气,"那女人说.然后她又试探着问:"你们什么时候结?"
伯金看看厄秀拉说:
"这要由女士来定.只要她准备好了,我们就去登记."
听到这话厄秀拉迷惑不解地笑了.
"不着急."那小伙子意味深长地笑道.
"到那儿去就跟要你的命一样,"那女人说."就跟要死似的,可你都结婚这么久了."
男人转过身去,似乎这话说中了他.
"越久越好啊."伯金说.
"是这么回事,"男人羡慕地说,"好好享受,别用鞭子抽一头死驴."
"可这驴子是在装死,就得抽它."女人温柔又霸道地看着她的男人.
"哦,这不是一回事."他调侃道.
"这椅子怎么样?"伯金问.
"嗯,挺好的."女人说.
说完他们走到卖主跟前,这小伙子挺帅,但有点可怜见的,一直躲在一边.
"就这样,"伯金说,"你们是带走呢还是把标签上的地址改改让他们送去?"
"哦,弗莱德可以搬.为了我们可爱的家,他会这样做的."
"好好使用我,"弗莱德笑着从卖主手中接过椅子.他的动作很雅观,可有点畏葸.
"这给妈妈坐很舒服,"他说,"就是缺少一个椅垫儿."
"你不觉得它很漂亮吗?"厄秀拉问.
"当然漂亮."女人说.
"如果你在里面坐一坐,你就会希望留下它."小伙子说.
厄秀拉立时坐在椅子中.
"实在舒服,"她说,"可是太硬了点儿,你来试试."她让小伙子坐进去.可小伙子却露出尴尬相,转过身,明亮的目光奇怪地打量着她,象一只活泼的老鼠.
"别惯坏了他,"女人说,"他坐不惯扶手椅."
"只想把腿翘起来."
四个人要分手了.女人向他们表示感谢.
"谢谢你们,这椅子我们会一直用下去."
"当装饰品."小伙子说.
"再见......再见了."厄秀拉和伯金说.
"祝你交好运."小伙子避开伯金的目光把脸转过去说.
两对儿人分手了.厄秀拉挽着伯金走了一段路又回过头去看那一对儿,只见小伙子正伴着那圆滚滚.很洒脱的女人走着,他的裤角嘟噜着,由于扛着椅子,他走起路来显得很不自然,椅子的四只细腿几乎挨上了花岗石便道.可他象机敏活泼的小老鼠,毫不气馁.他身上有一种潜在的美,当然这样子有点让人生厌.
"他们多么怪啊!"厄秀拉说.
"他们是人的后代,"他说,"他们令我想起了基督的话'温顺者将继承世界.,"
"可他们并不是这样的人."厄秀拉说.
他们等电车到了就上去了.厄秀拉坐在上层,望着窗外的城市.黄昏的暮色开始弥漫,笼罩着参差的房屋.
"他们会继承这个世界吗?"她问.
"是的,是他们."
"那我们怎么办?"她问,"我们跟他们不同,对吗?我们不是软弱的人."
"不是.我们得在他们的夹缝中生存."
"太可怕了!"厄秀拉叫道,"我不想在夹缝中生存."
"别急,"他说,"他们是人的后代,他们最喜欢市场和街角.这样就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是整个世界."她说.
"噢,不,只是一些空间."
电车爬上了山,这里一片片的房屋灰蒙蒙的,看上去就象地狱中的幻景,冷冰冰.有棱有角.他们坐在车中看着这一切.远方的夕阳象一团红红的怒火.一切都是那么冰冷,渺小,拥挤,象世界末日的图景.
"我才不在乎景致如何呢,"厄秀拉说.她看着这令人不快的景象道:"这跟我没关系."
"是无所谓,"他拉着她的手说,"你尽可以不去看就是了.走你的路好了.我自己的世界里正是阳光明媚,无比宽广......"
"对,我的爱人,就是!"她叫着搂紧了他,害得其他乘客直瞪他们二人.
"我们将在地球上恣意游荡,"他说,"我们会看到比这远得多的世界."
他们沉默了好久.她沉思着的时候,脸象金子一样在闪光.
"我不想继承这个世界,"她说,"我不想继承任何东西."
他握紧了她的手.
"我也不想,我倒想被剥夺继承权."
她攥紧了他的手指头.
"咱们什么都不在乎."她说.
他稳稳地坐着笑了.
"咱们结婚,跟这一切都断绝关系."她补充说.
他又笑了.
"这是摆脱一切的一种办法,"她说,"那就是结婚."
"这也是接受整个世界的一种办法."他补充说.
"另一个世界."她快活地说.
"或许那儿有杰拉德和戈珍......"他说.
"有就有呗,"她说,"咱们烦恼是没好处的.我们无法改变他们,能吗?"
"不能,"他说,"没有这种权力,即便有最好的动机也不应该这样."
"那你想强迫他们吗?"她问.
"也许会,"他说,"如果自由不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让他自由?"
她不言语了.
"可我们无法让他幸福,"她说,"他得自己幸福起来才行."
"我知道,"他说,"可我们希望别人同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为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他不安地说,"一个人总要寻求一种进一步的友情."
"可是为什么?"她追问."你干吗要追求别人?你为什么需要他们?"
这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难道我们两个人就是目的吗?"他紧张地问.
"是的,你还需要别的什么?如果有什么人愿意与我们同行,让他们来好了.可你为什么要追求他们?"
他脸色很紧张,露出不满的表情来.
"你瞧,"他说,"我总在想我们同其它少数几个人在一起会真正幸福的......与他人在一起共享一点自由."
她思忖着.
"是的,一个人的确需要这个.可它得自然而然发生才行.你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它.你似乎总想你可以强迫花儿开放.有人爱我们是因为他们爱我们......你不能强使人家爱我们."
"我知道的,"他说."可我们就不能采取点步骤了?难道一个人非要孤独地在世上行走......世上唯一的动物?"
"你既然有了我,"她说,"你为什么还需要别人?你为什么要强迫别人同意你的观点?你为什么不能象你说的那样独善其身?你试图欺压杰拉德和赫麦妮.你得学会孤独才行.你这样太可怕了.你现在有了我,可你还要迫使别人也爱你.你的确是迫使人家爱你的.可即便是这样,你需要的仍不是他们的爱."
他显出一脸的困惑相.
"我是这样的人吗?"他说,"这个问题我无法解决.我知道我需要与你结成完美.完善的关系.我们几乎建立了这样的关系......我们的确建立了这样的关系.可是除此之外,我是否需要与杰拉德有真正完美的关系?是否这是一种最终的.几乎超人的关系......对他对我均是如此?"
她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看了他好久,但她终于没有回答.
■第二十七章 出 走
那天晚上厄秀拉神采奕奕,眼里闪着奇特的光芒回到家中,这副样子把家人气坏了.父亲上完夜课,晚饭时分回来了,路程又远,他累坏了.戈珍正看书.母亲默默地坐着.
突然厄秀拉响亮地冲大伙儿说:"卢伯特和我明儿结婚."
父亲不自然地转过身问:
"你说什么?"
"明天?"戈珍重复道.
"真的?!"母亲说.
厄秀拉只是开心地笑,并不回答.
"明儿结婚!"父亲严厉地叫着,"你这是在说什么鬼话?"
"是的,"厄秀拉说,"为什么不呢?"这口气总是令父亲发疯."万事俱备了,我们就去登记处登记......"
厄秀拉高兴地说完以后,人们又沉默了.
"这是真的吗,厄秀拉?!"戈珍说.
"我们是否可以问问,为什么这秘密封得这么严?"母亲很有分寸地问.
"没有秘密呀,"厄秀拉说,"这你们知道的呀!"
"谁知道?"父亲大叫着,"谁知道?你说的'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发牛脾气,厄秀拉立即反击.
"你当然知道,"她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将要结婚."
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们知道你们要结婚,是吗?知道!谁知道你的事,你这个变化无常的东西!"
"爸爸!"戈珍红着脸抗议道.随后她又冷静.语调柔缓地提醒厄秀拉听父亲的话:"不过,这么着急做决定,行吗,厄秀拉?"
"不,并不急,"厄秀拉高兴地说,"他等我的回话好长时间了......他已经开了证明信了.只是我......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准备好了,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
"当然没有,"戈珍说,但仍嗔怪道:"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呗."
"你准备好了,你自己,就这么回事!'我还没准备好,,"他学着她的口气."你,你自己很重要,是吗?"
她打起精神,目光很严厉.
"我就是我,"她说.她感到受到了伤害."我知道我跟任何别人都没关.你只是想压制我,而不管我是不是幸福."
他倾着身子看着她,神色很是紧张.
"厄秀拉,瞧你都说些什么话!给我住嘴!"妈妈叫着.
厄秀拉转过身,眼里冒着火.
"不,我就不,"她叫着,"我才不吃哑巴亏呢.我哪天结婚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事,关别人什么事?"
她父亲很紧张,就象一只缩紧身子要弹跳起来的猫.
"怎么没关系?"他问着逼近她.她向后退着.
"有什么关系?"她退缩着但嘴仍很硬.
"难道你的所做所为,跟我无关吗?"他奇怪地叫道.
母亲和戈珍退到一边一动也不动,象被催眠了一样.
"没有,"厄秀拉嗫嚅着.她父亲逼近她."你只是想......"
她知道说出来没好处,就住口了.他浑身憋足了劲.
"想什么?"他挑衅道.
"控制我,"她嘟哝着.就在她的嘴唇还在动着的时候他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把她打得靠在门上.
"爸爸!"戈珍高声叫着,"这样不行!"
他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厄秀拉清醒过来了,她的手还抓着门把手,她缓缓站起来.他现在倒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不错,"她眼中含着晶莹的泪,昂着头说,"你的爱意味着什么,到底意味着什么?就是欺压和否定......"
他握紧拳头,扭曲着身子走过来,脸上露出杀气.可厄秀拉却闪电般地打开门,往楼上跑去.
他伫立着盯着门.随后象一头斗败了的动物转身走回炉边的座位中去.
戈珍脸色煞白.紧张的寂静中响起母亲冷漠而气愤的声音:
",你别把她这事看得太重了."
人们又不说话了,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突然门又开了,厄秀拉戴着帽子,身穿皮衣,手上提着一个小旅行袋.
"再见了!"她气呼呼.颇带讽刺口味地说."我要走了."
门马上就关上了.大家听到外屋的门也关上了,随着一阵脚步声传过来,她走上了花园小径.大门"咣当"一下关上了,她的脚步声消失了.屋里变得死一样寂静.
厄秀拉径直朝车站走去,头也不回,旋风般地奔着.站上没火车,她得走到交叉站去等车.她穿过黑夜时,竟禁不住哭出声来,她哭了一路,到了车上还在哭,象孩子一样感到心酸.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她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不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她只是一个劲儿绝望悲哀,象个孩子一样哭着.
可当她来到伯金那儿时,她站在门口对伯金的女房东说话的口气却是轻松的.
"晚上好!伯金在吗?我可以见他吗?"
"在,他在书房里."
厄秀拉从女人身边擦身而过.他的门开了,他刚才听到她说话了.
"哈!"他惊奇地叫着,他看到了她手中提着旅行袋,脸上还有泪痕.她象个孩子,脸都没擦干净.
"我是不是显得很难看?"她退缩着说.
"不,怎么会呢?进来."他接过她的旅行袋,两人一起走进他的书房.
一进去,就象想起伤心事的孩子一样嘴唇哆嗦起来,泪水不禁涌上眼眶.
"怎么了?"他搂住她问.她伏在他肩上啜泣得很厉害.
"怎么了?"待她平静了一点后他又问.可她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儿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中,象个孩子一样痛苦难言.
"到底怎么了?"他问.
她突然挣开,擦擦泪水恢复了原状,坐到椅子中去.
"爸爸打我了,"她象一只惊弓之鸟一样坐直身子说,眼睛发亮.
"为什么?"他问.
她看看边上,不说话.她那敏感的鼻尖儿和颤抖的双唇红得有点可怜.
"为什么?"他的声音柔和得出奇,但很有穿透力.
她挑衅般地打量着他说:
"因为我说我明天要结婚,于是他就欺负我."
"为什么这样?"
她撇撇嘴,记起那一幕,泪水又涌上来.
"因为我说他不关心我,但他那霸道样伤害了我."她边哭边说,哭得嘴都歪了.她这种孩子相,把他逗笑了.可这不是孩子气,她深深地受到了伤害.
"并不全是那么回事吧,"他说,"即便如此你也不该说."
"是真的,是真的,"她哭道,"他装作爱我,欺负我,其实他不爱,不关心我,他怎么会呢?不,他不会的......"
他沉默地坐着.想了许多许多.
"如果他不爱.不关心你,你就不该跟他闹."伯金平静地说.
"可我爱他,爱过,"她哭道,"我一直爱他,可他却对我这样,他......"
"这是敌对者之间的爱,"他说,"别在乎,会好起来的,没什么了不起的."
"对,"她哭道,"是这样的."
"为什么?"
"我再也不见他了......"
"但不是马上.别哭,你是得离开他,是得这样,别哭."
他走过去,吻她娇好.细细的头发,轻轻地抚摸她哭湿了的脸.
"别哭,"他重复说,"别再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她的头,默默地一言不发.
她终于抬起头睁大恐惧的眼睛问:
"你不需要我吗?"
"需要你?"他神色黯淡的眼睛令她迷惑不解.
"你希望我不来,是吗?"她焦急地问.她生怕自己问得不对.
"不,"他说."我不希望这种粗暴的事情发生,太糟糕了.不过,或许这是难以避免的."
她默默地看着他.他木然了.
"可我呆在哪儿呀?"她问,她感到耻辱.
他思忖着.
"在这儿,和我在一起,"他说,"咱们明天结婚和今天结婚是一样的."
"可是......"
"我去告诉瓦莉太太,"他说,"别在意."
他坐着,眼睛看着她.她可以感觉到他黑色的目光在凝视她.这让她感到有点害怕.她紧张地摸着额头上的刘海.
"我丑吗?"
说着她又抽抽鼻子.
他微笑道:
"不丑,还算幸运."
他走过去抱住她.她太温柔太美了,他不敢看她,只能这样拥着她.现在,她的脸被泪水洗净了,看上去象一朵初绽的花朵,娇媚.新鲜.柔美,花芯放射着异彩,令他不敢看她,他只能拥抱着她,用她的身体挡住自己的双眼.她洁白.透明.纯洁,象始初绽开的鲜花,象阳光在闪烁光芒.她那么新鲜,那么洁净,没有一丝阴影.而他则是那么古老.沉浸在沉重的记忆中.她的灵魂是清新的,与未知世界一起闪烁光芒.而他的灵魂则是晦黯的,只有一丝希望,象一粒黄色的种子.但仅仅这一粒活生生的种子却点燃了她的青春.
"我爱你,"他吻着她喃言道.他因着希望而颤抖,就象一个复活的人获得了超越死亡的希望.
她不知道这对他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不知道他这几句话到底有多大分量.她象孩子一样需要证实,需要说明,甚至夸大的说明,因为一切似乎仍然不确定.不稳定.
在他濒临死亡,即将和他的民族一起沉入死谷的时刻;他接受她时所流露出的那股恋情和感激之情;当他知道自己还活着并且能够与她结合时那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这一切的一切她是无法理解的.他崇拜她,就象老人崇拜青年,他为她感到自豪,是因为他深信他同她一样年轻,他是她合适的配偶.与她的结合意味着他的复活,这婚姻是他的生命.
这些她并不知道.她想对他变得重要起来,让他崇拜自己.他们中间隔着无限的沉寂距离.他怎么能告诉她,她内在的美不是形体.重量和色彩,而是一种奇怪的金光!他自己怎么能知道她对他来说是一个怎样的美人呐.他说:"你的鼻子很美,你的下巴让人崇拜."可他的话象是谎言,让她失望.伤心.甚至当他喃言絮语"我爱你,我爱你"时,她也觉得这话不真实.它是某种超越爱的东西,超越了个人,超越了故有的存在.当他是某个新的未知人,不是他自己时,他何以能说"我"?这个"我"是一个旧的形式,因此是一个死掉的字母.
在这新的,超越感知的宁馨和欢愉中,没有我,没有你,只有第三个未被意识到的奇迹,这不是自我的存在,而是我的生命与她的生命合成的一个新的极乐结合体.当我的生命终止了,你的生命也终止了的时候,我怎么能说"我爱你"呢?我们都被对方吸住,浑然一体,世界的一切都沉默了,因为没什么需要我们回答,一切都是完美的,天衣无缝.他们在沉默中交流着语言,这完美的整体是欢乐的沉寂体.第二天他们就结成了法律上的婚姻.她依从他的要求给父亲和母亲写了信.母亲回了信,父亲却没有.
她没有回学校.她和伯金一起或呆在他的房中,或去磨房,他俩形影相随.可她谁也不去看,只去看了戈珍和杰拉德.她变得十分陌生,让人猜不透,不过她情绪开朗了,就象破晓的天空一样.
一天下午,杰拉德和她在磨房那温暖的书房中聊着天.卢伯特还没回家.
"你幸福吗?"杰拉德笑问道.
"很幸福!"她很有精神地叫着.
"是啊,看得出."
"是吗?"厄秀拉吃惊地问.
他笑着看着她.
"是的,很简单."
她很高兴.思忖了片刻她问他:
"你看卢伯特是不是也很幸福?"
他垂下眼皮向一边看去.
"是的."他说.
"真的!"
"是的."
他十分平静,似乎这种事不该由他来谈论.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她对他的提示很敏感.于是她提出了他想要她问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不感到幸福呢?你也应该一样."
他不说话了.
"同戈珍一起?"他问.
"对!"她目光炯炯地叫着.可是他们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似乎他们是在违背真实说话.
"你以为戈珍会拥有我,我们会幸福?"他问.
"对,我敢肯定!"她说.
她的眼睛兴奋地睁得圆圆的.但她心里挺紧张,她知道她这是在强求.
"哦,我太高兴了."她补充道.
他笑了.
"什么让你这么高兴?"他说.
"为了她,"她说."我相信,你会的,你会是她合适的郎君."
"是吗?"他说,"你以为她会同意你的看法吗?"
"当然了!"她马上说.但又一想,她又不安起来."当然戈珍并不那么简单,对吗?她并不那么容易让人懂,对吗?在这一点上她跟我可不一样."她戏弄他,笑得人眼花缭乱.
"你觉得她并不太象你吗?"杰拉德问.
她皱紧了眉头.
"在好多方面象我.可我不知道有了新情况她会怎样."
"是吗?"杰拉德问.他好半天没有说话.随后他动动身子说:"我将要求她不管怎样也要在圣诞节时跟我走."他声音很小,话说得很谨慎.
"跟你走,你是说短期内?"
"她愿多久就多久."他说.
他们都沉默了.
"当然,"厄秀拉说,"她很可能急于成婚.你看得出来吧."
"对,"杰拉德说,"我看得出.可就怕她不乐意.你觉得她会跟我出国几天或两周吗?"
"会的,"她说,"我会问问她的."
"你觉得咱们都去怎么样?"
"咱们大伙儿?"厄秀拉脸色又开朗了."这一定会十分有意思,对吗?"
"太好了."他说.
"到那时你会发现,"厄秀拉说.
"发现什么?"
"发现事情的进展.我想最好在婚礼前度蜜月,你说呢?"
她对自己的妙语感到满意.他笑了.
"在某些情况下是这样,"他说,"我希望我就这样做."
"是吗?!"厄秀拉叫道,"是啊,也许你是对的,人应该自得其乐."
伯金回来后,厄秀拉把谈话内容告诉给他听.
"戈珍!"伯金叫道."她天生就是个情妇,就象杰拉德是个情夫一样,绝妙的情人.有人说,女人不是妻子就是情妇,戈珍就是情妇."
"男人们不是情夫就是丈夫,"厄秀拉叫道,"为什么不身兼二职呢?"
"它们是不相容的."他笑道.
"那我需要情夫."厄秀拉叫道.
"不,你不需要."他说.
"可我需要!"她大叫.
他吻了她,笑了.
两天以后,厄秀拉回贝多弗家中去取自己的东西.家搬走了.戈珍在威利.格林有了自己的房子.
婚后厄秀拉还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她为这场磨擦哭了,唉,这有什么好处!不管怎么样,她是不能去找他们了.她东西被留在了贝多弗,她和戈珍不得不步行去取东西.
这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来到家中时,夕阳已落山.窗户黑洞洞的,这地方有点吓人.一迈进黑乎乎空荡荡的前厅,两个姑娘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不相信我敢一个人来这儿."厄秀拉说,"我害怕."
"厄秀拉!"戈珍叫道,"这不是很奇怪吗?你能够想象你会毫无知觉地住在这儿吗?我可以想象我在这儿住上一天都会吓死的!"
她们看了看大饭厅.这屋子是够大的,不过小点才可爱呢.凸窗现在是光秃秃的,地板已脱了漆,浅浅的地板上涂有一圈黑漆线.褪色的墙纸上有一块块的暗迹,那儿是原先靠放家具和挂着画框的地方.干燥.薄脆的墙和薄脆易裂的地板,淡淡的地板上黑色的装饰线让人的恐惧感有所减轻.一切都无法激动人的感官,因为这屋里没有任何实在的物体,那墙象纸做的一样.她们这是站在什么地方?是站在地球上还是悬在纸箱中?壁炉中燃烧着一些纸片,有的还没烧完.
"真难以想象我们怎么会生活在这个地方!"厄秀拉说.
"就是嘛,"戈珍叫道,"这太可怕了.如果我们住在现在这个环境中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
"讨厌!"厄秀拉说,"这可真让人讨厌."
这时她发现壁炉架上燃烧着的纸,那是时髦的包装纸......两个身着袍子的女人像正在燃烧.
她们走进客厅.这里又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氛.没有重量,没有实体,只有一种被纸张包围在虚无之中的感觉.厨房看上去还实在,因为里面铺着红砖地面,还有炉子,可一切都冷冰冰的,挺可怕的.
两个姑娘六神无主地爬上空旷的楼梯.每一个声音都在她们心头回响.随后她们又走上空荡荡的走廊.厄秀拉卧室里靠墙的地方堆着她自己的东西:一只皮箱,一只针线筐,一些书本,衣物,一只帽箱.暮色中,这些东西在空屋子里显得孤孤零零的.
"一幅多么令人欣慰的景象啊,不是吗?"厄秀拉看着她这堆被遗弃的财产说.
"很好玩儿"戈珍说.
两个姑娘开始把所有东西都搬到前门来.她们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在空屋子中来来回回搬着.整座房屋似乎都回荡着空旷的.虚无的声音.那空旷的房屋在身后发生可憎的颤音.她们几乎是提着最后一件东西跑出来的.
外面很冷.她们在等伯金,他会开车来的.等了一会儿她们又进了屋,上楼来到父母的卧室中.从窗口可看到下面的大路,放眼望去可望到晦暗的夕阳,一片暗红,没有一丝光芒.
她们坐在凹进去的窗台上等着伯金.她们环视着屋里,空旷的屋子,空得让人害怕.
"真的,"厄秀拉说,"这屋子无法变得神圣,你说呢?"
戈珍缓缓地看着屋子说:
"不可能."
"我常想起爸爸和妈妈的生活,他们的爱他们的婚姻,我们这群孩子和我们的成长,你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吗?"
"不愿意,厄秀拉."
"这一切似乎没什么意义......他们的生命,没一点意义.真的,如果他们没有相遇,没有结婚,没有一起生活,就无所谓,对吗?"
"当然,这没法儿说."戈珍说.
"是的.可是,如果我以为我的生活也要成为这个样子,"她抓住戈珍的胳膊说,"我就会逃跑."
戈珍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
"其实,一个人是无法思索普通的生活的,无法."戈珍说,"厄秀拉,对你来说这不同.你会同伯金一起脱离这一切.他是个特殊的人.可对于一个普通的人来说,他的生活是固定在一处的,婚姻是不可能的.或许有,的确有千百个女人需要这个,她们不会想别的.可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发疯.一个人首要的是自由,是自由.一个人可以放弃一切,可他必须自由,他不应该变成品切克街7号,或索莫塞特街7号,或肖特兰兹7号.那样谁也好不了,谁也不会!要结婚,就得找一个自由行动的人,一个战友,一个幸福的骑士.找一个在社会上有地位的人,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
"一个多好的词儿呀......幸福骑士!"厄秀拉说,"比说'有福的战士,要好得多."
"是的,难道不是吗?"戈珍说,"我愿意和一个幸福骑士一起推翻世界.可是,家!固定的职业!厄秀拉,这都意味着什么?想想吧!"
"我知道,"厄秀拉说,"我们有一个家,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足够了?"戈珍说.
"'西边灰色的小屋(英国十九世纪诗人D.厄德利.威尔莫特诗《我灰色的小屋》.),,"厄秀拉嘲弄地引了一句诗.
"这诗听着就有点灰."戈珍忧郁地说.
她们的谈话被汽车声打断了.伯金到了.厄秀拉感到惊奇的是她感到激动,一下子从"西边灰色小屋"的问题中解脱了出来.
她们听到他在楼下甬路上走路的脚步声.
"哈!"他招呼着,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厄秀拉自顾笑了:原来他也怕这个地方.
"哈!我们在这儿."她冲下面叫道.随后她们听到他快步跑上来.
"这儿鬼气十足."他说.
"这些屋子中没有鬼,这儿从来没有名人,只有有名人的地方才会有鬼."戈珍说.
"我想是的.你们正为过去哀伤吗?"
"是的."戈珍阴郁地说.
厄秀拉笑了.
"不是哀悼它的逝去,而是哀悼它的存在."她说.
"哦,"他松了一口气道.
他坐下了.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活生生的,厄秀拉想.他的存在令这虚无的房屋消失了.
"戈珍说她不忍心结婚并被关在家中."厄秀拉意味深长地说,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杰拉德.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在婚前就知道你无法忍受的话,那很好."
"对!"戈珍说.
"为什么每个女人都认为她生活的目的就是有个丈夫和一处西边灰色的小屋?为什么这就是生活的目标?为什么应该这样?"厄秀拉问.
"你应该尊重自己做出的傻事,"伯金说.
"可是在你做傻事之前你不应该尊重它."厄秀拉笑道.
"可如果是爸爸做的傻事呢?"
"还有妈妈做的傻事."戈珍调侃地补充上一句.
"还有邻居做的."厄秀拉说.
大家都笑着站起来.夜幕降临了.他们把东西搬到车上,戈珍锁上空房的门.伯金打开了汽车上的灯.大家都显得很幸福,似乎要出游一样.
"在库尔森斯停一下好吗.我得把钥匙留在那儿."戈珍说.
"好哩."伯金说完就开动了车子.
他们停在大街上.商店刚刚掌灯.最后一批矿工沿着人行道回家,他们穿着肮脏的工作服,让人看不大清.可他们的脚步声却听得清.
戈珍走出商店回到车中.跟厄秀拉和伯金一起乘车在夜色中下山是多么惬意呀!在这一时刻,生活多象一场冒险呀!突然,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强烈地忌妒厄秀拉!生活对厄秀拉来说竟是那么活生生的,是一扇敞开的门,似乎不仅仅这个世界,就是过去的世界和未来的世界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啊,如果她也能象她那样,那该多好.
除了激动的时候以外,她总感到自己心中有一种欲望,她还拿不准.她感到,在杰拉德强烈的爱中,她获得了完整的生命.可她同厄秀拉相比就感到不满足了,她心里已经开始嫉妒厄秀拉了.她不满,她永远也不会满足.
她现在缺少什么呢?缺少婚姻......美妙.安宁的婚姻.她的确需要它.以前她的话都是在骗人.旧的婚姻观念甚至于今都是对的......婚姻和家庭.可说起来她又嘴硬.她想念杰拉德和肖特兰兹......婚姻和家!啊,让这成为现实吧!他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可是......!也许她并不适合结婚.她是生活的弃儿,是没有根的生命.不,不,不会是这样.她突然想象有那么一间玫瑰色的房子,她身着美丽的袍子,一个穿晚礼服的漂亮男人在火光中拥抱着她.吻她.她给这幅画起名为《家》.这幅画可以送给皇家学院了.
"来和我们一起喝茶吧,来,"快到威利.格林村舍时厄秀拉说.
"太谢谢了,可我必须去......"戈珍说.她非常想同厄秀拉和伯金一起去,那样才象生活的样子.可她的怪想法又不允许她这样.
"来吧,那该多好呀."厄秀拉请求道.
"太抱歉了,我很愿意去,可我不能,真的......"
说着她急急忙忙下了车.
"你真不能来吗?!"厄秀拉遗憾地说.
"不能去,真的."戈珍懊悔地说.
"你,行吗?"伯金问.
"行!"戈珍说,"再见."
"再见."他们说.
"什么时候想来就来,我们会很高兴见到你."伯金说.
"非常感谢,"戈珍说.她那奇怪的鼻音显得她孤独.懊悔,令伯金不解.戈珍转身向村舍大门走去,他们开车走了.等他们的车一开动,她就停住脚步看他们,直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朦胧的远方.她走上通往陌生的家的路,心里感到难言的痛苦.
她的起居室里挂着一座长型钟,数字盘上镶着一张红润.欢快的人脸画像,眼睛是斜的,秒针一动那人就飞动起媚眼儿.这张光滑.红润的怪脸一直向她炫耀着这双媚眼.她站着看了它一会儿,最后她感到十分厌恶,不禁自嘲来.可这双眼还在晃动,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向她飞着媚眼儿.啊,这东西可真高兴啊!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候!她朝桌上看去:醋栗果酱,还有家做蛋糕,里面苏达太多了!不过,醋栗果酱还不错,人们很少吃到.
整个晚上她都想到磨房去,可她还是冷酷地阻止自己这样做.第二天下午她才去.她很高兴看到只有厄秀拉一个人在.她们之间很亲热,没完没了地兴高采烈地大聊特聊."你在这儿简直太幸福了吧?"戈珍看着镜子里姐那明亮的眼睛说.她对厄秀拉和伯金周围那种奇特的热烈而完美的气氛总感到忌妒,甚至气愤.
"这屋子布置得太漂亮了."她大声说,"这张硬席子的颜色很可爱,很淡雅!"
她觉得这很完美.
"厄秀拉,"她似问非问地说,"你知道杰拉德.克里奇建议我们在圣诞节时出走吗?"
"知道,他对卢伯特说了."
戈珍的脸红透了.她沉默了片刻,似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你是不是觉得,"戈珍终于说,"这建议太冷酷了!"
厄秀拉笑了.
"我喜欢他这样."她说.
戈珍不说话了.很明显,她听说杰拉德擅自对伯金透露计划后感到受到了污辱,可这建议本身却强烈地吸引着她.
"杰拉德天真得有点可爱,我觉得,"厄秀拉带着点挑战的味道说,"我觉得他很可爱."
戈珍半天没说话.她仍旧对杰拉德随意冒犯她感到屈辱.
"那卢伯特说什么,你知道吗?"她问.
"他说那可是太好了."厄秀拉回答.
戈珍垂下眼皮沉默了.
"你觉得会吗?"厄秀拉试探着问.她从来都弄不清戈珍到底如何在保护自身.
戈珍艰难地抬起头,向一边扭去.
"我觉得可能会象你说的那样十分有意思,"她说,"可是,你不认为他这样太无礼了吗......同卢伯特说这种事,不能原谅他,卢伯特......当然,你知道我的意思.厄秀拉,很可能这是他们两个人安排好的一次出游,捎带上什么伙伴.我觉得不能原谅,真的!"
她目光闪烁,柔和的脸红了,面带怒色.厄秀拉很害怕,怕的是戈珍太平庸了,可她又不敢这样想.
"哦,不,"她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是那样的,不!我以为卢伯特和杰拉德之间的友情很好.他们很单纯......他们之间无话不说,就象兄弟一样."
戈珍的脸更红了.她不能容忍杰拉德出卖了她,甚至对伯金出卖她.
"可是,你认为兄弟间也可以交换那一类的秘密吗?"她更生气地问.
"哦,对了,"厄秀拉说,"他们没什么不直截了当说的话.杰拉德让我吃惊的是,他太单纯,太直率了!你知道,只有伟人才这样.大多数人都不直话直说,因为他们是胆小鬼."
可戈珍还是默默地呕气.她需要她的行踪保密.
"那你去吗?"厄秀拉问,"去吧,咱们肯定都会高兴的!杰拉德有些地方招人爱,比我想象得更可爱.他坦荡,戈珍,他真是这样."
戈珍仍闭口不言,仍在生气.后来她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他打算去哪儿吗?"她问.
"知道,去悌罗尔(奥地利境内阿尔卑斯山区.),他在德国时常去那儿.很美,学生们都爱去.地方不大,但很险峻,美极了,是冬季开展体育活动的好去处."
"知道,"她说,"离因斯布鲁克大约四十英里,对吗?"
"我不太确切,可那儿肯定好玩,你想,高山上的雪中......"
"太好玩儿了!"戈珍调侃道.
"当然,"厄秀拉不安地说,"我觉得杰拉德对卢伯特说了这事,所以,不象是他们要带个什么伙伴出游."
"我知道的,"戈珍说,"他常这样做的."
"是吗?"厄秀拉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认识赛尔西的一个模特儿."戈珍冷冷地说.
厄秀拉沉默了.
"哦,"她终于怀疑地说,"我希望他和她过得不错."听她这样说,戈珍更不高兴了.
■第二十八章 戈珍在庞巴多酒馆
圣诞节快到了,他们四个人都准备出走了.伯金和厄秀拉忙着打点行李物品,准备运走.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地方,选好了地方就可以运送东西.戈珍十分激动.她喜欢旅行.
她和杰拉德先做好了准备,就启程上路了.经过伦敦和巴黎去因斯布鲁克,在那儿和厄秀拉及伯金相会.他们在伦敦过了一夜.他们先去听音乐,然后去庞巴多酒馆.
戈珍讨厌酒馆,可总得来这儿,她熟识的艺术家们都来这儿.她讨厌这里的气氛,充满了小阴谋.妒嫉和小气的艺术.可她一来伦敦总得来这儿.似乎她必须到这狭小的.堕落与死亡的缓缓转动的旋风中心.只是来看看而已.
她和杰拉德喝着甜酒,阴郁的眼睛凝视着桌旁一群一群的人.她跟谁都不打招呼,可小伙子们却不停地冲她点头调笑着,似乎很熟悉的样子.她理都不理他们这帮人.她绯红着脸坐在那儿,目光阴郁,从容地打量着他们,就象远远地观看着动物园中的猿猴一样.她感到这样很开心.天啊,这是一帮多么卑鄙的人!她看到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对他们恨之入骨.可她必须坐在那儿看着他们.他们当中有一两个人过来跟她打招呼.酒馆的每一面都有眼睛在偷看她,眼神里带着嘲弄的意味,男的扭过头看她,女的则从帽子下看她.
那群故旧们都在这儿.卡里昂和他的学生及女友坐在他常坐的角落里.海里戴,里比德尼科夫及米纳蒂都在.戈珍看着杰拉德,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海里戴那帮人那边.这些人注视着他,冲他点点头,他也冲他们点点头.然后那几个人嘻笑着窃窃私语起来.杰拉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他们在怂恿米纳蒂做什么事.
米纳蒂终于站起身来.她身着黑绸衣,衣服上印着长长的浅条子,给人奇怪的线条感.她比以前瘦了,她的眼睛更显大了,目光更不诚实了.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变化.杰拉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向这边走来.她向他伸出干瘦.白皙的手说:
"你好."
他同她握手,但仍旧坐着,让她挨着桌子站立着.她冲戈珍冷漠地点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打招呼,但知道她很有名气,一看就知她是什么人.
"我很好,你呢?"杰拉德说.
"哦,我还好.卢伯特怎么样?"
"卢伯特?他也很好."
"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他结婚了吗?"
"哦,结了,他结婚了."
米纳蒂的目光变得热辣辣的.
"哦,他真地这样做了?什么时候结的?"
"一两周以前."
"真的!他没写信告诉我们呀."
"没有?"
"没有.你不觉得这样太不好了吗?"
这后一句话是一种挑战,从米纳蒂的语调里流露出来,她注意到戈珍在听.
"我想他不愿意这样做."杰拉德说.
"为什么?"米纳蒂追问.
没人回答.这位短发漂亮的小个子女人站在杰拉德身边显得很固执,语气很有嘲弄的意味.
"你会在城里住好久吗?"她问.
"只今天晚上."
"啊,今晚.要过来跟裘里斯谈谈吗?"
"今天晚上不行."
"那好.我去告诉他."随后又装神弄鬼地说:"你看上去很健康."
"是的,我有这感觉."杰拉德显得很洒脱,眼睛里闪着嘲弄.快活的目光.
"你过得不错吧?"
这句话对戈珍是个直接的打击,那语调平缓,冷漠而随便.
"是的."他毫无感情色彩地说.
"很遗憾,你不能过来.你对朋友可不够意思呀."
"不太够意思."他说.
她冲他们两个点点头告别,缓缓地向她的座位走去.戈珍看着她,发觉她走路的姿势很怪:身体僵直,腰部却在扭.他们听到她在那边有气无力地说:
"他不来......人家有人约了."随后那边桌上发出更大声的说笑和窃窃私语.
"她是你的朋友吗?"戈珍沉静地看着杰拉德.
"我和伯金一起在海里戴家住过."他迎着戈珍沉静审视的目光说,她知道米纳蒂是他的情妇之一......他清楚她知道这事.
她四下张望一下,唤来了侍从.她此时最想喝冰镇鸡尾酒.这让杰拉德心中暗笑,心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海里戴这帮人喝醉了,说出话来很恶毒.他们大声地议论伯金,讽刺他做的每件事,特别是他的婚姻.
"哦,别跟我提伯金,"海里戴尖声说,"他让我恶心.他跟基督一样坏.'天啊,我怎么才能得救啊?!,"
说着他自己醉熏熏地窃笑起来.
"你还记得他常写的信吗?"那俄国人说话速度很快."'欲望是神圣的,."
"啊,对!"海里戴叫道,"太妙了.我衣袋里还有一封呢.我肯定有."
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堆纸来.
"我肯定我有!呃,天啊,有一封!"
杰拉德和戈珍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
"啊,太妙了,真妙,呃!别逗我笑,米纳蒂,它让我打嗝儿,嗝儿!"大家都笑了.
"他信中说什么了?"米纳蒂凑过去看,松散的头发飘落下来盖住了脸.她那又小又长的头显得不那么体面,特别是露出耳朵时更是这样.
"等会儿,等等!不,不,我不给你看,我来念.我念最好玩的那一段......嗝儿!天啊,我喝点水是不是就不会打嗝儿了?嗝儿!啊,我没救了!"
"是不是谈黑暗与光明的结合,还有,就是腐蚀流?"马克西姆说话快但吐音很准确.
"我想是这些."米纳蒂说.
"哦,是吗?我都忘了......嗝儿......是那封,"海里戴说着展开了信."嗝儿......,是的.简直太妙了!这是最妙的一封信.'每个民族都有这么一句话......,"他象念《圣经》的牧师那样缓慢.清晰地念着信,"'毁灭欲会战胜任何别的欲望.在每个人身上,这种欲望就是毁灭自我的欲望,......嗝儿......"他停下来看着大家.
"我希望他先毁灭自己做个样子再说,"那俄国人很快地说.海里戴窃笑着,有气无力地向后仰着头.
"他没什么可毁灭的,"米纳蒂说,"他已经够瘦的了,只有一把骨头渣儿了."
"哦,很好!我喜欢读这种信!我相信它治好了我的病,不打嗝儿了!"海里戴尖叫着."听我接着念下去嘛.'这是一种衰退的过程,退回原形状态,随着腐蚀流回归,回归到生命原本的基本状态......!,啊,我的确觉得这太神奇了.它超过《圣经》了."
"对,腐蚀流这句话,"俄国人说,"我记住这句话了."
"他总在谈什么腐蚀,"米纳蒂说,"他一定很堕落,否则脑子里就不会想这么多."
"很对!"俄国人说.
"让我念下去!哦,这一段妙不可言!听着.'是在这大退化中,在生命体的退化中,我们获得了知识,超越了知识,获得了至深的感觉,这是一种狂喜.,哦,我真觉得这些话荒谬得出奇.你们不这样看吗?这些话象耶稣说的.'如果,裘里斯,你需要和米纳蒂产生这种退化的狂喜,你就应该争取,直到获得了它.当然,你身上肯定也有一种活生生的积极创造欲......极端忠诚的关系,当活跃的腐蚀之花开败后.,我真不知道这些腐蚀之花是什么.米纳蒂,你是这样的花."
"谢谢,那你是什么呢?"
"啊,我是另一朵,按照这封信所说我肯定是的!我们都是......嗝儿......恶之花!这太妙了,伯金是一座折磨人的地狱.折磨人的庞巴多......嗝儿!"
"接着念,念下去,"马克西姆说,"下面的话是什么?太有意思了."
"我觉得这样写太可怕了."米纳蒂说.
"是啊,我也这么看,"俄国人说,"他是个妄自尊大的人,当然这表现出他的宗教疯狂症,他觉得他是人类的救星.接着读."
"当然了,"海里戴拖长声音道,"'当然了,我一生中都有善和宽容追随着我......,"海里戴停下来窃笑着,然后又象个牧师一样拖长声音念看."'我们这种欲望肯定会消失的,因为这种毁灭的激情会破碎,把我们一点点地粉碎......亲昵只是为了毁灭,性成了退化的媒介,把男人和女人这两种基本因素高度复杂的统一体削弱......削弱旧的观念,回归到野性的感觉中去,不断地寻求在黑暗的感知中失去自我.盲目地.无限地被毁灭的火焰燃烧,希望被火烧尽......,"
"我想走了,"戈珍对杰拉德边说边打手式叫来侍从.她眼睛发亮,脸颊绯红.海里戴象牧师一样逐字逐句地朗读伯金的信,声音清晰又响亮,这让她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令她发疯.
杰拉德付款时,她站起身向海里戴桌边走去.他们都抬头看她.
"请原谅,"她说,"你念的是一封真正的信吗?"
"哦,是的,"海里戴说,"确实是真的."
"我可以看看吗?"
海里戴着了迷似地傻笑着把信递给她.
"谢谢."她说.
说完她拿着信走出了酒馆,款款地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出了这灯火辉煌的屋子.好半天以后人们才意识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海里戴桌旁发出轻蔑的"呸",然后这个角落的人们都冲戈珍的背影啐起来.她墨绿色与银灰相间的衣服很时髦,帽子是嫩绿色的,就象昆虫的壳,但帽沿儿则是深绿的,描了一圈银边.她的外衣是墨绿的,闪闪发光,毛领子高高竖起,衣服镶着银色与黑色的绸边儿.她的袜子和鞋子是银灰色的.她拿着架子缓缓.漠然地向门口走去.侍从谄媚地为她开门并守在门边伺候,在她示意下奔向便道旁打个口哨唤来出租车.车上的两盏灯几乎象两只眼睛一样立即向她转过来.
杰拉德在一片啐声中追出来,他不知道戈珍有什么做得不对,他听到米纳蒂说:
"去,把信从她那儿要回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向她要回来.去告诉杰拉德.克里奇......他走了,让他向她要."
戈珍站在车门边,侍从为她打开了门.
"去旅馆吗?"她冲匆匆而来的杰拉德问.
"你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说.
"好!"她说.然后对司机说,"去瓦格斯塔夫......巴顿大街."
司机点点头,放下旗子.
戈珍故做冷漠,象所有衣着华贵.目空一切的女人一样进了汽车.杰拉德随她进了汽车.
"你忘了那仆人,"她冷漠地点一下头.杰拉德忙给了侍从一个先令.那人敬个礼.车开动了.
"他们闹什么呢?"杰拉德不解地问.
"我拿了伯金的信就走开了."她看看手中揉烂了的信说.
他露出满意的眼神.
"啊!"他说,"太好了!一群笨蛋!"
"我真想杀了他们!"她激动地说,"一群狗!他们是一群狗!卢伯特真傻,怎么会给他们写这样的信?!他干吗要向这群下等人暴露思想?这太不能令人容忍了."
杰拉德揣度着她这奇特的激情.
她在伦敦再也呆不下去了.他们必须坐早车离开这儿.他们在火车经过大桥时,她望着铁桥下的河水叫道:
"我再也不要见到这肮脏的城市了,一回来我就无法忍受这地方."
第二十九章 大 陆
出发前几个星期里,厄秀拉心头一直缀着一个悬念.她不是她自己了......什么也不是.她是一种即将获得生命的东西,很快,很快就会这样.这一切即将来临.
她去看望自己的父母.这是一次难堪的令人沮丧的会面,不象是重逢倒象是分别.他们都显得含含糊糊,游移不定,在将他们分离的命运面前束手无策.
直到上了从多佛(英国城市.)开往奥斯坦德(比利时城市.)的船她才真正清醒过来.她稀里糊涂地随伯金来到伦敦,伦敦在她头脑中变得一片朦胧,后来坐火车到了多佛,这一切就象一场梦.
现在,她在黑漆漆.风声呼啸的夜色中站在船尾上,海水在脚下翻滚,凝视着英国岸上忽闪忽闪凄冷的灯光,看着这些遍布的小小光点渐渐消失在黑夜中,她方才感到她的心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
"到前面去好吗?"伯金问.他想到船头去.于是他们离开了船尾,不再凝望那远方的英国大地闪烁着的星火,而是把头转向前方深渊般的夜空.
船头轻轻地划破海面,他们双双来到前甲板上.在夜色中伯金发现了一处有遮掩的地方,那儿放着一大卷绳子.这儿离船头的顶部很近.他们相拥着坐下,用一条毯子把自己包起来,他们相互偎近着.偎近着,直至他们似乎溶入对方体内,变成一体.天太冷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船上的一个水手沿着船舷走了过来,他的身影如夜一样黑,无法看清他.好一会儿他们才看清他苍白的脸.他也感到这里有人,停住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弯腰向前探过来.当他的脸凑过来时,他也看清了他们的脸.于是他象个幽灵一样退了回去.他们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们似乎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牢不可破的黑暗.他们就象一颗生命种子穿过无底的黑暗空间昏昏然睡着掉下去.
他们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忘了一切,只意识到这条滑向黑暗的轨迹.船头继续穿破海面,发出微弱的声音,冲向黑暗,它无知.无视,只是向前冲着.
厄秀拉觉得前方看不见的世界战胜了一切.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心,她心中闪烁着未知的天堂的灿烂光芒.她的心溶满了这美妙的光芒,象黑暗中金色的蜜,温暖甘甜.这光芒并不是照耀着这个世界,它只照耀着未知的天堂.她要到那儿去,那是个美好的去处,这生活的快乐是未知的,但她肯定会得到.狂喜中她突然冲他扬起脸,他吻了她的脸.她的脸那么冰冷,那么清新,那么光洁,吻她的脸就象吻浪头上的花朵.
可是他无法象她一样以一种超前意识感知到快乐的狂喜.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过程.他正落入无尽的黑暗中,就象一块陨石从世界的空隙中坠落下去.世界裂成了两半,他象一颗无光的星从难以言状的空隙中掉下去.遥远的东西并不属于他.他完全被这条轨道所战胜.
恍惚中他躺着搂紧了厄秀拉.他的脸贴着她柔弱.娇好的头发,他可以嗅出她头发的清香夹杂着海水与夜空的馨香.他的心平静了,随着没入未知,他安定了.这还是第一次,一种完全.绝对的平静进入他的心灵,超度了生命.
甲板上一阵骚动,把他们吓了一跳,忙站了起来.黑夜里他们两人挤到了一起.但是,她心中闪烁的仍是天堂样的光芒,而他心里则是难以言表的黑暗沉寂.这就是一切的一切.
他们站起身向前方望去.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灯光.他们又回到了世界上.这既不是她心中的欢乐,也不是他心中的寂静.这是真实世界的表面.但又不是旧的世界.因为他们心中的欢乐和寂静是永恒不朽的.
船这样在黑夜中靠岸真象从冥河的船上下到荒芜的地狱中一样.这黑暗的地方灯火正阑珊,脚下铺着木板,到处都是一副凄惨景象.厄秀拉发现了黑夜中苍白神秘的几个大字"奥斯坦德".每个人都象昆虫一样盲目向外冲着,在黑夜中闯着.搬运夫们用蹩脚的英语呼喊着,拖着沉重的包裹向港外搬,苍白的罩衣看上去象鬼影.厄秀拉和几百名鬼一样的人站在栏杆里,夜幕中到处是行李包和鬼影样的人,而栏杆的另一边则是头戴尖顶帽.蓄着胡子脸色苍白的官员,他翻弄着行李中的内衣,然后用粉笔胡乱划上记号.
这些事办完后,伯金拿过手提包,他们就离开了,搬运夫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一条大门道,来到了夜幕下的旷野中.啊,这里有一座火车站台!黑夜中人们还在气呼呼地喊叫着,幽灵们仍在火车之间奔跑.
"科隆......柏林",厄秀拉看清了高高的火车牌子上的字.
"我们到了,"伯金说.她又看到身边的火车牌:"阿尔萨斯......罗斯林金......卢森堡,麦兹......巴塞尔."
"就是那辆车,到巴塞尔!"
搬运夫忙跟了上来.
"到巴塞尔去的车,二等车厢?就这辆!"说完他爬上高高的火车,他们跟他上去.不少包厢已让人占了,不过还有一些空着,里面光线很暗,放好行李,他们付了搬运夫小费.
"还有多长时间开车?"伯金看看表问搬运夫.
"还有半个钟头."穿蓝工装的搬运夫说完就走了,他人长得丑,可态度蛮横.
"来,"伯金说,"天冷,咱们吃点东西吧."
车站站台上有一辆供应咖啡的小推车.他们喝着稀溜溜的热咖啡,吃夹火腿的面包.厄秀拉咬了一大口,上下颚差点脱了臼.他们在高大的火车旁散步,觉得这一切太陌生了,一片荒芜,就象在地狱中,灰色,灰色,肮脏的灰色,荒芜,凄凉,到处都是这种阴郁的景象.
火车载着他们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辨认出这是在平原上,这是欧洲大陆那潮湿.平缓.阴郁的黑暗平原.他们感到十分惊讶......这么快就到布鲁支(法国和比利时边境上的一城市.)了!接下来又是黑夜笼罩下的平原,偶尔闪过沉睡的农田.枯瘦的白杨和荒弃的公路.她握着伯金的手惊讶地坐着.他脸色苍白,一动不动,象个幽灵,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闭上双眼.然后他那夜一般黑的眼睛又睁开了.
窗外闪过几许灯光......根特(比利时城市.)站!站台上有几个幽灵在晃动,然后是铃声,然后车又在黑暗中穿行.厄秀拉看到有个人提着灯穿过铁路边的农田向黑漆漆的农舍走去.她想起了玛斯庄,想起考塞西(玛斯是布朗温一家世代居住的农庄.考塞西是玛斯附近的镇子.这些都在《恋爱中的女人》的姊妹篇《虹》中早有叙述.)旧日熟悉的田园生活.天啊,她离童年有多么遥远了,她还要走多远的路啊!人一生中都要这么无休止地旅行下去.童年的记忆与现实的生活隔得太远了.那时她还是个孩子,生活在考塞西和玛斯庄,那是多么亲切的记忆啊.她还记得女仆蒂丽在那间古老的起居室中给她吃抹了黄油和红糖的面包,起居室中外祖父的钟上绘着一只装有两朵粉红玫瑰的篮子.可现在,她正同伯金这个陌生人一起向着未知的世界旅行.童年与现实,这距离太遥远了,她似乎因此失去了自己的面目,那个在考塞西教堂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只是历史上的一只小动物而不是她自己.
布鲁塞尔到了,半小时时间吃早餐.他们下了车.车站上的大钟时针指向六时.他们在空旷的大饮料厅里吃了咖啡和抹蜂蜜的面包圈.这里太阴郁,总是这么凄凉.肮脏,一个荒凉的巨大空间.可她在这儿用热水洗了手脸,还梳了头,这还算有福分.
很快他们又上了火车继续赶路.天开始破晓,发白了.车厢里开始有人没完没了地聊天,这是些高大.衣着华贵.留着棕胡子的比利时商人,他们那一口难听的法语让厄秀拉倒胃口.
似乎火车是渐渐钻出黑暗的:先是进入微熹中,然后一点点进入白天.真是累死人!树木渐渐显形了,然后是一间白房子,清楚得莫名其妙.这是怎么回事?随后她看到了一座村庄......不断有房屋闪过.
她仍旧在旧世界中穿行,这冬天沉闷而阴郁.外面是耕地和草场,光秃秃的树林.灌木丛和赤裸裸的房屋.没有新东西,新世界.
她看着伯金的脸.这张脸苍白.镇静,给人以永恒的感觉.她的手在毯子下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了反应,他的目光转向了她.真黑,他的目光象夜一样黑,象另一个不可及的世界!啊,如果他是世界,如果世界就是他,那该多好!如果他能够唤醒一个世界,那将是他们俩的世界了!
比利时人下车了,火车继续前行.卢森堡,阿尔萨斯-洛林,麦兹.可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什么也看不到,她的心就没看外面.
他们终于到了巴塞尔,住进了旅馆.她仍然感到恍恍惚惚的,没恢复过来.他们早晨下的车.她站在桥上,看到了街道和河水.可这些没一点意义.她记得有些商店......一家商店里挂满了图画,另一家卖桔红色的丝绒和貂皮.可这有什么意义?什么意义都没有.
直到又上了火车她才安定下来,松了口气.只要是在向前行进她就感到满意.他们过了苏黎世,然后火车又在积雪很厚的山下行驶.终于快到了.这就是那另一个世界了吧.
因斯布鲁克覆盖在大雪中,笼罩在夜幕下.他们乘雪橇滑行.火车里太热,太让人窒息.这儿的旅馆廊檐下闪着金色的灯光,真象自己的家一样.
进到厅里时他们高兴地笑了.这儿似乎人很多,生意兴隆.
"您知道从巴黎来的英国人克里奇夫妇到了吗?"伯金用德语问.
行李工人想了一会刚要回答厄秀拉就发现戈珍漫步走下楼梯,她身着闪闪发光的黑大衣,领子是灰皮毛的.
"戈珍!戈珍!"她挥手招呼着朝楼梯上跑去.
戈珍凭栏往下看,立即失去了那副优雅.端庄的神态,眼睛亮了.
"真的,厄秀拉!"她大叫.戈珍往下跑,厄秀拉往上跑.她们在楼梯转弯处相会了,大喊大叫,欢笑着亲吻着.
"可是!"戈珍说,"我们还以为你们明天才到呢!我准备去车站接你们的."
"不用了,我们今天到了!"厄秀拉叫着,"这儿很美!"
"没说的!"戈珍说,"杰拉德有事出去了.厄秀拉,你们累坏了吧?"
"没有,不太累.不过我这样子看上去有点难看,是吗?"
"不,才不呢.你看上去精神很好.我太喜欢这顶皮帽子了!"她打量着厄秀拉,她身穿一件镶有厚实的棕毛领子的大衣,头戴一顶柔软的棕色皮帽.
"你呢?"厄秀拉大叫,"你知道你是一副什么样子?"
戈珍又做出漠然的神态.
"你喜欢吗?"
"这样太好了!"厄秀拉不无调侃地说.
"上去呢,还是下去?"伯金问.这姐妹二人挽着手臂站在通往第一层楼梯平台的阶梯上,挡了别人的路不算,还给下面大厅里的人们提供了取笑的机会,从搬运工到身着黑衣的胖犹太人都看着她们笑.
两个女子缓缓地向上走着,伯金和侍从跟在她们身后.
"是二楼吗?"戈珍回头问.
"三楼,太太,上电梯!"侍从说完先进了电梯.可她们并不理他,仍旧聊着天往三楼走.那侍从很懊恼地又跟了上来.
这两姐妹相见竟是那么欢快,真让人不可思议,倒象是在流放中相遇,两股孤独的力量联合起来与整个世界作对.伯金将信将疑地从旁观察着她们两人.
等他们洗完澡换好衣服后,杰拉德来了.他看上去容光焕发,象雾霭中升起的红日.
"去和杰拉德吸烟吧,"厄秀拉对伯金说,"戈珍和我要聊聊."
然后姐妹二人就坐在戈珍的卧室中谈论起衣服和各自的经历来.戈珍对厄秀拉讲起酒馆里人们念伯金的信那当子事.厄秀拉听后吓了一大跳.
"信在哪儿?"她问.
"我收着呢."戈珍说.
"给我吧,行吗?"她说.
可戈珍却沉默了半天才说话.
"你真想要这封信吗,厄秀拉?"她问.
"我想看看."厄秀拉说.
"当然行."戈珍说.
甚至到现在,她都无法承认她想保留这信,作个纪念或当作一种象征.可厄秀拉懂她的心思,为此感到不快,所以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在巴黎你们干什么来着?"厄秀拉问.
"哦,"戈珍简单地说,"没什么.一天晚上我们在芬妮.巴斯的画室里开了一个极行的晚会."
"是吗?你和杰拉德都去了?还有谁,告诉我."
"哦,"戈珍说,"没什么好说的.你知道芬妮发狂地爱着那个叫比利.麦克法兰的画家.有那人,芬妮就什么都不放过,尽情地玩儿.那晚会真是太好了!当然,人人都喝醉了......可我们醉得有意义,跟伦敦那帮混蛋们可不一样.因为我们这些人是有身份的,所以情况就不一样.有个挺好的罗马尼亚朋友.他喝得酩酊大醉,爬到画室的高梯子上发表了顶顶绝妙的演说......真的,厄秀拉,太精彩了!他一开始讲的是法文......生活,就是被禁锢的灵魂......他声音可好听了,他长得真漂亮.可话没说完他就讲起了罗马尼亚语,在场的没一个人听得懂.不过唐纳德.吉尔克里斯特却听得发狂了.他把酒杯往地上一摔,宣布说,天啊,他为自己生在这个世界上高兴,上帝作证,活着是一大奇迹.知道吗,厄秀拉,就这些......"戈珍干笑着.
"那杰拉德感觉如何呢?"厄秀拉问.
"杰拉德,老天爷,他就象阳光下的蒲公英!他一激动起来就疯了似地折腾.没一个人的腰他不去搂的.真的,厄秀拉,他象丰收时那样收割每个女人.没一个女人拒绝他.这可真奇怪!你能明白吗?"
厄秀拉思忖了片刻,眼睛一亮.
"能,"她说,"我可以理解.他是个极端派."
"极端派!我也是这么想的!"戈珍叫道,"可说真的,厄秀拉,屋里的每个女人都欣然为他折腰.詹提克利尔当时没在,甚至芬妮.巴斯也迷上了他,别看她正儿八经地和比利.麦克法兰恋爱着!我一生中从没有这么惊奇过!打那以后,我感到我成了满屋子女人的象征.对他来说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维多利亚女王.我立时成了所有女人的象征.这真让人吃惊!天啊,我抓住的是一个苏丹王哩......"
戈珍的眼睛炯炯有神,面颊滚烫,她看上去奇怪得很,表情里带着嘲弄.厄秀拉立即被她吸引住了,可她又感到不安.
大家得准备吃晚饭了.戈珍下楼来时身穿鲜艳绿绸袍子,上面缀着金线,罩上绿色的坎肩,头上扎着一根奇特的黑白双色发带.她的确丰采照人,引得人人都看她.杰拉德正是最英俊的时候,气色很好,容光焕发.伯金笑着扫了他们一眼,目光中透出点恶意.厄秀拉则不知所措.他们的餐桌上似乎笼罩着魔法,似乎他们这一桌比厅里其它的桌子更明亮些.
"你喜欢这儿吗?"戈珍叫道,"这儿的雪有多美!你发现没有,这儿的雪给一切都增添了生机.简直太妙了!它让你感到自己成了超人."
"的确是这样,"厄秀拉大叫,"是不是因为我们离开了英国的关系,有这么点因素吧?"
"哦,当然了,"戈珍大叫着,"在英国你一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那儿老有些令人扫兴的事.在英国你就没办法放松一下,真的不行."
说完她又接着吃,可还挺激动.
"这倒是真的,"杰拉德说,"在英国就没这样的感觉.不过在英国我们也许不需要这么放松......那就有点象把火种带到火药库附近然后不再理会它.如果人人都这样放松,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的."
"老天爷!"戈珍喊着,"可是,如果英国人全都象鞭炮一样突然爆炸那不是太棒了吗?"
"不会的,"厄秀拉说,"鞭炮里的火药太潮湿了,炸不了......英国人太意气消沉了.(这里用的是双关语:damp一词既是"湿"也是"意气消沉"的意思.)"
"这我可说不准."杰拉德说.
"我也是,"伯金说,"如果英国真地来一次大爆炸,你就得捂着耳朵逃命了."
"永远不会的."厄秀拉说.
"等着瞧吧."他回答.
"真是太神奇了,"戈珍说,"谢天谢地,我们离开了自己的国家.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我一踏上异国的土地那一刻我激动死了.我自个儿对自个儿说:'一个新的生物进入了生活.,"
"别太苛责咱们可怜的老英国,"杰拉德说,"别看我们咒它,可我的确爱它."
厄秀拉觉得这话有点愤世嫉俗的味道.
"我们可能是爱它的,"伯金说,"可这种该死的爱太让人难受了:就象爱一对患了不治之症的老父母一样."
戈珍睁大黑眼睛看着伯金.
"你觉得没救了吗?"她一针见血地问.
伯金避而不答,他不愿意回答这种问题.
"天知道,英国还会有什么希望.这太不实际了,没什么希望了.如果没有英国人,英国还是有救的."
"你认为英国人会消亡吗?"戈珍坚持问.她对他的回答颇有兴趣.或许她问的正是她的命运.她黑色的目光盯着伯金,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未来的真理,就象占卜一样.
伯金脸色苍白,勉强地回答道:
"这个......除了消亡还有什么?他们必须带着英国标记消亡,无论如何得这样."
"可是,按你的说法,怎么个'消亡,法儿呢?"
"对了,你是不是说换换思想?"杰拉德插嘴道.
"我什么也没指.为什么要那样?"伯金说,"我是个英国人,我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无法谈论英国,我只能谈论我自己."
"是的,"戈珍缓缓地说,"你爱英国,非常爱,非常爱,卢伯特."
"可是我离开了它."他说.
"不,不是永远.你会回去的."杰拉德郑重地点点头道.
"人们都说连虱子都要爬离快死的肉体,"伯金神情痛苦地说,"所以我也要离开英国."
"可是你还会回去的."戈珍嘲讽地说.
"那该我倒霉."他回答.
"他这是和自己的祖国赌气呢!"杰拉德打趣说.
"嗬,这儿有个爱国人士!"戈珍有点嘲弄地说.
伯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了.
戈珍又凝视了他片刻,然后转过脸去.完了,他不再迷惑她,她无法从他这儿得到占卜.她现在感到十分玩世不恭.她看看杰拉德,觉得他象一块镭一样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过这块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属毁灭自己从而获得一切知识.她为自己这个怪念头暗自发笑.如果她毁了自己她还能做什么?如果说精神和完整的生命是可以毁灭掉的话,物质可是不灭的.
他一时间显得神采奕奕而又心不在焉,有点困惑.她伸出裹着绿色薄纱的胳膊,用敏感.艺术家才有的手指尖摸着他的下颏.
"那,是些什么呢?"她奇怪.狡狯地笑问道.
"什么?"他突然睁大眼睛问.
"你的思想."
杰拉德看上去如梦初醒的样子.
"我觉得我没思想."他说.
"真的!"她笑道.
在伯金看来,她那一摸等于杀了杰拉德.
"好啦,"戈珍叫道,"让我们为大不列颠干杯!为大不列颠干杯吧!"
她的声音表明她十分失望.杰拉德笑着往杯子里斟上酒.
"我想伯金的意思是,"他说,"作为国家的英国必须死亡,而英国人作为个人可以生存,还有......"
"超国家......"戈珍插嘴道,说完扮个鬼脸,举起她的杯子.第二天他们在深谷尽头的霍亨浩森小站下了车.遍野白雪皑皑,真是一个纯白的雪的摇篮,清新.冰天雪地的世界,黑色的岩石.银白的山峦直绵延向淡蓝的天际.
他们踏上光秃秃的站台,但见铺天盖地的大雪.戈珍颤抖着,似乎心都是凉的.
"天啊,德国人,"她说着,突然亲切地转身对杰拉德说,"你的目的达到了."
"你说什么?"
她打个手式指指周围的世界说:
"你瞧啊!"
她似乎不敢往前走了.他笑了.
他们来到了山的怀抱中.从两边的高山顶上铺下雪被,人在这个雪谷中显得渺小起来.雪山峡谷,闪耀着奇特的光芒,肃穆.沉静.
"这儿让人觉得渺小.孤独."厄秀拉拉住伯金的胳膊说.
"来这儿你不后悔吧?"杰拉德问戈珍.
她显得将信将疑的样子.他们走出了雪谷中的车站.
"嗬,"杰拉德高兴地吸了一口空气,"这可太好了.那是我们的雪橇.咱们得走上一段,跑到路上去."
戈珍一贯迟疑不决,这回她却学着杰拉德的样子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发了.她突然昂起头,沿着雪路跑起来,边跑边把帽子摘下来.她鲜艳的绿衣服随风飘舞,她厚厚的红袜子在白雪地上显得鲜艳夺目.杰拉德看着她;她似乎是向着自己的归宿奔去,把他甩在了身后,他先让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后甩开大步追上去.
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四下里一片沉寂.深陷在积雪中的悌罗尔(悌罗尔: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个省,首府因斯布鲁克.)房屋那宽大的房檐上垂着沉重的冰柱.农妇们穿着长裙,裹着披肩,穿着厚厚的靴子走过来,停住脚步,看着这个柔弱但有主意的姑娘从追上她的男人身边跑掉,而那男人却拿她奈何不得.
他们穿过那百叶窗板和阳台涂过油漆的小饭馆和几间半埋在雪中的农舍,又穿过架着篷子的桥边的锯木厂.他们从桥上过了河,冲向杳无人迹的雪野.这儿一片肃穆.银装素裹,真让人激动.这寂静让人的心灵孤独,冷冻了人的心,太可怕了.
"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太美妙了."戈珍目光奇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加快了.
"很好."他说.
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电流穿过他全身,肌肉充了电一般,双手充满了力量.他们迅速走上白雪覆盖的公路,路上每隔一段距离插着一根干树枝子.他和她象是一股强电流的两极分开走着.可他们感到有足够的力量跨越生活的障碍,跳到禁区中再跳回来.
伯金和厄秀拉也在踏雪前进.他们已经超过了一些滑雪橇的人.厄秀拉兴高采烈,不过她还是不时地转身拉住伯金,生怕他有个闪失.
"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一幅景象,"她说,"这可是另一个世界."
说话间他们踏上了白雪覆盖的草坪.沉静中一些雪橇"咣咣"响着超过了他们.又跑了一英里,他们才在崖畔半埋在雪中的粉红色寺庙旁追上戈珍和杰拉德.
他们来到一条溪谷中.这里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盖的河流,头上是一线青天.他们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桥前行,再次穿越雪野,然后缓缓上山.拉雪橇的马走得很快,车夫在一旁甩动着"嘎嘎"作响的马鞭,嘴里发出奇特的"嚯嚯"声.直到他们再次进入雪谷中,才算看不到石壁了.他们一点点向上走着,这儿的下午很冷,阳光投下一片片阴影.群山死寂,山上山下的白雪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块白雪覆盖着的高地上,这儿耸立着最高的几座雪峰,看上去真象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瓣儿.这寂寥的峡谷中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建筑,墙是棕色木头做的,顶子盖着积雪,很沉,它在雪野深处,象一场梦.它象一块从陡坡上滚下的岩石,只不过外形象房子而已,现在埋在雪中.真无法相信人可以住在里面而不被这可怕的积雪.寂静和怒吼的狂风所压垮.
可雪橇还是优雅地爬上来了,人们激动地大笑着来到门边,旅馆的地板快让他们踩塌了,通道上沾满了湿乎乎的泥雪,可屋里给人一种真实感,很暖和.
新来的客人随着女服务员上了光秃秃的木楼梯.戈珍和杰拉德占了头一间卧房.进来以后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间很小的木制房屋,没什么摆没,房间里闪着金色的木质光芒:地板.四壁.房顶.门都是漆油过的松木,金光闪闪,一派暖色调.门对面是一面窗户,窗的位置很低,因为房顶是倾斜的.倾斜的屋顶下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摆着洗手盆,一只罐子,再过去是另一张摆着镜子的桌子.门两旁各有一张床,床上摞着厚厚的绘有绿方格图案的垫枕,这种垫枕非常大.
就这些,没有柜橱,没有一点生活的舒服感.他们就这样给关进了这座金色的木制牢房,里面只有两张架着绿方格床垫的床,两人对视着笑了,这等于被与世隔绝了,真吓人.
一个男人敲开门送来了行李.这家伙很壮,颧骨宽大,脸色苍白,留着粗粗的黄胡子.戈珍看着他默默地放下行李包,然后步伐沉重地离去.
"这儿还不算太坏,是吗?"杰拉德问.卧室里并不太暖,戈珍有点颤抖.
"很好,"她含含糊糊地说."看这墙板的颜色,太妙了,我们象是给关进了核桃壳里."
他站着,摸着自己的短胡须看她,身体稍稍向后靠着,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她,他此时完全被激情驱使着,这激情象一种厄运.
她走过去,好奇地在窗前蹲下.
"啊,可这......"她禁不住痛苦地叫了起来.
眼前是一座封闭的山谷,上方是苍穹,巨大的黑岩石山坡上覆盖着白雪,顶头是一堵白墙,象是地球的肚脐,暮色中两座巅峰在熠熠闪光.正对面是沉默的雪谷,两崖畔是参差不齐的松树,就象这谷地四周的毛发.这雪谷一直伸延到尽头,那儿积雪的石墙和峰顶剑一样刺向天空.这儿是世界的中心.焦心和肚脐,这儿的土地属于上天,纯洁.无法接近.更无法超越.
这幅图景令戈珍心驰神往.她蹲在窗前,痴迷地双手捧住脸向外面看着.她终于来了,来到了她向往的地方,她在这儿结束了她的冒险,象一块水晶石没入了白雪中.
杰拉德弯下腰来从她的肩膀上向外看着.他感到孤独.她远去了,彻底离他而去了.于是他感到心头笼罩着冰冷的霜雾.他看着那大雪覆盖着的雪谷和苍穹下的山峰,这儿是穷途末路.别无出路.可怕的寂静和寒冷.暮色中耀眼的白光包围了他.可她仍旧蹲在窗前,象圣殿中的幽灵.
"喜欢这儿吗?"他声调漠然.陌生地问.她至少应该意识到他和她在一起.可她只是把她柔和.冷漠的脸扭开一点,以此避开他的目光.他知道她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泪水是她那奇特的信仰所至,在她的信仰面前他一钱不值.
突然,他的手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他.她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泪水盈盈地看着他,似乎她受到了惊吓.透过泪帘,她惊恐地看着他.他淡蓝色的眼睛射出锐利的目光,他的瞳孔不大,神情异常.她张着嘴,困难地呼吸着.
激情一下又一下地冲撞着,就象铜钟,敲打着他的血管,那么强烈.那么固执.不可抗拒.他的双膝变得铜钟一样坚硬.他凝视着她柔和的脸.她的双唇开启着,双目圆睁着,似乎受到了侵犯.她的下巴在他手中变得极为柔和.光滑.他感到自己象严冬一样强壮,他的双手就象活生生的金属一样不可战胜,别想扳开他的手.他的心象钟一样敲响着.
他把她抱起来,她的身体柔软.没有生气.一动也不动,她含泪的眼睛一直无可奈何地大睁着,好象被什么迷住了似的,他异常强壮,似乎体内注入了超自然的力量.
他托起她来,搂住她,她的身子柔软无力,瘫在他身上,这情欲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铜一样的肢体上,如果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会被压垮.她的身子抽搐着要离开他的怀抱.顿时他心头燃起冰冷的怒火,于是他象钢铁一样的手臂钳住了她.就是毁了她也不能让她拒绝自己.
他那强壮的力量是她无法抗拒的.她松软下来,软瘫瘫的,昏昏然地大口喘息着.在他看来她太美了,太让人销魂了,他宁可一辈子受折磨,也不愿放弃一秒钟这样无比美妙的享受.
"天啊,"他的脸扭曲着问,"接下来会怎么样?"
她静静地躺着,神情象个孩子,黑黑的眼睛看着他.她此刻茫然得很.
"我将永远爱你."他看着她说.
可她没听到.她躺着看他,就象看一个她永远也不懂的什么东西:就象一个孩子看一个大人,不希望理解,只是屈从.
他吻她,吻她的眼睛,为的是不让她再看他.他现在渴求什么,希望她承认他.对他有所表示.接受他.可她只是沉默地躺着,疏远他,就象一个孩子,屈服了他但仍无法理解他,只是感到迷惘.他又吻了她,算放过她了.
"咱们下去喝点咖啡,吃点蛋糕好吗?"他问.
暮色已经转暗,弥漫向窗边.她闭上眼睛,关上了单调幻境的闸门,又睁开眼睛来看日常的世界.
"好吧."她打起精神,简单地回答.说完她又走到窗前.蓝色的夜影笼罩着雪谷和山坡.可耸入云端的山峰顶端却呈现出玫瑰色,象超验的花朵在天际闪烁着耀眼的光焰,那么可爱又那么遥远.
戈珍欣赏着这美丽的景色,她知道,蓝色的天光下这一朵朵玫瑰样的雪中花朵是永恒的,永远这么美.她看得出这有多美,她懂,可她不属于这美景.她与这无关,她的心被排除在这美景之外.
她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来拨弄自己的头发.他已经打开行李等着她,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看她,这弄得她手忙脚乱的,很不那么从容.
他们走下楼来,目光炯炯,那神情看上去象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似的.他们发现伯金和厄秀拉正坐在角落里的一张长桌前等他们.
"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好.多么纯洁的一对儿呀."戈珍想到此不禁生起妒意.她羡慕他们那自然的举止,人家象孩子一样满足,可她就达不到这一点.在她看来他们是两个小孩子.
"多好的蛋糕啊!"厄秀拉贪婪地叫着,"太好了!"
"是啊,"戈珍说.然后又对服务员说:"我们要咖啡和蛋糕."
她坐在杰拉德身边,伯金看着他们两个人,感到很心疼他们.
"杰拉德,我觉得这地方着实不错,"他说,"光彩夺目.神奇.美妙.不可思议,德文的形容词全都可以用来描述这儿."
杰拉德微笑着说:"我喜欢这儿."
厅里三面都摆着桌子,木头桌子已擦出了白木茬.伯金和厄秀拉背靠油过的木墙坐着,而杰拉德和戈珍则坐在他们边上的墙角中,挨着火炉.餐厅还算不小,有一个小酒柜,就象在乡间酒馆中一样.不过,这儿设施很简陋,房间显得空旷.这房子的四壁.房顶和地板都是刷着明漆的木板做的.仅有的家具就是三面环列看的桌子.板凳和一只绿色的大炉子,酒柜和门在另一面.窗户是双层的,没挂窗帘.都傍晚了.
咖啡来了,热气腾腾,很不错,还有一块圆蛋糕.
"整个儿的蛋糕!"厄秀拉叫着,"他们给你们的这个比我们那个多!我们得瓜分你们一点儿."
这里还有另外十个人.伯金发现,他们中有两个艺术家,三个学生,一对夫妇,一位教授和他的两个女儿,都是德国人.而他们四个英国人是新来的,坐在有利的位置上观察他们这几个德国人.德国人在门口偷偷看了一下,对服务员说句什么就又走了.现在不是吃饭时间,所以他们没到厅里来,而是换了靴子到娱乐厅去玩了.
英国人听得到偶然传来的齐特拉琴声.胡乱敲出来的钢琴声和说笑.喊叫及歌声,不过听不大清.整座建筑都是木制的,似乎一点都不隔音,就象一面鼓一样.不过声音扩散以后倒不会象鼓声增大,而是减小.所以齐特拉琴声听起来很弱,象是在远方微弱地响着.钢琴声也不大,没准儿是一架极小的古钢琴吧.
喝完咖啡时店主来了.他是悌罗尔省人,膀大腰圆,面部扁平,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胡须很重.
"愿意到娱乐厅来跟别的女士和先生们见见面吗?"他弯下腰笑着问,露出一口又大又硬的牙齿.他的蓝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扫视着,他不知道这些英国人是怎么想的.他感到难堪,因为他不会说英语,也拿不定主意是否用法语说话.
"咱们去娱乐厅跟别人见见面吗?"杰拉德笑着重复道.
人们犹豫了片刻.
"我想咱们还是最好......最好主动点."伯金说.
两位女士红着脸站起身.那宽肩膀黑甲壳虫般的店主低三下四地引路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他打开门把这四位生客引进娱乐厅.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新来的人感到几张白净净的脸在冲着他们.店主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蓄着大胡子的小个子低声说:
"教授先生,可以让我来介绍一下吗?"
那教授先生立即有所反应.他冲这几位英国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了.
"先生们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他很友好地问.
四个英国人笑着,在屋子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杰拉德代表大伙儿表示他们很愿意加入他们的游戏.戈珍和厄秀拉激动地笑着,她们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在看她们,于是她们昂起头目空一切,感到象女王一样.
教授介绍了在场人的姓名.大家相互鞠躬致意.除了那对夫妇,别人都在场.教授的两个女儿个子都很高,皮肤光洁,很象运动员.她们身着样式简单的墨绿外罩和深草绿色裙子,脖子修长而壮硕,目光清澈,头发梳理得很精细.她们羞红了脸鞠个躬,然后退到后面去.那三个学生谦卑地深深地鞠躬,希望给人留下有着极良好修养的印象.随后上来一个瘦子,他皮肤黝黑,眼睛很大,怪里怪气的,象个孩子又象个侏儒一样敏捷,显得不那么合群.他微微欠了欠身算尽了礼数.他的伙伴是个皮肤白净净的大个子青年,衣着讲究.他鞠躬时脸都红到了耳根子.
见面礼算结束了.
"洛克先生刚才正为我们用科隆方言背诵呢."教授说.
"请原谅,我们打断了他的朗诵."杰拉德说,"我们非常想听听."
于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让座.戈珍和厄秀拉,杰拉德和伯金坐在靠墙根厚厚的沙发中.屋里四壁都是油过的镶板,跟旅店里别的屋子一样,屋里摆着一架钢琴,几对沙发.椅子,几张桌子上摆着书和杂志.除了那蓝色的大炉子,再也没有什么装饰,这样反倒显得屋里十分舒适宜人.
洛克先生就是那个小男孩似的矮子,他的头长得很圆,看上去很机敏,一对老鼠眼滴溜溜地打转.他迅速扫了这些陌生人一眼,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请继续往下背诵吧."教授温和地说,但语气中透出点权威的味道.洛克弯着腰坐在钢琴凳上眨眨眼没有回答.
"我们将感到不胜荣幸."这句话厄秀拉已经用德语准备了好几分钟了,终于说出口来.
听到这句话,那毫无表情的小矮子突然转过身来向原先的听众大讲特讲起来.他这是在嘲弄地模仿一位科隆老妇人同一位铁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
他身体单薄,发育不全,确象个男孩儿,可他的声音很成熟,带着嘲弄的口吻.他的动作很灵活有力,表明他对事物透彻的观察.戈珍对他的独白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她却出神地看着他.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别人是不会象他那样模仿得维妙维肖.独具匠心.德国人听他模仿得离奇古怪,方言说得妙不可言,直笑得前仰后合.在抽疯般的狂笑中,他们尊敬地看看他们的英国客人.戈珍和厄秀拉也随他们乐起来.满屋子的欢笑声.教授的两个女儿那蓝色的眼睛中笑出了泪水,光洁的脸蛋儿笑得绯红起来.她们的父亲更是笑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几个大学生笑弯了腰,头都扎到双膝中去了.厄秀拉惊奇地四下环顾,忍俊不禁.她看看戈珍,戈珍再看看她,两个人对着大笑起来.洛克睁大眼睛扫视大家.伯金也嘿嘿地笑了.杰拉德.克里奇腰板挺直着坐着,脸上闪着愉快的光泽.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抽疯般地笑着,教授的两个女儿笑得浑身打颤,要死要活的.教授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脸都笑紫了,笑到最后只会抽搐而没了声音.那几个学生突然喊了几声,还没喊完就让一阵狂笑声给顶回去了.突然艺术家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话语,人们的笑声随之开始减弱,厄秀拉和戈珍在擦笑出的泪水.教授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
"确实太好了."他的女儿们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可我们听不懂啊."厄秀拉叫起来.
"噢,遗憾,真遗憾!"教授大叫着.
"你们听不懂吗?"大学生总算和陌生人说话了,"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夫人,你知道......"
大伙儿总算打成一片了,新来的英国人象新添的佐料一样加入了聚会,屋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了.杰拉德又恢复了原样,洒脱.兴奋地聊着天,脸上放着奇异的光彩.甚至伯金也谈笑风生起来.他原先一直腼腆.拘谨,但他一直在注视着人们.
应教授的要求,大伙儿都要厄秀拉唱一首《安妮.罗丽》(著名的苏格兰民歌.).人们静静地.极为尊敬地期待着.她一生中还没受过如此这般的抬举.戈珍坐在钢琴前,凭记忆为她伴奏.
厄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没有信心,总是唱不好.但今天晚上她感到自豪.无拘无束.伯金在做她的后盾,因此她表现得很好.在座的德国人让她感觉良好,信心十足,她自由自在,非常自信.她感到自己象一只翱翔的小鸟,歌声飞扬,自己象鸟儿欢快地乘着歌声随风飞舞.观众们热切地注视着她,于是她的歌声越发有感情.她非常高兴,带着自豪感和力量唱着,歌声感染了别人也感染了她自己,自己感到满意,她对德国听众也充满了感激.
一曲终了,德国人都被这甜美忧伤的歌儿打动了心扉,他们轻声地赞叹,敬佩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
"太美了!太动人了!啊,苏格兰式的痛苦表达得那么真切.夫人的歌声真是无与伦比.夫人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不起的艺术家!"
她睁大眼睛,神采奕奕的,就象朝阳下绽开的鲜花.她感到伯金在看她,似乎他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起来.她就象喷薄而出的太阳,心中感到非常幸福.在座的人个个儿春风满面,皆大欢喜.
晚饭后,厄秀拉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色.大家都劝她别去,因为外面太冷了.可她坚持要去,她说就去看一眼.
四个人穿得厚厚实实的,来到一个朦胧.虚幻的世界中.这儿是黯淡的积雪和鬼影绰绰的世界.的确够冷的,冷得彻骨.可怕.出奇.厄秀拉不相信自己的鼻孔吸入的是否是空气.这种寒冷是上天故意造成的,极为恶毒,冻熬人.
可这太美妙了,太令人陶醉了.雪野悄无声息,在她和闪烁的繁皇之间设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可以看见猎户星座斜向上升,它太美妙了,几乎要让她高声大叫起来.
四周全是积雪.但脚下的雪却很坚实,寒气穿透了鞋底.冷夜静悄悄.她想她可以听到天上的星星在絮语,听到星星奏着乐在附近翱翔.而她自己就象这和谐运动中的一只小鸟在飞呀飞.
她紧紧地偎着伯金.突然她意识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
"我的爱!"她停住脚步来凝视他.
他脸色苍白,目光漆黑,上面闪烁着几点星光.他发现她柔和的脸正向他仰视着,离他极近.于是他温柔地吻了她.
"怎么了?"他问.
"你爱我吗?"
"十分爱."他平静地说.
她又偎近了他.
"不够."她请求道.
"爱得过分了."他几乎有点忧伤地说.
"我是你的一切,难道这还不能让你高兴起来吗?"她思忖着问.他搂紧她,吻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我感到象个乞丐,穷透了."
她不语,看看星星,然后又吻他.
"别当乞丐呀,"她渴求道,"你爱上了我,这没什么丢人的."
"可感到贫穷则是丢人的事,对吗?"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她问.他不答,只是站在从山顶上刮下来的凛冽寒风中用双臂默默地搂着她.
"没有你,我就无法忍受这个寒冷.永恒的地方,"他说,"我无法忍受它,它会毁灭我的生命."
听到这话,她又突如其来地吻了他.
"你恨这儿吗?"她迷惑不解地问.
"如果我无法接近你,如果你不在这儿,我就会恨这儿.我无法忍受这种现实."他回答.
"不过这儿的人还不错."她说.
"我指的是这寂静,这寒冷,这冰冻的永恒."他说.
她猜测了一会儿.然后她的思绪与他的想法合拍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偎进他怀中.
"是啊,不过我们在一起这么温暖,这不是很好吗?"她说.
说完他们开始往回走.他们看到旅馆那金黄色的灯光在寂静的雪夜中闪烁,象一簇簇黄色的小浆果.让人觉得那是黑暗的雪地上燃烧着的一团团火花.旅馆后面是一片巨大的山影,象魔鬼挡住了群星.
他们快到旅馆时,看到有个人手执灯笼走出黑暗的房子,那金黄色的灯光为他那双雪的黑脚镶上一圈光环.这人的身影在雪地上显得很渺小.他拉开外屋的门,里面涌出一股热烘烘的牛肉味道,直刺入寒冷的雪夜中.他们刚可以瞥见里面的牛栏里有两头牛,门就关上了,一丝光线也透不出来.这副情景令厄秀拉想起家,想起玛斯庄,想起童年的生活,还想起到布鲁塞尔去旅行,甚至奇怪地想起了安东.斯克里宾斯基.(《虹》中厄秀拉的情人.) 啊,上帝,那已经没入深渊的过去怎么让人承受得了?她能承受过去的一切吗?!她环视这寂静的雪原,空中寒星闪烁.而在一幕幻灯上则映出另一个世界来,虚幻的光芒照耀着玛斯庄,考塞西和伊开斯顿,还有一个影子般的厄秀拉,这全是一出虚幻的皮影戏,象幻灯一样虚假,被一个框子圈着.她希望这些幻灯片全都粉碎,永远消逝.她不要过去.她只想从天上下到这儿来,和伯金在一起,而不想艰难地从童年的泥沼中爬出.她感到记忆给她开了一个肮脏的玩笑.为什么人要记忆,这是怎样的神旨啊!为什么不清清爽爽地洗个澡,把过去生活的记忆和污点全洗掉,从而人可以获得新生?她这是和伯金在一起,她刚刚步入生活,就在这儿,在这背负星空的雪原上.她同父母和祖先有什么关系?她知道她是一个新人,不为任何人所生养,她没有父亲,没有母亲,与过去毫无关系.她就是她自己,纯洁无瑕,她只属于她和伯金组成的整体.他们俩共同弹奏着强壮的音符,震响了整个宇宙和现实的心脏......他们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甚至戈珍在厄秀拉的新世界中也是个与她无关的个体.那个影子般的世界,那个过去的世界,哦,让它滚开吧.她展开新的翅膀起飞了.
戈珍和杰拉德没有来.他们到门前的峡谷中去了,而不象厄秀拉和伯金上到右边的小山上.戈珍受着一种奇特欲望的驱使,只想不断地向前走,直走到雪谷的尽头.然后她想攀登那白色的绝壁,翻过这绝壁,爬上那耸立在世界中心的花瓣一样的峰巅,那冰雪覆盖着的神秘的峰巅.她感到,在这奇特可怕的雪崖后面,在神秘的世界中心,在最高的群峰之间,在峰峦叠嶂的怀抱中,有她尽善尽美的福地.只要她能独身到那儿去,进入永恒的雪山.永恒的雪崖,她就会与一切溶为一体,她就会化作永恒的寂静,成为万物之沉睡.永恒.冰冻的中心.
他们回到旅馆,又来到娱乐厅里.她好奇地想看看里面的人在干什么.里面的男人们激起了她的好奇心,让她活跃起来.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新生活的体验,他们对她很崇拜,一个个充满了活力.
屋里的人们正在狂舞.他们跳的是悌罗尔省的休普拉腾舞.这是一种拍手舞,跳到高潮时要把舞伴抛到空中.这几个德国人中多数来自慕尼黑,都是舞迷.杰拉德也跳得不错.墙角中有三把齐特拉琴一直响着,屋里人们舞成一团.教授把厄秀拉拉进跳舞的人群中,又是跺脚又是拍手,高潮中又以极大的热情和力量把她抛向高空.高潮到来时,甚至伯金也象个男子汉一样把教授的一位漂亮健壮的女儿抛了起来,那女孩高兴极了.大家都在跳,跳得一片欢腾.
戈珍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观战.男人们的鞋后跟敲得坚实的木地板嘭嘭作响,拍手声和齐特拉琴声在空中震荡着,吊灯四周飞舞着金色的尘土.
人们突然停止了跳舞,洛克和大学生们跑出去买饮料.随之屋里响起人们的嘈嘈话语和杯盖碰撞的声音,大家大叫"干杯......干杯!"洛克到处转游起来,一会儿向女人们敬酒,一会儿又和男人们逗趣儿,弄得招待们迷迷糊糊.不知所措.
他非常想同戈珍一起跳舞.第一眼见到她,他就想跟她搭个茬儿.戈珍凭本能对此有所察觉,一直在等他采取主动.但由于她总绷着脸,所以他无法接近她,反倒让戈珍以为他不喜欢她.
"夫人,跳舞吗?"洛克的那位身材细高.皮肤白皙的伙伴问.戈珍觉得他太柔弱.过于谦卑了,可她又想跳.这位名叫雷特纳的白净青年很帅,但显得很不安,很可怜,这正表明他心中有点害怕.于是她同意跟这小伙子结伴跳.
齐特拉琴又响了,人们又开始起舞.杰拉德笑着和教授的一个女儿率先起舞.厄秀拉和一位大学生跳,伯金和教授的另一位女儿跳,教授同克莱默夫人跳,其余的男人结成一帮跳,尽管没有女伴,照样跳得热情奔放.
因为戈珍是在同身材匀称.舞姿优雅的小伙子跳舞,洛克更加生气,妒火中烧,看都不看她.戈珍对此很生气,她为了掩饰自己,又请教授一起跳.这位教授象一头成熟.正在发情的公牛,浑身都是野劲儿.说实话,她真没办法忍受他,可她又乐意让他带着飞速跳,愿意让他用力把自己抛向空中.教授也极高兴这样,他蓝色的眼睛奇怪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欲火.她恨他这种发情但又带点父爱的动物目光,可她喜欢他那一身力气.
屋里一片欢腾,充满了强烈的兽欲.洛克无法接近戈珍.他想跟她说话,可又象隔着一道刺篱,因此他对那个年轻的伙伴恨之入骨.雷特纳一文不名,全靠他呢.他尖刻地嘲弄他,把雷特纳损得满脸通红,不敢反抗.
杰拉德跳得很顺了,又和教授的小女儿跳上了.那小姑娘激动死了,她觉得杰拉德太英俊.太了不起了.他征服了她,她就象个欢蹦乱跳的小鸟,在他手中扑楞着翅膀.当他要把她抛向空中时,她开始抽搐着要摆脱他,这副样子把杰拉德逗笑了.最终,她简直爱他爱得发狂,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伯金在同厄秀拉跳,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奇特的小火花,他似乎变得恶毒.若隐若现.爱嘲弄人.挑动色情.毫无礼貌.厄秀拉怕他但又迷着他.她梦幻般地看着他,她可以看出他嘲弄的目光放纵地盯着她,他象个动物那样毫无感情.微妙地向她移过来.他那双陌生的手迅速而狡猾地触到她乳房下的要害部位,然后凭着一股情欲的力量把她托向空中,似乎没有用力,而是用某种魔法.她几乎要吓昏过去了,她一时间感到很厌恶,这太可怕了.她要破他的魔法.可还未等她下定决心,她又屈服了,她吓坏了.他一直明白他的所做所为,这一点她可以从他那微笑.炯炯的目光中看得出来.这是他的事,她只能随他去.
当他们独处在黑暗中时,她就会感到他身上有一股陌生.猥亵的力量向她袭来.她感到不安.厌恶.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了?"她害怕地问.
他不言语,只是看着她,脸上的光泽令人无法理解,令人害怕,却颇具吸引力.她真想用力反抗,摆脱这张嘲弄人.无礼的脸.可她已经神魂颠倒,她只能服从他,她想知道他到底要对她干什么.
他既迷人又令人反感.他眯着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嘲弄和色迷迷的眼神让她不敢正视,她想躲开他,从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去看他.
"你怎么这样?"她突然鼓起勇气,愤愤然地问.
他一双眼象一团火凝视着她.他又垂下眼皮,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然后他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她.她垮了,由他去吧.他那副猥亵的样子令人讨厌又让人着迷.可他得为自己的所做所为负责,她要拭目以待.
他们可以随心所欲,爱怎样就怎样......她上床前意识到了这一点.任何可以满足人欲的东西都不应排除在外.什么叫堕落?谁在乎这个?堕落的东西的确有,可那是另一回事.现在他是那样毫无羞耻.毫不拘谨.一个男人,平时如此有思想.有情操,现在这样是不是太可怕了?她不再想.不再追忆了,但她又觉得他这样太象个野兽了.野兽,他们俩都是!这就是堕落!她怕了.可为什么不呢?她又高兴了.为什么不象牲口一样体验一下全过程呢?她是头牲口.真正地感到羞耻该多么好!没有什么羞耻的事她没有体验过的.她才不感到丢人呢,她就是她.为什么不呢?她是自由的,一旦她什么都经历过了,也就没什么可怕.可羞耻的事了.
戈珍在娱乐厅中看着杰拉德,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他可以占有他能够占有的一切女人......这是他的本性.如果说他遵循一夫一妻制那才叫荒唐......他本质上是个乱来的人.这是他的天性."
她是不由自主这样想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有点震惊.她似乎看到墙上写着危险!危险!这是真的.有个什么声音清晰地对她这样说了,于是她相信这是圣灵在说话.
"这是真的."她又对自己说.
她知道她相信这话是真的,但她一直秘而不宣,连对自己都保密.她必须保密.这是她自己独家的秘密,甚至自己都不肯承认.
她决心跟他斗.一定要决一雌雄.谁会胜呢?她心中充满了信心.一经下了决心,她自己心里都觉得好笑起来.她现在对他怀有一种半恨半怜的柔情,她觉得自己太残酷了点.
人们都早早地歇了.教授和洛克到一个小休息间去喝酒.他们看到戈珍扶着扶梯上楼去.
"漂亮妞儿."教授说.
"对!"洛克简短地肯定.
杰拉德迈着大步穿过卧室来到窗前,猫下腰向外眺望.然后站起身走到戈珍跟前,目光炯炯,若有所思地笑了.戈珍觉得他个子很高,她发现他的眉心在闪着白光.
"喜欢吗?"他问.
他似乎心里在笑,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她看着他,觉得他是个怪人,而不是个普通人:一个贪婪的动物.
"很喜欢."她说.
"楼下那些人中你最喜欢哪一个?"他问.他人高马大地立在她面前,闪闪发亮的头发竖了起来.
"我最喜欢哪一个?"她重复着.她想回答这个问题,可又觉得难以开口."我不知道,我还不怎么熟悉他们,说不上来.你最喜欢哪一个呢?"
"呃,我无所谓,我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谁.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可这是为什么呢?"她问,她的脸色变得很苍白.杰拉德眼中的一丝笑意愈来愈凝聚起来.
"我想知道."他说.
她转过身去,打破了他的迷惑.她奇怪地感到他正在控制她.
"我无法马上告诉你."她说.
她走到镜子前,取下头上的发卡.每天晚上她都站在镜子前几分钟,梳理那头黑色的秀发.这已经成为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仪式.
他跟过来,站在她身后.她正忙着低头取下发卡,把一头温馨的头发抖散.她抬起头时,发现镜子中的他正在看着她.他似看非看,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
她吃了一惊,鼓起勇气才象往常一样继续平静地梳理头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跟他在一起,她却怎么也定不下心来.她绞尽脑汁想找点话题跟他聊聊.
"明天你打算做什么?"她若无其事地问,可她的心却跳得厉害,她的眼睛透着紧张的神情.她感到他可以看出她心中的紧张.可她也知道他象一只狼那样盲目地盯着她.一场令人奇怪的斗争正在她常人的意识和他那神秘.妖术般的意识之间展开.
"我不知道,"他说,"你喜欢干什么?"
他毫无用心地说.
"呃,"她顺口说,"什么都行,对我来说什么都行,真的."
她心里却对自己说:"天啊,我干吗这么紧张......你这傻瓜,干吗要这么紧张?如果他看出来,我可就完了......你知道,如果让他看出你此时的心情,你就永远完戏了."
想到此她又禁不住自顾笑了,似乎这一切都是儿戏.可同时她的心却在怦怦直跳,跳得她要昏迷过去.她可以从镜子中看到他......高高的身躯俯下来,碧眼金发,怪可怕的.她偷偷地观察镜子里的他,试图避免让他看出她的心境.他并不知道她在看镜子中的自己.他自顾茫然盯着她的头,她正用力梳着头发,发疯地用颤抖的手往下梳头发,让头发全披下来.她把头偏向一边梳着,她说什么也不会转过脸来正视他,决不.想到此,她几乎要昏倒在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她意识到那可怕的身躯就在身后,那坚实.不屈的胸膛就紧贴着她的背.于是她感到她无法忍受,再过几分钟她会摔倒在他的脚下,在他脚下卑躬屈膝,让他毁灭自己.
想到这里,她头脑立时清醒了.她不敢转过脸去看他......他正纹丝不动地站着.毫不松懈自己的意志.她竭尽全力,用一种漠然的语调发出了响亮的声音,说:
"我说,你能不能看看那后面的包,递给我我的......"
话到这儿就打住了."我的,我的什么......?"她心里发出无声的叫喊.
可他已转过身去,心中暗自吃惊:她竟会让他翻弄她的贴身小包.这时她转过身来,面色苍白,眼里放射出神秘.极度兴奋的光芒.她看见他弯腰俯向书包,无所用心地解开包上松松的带子.
"你的什么?"他问.
"哦,一只小珐琅盒,黄色的,上面画着一只正在啄胸毛的鸬鹚......"
她走过去,美丽的赤裸手臂伸向小包,熟练地翻出她的东西,打开盒盖,但见上面的图绘得很精美.
"就是它."她说着在他眼皮底下取走了盒子.
他有些迷惑不解.他在这边束紧书包的时候她迅速梳好了头发,然后坐下脱鞋.她不能不理他了.
他迷惑.沮丧,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是她控制他的时候了.她知道他并没意识到她那副恐怖相.可她的心还是沉重地跳着.笨蛋,她是个笨蛋,干吗要吓成这样?!感谢上帝让杰拉德这么盲目,什么也没发现.
她坐着慢条斯理地解鞋带,他也开始宽衣.上帝保佑危机过去了.她感到她开始喜欢他.爱上他了.
"喂,杰拉德,"她笑着,温柔地逗他,"喂,你知道不知道你和教授的女儿玩得多有意思吗?"
"怎么玩了?"他回过头来问.
"她是不是爱上你了?老天爷,她是不是爱上你了?"戈珍兴高采烈地说.
"我不认为是这样."他说.
"不认为是这样!"她逗趣道,"那可怜的姑娘现在正躺在床上睡不着,人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她觉得你太棒了......哦,太神奇了,什么别的男人都比不上你.真的,这是不是太好玩了?"
"怎么叫好玩?什么好玩?"他问.
"看你跟她跳舞好玩呀,"她半带嗔怪地说.这话搅乱了他那爷们儿的自尊心."真的,杰拉德,那姑娘太可怜......!"
"我可没怎么着她."他说.
"行了,就凭你那么抱起她来脚不着地,就够丢人的了."
"休普拉腾舞就是那么跳."他笑道.
"哈......哈......哈!"戈珍大笑.
她的嘲笑令他浑身打颤.他睡觉时,似乎是在蜷着身子,仍在憋着劲儿,但人很空虚.
而戈珍则睡得扬眉吐气,她是胜者.突然,她一激灵醒了.曙光已溶满了小木屋,光线是从矮窗上射进来的.抬起头,她可以看到峡谷:白雪皑皑,红装素裹,象仙境一般.坡底有一圈松树,只见一个人影在晨曦中向这边移动.
她瞄一眼他的手表:七点整.他还在沉睡.可她却完全醒了,这几乎有点让人害怕.她躺着,眼睛看着他.
他有气无力地睡着.她现在竟真诚地看待他了.在这之前她一直是怕他的.她躺有床上琢磨着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代表世上哪类人?他有着很强的意志和主见.她想起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对煤矿进行了改革.她知道,如果他遇上任何问题和艰难险阻,他都会战胜它们.只要他有了什么想法,他就会付诸实施.他有拨乱反正的才能.只需让他掌握了局势,他就会度过难关,干出个结果来.
一时间,她竟野心勃勃起来.她认为,杰拉德有坚强的意志和理解现实世界的能力,应该让他来解决今日世界的问题,解决现代世界上的工业化问题.她知道,他早晚会达到变革的目的,他会重新组织工业体系的.她知道他能够这样做.作为一件工具,干起这些事来他可是好样的,在这方面她还没见过别的男人象他这么有潜力.他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知道.
他只需要被套上车,他需要手上有任务,因为他自己并无此种意识.她可以做到这些,为此她会跟他结婚.他会进议会,在议会中代表保守党的利益,他可以扫清劳资之间的冲突.他是那么大无畏,那么强壮,他知道任何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同几何中的问题是一样的.他不顾自己,也不顾别人,只一心解决问题.他很纯,真的很纯.
她心潮激荡,兴奋地想象着未来.他会成为和平时代的拿破仑或俾斯麦,而她就是他的后台女人.她读过俾斯麦的书信,很受感动.而杰拉德比俾斯麦更加毫无拘束.更大无畏.
尽管她躺在床上兴高采烈地幻想着.沐浴在奇异.虚幻的生活希望之光中,可有什么东西却攫住了她,似乎一种可怕的玩世不恭心情狂风一般袭上心头.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那么可笑:每一样东西都是可笑的.每当她意识到希望和理想是一种无情的讽刺时,她就为自己的处境深感痛苦.
她看着熟睡中的他.他简直太漂亮了,他真称得上是一件完美的工具.在她看来,他是一件纯粹.没有人性.几乎超人的工具.他这一点很合她的心思,她真希望自己是上帝,把他当工具使.
与此同时她又向自己提出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问题:"拿他用来做什么呢?"她想到了矿工的老婆们,她们的亚麻油毡和镶花边的窗帘,还有她们穿高靴子的女儿们.她又想起矿井经理的老婆和女儿们,她们的网球聚会,她们的争风吃醋,好不可怕.还有肖特兰兹以及它那毫无意义的名望,克里奇家一群毫无意义的人.还有伦敦,众议院,现存社会.天啊!
尽管她年轻,但她摸准了整个英国社会的脉搏.她并不想崛起于这个世界.她凭着她经历过的残酷青少年时代,以她玩世不恭的眼光看世界,她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上出人头地,就意味着一场一场地演假戏,就象得到了一个假便士要装作是得到了两个半先令的银币一样.整个价值观都是虚假的.当然,她尽管玩世不恭但还是清楚,在一个伪币泛滥的世界上,一金镑比一便士要强,反正都不是好东西.可不管好坏,她都蔑视它们.
她早已开始嘲弄自己做的那些梦.这些梦可以轻易地变成现实.但她可以感到自己在讽刺自己的冲动.杰拉德把一个破落的旧工业康采恩变成了一家富有的企业,这又怎么样?关她什么事?那破落的工业康采恩和这迅速发展起来的.组织有序的企业都是伪币.当然了,她表面上很关心......表面现象是很重要的,内心里却觉得这不过是个大笑话而已.
她心里觉得这一切都是一种讽刺.她靠在杰拉德身上,充满感情地暗自说:
"哦,亲爱的,亲爱的,这种把戏不值得你去演.你是个好人,真的,可你为什么要去演这种蹩脚戏呢?!"
她的心因着对他的怜悯和忧伤而破碎.可同时她嘴角上又浮现出一丝苦笑,她这是为自己未出口的长篇激烈演说感到好笑.哦,这真是一场闹剧!她想起了帕奈尔(帕奈尔(1846—1891),爱尔兰政治家.)和凯瑟琳.奥谢(奥谢.帕奈尔的情妇.).帕奈尔!说到底,谁会认真对待爱尔兰的国有化呢?不管政治色彩很浓的爱尔兰有什么作为,谁会看重它?谁会把政治色彩浓郁的英国看那么重?谁会?谁会关心一下拚凑起来的旧宪法是否粗粗地修补过?谁会比关心我们的圆顶旧礼帽更关心我们的民族意识?哈,全是旧帽子,一切都是一顶旧帽子!
就这么回事,杰拉德,我的少年英雄!不管怎么样,咱们不要再去搅那锅老汤了,太恶心.你漂亮,我的杰拉德,可是你太莽撞.有美好的时光,醒来吧,杰拉德,醒来,让我相信有美好的时光.哦,让我相信吧,我需要这个.
他睁开眼看看她.她回报以一个调侃.欢乐.谜一样的微笑.他也毫无意识地笑了,他的脸倒象镜子一样映出了她的笑.
看到他脸上映出了她的笑,她感到十分快活.她觉得那就象一个小孩子的笑容.这真让她无比快活.
"你这样做了."她说.
"什么?"他不明不白地问.
"让我相信了."
说着她俯下身去满怀激情地吻他,这热烈的吻令他不知所措.他没有问他让她相信了什么,尽管他想问.她吻了他,这他就高兴了.她似乎在摸索着,意欲触到他内心敏感处.他需要她触动他生命的深处,他太需要她这样了.
屋外,有个浑厚的男声在潇洒地唱着:
"给我开门,开门,
你这骄傲的人,
用木柴给我把火生着,
我已被雨浇得水淋淋."
戈珍知道这男人潇洒.调侃的歌声会永远在她心头震响.它正是她这美好时光的写照,是她紧张而又喜悦心情的写照.这支歌让她永志难忘.
这天天气晴朗,天空湛蓝.山顶上微风习习,可所过之处却象刀子似的削下烟一样的雪花儿.杰拉德心满意足地走出来,脸色极好,神情怡然.这天早晨戈珍与他平静相处,很和谐.但他们对此毫无感觉.他们乘平底雪橇出发,等厄秀拉和伯金跟上来.
戈珍身着猩红运动衫和帽子,下面是品蓝裙和蓝袜子,兴高采烈地在白雪上走着.杰拉德穿着白衣灰裤在她边上拉着小雪橇.他们爬上陡坡,身影在远处愈来愈小.
戈珍似乎觉得自己全然没入了白雪中,化作了一块纯净.毫无思想的水晶.当她来到坡顶,顶着风四下环视时,发现峰峦叠嶂,望不尽的岩石和雪山在苍穹下轩然耸立着.她觉得这副景象真象一座花园的图景,山峰就是纯洁的花朵,她真想去采撷这些花朵,把杰拉德都给忘在一边了.
往陡坡下滑时她紧紧贴着他.她觉得她的感官就在火一样灼烫的砂轮上砥砺着.雪花在身边反溅,就象磨刀时溅起的火花,身边的白色越飞越快,白色的山坡象一片火光向她迎面扑来,她溶化了,象一个小球蹦跳着没入一片白色中去.随后在山下拐了一个大弯,一下掉在地面上,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停下以后,她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住.她怪叫一声,转身抓住了他,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昏了过去.她昏昏然伏在他怀中,全然失去了知觉.
"怎么了?"他说,"太快了吧?"
可她什么也没听到.
缓过劲儿来以后,她站起身朝四下里环顾,不禁感到惊奇.她脸色苍白,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
"怎么了?"他问,"难受吗?"
她明亮.似乎有些变形的眼睛看了看他,放声大笑起来.
"不,"她凯旋般地叫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时刻."
她看着他,着了魔地大笑着,这笑声象一把尖刀插入了他的心脏.不过他不在乎,并不理会.
他们又往另一面坡上爬着,上去后又美美地滑下来,就象从炽烈的白光中穿过.戈珍笑着.滑着,身上溅满了晶莹的雪粒儿.杰拉德滑得很熟练,他觉得他可以驾着小雪橇穿过最危险的地方,甚至可以刺向空中,直刺苍穹的心脏.似乎他觉得这飞也似的雪橇体现着他的力量,他只需摆动自己的双臂,雪橇就是他的身体.他们探寻了几面大山坡,又在寻找另一面滑坡了.他觉得这儿肯定还有一处更好的地方供人们滑雪.他终于发现了他渴望的去处:一面长坡,十分陡,从一块岩石下穿过直伸到山底的林子中.这很危险,他知道.但他也自信他可以驾轻就熟地驾驭雪橇.
开始几天是在热闹的体育运动中度过的:滑雪橇.滑雪.滑冰,以飞快的速度在白光中飞行,运动本身早已超越了生命,人的灵魂在运动和白雪中进入了非人,抽象的速度.重量和永恒的境界.
杰拉德的目光变得刚强.陌生起来.他在滑雪板上滑行时,他看上去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一声强化.致命的叹息.他那弹性很强的肌肉优美地隆起,躯体弹起,毫无顾忌.盘旋着飞起来.冲出去.
值得庆幸的是,那天下雪了,他们都得呆在室内,否则的话,伯金说他们都会失去理智,大喊大叫,变成雪地里陌生的野人.
那天下午厄秀拉和洛克坐在娱乐厅里聊天.洛克这几天似乎有点不大高兴,不过仍象平时一样活泼.幽默.
但厄秀拉认为他是为什么事不痛快.他的伙伴......那位高个子.白净脸的漂亮小伙子也不安定,东游西转没个稳当样,他似乎在反抗着什么,不甘屈从于什么.
洛克几乎没怎么跟戈珍说话.而他的伙伴却相反,不断地向她温柔地讨好.戈珍想跟洛克谈谈.洛克是位雕塑师,她想听听他对这门艺术的见解.另外他的相貌也吸引着她.他身上有种流浪汉的气质让她好奇;但又有一种老成相儿,引起了她的兴趣.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难言的我行我素.不合群的气质,这些在她看来就是艺术家的形象.他爱叨叨,爱开恶作剧似的玩笑,显得他很聪明,可其实并不尽然.透过他那棕色的魔眼,戈珍发现在他插科打诨的背后是与外表不谐调的痛苦.
他的体格也引起了她的兴趣......他个头还象个小男孩儿,样子就象街上的流浪汉.他丝毫不掩饰这一点.他总是身穿简朴的深草绿色防水布衣和马裤.他的腿很细,不过他并未设法掩盖这一点:这是德国人中了不起的样子.他从来不逢迎巴结别人,一点也不,而是我行我素,不过表面上还装作挺快活的样子.
他的伙伴雷特纳是个很棒的运动员,他四肢匀称,眼睛碧蓝,很帅.他时而去滑平底雪橇,时而滑冰,但并不热心.他那优雅细长的鼻孔只有流浪汉才有.看到雷特纳的体育表演,他的鼻孔微微翕动着嗤之以鼻.很明显,这两个一起旅行.同住一室.共同生活的人现在已经开始相互厌恶了.雷特纳恨洛克,他受洛克的气,心中不平,可又无可奈何.洛克则总是对雷特纳嗤之以鼻,讽刺他.看来这两人快掰了.
他们已经不常在一起出入了.雷特纳总和别人结伴,显得很有礼貌.而洛克则是独往独来.在户外,他戴一顶威斯特菲伦(德国最大的工业省.)式帽子,这种紧紧的帽子是用棕色天鹅绒做的,宽大的帽边能盖住耳朵,戴着这顶帽子,他看上去就象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或童话中爱搞恶作剧的侏儒.他的脸呈紫色,皮肤干得发亮,似乎一做表情就会裂开来.他的眼睛很引人注目......棕色的大眼睛,象兔眼.侏儒的眼或者说象一个茫然无措的人的眼,眼里放射出奇特.木然.堕落的光,喷着神秘的火焰.每当戈珍要跟他聊聊,他就会腼腆地避开目光,用他的黑眼睛凝视她,一言不发.他这样子让她感到他是讨厌她那不道地的法语和德语.至于他那口蹩脚的英语,他也不敢启口讲.不过别人讲的英语他可以理解一大半.戈珍有点恼火,也就不再理他了.
可这天下午她来到休息室时,却发现洛克正同厄秀拉聊天.一看到他那漂亮的黑发,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蝙蝠,尽管这头发有点稀疏,鬓角全秃了.他弯腰坐着,似乎他就是一只蝙蝠.戈珍看得出来,他正向厄秀拉说心里话,不过那样子有点勉强,磨磨蹭蹭的.于是戈珍走过去在姐姐身边坐下.
他看看戈珍,然后目光又移开去,似乎她没注意到戈珍.其实戈珍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真有意思,戈珍,"厄秀拉对妹妹说,"洛克先生正为科隆的一家工厂搞一个柱子中楣,这根大柱子要立在马路上呢."
她看看他那瘦弱.紧张的手.这双手紧握着,象魔爪,又象"虎爪饰(立柱基础处的装饰.)",不是人的手.
"用什么材料?"她问.
厄秀拉又重复一遍.
"花岗岩石."他说.
接下来就是两个内行人之间简短的问答.
"什么样的浮雕?"
"高浮雕."
"多高?"
一想起他要为科隆的一家花岗岩石厂雕一座柱子中楣,戈珍就觉得十分有趣.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况.这座浮雕绘的是一幅集市图:农夫和工匠们身着时髦衣服正纵情饮酒狂欢,模样很古怪.他们发疯地到处乱跑,看戏,亲吻,挤作一团.还有的在船形秋千上荡来荡去,或是玩枪,一片疯狂,混乱的场景.
他们又忙着讨论技术问题.戈珍很喜欢他的构思.
"能有这么一座工厂真是太棒了."厄秀拉叫道,"整座建筑都这么漂亮呀?"
"哦,是的,"他说,"这根柱子只是整座建筑的一部分.它太庞大了."
他停了一下,耸耸肩,又说:
"建筑本身就得是雕塑.那些与建筑无关的塑像就象壁画一样早过时了.事实上,雕塑历来都是建筑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是博物馆,既然工业成了我们的事业,那就让我们把有工业的地方变成我们的艺术区,成为巴台农神庙(祭雅典娜的神庙,在希腊雅典.)吧!"
厄秀拉在思索.
"我觉得,"她说,"真不该把我们的大工厂搞得这么丑陋."
他立即说:
"说得对!说得好!不仅我们的工作场所丑恶不堪,而且这种丑恶会影响我们的工作.人不应该再忍受这种无法忍受的丑恶了.到头来,它会害了我们,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工作也会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机器和劳动都是丑恶的.其实,机器和劳动本身是很美好的事物.人们最终将因为工作太让人难受而停止工作,工作太让人恶心,人们宁可挨饿也不工作,这将是我们文明的末日.到那时,锤子将只会用来捣毁东西.可是我们现在有机会让工厂美起来,让车间漂亮起来,我们有机会......"
戈珍只能听懂一点.烦得直想大叫.
"他在说什么?"她问厄秀拉.厄秀拉结结巴巴地做了简短的翻译.洛克看着戈珍等她的评价.
"那么,你认为,"戈珍说,"艺术应该为工业服务吗?"
"艺术应该表现工业,就象艺术曾经一度表现过宗教一样."他说.
"可是你的农民集市是否表现了工业?"她问他.
"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们满足于与劳动相对应的东西......机器使用着他而不是他使用机器.现在是他使用机器的时候了......他在享受自己体内的机械运动."
"可是,除了工作......机器式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戈珍问.
"只有工作,没别的!"他重复道.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黑黑的眼睛中只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没有,只有这样,只有为机器服务,然后再享受机器的运动......运动,就是一切.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明白上帝是如何统治我们的了."
戈珍哆嗦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
"没有,我没有为填饱肚子工作过."她回答,"可是我工作过!"
"工作过?工作过?"他问,"什么工作?你干过什么样的工作呢?"
他开始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用外语.
"你从来没有象世人一样工作过."他不无嘲讽地对她说.
"当然,"她说,"我当然象世人一样工作.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
他不说了,只是凝视着她,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自己有没有象世人那样工作过?"厄秀拉问她.
他心虚地看看她,暴躁地叫道:"当然,我有一次躺在床上饿了三天."
戈珍睁大眼睛阴郁地看着他,似乎象抽他的骨髓一样要从他身上得到坦白的话.他是个天生来不说实话的人,可她那透着阴郁目光的大眼睛在盯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始说: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国占领下的波兰,我们怎么生活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个盖上木板的坑,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可能有个女人和父亲在一起.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那个镇子是个要塞,他仅仅是个小人物.可他断然拒绝为他人工作."
"那你们怎么生活呢?"厄秀拉问.
他看看厄秀拉,又突然把目光转向戈珍.
"你能理解吗?"他问.
"极能理解."她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向别处看着,不想再说什么.
"你是怎么干上雕塑的?"厄秀拉问.
"我怎么干上雕塑的?"他停了停又说,"因为......"他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说法语."我长大了,曾经从市场上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干得腻透了,就躺在阳光下拒绝干活.后来我步行到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
"意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对我很尊敬.从波赞到罗马,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同几个农民一起吃上一顿饭,有草铺睡.我从心底里爱意大利人"而现在,现在,我一年可挣一.二千英镑......"
他看着地板,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
戈珍看着他那光滑,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又看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他爱动的嘴唇上方那剪得短粗的刷子样的小胡子.
"你多大了?"她问.
他睁大小精灵似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多大了?"他重复道,迟疑不答.很明显他不愿说.
"你多大了?"他反守为攻.
"我二十六了,"她回答.
"二十六,"他重复道.然后凝视着她问:
"你的丈夫,他多大了?"
"谁?"戈珍问.
"你丈夫."厄秀拉不无嘲弄地说.
"我还没有丈夫,"戈珍用英语说.然后又用德语说:
"他三十一."
可洛克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戈珍.他觉得戈珍身上有什么与他很合拍.他真象传说中没有灵魂的小人儿,在人间找到了伴侣.可他又为此苦恼.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跟她说话.可她也知道他意识不到的东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强大的理解力,可以领悟她的活动.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了解她,这种了解靠的是下意识和恶意,没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戈珍觉得,洛克身上有着全部生活的基石.任何别人都有幻想,必须有幻想不可,有过去和未来.可他是个彻底的苦行僧,没有过去和未来,没有任何幻想.这样的话,他无论怎样也不会欺骗自己.最终,他不会为任何事所烦恼,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丝毫不想与任何东西一致.他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苦行僧,过眼烟云般地生活.他心中只有他的工作.
也真奇怪,他早年贫困卑贱的生活使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所谓的绅士即那些受过中学和大学教育再出来工作的人让她感到趣味索然.不知为什么,她极端同情这个流浪儿.他似乎是下层社会生活的标记.她无法不同情他.
厄秀拉也被洛克吸引住了.姐妹二人都对他肃然起敬.可有时厄秀拉会觉得他身上有难以言表的卑俗气.
伯金和杰拉德都不喜欢洛克.杰拉德对他不屑一顾,伯金对他也很恼火.
"女人们看上他哪一点了?"杰拉德问.
"天知道,"伯金说,"除非是他巴结她们,否则她们不会喜欢上他."
杰拉德吃惊地抬头看着伯金.
"他巴结她们了吗?"他问.
"是的,"伯金说,"他是个十足的下贱货,象个囚犯一样生活.女人们则象空气流向真空一样对此趋之若鹜."
"这可真奇怪."杰拉德说.
"也让人恼火,"伯金说,"他既让她们怜悯又让她们反感,他是黑暗中下流的小妖."
杰拉德默立着沉思.
"女人们到底都需要什么?"他问.
伯金耸耸肩不作答.
"天知道,"他说,"我觉得,她们需要的是满足她们的厌恶.她们似乎在可怕的黑暗隧道中爬行,不爬到头是不会满足的."
杰拉德朝外面的雪雾看去.四下里一片昏暗,可怕的昏暗.
"那尽头是什么样的?"他问.
伯金摇摇头.
"我还没爬到那儿,所以我不知道.去问洛克吧,他快到那儿了.他比你我都走得更远,远得多."
"是的,可是在哪些方面呢?"杰拉德恼火地大叫.
伯金叹口气,生气地皱起眉头.
"在仇恨社会方面,"他说,"他象堕落之河中的一只老鼠,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比我们掉得更深.他更仇恨理想,恨之入骨,可他无法解脱自己.我猜他是个犹太人,或者说他有犹太血统."
"可能是的."杰拉德说.
"他是个小蛀虫,在啃生活的根子."
"可为什么别人还关心他?"杰拉德叫着.
"因为他们心中也仇恨理想.他们要到阴沟中去看个明白,而他就是游在人们前面的小耗子."
杰拉德仍旧伫立着凝视外面迷的雪雾.
"我不明白你用的这些词句,真的,"他声音平淡地说,"可听起来象表达着某种奇怪的欲望."
"我想我们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伯金说,"只是我们要在一阵狂喜中跳下去,而他则顺潮流而下."
与此同时,戈珍和厄秀拉正伺机跟洛克交谈.男人们在场时是无法开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无法跟他接触.这位孤独的矮个子雕塑家要单独与她们相处才行.他还希望厄秀拉在场,做他同戈珍之间的传话人.
"你除了建筑雕塑以外不搞别的吗?"一天晚上戈珍问他.
"现在不搞,"他说,"我什么都搞过,就是没搞过人物雕像,从没搞过.别的嘛......"
"都有什么"戈珍问.
他顿了顿,然后站起身走出屋去.他马上又回来了,带来一小卷纸,交给戈珍,她打开,那是一幅照相凹版制作的塑像的复制品,署名是F.洛克.
"那是我老早的作品了,不算呆板."他说,"还挺流行呢."
塑像是个裸女,娇小的身姿,她骑在一头高头大马上.姑娘年轻温柔,简直是朵蓓蕾.她侧身坐着,双手捧着脸,似乎有点伤心.羞涩,样子很洒脱.她的亚麻色短发松散地披下来,遮住了双手的一半.
她的四肢很柔嫩.她的腿还未发育完全,那是少女的腿,正在向残酷的妇女阶段过渡,正在强壮的马肚子旁摆动着,楚楚动人.两只小脚交叉着想遮掩什么,可什么也遮不住.她就这样赤着身子坐在光滑的马背上.
那匹马伫立着,随时会狂奔起来.这是一匹粗壮的骏马,浑身肌肉绷得很紧.它的脖颈可怕地弓着就象一把镰刀,双腹收紧,憋足了劲.
戈珍脸色苍白,眼前一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哀求地抬头看看,那表情象个奴隶.他瞟了她一眼,头向一边偏了偏.
"原来是多大个儿?"她冷漠地问,力图装出漠不关心,不受打动的样子.
"多大?"他又瞟了她一眼."不算垫座,很高,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算上垫座,这么高......"
他凝视着她.他那飞快的手式显示出对她的不屑一顾.她似乎有点不寒而栗.
"用什么做的?"她昂起头,故作冷漠地看着他.
他仍旧盯着她,丝毫不让步.
"铜......青铜."
"青铜!"戈珍重复道,冷冷地接受了他的挑战.她此时想的是青铜制成的少女那纤细,不成熟.柔和.光滑但冰冷的四肢.
"是啊,很美."她喃言着,敬重地抬头看看他.
他闭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你为什么,"厄秀拉问,"把马做得这么僵硬?它硬得象一块大石头."
"僵硬吗?"他双臂交叉起来问.
"是的.你看它有多么呆板.愚笨.粗野.马是敏感,很纤敏的,真的."
他耸耸肩,慢慢摊开手,表示不感兴趣,似乎是告诉她,她是个外行,说话不在行.
"知道吗?"他装出有耐心的样子降尊纡贵地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马,你可以喂它糖块.你看得出吗?它是一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它跟艺术品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厄秀拉受到这样傲慢无礼的侮辱,很生气.他让她从神秘艺术的高峰降到了普通业余的水平.她抬起通红的脸,气冲冲地回答:
"可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幅马的图画."
他又耸耸肩,说:
"随你怎么想,反正它画的不是一头牛."
戈珍插嘴了,她满面通红,急于要避免这种局面,避免让厄秀拉继续出丑.
"你说的'一幅马的图画,是指什么?"她冲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指什么?你指的是你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这概念的图解.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非马.我完全有理由说你的马不是马,那是你自己制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可他为什么要有马的概念呢?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的自画象,真的......"
洛克气坏了.
"我的自画像!"他嘲弄地重复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艺术品.它是艺术品,不是什么照片,什么照片都不是.它与什么都无关,只与它自己有关.它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那个都没关系,没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阶段.要想把一种变成另一种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明白吗,你不应该把相对的工作行为与绝对的艺术世界混淆起来.你千万不能这样做."
"说得很对,"戈珍发狂地叫道,"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事,不能将它们混淆起来.我和我的艺术,两者之间毫无关系.我的艺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属于这个世界."
她面颊通红,脸都变形了.洛克刚才还象一只走头无路的野兽那样低头坐着,听到她的话,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喃言道:
"对,就是这样,是这样的."
厄秀拉喊了一阵就沉默了.她很气愤,真想把他们二人身上都扎个大窟窿来.
"你长篇大论了一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淡淡地说,"那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蛮.那女孩儿就是你爱过.折磨过然后又抛弃的人."
他微笑着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蔑视.他不屑于回应这最后的挑战.
戈珍沉默着,她也气得够呛,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门外汉,竟闯入了这个连天使都怕涉足的领地.可其结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她说,"你要把它们分开来,是因为你无法忍受和了解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承认你是个多么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可是艺术世界只是关于真实世界的真理,就是这样.可你走得太远了,认识不到这一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很紧张.戈珍和洛克很讨厌她.他们刚开始交谈时就过来的杰拉德也不赞成她.杰拉德觉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奥的东西庸俗化了.于是他同那两个人联合起来反对厄秀拉.他们三个人都希望她离开这里.可她却沉默地坐着,心在哭泣,剧烈地跳动,手指在拧手绢.
那三个人都沉默着,等着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后戈珍似乎很平淡地问:
"这女孩儿是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模特儿.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还是个学艺术的学生哩!"戈珍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觉得那学艺术的女孩子还未发育完全,不考虑有害的后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稍稍向里曲卷着,因为头发太浓密了.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遇上洛克这位有名的雕塑大师,自以为做了他的情妇很了不起.啊,她太了解这些冷酷的常识了.德累斯顿,巴黎,或伦敦,在哪儿都那样.她懂得这一套.
"她现在在哪儿?"厄秀拉问.
洛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现在该有二十三岁了."
杰拉德拿起照片看着.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发现垫座上写着标题:戈蒂娃女士.
"可这个人不是戈蒂娃女士,"他说着很忠厚地笑笑."她是个中年妇人,是个伯爵或别个什么人的妻子,留着长发."
"象莫德.阿伦,(阿伦(1883—1962),加拿大女舞蹈教师,以跳赤足舞著名.)"戈珍调侃道.
"为什么是莫德.阿伦呢?"他问,"是吗?我总以为那是传说."
"对,杰拉德,亲爱的,我敢说你对这传说记得很准确."
她嘲笑他,又有点在哄他.
"说真的,我更愿意看到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击.
"真的吗!"戈珍嘲弄道.
厄秀拉站起身离开了这三个人,走了.
戈珍从杰拉德手中接过照片细看起来.
"当然了,"她开始打趣洛克,"你是很了解这位艺术学院的小人儿了."
他扬扬眉毛,得意地耸耸肩.
"这小姑娘吗?"杰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
戈珍把图片放在腿上.他直直地凝视着杰拉德,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不是很了解她吗?!"她冲杰拉德调侃地说,声音很欢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脚就行了......多可爱,多柔嫩.多美的脚,啊,它们可真是奇迹,真的......"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洛克的眼.他的心让她看得发热,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更了不起了.
杰拉德看着那双雕出来的小脚.两只脚交叉在一起,羞涩.恐惧地相互遮掩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迷上了这双小脚.随后,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边.他感到一阵空虚.
"她叫什么?"戈珍问洛克.
"安妮特.冯.威克,"洛克怀念地说,"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出来她才会老老实实坐上五分钟."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真地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问.
他凝视着她,看出来她是在挑战.
"是的,打了,"他不经意地说,"比打什么都重.我不得不这样,非这样不可.不这样我就无法完成我的作品."
戈珍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片刻.她似乎是在审度他的灵魂.然后她又垂下眼皮,不作声了.
"你干吗要弄这么个小小的戈蒂娃?"杰拉德问,"她太娇小了,何况骑在马上,显得她太小,多小的一个小孩儿呀."
洛克脸上一阵抽搐.
"没错儿,"他说,"我不喜欢大个子比她更年长的模特儿.十六.十七.十八岁最漂亮,再大了就没用了."
人们都不说话了.
"为什么呢?"杰拉德问.
洛克耸耸肩.
"我发现她们没味儿,不好看,对我的作品来说没什么用处."
"你是不是说女人过了二十就不漂亮了?"杰拉德问.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二十岁前,她娇小.鲜活.温柔.轻盈.二十以后,不管她长成什么样,对我可就没用了.米洛的维娜斯是个中产阶级女子,二十岁以上的女子全都如此."
"那么你对二十以上的女人就不关心了?"杰拉德问.
"她们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对我的艺术来说没什么用了."洛克很不耐烦地重复道,"我不认为她们漂亮."
"你是个享乐主义者."杰拉德略微调侃地笑道.
"那男人呢,你怎么看?"戈珍突然问.
"哦,他们不管多大都没关系."洛克说,"一个男人应该是大块头,力气过人,年纪大小倒无所谓,只要他身材高大,块头笨重就行."
厄秀拉来到外面纯净的新雪的世界中.可是那炫目的白光似乎在抽打她,击伤了她,她感到寒冷正撕扯着她的心.她头晕目眩,头脑麻木得很.
突然她想起来要离开这儿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这想法奇迹般地出现了.她感到她被这永恒的白雪世界宣判了死刑,似乎没了出路.
突然,她奇迹般地记起,在脚下的远方,有黑色.结满果实的地球.向南展去,是一片长满桔树.松柏.青青的橄榄林的土地.蓝瓦瓦的天际下是冬青树那苍郁的枝干.这真是奇迹中的奇迹!这万籁俱寂.冰天雪地的山峰并不是整个世界!人可以离开它,跟它断绝关系.可以一走了之.
她要立刻实现这个奇迹.她要马上与这雪的世界.这可怕的.静止的冰山诀别.她要看那黑色的土地,去呼吸那沃土的芬芳,去看看那耐寒的冬季植物,去感受阳光抚摸蓓蕾时花蕾的反应.
她充满希望地回到屋子里.伯金正躺在床上看书.
"卢伯特,"她冲他叫着,"我想走."
他缓缓地抬头看她.
"是吗?"他温和地说.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她感到吃惊的是他听了她的话后竟不怎么吃惊.
"你不想走吗?"她苦恼地问.
"我还没想过,"他说,"不过我肯定会这么想."
她突然坐直身子.
"我恨这儿,"她说,"我恨这雪的世界,恨它这么做作,恨它不自然的光芒,这是恶魔的光芒,它让每个人感到别扭."
他仍躺着,笑了.
"好吧,"他说,"咱们可以走,明天就走.咱们到维洛那去找罗蜜欧和朱丽叶,到圆型剧场去,好吗?"
她猛地一头扎在他肩头上,不好意思了.他则洋洋自得地躺着.
"好吧,"她柔声地哀鸣道.她感到她的心长出了新的翅膀,可他却不在乎."我的爱!我真想成为罗蜜欧和朱丽叶!"
"不过维洛那刮着可怕的大风,"他说,"是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的.我们还会闻到雪味."
她坐起身看着他.
"你高兴走吗?"她发愁地看着他问.
他的目光中透出神秘的笑意.她把脸埋进他的衣领中,偎依看他,恳求道:
"别笑话我嘛,别笑我."
"怎么了?"他说着搂住她.
"我不愿意让人笑话."她喃言道.
他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吻她那喷了香水的秀发.
"你爱我吗?"她低声极严肃地问.
"爱,"他笑答道.
她猛然扬起脸要他吻她的双唇.她的双唇紧绷着,在颤抖,而他的唇则柔和得很.他吻了好一会儿,随后心中感到一阵忧伤.
"你的双唇太硬了."他恍惚地抱怨着.
"你的很柔,很美."她高兴地说.
"可是你干吗总要绷着双唇?"他遗憾地说.
"没什么,"她忙说,"我就这习惯."
她知道他是爱她的,这一点她可以肯定.可是她无法放松自己,无法忍受他对她的盘问.被她爱着时她是幸福无比的.可她知道,当她放纵自己时,他感到高兴,可同时他也有点悲哀.她本可以对他放纵自己,可她不能来得自然些,因为她不敢与他赤裸相见,毫无保留.完全以诚相待,她对他放纵自己,又要把握住他,从他那里获得乐趣.她完完全全地享用着他.可他们从未亲密无间过,相互间总保留着点什么.不管怎么说,她总抱着希望,乐观而洒脱,很有生气.一时间,他静静地躺着,温顺而有耐心.
他们准备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他们先来到戈珍的房间,戈珍和杰扯德刚打扮好准备去参加室内晚会.
"戈珍,"厄秀拉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无法忍受这儿的雪了,它刺伤了我的皮肤和我的心."
"这里的雪真地刺伤了你的心吗,厄秀拉?"戈珍有点吃惊地问,"我不相信这雪刺伤了你的皮肤,这也太可怕了.我倒觉得这雪赏心悦目呢."
"不,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它偏偏伤了我的心."厄秀拉说.
"真的吗?"戈珍大叫.
屋里人们都沉默了.厄秀拉和伯金感觉得出来,戈珍和杰拉德很高兴他们离开这儿.
"去南方吗?"杰拉德有点不安地问.
"对,"伯金说着转过身去.最近这两个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自从出国以来,伯金就显得神情阴郁.漠然,随大流,东游西逛,对什么都不管不问.而杰拉德则相反,他显得紧张,痛苦.两人相互对峙着.
杰拉德和戈珍对两个要走的人很友好,很关心,好象他们是要出门的孩子.戈珍来到厄秀拉的卧室,把她那三双有名的彩袜扔到床上.这些袜子是在巴黎买的厚丝袜,有朱红的,矢车菊蓝和灰的.灰色的袜子是针织的,厚厚实实得没有缝.厄秀拉高兴极了.她觉得戈珍把这么好的宝贝送给她可真是太好心了.
"我不能要你的,戈珍,"她叫道,"我可不能夺走你的这些珠宝."
"它们是珠宝吗?"戈珍爱怜地看看她的礼物说,"多可爱的小东西呀!"
"对,你得留着."厄秀拉说.
"我不需要了.我还有三双.我要你收下,要你收下.这是你的了,拿着......"
戈珍的手颤抖着把那令人垂涎的袜子塞到厄秀拉的枕头下.
"真正漂亮的袜子能给人带来极大的欢乐."厄秀拉说.
"是的,"戈珍说,"极大的欢乐."
说着她坐在椅子上.很明显她是来道别的.厄秀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默默地等待着.
"你是否感到,厄秀拉,"戈珍很怀疑地开始说,"你将一去不复返,永不再回来?"
"哦,我们会再回来的,"厄秀拉说,"这不是坐火车旅行."
"是的,我知道.可从精神上说,你们是要离开我们了,对吗?"
厄秀拉颤抖了一下.
"我一点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她说,"我只知道我们将去某个地方."
戈珍等她继续说下去.
"你快活吗?"她问.
厄秀拉想了想说:
"我相信我是快活的."她回答.
戈珍从姐姐脸上看出一种说不出的幸福.
"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如英国和思想界.你不认为你需要这些,而是要去创造一个世界?"
厄秀拉沉默了,在想着什么.
"我觉得,"她终于不情愿地说,"卢伯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
戈珍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姐姐.
"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这我同意,"她说,"可我认为一个新世界是从这个世界发展出来的,与另一个人独处异地并不能发现新世界,那只是划地为牢罢了."
厄秀拉向窗外看去,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总是怕人们的话,因为她知道纯粹的语言力量总会让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吧,"她说.她对己对人都十分不相信."可是,"她补充说,"我确实认为当一个人仍关注旧世界时他是无法接受新东西的......知道我的意思吗?要与旧的做斗争才行.我知道,人们迷上了这个世界是为了同它斗争.可它不值得我们去斗."
戈珍思忖着.
"对,"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你想离它而去,这不是一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部鲁吉(意大利中部地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不算.对付这世界的唯一办法是看穿它."
厄秀拉向一旁看去.她太害怕争论了.
"可是,还可以有别的办法,不是吗?"她说,"在世界通过现实看透自身以前很久人就在心里看透了它.可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灵魂时,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人心里能看透世界吗?"戈珍问,"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看透将要发生的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话.我实在不能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
厄秀拉突然直起身道:
"是的,人是明白这一点.他与这里不再有什么关系时,他就有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的星球,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我们非得跳离这个世界不可."
戈珍思忖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嘲讽甚至蔑视的微笑.
"你到了空间以后会怎么样呢?"她讥讽道,"无论如何,有关世界的伟大真理在那里会依然故我.你尽管比谁都高明,可你无法不顾事实,比如说,爱是最崇高的,无论是在空间还是在地球上."
"不,"厄秀拉说,"不是这么回事.爱太人性化.太渺小.我相信某种非人的东西,爱只是它的一部分.我相信我们要实现的东西来自我们未知的世界,它比爱要深远得多.它不怎么有人性."
戈珍审视地看着厄秀拉.她对姐姐真是又敬慕又鄙夷!突然她转过头来冷漠.恶狠狠地说:
"算了,我至今还没有超越过爱."
厄秀拉头脑中闪过一个想法:"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
戈珍站起身来到厄秀拉身边,双手勾住她的脖子.
"去吧,去寻找你的新世界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有点做作,"说到底,最幸福的航行是寻找卢伯特的极乐岛."
她的双臂搂住厄秀拉的脖子,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足足有好一会儿.可厄秀拉感到很难受.戈珍这种保护人的姿态对她来说是一种辱没,太伤人了.戈珍感觉到姐姐的抵触,很尴尬地抽回手,翻起枕头,翻出那几双袜子来.
"哈......哈!"她无聊地笑笑,说:"瞧我们都说些什么呀......新世界和旧世界,真是的!"
于是她们又聊起日常的话题来.
杰拉德和伯金先走一步,去等雪橇来接客人.
"你们还要在这儿呆多久?"伯金抬头看着杰拉德那张通红但漠然的脸问.
"哦,我说不上,"杰拉德说,"等呆腻了就走."
"你不怕雪化了吗?那你就走不了了."伯金说.
杰拉德笑道:
"会化吗?"
"你觉得一切都还好吗?"伯金问.
杰拉德翻翻白眼说:
"都好?我压根儿弄不懂这些常用语的意思.都好与都坏有时是不是同义词?"
"我想是的.什么时候回去?"伯金问.
"我也说不准.也许永不再回去.我既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杰拉德说.
"也不追求无望的东西."伯金说.
杰拉德鹰一样聚光的眼睛望着远方说:
"是的.这些该结束了.戈珍似乎就是我的末日.我不知道.可她似乎那么温柔,她的皮肤象绸缎一样光滑,她的手臂丰腴而柔软.可这些令我的意识萎缩,烧毁了我的心灵."他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远方,他的脸就象野蛮人在骇人听闻的宗教仪式中戴上的面具."它打瞎了我心灵上的眼睛,"他说,"让人变成睁眼瞎.可是你却希望失明,你愿意让它打瞎你的眼睛,你不需要别的."
他似乎发疯般地胡说八道起来.突然,他又发疯似地振作精神,用报复.威慑的目光盯着伯金,说:
"你知道当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你受的是什么样的罪吗?她太美了,太完美无瑕了,你发现她太无与伦比了,于是这想法象撕绸布一样撕裂你自己,每撕一下都让你疼得不行.哈!那种完美!你毁了你自己!然后......"他站在雪地上,突然松开握紧的拳头,说,"这没什么......你的头脑或许象破布一样烧焦了,还有......"他扫视一下天空,做了一个奇怪的戏剧动作......"那是毁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一种伟大的经验,某种最终的体验.然后你象遭到电击一样萎缩了."他默默地走着.他象是在吹牛,但很象一个在极端状态下吹牛般说实话的人.
"当然,"他又说,"我不见得不愿意有这经验!这是一种完整的经验.她是一位漂亮女子.可是我不知为什么要恨她!这可真奇怪."
伯金看着他那陌生.几乎毫无表情的脸.杰拉德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现在有足够的经验了吗?"伯金问,"你是过来人,为什么还要重走老路?"
"呃,"杰拉德说,"我不知道.这还没完呢......"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
"我一直爱着你,也爱戈珍,别忘了这一点."伯金痛苦地说.杰拉德奇怪.茫然地看着他.
"是吗?"他冷漠.满腹狐疑地问."你自以为爱着,是吗?"他信口说.
雪橇来了.戈珍下来,大家相互道别.他们要分手了.伯金坐上去,雪橇启动了,戈珍和杰拉德站在雪地上挥手告别.看到他们站在雪中孤零零的身影愈来愈小,伯金的心凉了.
■第三十章 雪 葬
厄秀拉和伯金一走,戈珍就觉得自己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杰拉德斗争了.他们愈来愈看透了对方,于是杰拉德开始得寸进尺起来.起初她还能对付他,心里还感到畅快.可很快他就开始不理会她那套女人的手段,不再屈从于她的魅力,不再让她安宁,开始对她霸道起来.
他们之间的搏斗早就开始了,这场斗争是那么生命攸关,以至他们俩都感到害怕起来.他孤身作战,而她则开始向周围寻求援助了.
厄秀拉一走,戈珍就感到自己的生命僵死了.她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硕大.亮闪闪的星星.窗外是大山投下的淡淡阴影.那儿是世界的中心,她感到很奇怪,似乎她将被钉在这一切生命的中心处,这是不可避免的,没有进一步的真实了.
就在这时杰拉德推开了门.她知道他不会出去多久的.他让她没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总象寒霜一样追随着她,真要命.
"你怎么一个人黑着灯呆着?"他问.听他的口气他不喜欢她这样,不喜欢她制造的这种孤独气氛.既然她感到安宁,感到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她也就对他很和霭起来.
"点亮蜡烛好吗?"她问.
他没回答,只是走过来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后.
"看看那颗可爱的星吧."她说,"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蹲在她身边,向矮矮的窗外看去.
"不知道,"他说,"很美."
"不是太美了吗?!你注意过没有,它放射出的火焰与众不同,真是太美妙了......"
他们沉默着.她无声地把手沉重地放在他的膝盖上,握住了他的手.
"你为厄秀拉怜惜吗?"他问.
"不,一点也不,"她说.然后她情绪低落地问:
"你爱我有几分?"
他对她更生硬了,问:
"你以为我爱你有几分呢?"
"我不知道."她说.
"可你怎么看这问题?"
她不说话了.最终,黑暗中传来她冷漠.生硬的声音:
"想得很少,真的."她的声音不仅生硬,而且几乎有点轻狂.
一听这声音他的心就凉了.
"我为什么不爱你呢?"他似乎承认了她的指责,但很恨她这样说话.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爱,我一直对你很好.当你刚接触我时,你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
她的心疾速跳动着,几乎要令她窒息.可她仍然很坚强,在他面前毫不屈服.
"我什么时候可怕过?"他问.
"你第一次来找我时.我不得不可怜你,可那决不是爱."
这句"那决不是爱"让他听来发疯.
"你为什么总重复说我们没有爱过?"他气愤地说.
"可是你并不认为你爱我,对吗?"她问.
他忍着怒火,一言不发.
"你不认为你能爱我,对吗?"她几乎嘲弄地重复道.
"是的."他说.
"你知道你从没爱过我,对吗?"
"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是指什么."他说.
"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很明白你没爱过我.你以为你爱过吗?"
"没有,"他脱口说.他坦率而固执,精神上很空虚.
"你永远也不会爱我,"她摊牌道,"对吗?"
她太冷酷了,冷得可怕,让他难以忍受.
"不会."他说.
"那,"她说,"你怎么会跟我作对呢?"
他沉默了,冷漠而绝望."如果我能杀了她,"他心里反复说,"如果我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对他来说,似乎只有死才能解决他棘手的问题.
"你干吗要折磨我?"他问.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子.
"哦,我才不想折磨你呢,"她充满怜悯地对他说,似乎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这一举动令他血管发凉,他对此反倒没有一点点感知.她搂住他的脖子,怜悯他,感到自己得胜了.可她对他的怜悯却象石头一样冰冷,其最沉层的动机还是出自对他的恨和对他力量的害怕,她时时都要对他进行反击.
"告诉我,说你爱我,"她肯求道,"说你将永远爱我,说呀,说呀."
她口头上在哄骗他,可她心里却是另一回事,冷漠而有毁灭性.这全是她那骄横的意志在起作用.
"你不能说你永远爱我吗?"她又在哄他,"说吧,就算不是真话,说吧,杰拉德,说."
"我永远爱你,"他痛苦地.强迫自己重复这句话.
她飞快地吻了他.
"就算你真地说了吧."她嘲弄道.
他站立着,象被人打了一顿.
"尽量多爱我,少需要我."她半是蔑视.半是哄骗地说.
黑暗象浪涛一样卷过他的头脑,一浪高过一浪,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人格全无,一分钱不值了.
"你是说你并不需要我?"他说.
"你太没完没了,没一点廉耻,没一点优雅.你太粗鲁.你毁了我,毁了我,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他重复道.
"对.你是否以为,厄秀拉走了,我可以自己住一间屋了?你可以对他们说咱们需要一间梳妆室."
"随你的便吧,你也可以走嘛,只要你愿意的话."他很不情愿地把这句话吐出了口.
"我知道,"她说,"你也可以这么做.你什么时候想离开我就走好了,连招呼都不用打."
又一股股黑浪漫过他的头脑,他几乎站不稳了.他感到十分疲惫,似乎必须躺在地板上不可.他脱掉衣服上了床,就象一个醉汉那样怦然倒下,黑暗的海水起伏不停,他似乎就躺在海上.他就这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可怕的海浪上漂着.
最终她溜下自己的床来到他身边.他笔挺地躺着,背对着她.他似乎毫无知觉.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那可怕.毫无知觉的躯体,把脸贴到他坚实的肩上.
"杰拉德,"她喃言道,"杰拉德."
他一动也不动.她拥着他,用自己的稣胸贴着他的肩膀.她透过他的睡衣吻着他的肩.她在揣度着,他这僵硬.死一般的躯体到底怎么了.她感到惊讶,她的意志无论如何要让他说话.
"杰拉德,我亲爱的!"她喃言着,低头去吻他的耳朵.
她的热气有节奏地拂弄着他的耳朵,似乎缓和了他全身的紧张.她可以感到他的躯体渐渐有些放松,失去了刚才那种可怕的僵死状.她的手抓着他四肢上的肌肉一个劲揉搓着.
热血又开始在他的血管中奔腾,他的四肢放松了.
"转过身来冲着我,"她呢喃着,执著而又悲凉.绝望,但她仍以胜利者自居.
他终于屈服了,温暖.灵活的身子转过来.他一下搂住了她.他感到她是那么柔软.软得出奇,于是他的双臂把她箍得更紧了.她似乎被他粉碎了,一点力气也没了,瘫在他的怀中.他的意志象宝石一样坚硬,不可战胜,什么也别想阻挡他.
她觉得他的激情实在可怕,紧张,象一股魔力一样要彻底摧毁她.她觉得这激情会杀死她的.她正在被他屠杀着.
"天啊,我的天啊,"她在他怀中呼喊着,感到生命正在消失.他在吻她,安抚她,弄得她奄奄一息,感到真的完了.死了.
"我要死了吗?我是要死了吗?"她一直在问自己.
黑夜和他都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第二天,她身上那未被摧毁的部分仍旧与他无关,与他敌对.她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度完这个假期.可他很少让她一个人独自相处,老是象个影子一样尾随着她.他象是对她宣判的死刑,没完没了地让她"应该这样"或"不应该那样."有时他显得很强大,而她则象一阵扫地风;有时恰恰相反.他们总是这样打着拉锯战,互为生死.
"最终,"她自己对自己说,"我会离他而去的."
"我可以离开她的."他在极度痛苦中对自己说.
他要自由.他甚至准备走了,把她扔在这儿.可是他的意志竟第一次在这个问题上出了毛病.
"我去哪儿呢?"他问自己.
"你不能自立吗?"他自以为是地问自己.
"自立!"他重复着.
他似乎觉得戈珍是可以自立的,就象盒子里的一件东西一样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平静的理智认清了这一点,承认她这样是对的.可他也意识到,如果让他自己也做到这样毫无欲望地自成一体.自我完善,这需要尽最大的努力才行.他知道,他只需要再拚一把力气就可以象一块石头一样独善其身,自得其乐,自我完善.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头脑里可怕地混乱起来.因为,不管他的意志如何努力要与世无争.自我完善,他的心里却缺少这种欲望,他无法创造这样的欲望.他看得清楚,要想生存,就得彻底脱离戈珍,只要她想离去就离开她吧,什么要求也不提,什么也不求她,让她去吧.
可如果不要求她什么,他就得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落得人去屋空.一想到这,他又没了主意.另外,他也可以让步,向她乞怜.还不如杀了她算了.要不然,他干脆淡然以对,不抱什么目的地去一时放纵自己.可他天生来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不够欢快,做不来玩世不恭的事.
他被奇怪地撕裂了.就象一个罪犯被分尸,献给苍天当了祭礼.他就是这样被分尸,献给戈珍.他怎么能把这撕裂的肉体再重合上呢?这伤口是他灵魂上一个奇妙.无比敏感的窗口,就象一朵鲜花向世间的一切开放,他通过这开放着的花朵把自己交给了另一个人,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伤口暴露着,把他自己的掩饰都暴露了,让他不完整.受到局限,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完结了的生命.这伤口就象天空下开放的花朵,让他感到残酷的欢乐.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他要象刀藏进刀鞘中去那样与世隔绝呢?他本来已经象种子一样破土而出,发出新芽,喷放出生命去拥抱那未知的天空.
不管她怎么折磨他,他都要守住自己那未曾泯灭的欲望中的欢愉.他变得极为固执.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而去.一种奇特.死亡一样的渴望驱使他去追随她.她对他的生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尽管她蔑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可他就是赖住不走.哪怕挨她近一点也好,那样他就会对一切都有感觉:象生命的种子一样喷薄欲出.松快,感到自己的局限性和希望的魔力,感到自我毁灭的神秘.
尽管他巴结她,可她仍要折磨他那颗毫无设防的心.她这同样是自己折磨自己.或许她的意志更为坚强吧.她可怕地感到,他正在撕扯她心灵上的花朵,毫无尊敬她的意思.他就象一个小男孩儿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扯开一朵蓓蕾去观察里面的究竟,他撕扯着她的隐私和她的生命,他会毁了她这朵不成熟的蓓蕾,把她扯得粉碎.
她在很久以后的梦中会象个纯粹的精灵那样向他开放自己的蓓蕾.可现在她决不受伤害,让他把自己毁灭.于是她狠狠地向他关闭了自己的心扉.
黄昏时分,他们一起爬上高坡去看日落.他们站在和煦的微风中看着太阳由鹅黄变成猩红,最后消失了.东方的峰峰岭岭笼罩在玫瑰红中,在紫色的天际下象永恒的花朵在熠熠闪光,真是一大奇观.山下的世界,此时已是青光一片,而空中却是跳动着的玫瑰色.
她觉得这幅景色太美了,令她欣喜若狂.她想张开双臂拥抱这闪光.永恒的山峦,然后抱着它们死去.他也觉得这景色太美了.可他的心中没有产生任何共鸣,他只是感到一阵虚枉的苦痛.他希望这峰峦是暗淡的,不要这么美丽,从而她也就无法从这美丽的山峰中获得支柱.为什么她背叛了他,反而去拥抱那夜光?为什么她把他一个人甩在冰冷的寒风中,让死亡般的风吹着他的心,而她却独自观赏那玫瑰色的雪峰?
"那黄昏的光芒有什么好?"他问,"你为什么要对它顶礼膜拜?它对你来说难道就那么重要?"
她生气地不予理睬.
"走开,"她叫道,"让我一个人呆会儿.这太美了,太美了,"她声调奇妙,谵狂般地吟咏着."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东西.别打扰我.你自己走吧,你跟这没关系."
他向后退了几步,让她独自一人象一尊塑像般地站在那儿,面对着闪着神秘光芒的东方发痴.那玫瑰色已经褪去,巨大的白亮亮的星星已经出现在天际.他仍在等.他决不放弃自己的渴求.
"那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最终转过身冲着他冷漠而无礼地说."你竟想毁灭它,这真让我吃惊.你无法欣赏它,可你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事实上他已经毁灭了这景致,她不过是在画饼充饥.
"总有一天,"他抬头看看她轻声道,"我会在你站着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个大骗子."
他这是在下流地吹牛皮.她心冷了,但仍旧傲慢以对.
"哈!"她说,"我不怕你的威胁!"
她跟他断绝了关系,独自死守着自己的房间.可他仍然在等待,那种耐心很出奇,他仍然对她充满渴望.
"总有一天,"他淫荡地对自己说,"时机一到,我就干掉她."想到此,他不禁四肢微微发颤,就象他每次怀着激情和过多的欲望接近她时那样颤抖.
与此同时她同洛克奇怪地好上了,这真是一种可恶的背叛行径.杰拉德知道这事.可他却极有耐心地忍着,不愿意跟她闹,于是他干脆装不知道一般.可是眼看着她对那个他恨之入骨的毒虫子样的家伙亲热,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只有他去滑雪时才让她独自呆一会儿.他爱这项运动,可她不会.他一滑上雪,他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彼岸.经常是他一走她就同那矮个子德国雕塑家聊上了,他们在艺术上总有谈不完的话题.
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他们讨厌麦斯特洛维克(麦斯特洛维克(1883—1962),美籍南斯拉夫雕塑家.),对未来主义不满.他喜欢西非的木头雕塑,阿兹台克艺术及墨西哥和中美洲的艺术.他觉得荒诞不经的机械运动,违背常理的东西让他着迷.戈珍和洛克在玩着一种奇特的游戏,眉来眼去,极为猥亵,似乎他们对生活有某种奇特的理解,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才钻到了世界的中心了解了别人不敢涉足的秘密.他们之间通过奇妙的色情理解达到了共鸣,埃及和墨西哥艺术中微妙的情欲点燃了他们心中的火花.他们之间的整个游戏都是一种相互间情欲的交流,只不过他们力图把这种交流保持在暗示的水平上.从双方语言和动作的细微变化中,他们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他们之间通过暗示.表情和手势进行交流.杰拉德尽管看不懂这一套,可他对此无法忍受.他是个粗人,无法理解他们交流的方式.
他们依赖的是原始艺术的暗示,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对他们来说艺术是真实,而生活是虚无.
"当然了,"戈珍说,"生活的确无所谓.只有人的艺术才是中心.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无所谓的事,不值什么."
是他生命的呼吸.一个人在生活中的所作所为是微不足道的,只有俗人们才会为之小题大作."
真奇怪,戈珍在这种交流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与自由.她觉得自己从此永远站稳了脚根.相比之下,杰拉德是那种俗人.爱在她的生活中只是倏忽即逝的东西,除了她搞艺术时,她不会感到爱.她想起了克利奥帕特拉(埃及女王.),她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她吸取了男人的精华,获得了最高级的享受,然后把糟粕抛掉.她还想起玛丽.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和了不起的伊丽欧诺拉.塔斯(塔斯(1859—1924),意大利女伶,20年代在欧美出名.),她每演完戏后就去和她的情人们做爱,气喘吁吁之景可想而知.她们是庸俗的恋爱者先躯.归根结底,情人不过是这种微妙感受.这种女性艺术......感官理解的完美知识......的燃料,燃起人们的狂热之情.
一天晚上,杰拉德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特利波利问题.杰拉德正处在奇怪的一触即燃状态中,洛克很激动.表面上这是在斗嘴,其实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精神战.戈珍看得出,整个过程中杰拉德都对洛克表现出英国式的傲慢.尽管杰拉德浑身颤抖着,眼睛冒火,满面通红,可在争论中他却显出一副粗野的傲慢相,这副样子让戈珍怒火中烧,洛克忍无可忍.杰拉德的话句句崭钉截铁,不容置疑,德国人不管说句什么都让他看不起,被认为是胡说八道.
最后洛克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耸耸肩表示休战,那表情很有讽刺意味,象个孩子一样向戈珍求援.
"太太,您看......"他说.
"别叫我太太好吧?"戈珍叫道,她面红耳赤,眼里冒火.她看上去活象一个美杜萨(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她大喊大叫,让别人都惊讶不已.
"请别称我克里奇太太."她大叫.
这种称呼特别一出自洛克之口就让她感到难以忍受,象是一种污辱,让她感到难堪.
两个男人惊讶地看着她.杰拉德的脸都白了.
"那让我怎么称呼呢?"洛克不怀好意地轻声问.
"反正别叫这个,"她嗫嚅着,脸都红了."至少不能叫这个."
她从洛克的表情上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里奇太太,这说明大问题了.
"叫您小姐好吗?"他恶作剧般地问.
"我还没结婚呢."她颇为傲慢地说.
她的心象一只受惊的鸟儿在狂跳.她知道她这下害了杰拉德,有点不忍心.
杰拉德笔直地坐着,脸色苍白但表情平静,象一尊雕塑.他没注意她,也没注意洛克,谁他都没注意.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洛克此时躲在一边,垂着头向上翻着眼皮看他们.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为此心里着实难过,她无法缓和一下这里的空气.她挤挤眼笑着心照不宣地看看杰拉德,几乎是在讽刺他.
"尊重事实吧,"她说着做个鬼脸.
可现在她又一次受着他的控制,因为她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因为她毁了他,她不知道他怎么能承受这个打击.她看着他,发现他很有意思.一时间她对洛克都不感兴趣了.
杰拉德最后站起身,款款地走到教授跟前同他谈论起哥德来.
杰拉德今晚这么好对付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似乎没生气.也不反感,看上去纯洁得出奇,真帅.他有时一显出这副若即若离的样子她就着迷.
这一晚,她一直懊恼地等待着.她想他会躲着她或做出点什么迹象来.可他却跟她毫无感情地说几句话,就象跟屋里任何一个别人说话一样.他的心里很宁静,很超脱.
她向他的房间走去,心里爱他爱得发疯.他是那么美,让她无法接近.他吻了她,他是爱她的,这令她十分惬意.可他没有清醒过来,仍然显得那么遥远.毫无感知.她想对他说什么,可他那副纯真.毫无感知的样子让她无法开口.这上她感到痛苦,她又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用有点厌恶的眼神看她,目光中透出某种恐怖与仇恨的神情.她又恢复了原先的面目.可他仍然没有勇气跟她斗.
现在洛克正在等她.这位自我与世隔绝的人终于感到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可以从她那儿得到点什么.他一直不安地等着跟她说话,想方设法接近她.她的身影令他激动不已,他狡猾地接近她,似乎她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吸引力.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比杰拉德差.杰拉德是个局外人.洛克嫉恨的是他的富有,傲慢和漂亮的外表.这些东西......财富.社会地位的高贵和俊美的外表都是外在的东西.要想接近戈珍这样的女人,洛克可是有着杰拉德做梦也想不到的招术.
杰拉德怎么能满足戈珍这样的能人呢?他以为骄傲.主人般的意志和强健的体魄能起作用吗?洛克有办法,他懂得满足女人的秘密武器.最大的力量是要细腻.会随机应变而不是盲目地攻击.他洛克深谙此道,而杰拉德却一窍不通.他洛克可以探入到女人的心中,杰拉德却压根儿不摸门.在女人这座神秘庙宇中,杰拉德不是洛克的对手,洛克能够深入到女人黑暗的内心深处,在那里寻到她的精神并与之进行较量.他是蜷缩在生命中心的蛇.
女人到底需要什么呢?只是求得在人类社会中满足自己的野心吗?或者说是在爱与善中求得伴侣?她需要"善"吗?只有傻瓜才相信戈珍会需要"善".她这样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跨过门槛,你会发现她对社会抱着全然一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一进入她灵魂深处,你就会闻到刺鼻的腐蚀气,看到一股黑暗的欲火和一种活生生的微妙的社会批判意识,她认为社会扭曲了,社会是可怕的.
那么,她还需要什么?难道只有纯粹盲目的激情才能满足她?不,不是这个,而是在变形的极端感受中难言的快感.这是黑暗中进行的变形过程中一种顽强的意志同她的顽强意志相撞后获得的快感,这是最终的,难以言表的分解与裂变.可在这整个过程中,她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不流露出一丝情感来.
可是在两个特定的世人之间,感觉体验的范围是有限的.情欲反应的高潮一旦冲向某个方向就终结了,它不会再有进展.只有重复是可能的,或者是对立双方分手,或者是一方屈服于另一方,或者以死而告终.
杰拉德已经穿透了戈珍灵魂的全部外层.对戈珍来说,杰拉德是现存世界的最关键人物,是她那个男人世界的终点.她通过他了解了世界并与世界断绝了关系.一旦彻底认识了他;她就又象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去寻找新的世界.可是没有新世界,没有别的男人,只有生物,只有洛克这样最后的小生物.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完了,只剩下了个人内心的黑暗,自我中的感知,最终变形中猥亵的宗教神秘.这神秘的磨擦运动将生命强大的有机体可怕地变形了.
戈珍懂得这一切,凭的是她的下意识而不是她的头脑.她知道她下一步怎么走......她知道离开杰拉德以后走向何方.她怕杰拉德,怕他杀了她.可她不愿意让人杀死.仍有一缕细丝将她跟他连在一起.她用不着以自己的一死来斩断这根线.她还有更远的路可走,有更美的东西要她去体验,在她死之前她还有很多不可名状的微妙感觉需要体验.
杰拉德不配体验最终的微妙感觉.他无法触及她的敏感点.可是他那粗野的打击无法刺中的地方却让洛克那昆虫一样的理解力象小刀一样一点点触到了.至少现在是她摆脱一个人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的时候了......投向那个生物,那个最终的艺术家.她知道,在洛克的心灵深处他与一切都无关,对他来说没有天.没有地.也没有地狱.他没有忠诚朋友,也不追随别人.他只是独善其身,离群索居,我行我素.
可杰拉德的心却依然留恋着外界,留恋着别人.他的局限就在于此.他有他的局限性,受着必然的限制,他需要善,需要正义,需要与自己的最高目标成为一体.这最高目标也许就是对死亡过程的完美细腻的体验同时保持自己的意志不受损害,可是他做不到.这就是他的局限性.
自从戈珍否认了她同杰拉德的夫妻关系,洛克隐约感到些儿胜利.这位艺术家似乎象个飞旋着的鸟随时准备扑向戈珍.但他并没有鲁莽地扑向戈珍,他从来都不会在错误的时机出击.不过,他那黑暗中的本能很自信,神秘地与她产生感应,两人心照不宣.
他们两天以来一直讨论着艺术和生活,两个人谈得十分投机.他们赞美往惜的东西,对过去的成就表现出多愁善感.孩子气的欣喜.他们特别喜欢十八世纪末叶,那是哥德.雪莱和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品味着过去,欣赏着过去的伟人,就象把玩着象棋和活动木偶,从中获得快乐.他们把所有的伟人都排在木偶戏中,由他们掌握剧情.至于未来,他们谁也没提一个字,偶尔戏谑地说梦道,人会发明一场可笑的灾难来毁灭世界:某个人会发明一种炸药把世界炸成两半,每一半都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弄得地球上的人惊慌不已.或着地球上的人分成了两派,每一派都认为自己是完美正确的,而对方是错的,应该被毁掉,于是世界的又一种末日来临了.洛克则做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梦:地球变凉了,冰天雪地,只有北极熊.白狐这样的白色生物能够生存,人则象可怕的白色雪鸟在残酷的冰雪世界中抗挣着.
除了编排这样的故事以外,他们从不谈论未来.他们最喜欢嘲弄般地想象世界的毁灭,或着很伤感地把玩过去.他们要伤感而快活地重建起那个世界:魏玛的哥德,穷困而忠于爱人的席勒,或再见到颤抖的让.雅克.卢梭,芬尼的伏尔泰或朗读自己诗歌的腓烈特大帝.
他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谈文学.雕塑和绘画,深情地谈论米莱克斯曼(弗莱克斯曼(1755~1826),英国雕刻家.).布莱克(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弗赛利(弗赛利(1741~1825),瑞典画家.).费尔巴哈(费尔巴哈(1804~1872),德国哲学家.)和伯克林(伯克林(1827~1901),瑞士画家.).他们觉得这些伟大艺术家的生涯可以谈上一辈子.不过他们更喜欢谈论十八和十九世纪的伟人.
他们用几种语言混合着交谈,主要讲法语.可他总是在每句话的最后结结巴巴地讲一点英语,并用德语下结论.而她则灵活地随便用什么语言结束自己的句子.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尽是奇妙的语句.双关语,朦朦胧胧的.用三种不同色彩的语言丝线织成的对话真让她感到快活.
整个交谈过程中,这两个人围绕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徘徊不前.他想要这团火,可又迟疑不前.她也想,可她又想扑灭这团火,永远扑灭它,因为她还有点怜悯杰拉德,还跟杰拉德藕断丝连.最重要的是,一想起跟杰拉德的关系,她就感伤起来,可怜自己.就因为过去发生的一切,她感到被一种永恒,看不见的线拴在他身上......就因为过去的一切,就因为那个夜晚他第一次来找她,疯狂地闯进她的卧室,因为......
杰拉德渐渐地厌恶起洛克来,恨透了他.他并没有拿他当一回事,只是看不起他罢了.可是他感觉得出戈珍受了这个小矮子的影响.只有这一点把他气疯了.洛克的身影.洛克的生命竟统治了戈珍,这还得了!
"那小歹徒怎么会迷住你的呢?"他有一天非常迷惑不解地问.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压根儿看不出洛克何以迷人.何以值得人看一眼.杰拉德试图在洛克身上找到一些足以使女人迷恋的英俊或高贵处.可没有,他只让杰拉德感到恶心,象个虫子一样让人恶心.
戈珍的脸红了.这种攻击她永远也不会原谅.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反问,"天啊,没跟你结婚真是一大幸事!"
她那蔑视的腔调镇住了他,噎得他一下子说不上话来.但他马上又缓过气来.
"告诉我,只要告诉我就行,"他压低嗓音阴险地说:"告诉我,他哪一点迷上了你."
"我并没有让他迷住."她冷漠.单纯地反驳他.
"是的,你是让他给迷住了.你让那条小干巴蛇给迷住了,就象一只小鸟随时准备跳进它的口中."
她气愤地看着他.
"我不爱跟你说话."她说.
"你爱不爱跟我说话这没关系."他说,"这并未改变你要跪在那只小虫子跟前吻他的脚这个事实.我不想阻拦你这样做,去吧,跪下去吻他的脚.可我想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你,是什么?"
她沉默着,气坏了.
"你怎么敢对我吹胡子瞪眼?"她大叫道,"你竟敢这样,你这个面首,你还想欺负我.你有什么权利欺负我?"
他脸色熬白.从他的目光中她看得出,她得受这条狼的控制.因为她受着他的控制,她恨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杀了他.在她的想象中她已经杀了这个站在面前的男人.
"这不是什么权利的问题,"杰拉德说着坐在椅子中.她看着他身体动作的变化,他紧张的身体机械地动着,象被什么魔力驱使着.她对他的恨中带有几分蔑视.
"这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权利的问题,当然我有,请记住.我只想知道的是,是什么东西让你屈从于楼下的那个下流雕塑家,是什么让你象个可怜的虫子一样崇拜他?我想知道你在追求什么."
她站到窗边去听他说话.然后转过身来.
"是吗?"她极随便.极果断地说,"你想知道他吗?因为他理解女人,因为他不愚蠢.就这么回事."
杰拉德脸上露出一丝奇怪.歹毒.牲口一样的笑容.
"是什么样的理解呢?"他说,"那是一个跳蚤的理解,一个长着象鼻蹦蹦跳跳的跳蚤.你为什么屈从于一个跳蚤呢?"
戈珍头脑中想起了布莱克对跳蚤的灵魂的描述.她想用这种描述来刻画洛克.布莱克也是个小丑.可是他应该回答杰拉德的问题.
"你不以为一个跳蚤的理解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更有意思吗?"她问.
"一个傻瓜!"他重复道.
"一个傻瓜,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一个笨蛋."她说完又加了一个德文词.
"你是管我叫傻瓜吗?"他问,"好吧,当傻瓜不是比当楼下那样的跳蚤更好吗?"
她看看他.他那种愚蠢相让她讨厌.
"你最后那句话露了真相."她说.
他坐着,茫然无措.
"我这就走."他说.
她开始进攻他了.
"请记住,"她说,"我完全不靠你,完全.你做你的安排,我做我的."
他在思量着.
"你的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就谁也不认谁了?"
她犹豫一下,脸红了.他给她设下了圈套,迫使她上当.她转过身冲他说:
"谁也不认谁,这永远不可能.如果你想自做主张,我希望你明白你是自由的,压根儿用不着考虑我."
她的话暗示她还需要他,仅这么一点点暗示就足以激起他的激情.他坐在那里,体内产生了变化,血管中不由自主地荡起一股热血.他的心呻吟着,可是他喜欢这样.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他在等她.
她立即就明白了,不由得厌恶地打起冷战.都这种时候了,他凭什么还那么目光热切地期待她?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还不够把他们彻底分开.让他们的心冷却吗?可他还在对她满怀着期待呢.
她有点手足无措了,偏着头说:
"只要我有什么变化,我会告诉你的......"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他茫然地坐在屋里,极端失望,这失望感似乎渐渐地毁灭了他的理解力.可是他的潜意识仍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一动不动,没有思想,没有感知,就这样坐了好半天.然后他站起身到楼下去同一位大学生下棋.他此时神情很爽朗,显出一副天真烂漫相.他这种样子令戈珍很不安,令她害怕,她真恨他这德行.
在这之后,从没问过她个人问题的洛克开始打听她的情况了.
"你没结婚,对吗?"
她凝视着他.
"根本没有,"她很有分寸地回答.洛克笑了,脸上挤出奇特的表情.他的前额上飘着一缕细发.戈珍注意到他的皮肤.手和手腕都是发亮的棕色.他那双手似乎握得很紧.他象一块黄玉闪着透明的棕色光泽.
"很好嘛."他说.
他得有点勇气才敢往下问.
"伯金太太是你姐姐?"
"对."
"她结婚了吗?"
"结了."
"父母还健在吗?"
"在."戈珍说.
接着她简单地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他一直凝视着她,目光很好奇.
"是这样!"他吃惊地说,"那克里奇先生很富吗?"
"对,很富,他是个煤矿主."
"你们交朋友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
一阵沉默.
"真的,我感到吃惊,"他终于说,"英国人,我原来以为很冷漠.你离开这儿以后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什么?"她重复道.
"对.你不能再回去教书了.不能."他耸耸肩道,"那是不可能的.让那些什么都干不成的恶棍去干那种事吧.你,你知道,你是个非凡的女子,了不起的女性.为什么要否认这一点?为什么要有疑问?你是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走别人的老路,过普通人的生活?"
戈珍看着他的手,绯红了脸.她很高兴他那么坦率地说她是个非凡的女性.他说这话不是要讨好她,要知道他是个有主见,讲话很客观的人.他这样说,就跟他在说一尊雕塑是非凡的一样,因为他认为怎样就是怎样.
听他这样说她很感动.别人总喜欢用一种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国,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听人说她非凡,她感到如释重负.从此她再也不用为那些俗气的标准发愁了.
"你知道,"他说,"我可是一文不名."
"哦,钱!"他耸起肩道,"人长大了以后,钱是为你效劳的.只是年轻时难以有钱.别为钱犯愁,弄钱很容易."
"是吗?"她笑道.
"总是这样.只要你要,杰拉德家会给你一笔钱的......"
她的脸红透了.
"我会向任何一个人要,"她很艰难地说,"但就是不向他要."
洛克凝视着她.
"好,"他说."就算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个英国去,别再回那所学校.别去,别那么傻."
又一阵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会需要他.再说她也怕他提这样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独,很怕别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我唯一了解的别处就是巴黎,"她说,"可我无法忍受巴黎."
她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头把脸扭向一旁.
"巴黎,不行!"他说,"陷入爱的信仰.最新式的主义和新的崇拜基督热中,还不如整天骑旋转木马的好.不过,你可以去德累斯顿.我在那儿有一间画室,我可以给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干的工作.尽管我还没看过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顿来吧,那可是个好地方,你想过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儿找到.你在那儿可以得到一切,不会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着,冷静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跟她说话时那种坦率劲儿,就象在自言自语.他是她的艺术伙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行,巴黎,"他又说,"巴黎让我恶心.呸,爱情,我讨厌它.爱情,爱情,爱情,用哪种语言讲出这个词来都招人厌恶.女人和爱,再没有比这个更让人腻味的了."他大叫着.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
"讨厌"他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那顶帽子这有什么关系.爱也是这样.我不需要戴什么帽子,怎么舒服怎么来.如果爱情让我不方便,我就不去爱.对你说吧,太太,"他向她凑过来,迅速打了一个手式,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去,"小姐,别介意,我告诉你吧,为了得到一个聪明的小伙伴,我会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爱."他目光炯炯.阴沉沉地看着她."你明白吗?"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龄多大,一百岁,一千岁,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说着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难道不认为她长得漂亮吗?她突然笑道:
"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条件,"她说."我十分丑,对吗?"
他突然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审视着她.
"你很美,"他说,"我很为这个高兴.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他叫着强调,这让她有点得意起来."你美,是因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个提不起来的人.那好!那就别要求我变得强壮.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妇,我是找你作情妇,因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吗?"
"是的,"她说,"我明白."
"至于爱情,"他打个手式似乎要扔掉什么讨厌的东西,"是无关紧要的,无关紧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没关系嘛.所以,爱情与偷情,今天与明天甚至永远,这都是一回事,都没关系,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样."
他说完这话绝望地垂下头去.戈珍凝视着他.她的脸变得苍白.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说得对,"她尖着嗓子激动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他抬头胆怯地看着她.然后阴郁地点点头.她松开了他的手:原来他竟没有一丝反应.他们沉默地坐着.
"你知道吗,"他黑色的目光盯着她象在预言什么似地说:"你和我的命运,会交织在一起,直到......"他做个鬼脸打住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的脸和嘴唇都变得苍白起来.她对这类恶劣的预言总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德去滑雪,直到黄昏才回来,没有吃上她下午四点准备的茶点.雪质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着,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里外的山口,看到山顶上半陷在雪中的玛丽安乎特旅馆,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深谷和暮霭中的松林.那条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恶心.你尽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为什么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间他就恶心.他应该在雪山上呆上一辈子.他一个人曾经很幸福,独自在山上,飞快地滑雪,架着雪橇飞越过覆盖着晶莹白雪的黑色岩石.
可是他感到心头愈来愈发凉.他已经开始不那么耐心.不那么单纯,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于是他很不情愿地浑身沾着白雪来到空谷间的房子前,象个怪雪人.他看到屋里亮着桔黄色的灯光,他踌躇了,他很不愿意进去碰上那帮人.听他们吵吵闹闹.看他们那杂乱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头一片空虚,忽而又感到一阵冰凉.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发颤.戈珍在德国人面前显得极为高雅,很大度地冲他们微笑着.他心中立时涌上一个念头:杀死她.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头脑里恍恍惚惚想着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体内的每一点生命火花都挤出来,直至她一动不动地躺倒,浑身柔软,永远象一堆软团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将会满足他极大的情欲.那样的话他就从此永远占有了她,那将是情欲的高峰和终点.
戈珍并没意识到他现在做何感想,只觉得他仍象平素一样文静.温和.他这种温和的样子甚至让她觉得自己对他太野蛮了一些.
她来到他屋里时正赶上他宽衣.她根本没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着手站在门后.
"我在想,杰拉德,"她那种漠然的样子简直是对他的辱没,"我不回英国了."
"哦?"他说,"那你去哪儿呢?"
她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么好,"她继续说,'我和你之间就算了结了"
她停住话头等他说话.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顾喃喃自语:"了结了,是吗?我相信了结了.可还没完.记住这还没完.我们得让它完蛋才行.得有个结论,有个尾."
他自言自语着,但没大声说什么.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接着说,"我从不后悔什么......".我希望你也别后悔什么......"
她在等他开口.
"哦,我什么都不后悔."他随和地说.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说,咱们谁也不后悔什么,算我们活该."
"活该."他漫无目的地说.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绪.
"咱们的努力是一个失败,"她说,"不过我们还可以在别的方面再试试."
他生气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努力?"他问.
"努力成为情人啊,"她说,她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们做情人的努力是个失败吗?"他大声重复道.
他心里在说:"我要杀了她,就在这儿.非杀了她不可."他已经变得杀气腾腾了.可她却没看出来.
"难道不是吗?"她问,"你以为成功吗?"
这种污辱象一团火烧着他的血管,这种问题提得是那么轻浮.
"总有点成功之处吧,我说的是我们的友谊,"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处."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顿了顿.甚至刚开始这句话时他都不知道将要说什么.他知道他们从未成功过.
"不对,"她说,"你无法爱."
"你呢?"他问.
她的两只黑眼睛象两盘黑色的月亮在盯着他.
"我无法爱你,"她一语道出了冷酷的真实.
他的头脑忽地一黑,身体不禁晃动了一下,他的心燃烧起来了.他的意识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个心眼儿要杀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烧,直到掐死她他才会感到满足.
就在他冲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后她闪电般地夺门而出.她冲进她的房间,把门反锁起来.她怕,但心里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为很保险.她知道她的机智可以战胜他.
她站在自己屋里激动不已.她知道她会战胜他的.她可以依赖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现在她明白,这是一场殊死的搏斗.稍稍跌个跤她就会失足.她只觉得一阵奇特.紧张.愈来愈烈的恶心,就象一个人从高处往下跌一样,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认自己的恐惧.
"我后天就得离开这里."她心里说.
她要让杰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这就跑说明她怕他了.其实她并不怕他.她知道这就是避免他在肉体上伤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气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证明这一点.她要证明,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她要证明,她可以永远离开他.但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这场可怕斗争是没完没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顾她心里有多少恐惧,她不能怕他,不能让他吓倒.他永远也别想吓倒她,别想控制她,别想对她有什么权利.她要坚持这几点,要向他证明这些.一旦证明了这些,她就永远自由了.
可现在她既没问他,也没向她自己证明这些.她现在仍然无法跟他分开.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几小时,没完没了地沉思着,可似乎她永远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他似乎并不是真爱我,"她自言自语道.他不爱我.他遇上哪个女人都要让人家爱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可他在每个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现他强烈的欲望,他想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大情人是多么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这是他的一个把戏.其实他没有不注意她们的时候.他就象一只公鸡,在五十个女人面前高视阔步,全把她们的心俘虏.可他这种唐.璜式的样子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要当个女唐.璜会比他当唐.璜强百倍.他让我讨厌.他的男子气让我讨厌.没有人比他更讨厌.更蠢.更娇傲得发傻了.真的,这些男人们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这群骄傲的小东西.
"他们都一个德行,看看伯金吧.他们都是些自以为是其实很不怎么样的人.的确是这样,正因为他们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们才变得如此自傲.
"洛克比杰拉德要强上千倍.杰拉德没什么出息,没什么出路了.他只能在旧磨房里推一辈子碾子.可碾子下面并没有粮食.碾呀一个劲儿地碾,却什么都没碾出来......就是说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干同样的事,没有变化.我的天,连石头都不会有这种耐性的.
"我并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自由的人.他并不摆大男子主义架子.他并不那么忠诚地推那架旧碾子.天啊,一想起杰拉德和他的工作......贝多弗的公务和煤矿,我就感到恶心.我跟这有什么关系,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还以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还不如把一根自鸣得意的电线杆当情人.这些男人,他们永恒的工作,还有上帝赐给他们的磨盘,他们在没完没了地拉着磨,却什么也没有出来!这可太讨厌.太讨厌了.我怎么能看重他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你就可以摆脱这些了.会有些有趣的事让你做.去看看音乐舞蹈和演出,听德国歌剧,看德国戏剧,那会多么有趣!加入德国放荡的生活行列会十分有意思.洛克是个艺术家,是个自由的人.人可以摆脱许多东西,这很重要,摆脱许多重复进行的可恶的庸俗行为.庸俗语言和庸俗的姿态.我并不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在德累斯顿找到长生不老的仙药.我知道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个.自己的那个的人们.我将与那些没有财产.没有家.没有家仆的人为伍,我们不要身份.地位和阶层,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让人的头脑象闹钟一样转,疯狂地象机器一样毫无意义地空转.我真恨生活,恨这一切.我真恨这些杰拉德们,他们什么也不能给予.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是种什么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复始......
"不,不能去想它,太让人无法承受......"
她想不下去了,真吓怕了,实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一想起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这样一天天无穷地继续下去,她就要发疯.时间嘀嘀嗒嗒地过去了,表针在转动,转走了时光.啊,天啊,想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吧.可谁也躲不了,逃不了.
她几乎希望杰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从这些胡思乱想中拯救出来.哦,她独自一人躺在那儿,听着表针在嗒嗒响着,这有多么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声,然后敲响了,一个小时,随后又是绵绵不断的嘀嘀嗒嗒声,指针在滑动.
杰拉德无法拯救她.因为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命也是这种嘀嘀嗒嗒声,同样象指针在表面上机械.可怕地滑过.他的吻,他的拥抱也是如此.她可以听得出他身上发出的嘀嘀嗒嗒声.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来把恐惧驱赶走.哈......哈,这象疯了一样,真的,真的呀.
她突然这样想:某天早晨,当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头发全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常常感到自己的头发正在变白,因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头发依旧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现实.如果她病病恹恹,她就会陷入梦幻中不能自拔.她没法逃避现实.她必须总要睁大眼睛.明明白白,永远也无法逃避,现在她就面临着钟面一样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车站上那样转过身去看看书亭,可她的心还是能够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钟.她翻弄书页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并不是真地在读书,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头拨弄着时钟,那指针在机械.单调.永无止境地转着.她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她只是在观察生活.的确,她就象一只小钟,面对着永恒这座大钟,她既庄重又放纵,或着说既放纵又庄重.
她给自己勾勒的这幅图很令自己满意.她的脸不是很象一座钟吗?......圆圆的,时常苍白,缺少表情,她应该站起身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脸象一面钟,她就极为恐惧,赶忙去想点别的什么.
哦,为什么没有人对她友善一点?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揽入怀中拥着她,让她歇一歇,好好儿.安安静静地歇一歇?啊,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抱在怀中,牢牢地抱在怀中让她睡上一觉?她总是睡不安生,总是睡不实在,无法松口气,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么能忍受这个,怎么能忍受这种无边无尽,永恒的紧张?
杰拉德!他能搂住她,用他的臂膀保护她安睡吗?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怜的杰拉德.他需要的就是这个.他的所做所为就是给她增加重负,他在身边,她睡得就难受,他让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劳,让她睡不好.或许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许是.这就是他要从她那里得到的,就象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对她永不熄灭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顿他入睡.
这算什么!难道她是他的母亲不成?她并没有让一个需要她昼夜伺候的孩子来当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肠变硬了.这个唐.璜却原来是一个夜间哭闹的孩子.
哦,她真仇恨夜里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这个孩子痛痛快地杀死算了.她要将他窒息,然后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的小说《亚当.贝德》中的人物.农家女海蒂为庄园主的孙子亚瑟所诱骗,生一婴儿后弃之林中.).没错,海蒂.索莱尔的孩子是个夜哭郎,没错,亚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这样的.哈,亚瑟.唐尼桑恩们,杰拉德们.白天他们是那么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可到晚上却成了哭叫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变吧.让他们成为工具,纯粹的机器,让他们纯粹的意志象钟表一样永远重复运动.让他们成为一架巨大机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转动吧.让杰拉德去管他的企业吧,他会感到满意,就象一辆来回往返的独轮车,她一直看着他这样做.
独轮车,可怜的轮子,就是企业的缩影.然后是双轮车,四轮卡车,八个轮子的辅助机车,十六个轮子的卷扬机,一直发展下去,直到一千个轮子的联合采矿机,然后是管三千个轮子的电工,管二万个轮子的井下经理,管十万个轮子的总经理,最后是管着一百万个轮子的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德.
可怜的杰拉德,他要管这么多轮子!他比一座精密记时表还要精密.可是天啊,这可真让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记时表,一只甲壳虫,一想这些她就会讨厌得头昏.要数,要考虑,要算计那么多的轮子!够了,够了,人处理复杂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过也不一定.
此时杰拉德正坐在他屋里读书.戈珍一离去,他的欲望就没了,人也痴呆起来.他在床边傻呆呆地一坐就是一小时,头脑里忽闪忽闪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没有动,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到了入寝时间了.他浑身发冷,在黑暗中躺下.
可他不能忍受这黑暗.这周围的黑暗要让他发疯.于是他站起身来点亮了灯.他坐着凝视前方,既没想戈珍也没想别的事.
突然他下楼去了,在找一本书.他害怕黑夜的来临,他无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惧地凝视着时光流逝让他太无法忍受了.
他象一尊雕塑一样坐在床上读书,一读就是好几小时.他的头脑很敏捷,一门心思读着,身体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这样毫无感知地读了一个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经精疲力竭,对自己都感到恶心了,于是倒头睡了两个小时.
等他起床以后,他已变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么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时说:
"我明儿就走."
"咱们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鲁克再分手?"他问.
"或许吧."她说.
她一边呷着咖啡一边说"或许",说话时吸气的声音让他感到恶心.他马上站起身离她而去.
他去安排第二天启程的事.然后他带了一些食物,准备去滑一天雪.他对维特说他可能到玛丽安乎特旅馆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对戈珍来说,这一天象春天一样充满希望.她感到一种松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体内涌将上来.她优哉游哉地打点行李,看看书,试试各式各样的衣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体内,为此她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她柔软的体态,仪态万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爱.可这种外表下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对她来说依旧很朦胧.为此她感到颇为欣喜.她或许会跟杰拉德一起去英国,或许会跟洛克去德累斯顿,或许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儿.明天可能会发生任何事.而今天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雪白,闪光的开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着她......美好的.闪光的.难以断定的魅力,这是纯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别的都是不可能的.
她不想让什么东西得到实现,不想让它们有具体的形体.她突然想明天走,进入一个新的轨道,这全然出自某种偶然因素.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并不拿这当成一回事来对待.
洛克也不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头戴棕色的天鹅绒帽,整个头看上去象栗子一样圆.宽大的帽边松松地盖住耳朵,一缕黑头发在他那顽皮的黑眼睛上飘舞着,小小的脸上透明的脸皮挤到一起象在做鬼脸.他这副样子看上去就象个没长大的人,一只蝙蝠.这副身材,再穿上草绿色防水布衣服,让他看上去显得那么弱小,一看上去就有点怪,跟别人不一样.
他带着一副双人平底雪橇,他们二人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跋涉起来.风雪象火一样燎着他们的脸,他们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几国语言开着玩笑,幻想着.幻想代替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非常高兴地扔着用幽默和怪诞故事做成的彩球.他们在交谈中使天性自然地闪出火花,他们在玩着一种纯粹的把戏.他们想让相互之间的关系只停留在逢场做戏上:这是一场多么奇妙的把戏呀.
洛克没把滑雪看得很认真.他不象杰拉德那样醉心.认真.戈珍对他这种态度反倒感到高兴.她太烦,对杰拉德滑雪时那紧张的动作烦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让它象一片树叶子欢快漫舞,拐弯时他和她双双被甩出雪橇,滚进雪里.等他们从冻得象刀子样刺人的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并没伤着,于是又淘气地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他会说俏皮话的,即使在地狱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会逗趣儿.说俏皮话.对他这一点她十分满意.他这样子就象超脱了尘世的烦恼和单调生活一样.
他们玩着,无忧无虑,兴高采烈地玩着,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惊险地打个转,停在山坡下.
"等等!"他突然说道,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大暖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兴奋了!这是哪种杜松子酒?"
他看着酒笑道:"覆盆子."
"不对!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这酒看上去就象是用雪提炼出来的呀.你能......"她闻闻瓶子说:"你能闻出越桔味儿来吗?这可真是太妙了.可以透过雪被闻到越桔味儿."
她轻轻地跺着脚.而他则跪在地上吹着口哨,把耳朵贴近雪地,眼睛眨巴着.
"哈!哈!"她笑了.他用这种奇特的动作来嘲弄她的夸大其词,这让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他总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荒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里舒畅多了.
她觉得她和他的声音就象银铃一样在黄昏时分寒冷的空气中响着.多么美好,多么美好,这银色的孤独世界,他们之间的交流.
她吸吮着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弥漫开来,恰似蜜蜂在嗡嗡采蜜.她小口品着越桔酒,吃着冰冷的甜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一切闻起来.品尝起来.听起来都是那么美好,在这黄昏寂静的雪野中.
"你明天就走吗?"他终于问.
"对."
一阵沉默.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来越高,愈来愈苍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苍穹.
"去哪儿呢?"
去哪儿?哪儿,哪儿,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儿呀!她永远不想回答,让这个字永远震响吧.
"我不知道."她笑道.
他理解这微笑的含义.
"谁也无法知道."他说.
"谁也无法知道."她重复着.
都沉默不语.他飞快地咬着饼干,就象兔子吃树叶一样.
"不过,"他笑道,"你买的票是到哪儿的?"
"噢,天啊!"她叫道,"还得有张车票才行."
这是一个打击.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车站售票处的窗前.然后她松了口气,呼吸畅通了.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当然可以."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可以不按照车票标明的方向走."
这句话震动了他.你可以买一张车票,但不按照车票上标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来,从而避开终点站,这是个办法.
"比如去伦敦的票吧,"他说,"那地方万万去不得."
"对."她说.
他往一个铁皮罐子中倒了一点咖啡.
"你不告诉我你去哪儿吗?"他问.
"真的,说实在的,"她说,"我不知道.这要看风往哪儿刮."
他审视着她,然后鼓起嘴唇学着温柔的西风神的样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气.
"风往德国刮."他说.
突然,他们发现一个影影绰绰的白色人影走近来.那是杰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来.她站起身来.
"是别人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德的声音象是黄昏的苍白空中响起的宣判.
"圣母啊!你象个魔鬼一样."洛克大叫起来.
杰拉德没有回话.他的身影对他们来说真象个鬼影.
洛克摇了摇水瓶,口朝下倒了几下,水瓶中只滴出几滴棕色液体.
"全光了!"他说.
在杰拉德眼中,这个奇怪.小小的德国人就象在望远镜中看得那么清晰.他真讨厌这个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赶走.
洛克又晃晃盛饼干的盒子.
"饼干倒是还有."他说.
他坐在雪橇中把饼干递给戈珍.戈珍局促地接过来一片.他本想递给杰拉德一片,可杰拉德摆出一副绝对不情愿的样子,于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过小酒瓶,举在光线中照着.
"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
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举在空中,以一种极荒唐的姿式倾向戈珍,说:
"小姐,为了健康......"
一声炸响,瓶子飞了.洛克惊得向后退了一步.三个人都浑身颤抖,激动异常.
洛克转向杰拉德,恶魔般地邪视着他.
"干得好!"他愤怒地嘲弄说,"这真称得上是体育运动."
话刚说完杰拉德照他脸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可洛克挣扎着站起身来,浑身颤抖着,眼睛凝视着杰拉德.别看他身体羸弱,可他的眼睛却透着魔鬼一样嘲讽的目光.
"英雄万岁,万岁......"
说话间杰拉德的拳头在暗中又打过来,打在他头上,他躲不过这一拳,象一根折断的草被打到一边去了.
戈珍冲上前来,高举起拳头用力打杰拉德的脸和胸.
杰拉德大吃一惊,似乎天塌了一般.他的心裂了,痛苦万分.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他终于伸出强壮的手去摘取他欲望中的果实了.他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欲望了.他双手卡住戈珍的喉咙,那双手坚硬,力大无比.她的喉咙太美了,太美了,异常柔软,他可以感觉到那脖颈内滑动着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断它,他可以这样做.这是多大的快乐呀!哦,这是多大的快乐!他终于可以满意了!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他在等待她胀起的脸失去知觉,等着她翻白眼.她怎么这么丑啊!他真满意,真满意!这真好,真好,上帝终于满足了他的愿望!他根本意识不到她的反抗.这是她情欲的回报,愈是强烈.愈有快感,直到达到快感的高潮,待她的力气殆尽,她的抗争动作和缓下来.平息下来.
洛克在雪中清醒过来.他头晕得厉害,受伤太重,无法站起来.只是他的眼睛还看得清.
"先生!"他叫道,声音又细又弱,"等你把她干掉以后......"
听到他的话,杰拉德不禁感到一阵恶心.这恶心直令他想呕吐.哦,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还要走多远?!似乎他是因为太爱她才要杀死她的,似乎因为他太爱她他才要亲手解决了她!
他感到浑身发软,溶化了似地失去了力量.他不知不觉地松了手,戈珍从他手中滑落下来,跪在地上.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
他又怕又虚,关节似乎化成了水.他飘飘然而去,似乎乘着风.飘然离去.
"我并不想这样做,真的,"他心里厌恶地坦白着.他有气无力地滑上山坡,毫无意识地飘乎着,躲着眼前的障碍."够了,我想睡了.我受够了."想着想着他不禁恶心起来.
他很虚弱,可他并不想休息,他只想继续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头就不休息,这是他心里残存的唯一欲念.于是他就如此这般地飘然滑着,滑得有气无力,什么也不想,只是一个劲儿向前滑.
黄昏的天光象神光一样,蓝得发紫,寒冷的蓝夜降在雪野上.在身后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两个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象一个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挺地挨着她坐着.就这么一副景象.
杰拉德踉踉跄跄滑上雪坡,他在墨绿的天光下向上滑着.尽管精疲力竭,还是盲目地向上,向上.他的左侧是布满黑色岩石的陡坡,风雪扑打着黑黑的石崖.可是没有一点声响,风雪静悄悄地袭击着黑色的石崖.
他右侧有一轮小小的月亮闪着耀眼的光芒,这亮闪闪的东西真让人痛苦,他怎么躲也躲不开它.他想,就这样滑下去吧,一直滑到头.不过他还没有睡.
他痛苦地向上滑着,有时不得不飞越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黑石山坡.他真怕在这儿摔倒,真怕摔在这个地方.这高高的山顶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几乎让他难以顶得住,他几乎要沉睡过去.只是,这儿不是目的地,他必须继续向前滑.他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恶心让他无法在这儿呆下去.
爬上一道山梁后,他发现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绰绰出现在前面.总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他下去.可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前进,只要能动,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这样,直到滑到头.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的脚凭本能踩着雪橇寻着雪道前进.
他滑下雪坡时踉跄了一下.他吓了一跳.他没有带铁头蹬山杖,什么都没带.不过既然安全地停了下来,他就在熠熠闪光的雪地上走了起来.他又冷又困地行走在雪谷中.他转过身来,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白雪覆盖的山梁然后再沿雪谷前进.他的生命线扯得愈来愈细弱了!他或许会爬上另一道山梁.纯静的积雪很坚实了.他往前走着.雪中冒出了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
那是一个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顶端是一尊戴着头巾的小型耶稣塑像.他忙转开身去,似乎有什么人要杀害他.他十分害怕别人杀害他.这种恐惧就象一个魔鬼站在他的身边.
可是为什么要怕呢?这事必然要发生......被谋杀!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张望着,四周的雪坡在影影绰绰地晃动.他明白,他注定要被谋杀.此时死神已经降临,他在劫难逃了.
主啊,难道这是必然的吗?主啊!他可以感觉死亡的打击正向他降下来,他知道他已经被谋杀了.他朦朦胧胧地向前滑去,高举起双手,似乎要去感触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在等待他停下来的那一刻,一切还没有完结.
他来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尽是斜坡和悬崖,只有一条通往山巅的雪道.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着,一失足,摔倒了.他感到灵魂中什么东西破碎了,随之酣然睡去.
第三十一章 剧 终
翌日清晨别人把杰拉德的尸体运了回来,此时戈珍还闭门未出.她看到窗外几个男人抬着什么重负踏雪走来.她静静地坐着磨时间.
有人敲门.她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女人,轻柔地很有礼貌地说:
"夫人,他们找到了他!"
"他死了?"
"是的,死了好几个小时了."
戈珍不知说什么好.她应该说什么呢?她做何感想?她该做什么?他们指望她做什么?她茫然无措,露出一副冷漠相.
"谢谢,"说完她关上了卧室的门.那女人窝着火走开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戈珍就是这么冷,一个冷酷的女人.
戈珍继续在屋里坐着,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她怎么办?她哭不出来,也不能闹一通.她无法改变自己.她纹丝不动地坐着,躲着别人.她的一招儿就是避免介入这事.然后她给厄秀拉和伯金发了一封长长的电报.
下午,她突然起身去找洛克.她害怕地朝杰拉德住过的屋子瞟了一眼.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再进那间屋了.
她看到洛克独自一人坐在客厅里,就径直向他走过去.
"是真的吗?"她问.
他抬头看看他,苦笑一下,耸耸肩.
"真的吗?"他重复道.
"不是我们害的他吧?"她问.
他不喜欢她这副样子.他疲乏地耸耸肩道:
"可是,事儿是出了."
她看看他.他颓唐地坐着,同她一样冷漠无情,倍觉无聊.我的天!这是一场无聊的悲剧,无聊,无聊透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去等厄秀拉和伯金.她想离开这儿,一个心眼儿要离开这儿.除非离开这儿,否则她就无法思想,没有感觉,不脱离这种境况她就完了.
一天过去了.翌日.她听到一阵雪橇声响.随后看到厄秀拉和伯金从高坡上滑下来,她想躲开他们.
厄秀拉直奔她而来.
"戈珍!"她叫着,泪水淌下了面颊.她一下子搂住了妹妹.戈珍把脸埋进她的怀中,可她仍然无法摆脱心头那冷酷.嘲弄人的魔鬼.
"哈,哈!"她想,"这种表现最恰当."
可她哭不出来.看着戈珍那冷漠之情,苍白的脸,厄秀拉的泪泉也干涸了.一时间,姐妹二人竟无言以对.
"把你们又拉到这儿来是不是太可恶了?"戈珍终于说.
厄秀拉十分吃惊地抬头看着戈珍.
"我可没这么想."她说.
"我觉得把你们叫来,真太难为你们了,"戈珍说,"可我简直不能见人.这事儿太让我无法忍受了."
"是啊,"厄秀拉说着,心里发凉.
伯金敲敲门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向她伸出手说:
"这次旅行算结束了."
戈珍有点害怕地看看他.
三个人都沉默了,没什么可说的.最后还是厄秀拉小声问:
"你见过他了?"
伯金看看厄秀拉,目光冷酷得很.他没回答.
"你见过他了?"她重复道.
"见了."他冷冷地说.
然后他看看戈珍.
"你都做了些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
她感到恶心,回避回答任何问题.
"洛克说,你们在路德巴亨谷底坐在雪橇上时,杰拉德来找你,你们吵了一架,杰拉德就走了.你们为什么吵?我最好知道一下,如果当局来调查,我也好说点什么."
戈珍面色苍白,象个孩子似地看看他,心烦意乱,一言不发.
"我们根本就没吵,"她说,"他把洛克打倒,打晕,还差点掐死我,然后他就走了.
可她心里却对自己说:
"这是永恒的三角恋的绝妙例子!"但她明白,这场斗争是杰拉德和她之间的斗争,第三者插足只是个偶然现象......或许是不可避免的偶然,但毕竟是个偶然.就让他们把这事当成三角恋的一例吧,是三人的仇恨所致.对他们来说这样更容易理解.
伯金冷漠地走开了.但她知道他无论如何总会替她出把力,他会帮忙帮到底的.她情不自禁轻蔑地笑了.让他去干吧,反正他是关心别人的好榜样.
伯金又去看杰拉德.他爱过他.可一看到那具纹丝不动的尸体他又感到厌恶.这尸体冰冷.僵硬,令伯金五脏发凉.他站在那儿,看着冻僵的杰拉德.
这是一个冻死的男性.他让伯金想起一只冻死的兔子,象一块木板冻在雪地上.他拣起那兔子时,它早已冻成了一块干木头.现在,杰拉德也象一块冻僵的木块,缩着身子似乎是在睡,可他明显得僵硬了,硬得吓人.伯金感到十分恐惧.这房子得弄暖和点才行,尸首得化一化,否则一拉直,他的四肢就会象玻璃或木头一样碎裂.
他伸手去抚摸那张死者的脸,那脸上被冰雪划出的伤口令他五内俱焚.他怀疑自己是否也冻住了.自己的内心冻住了.棕色短髭下,鼻孔已不再喷出生命的气息.这就是杰拉德!
他又摸了摸那冰冷的尸体和那冻得闪闪发亮.刺人的黄头发.头发冰凉,几乎象毒药一样可怕.伯金的心冻住了.他爱过杰拉德.现在他看着这张颜色奇特.形状奇特的脸.他鼻子不大,很漂亮地向上翘着,面颊很有男子气.这张脸冻得象一块石头.可不管怎么说他是爱过他的.这让人做何感想啊?他的头脑开始感到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开始变成冰水.真冷,一种沉重的,刺人的冰冷力量从外界压向他的四肢,而他的体内也开始冻结,他的心,他的内脏都开始封冻了.
他踏着雪上了山坡去看出事地点.他终于来到了山谷下为悬崖包围的大盆地中.这天天色阴沉沉的,已经三天了,一直这么阴沉.这么寂静.四下里一片惨白.冰冷.毫无生气,只有绵绵不断的黑色岩石象树根一样凸出来,有的地方那黑石又象一张张裸脸.远处,一面山坡从山顶上铺下来,坡上布满了滚下的黑色岩石.
这儿就象一只被石头和白雪包围的浅谷.杰拉德就在这里睡过去了.远处,导游们已经把铁桩深深打入雪墙之中,这样他们可以拉着栓在铁桩上的大绳索上到巨大的雪墙顶上,攀上天际下凸兀的山顶,玛丽安乎特旅馆就在山顶的一片乱石丛中.周围的雪峰象剑戟一样直刺苍穹.
杰拉德本来可以发现这根绳索,可以凭借它上到山顶.他可能听到了玛丽安乎特旅馆中的狗吠,可以在那儿找到住处.他本来可以滑下南面的悬崖,落到下面长满松柏的黑色深谷中,落到通往意大利的大路上.
他可能!那又会怎样?大路!南面?意大利?然后又会怎样?难道那就是出路?那是另一条死路.伯金顶着刺骨的寒风站在高处看着峰顶和向南的通路.往南走,去意大利有什么好?走上那条老而又老的大路吗?
他转过身.要么心碎裂,要么别再忧虑.最好是别再忧虑,不管创造人和宇宙的是什么神秘物,它终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有它自身的伟大目标,人并非它的评判标准,让那庞大的.具有创造性的非人的神秘去解决一切问题吧.最好是我行我素,不与这宇宙发生联系.
"没有人类就没有上帝".这是一位法国宗教大师的话.不过这话并不符合实际.没有人上帝照样存在,没有鱼龙和蛀牙象,上帝照样存在.那些怪物无法创造和发展了,所以上帝这个神秘的造物主就抛弃了它们.同样,如果人也无法创造.变化和发展,上帝也会抛弃他们.上帝这永恒的神秘造物主可以抛弃人,用另一种更优秀的生命取代人类,就象马取代了蛀牙象一样.
想想这些,伯金感到莫大的安慰.如果人类发展到了尽头,耗尽了自身的力量,那永恒的神秘造物主就会创造出另一类更优秀.更奇妙.更新颖.更可爱的生命来继续造物主创造的意图.这场戏永远也唱不完.创造的神秘永远是深不可测.无不正确,永不衰竭的,永远是这样.种族和物种出现了又消亡了,但总有会新的.更好或同样好的崛起,总会有奇迹诞生.创造的源泉是不会干涸的,谁也找不到它.它没有局限.它可以创造奇迹,按自己的时间表创造出全新的种族,新型的意识,新型的肉体和新的生命统一体.与创造的神秘相比,人是太微不足道了.让人的脉搏从那神秘处跳起来,这是如此完美,难以名状的满足.至于是否是人倒无关紧要.那完美的脉搏是与难以名状的生命和神秘.未来的物种一起跳动的.
伯金又回到杰拉德身旁.他进了屋坐在床上.这里弥漫着死人气和阴冷气息. "凯撒大帝死了,变成了泥土,
他会堵住一个洞挡风."(《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 杰拉德的躯体没有一点反应.他这个人已变成了一堆陌生.冰冷的东西......就这些.他死了!
伯金异常疲惫地走开了,去处理一天的事物.他默默地.毫不费力地做他的事.去吼叫.哀伤.兴师动众......这都晚了.最好是保持沉默.耐心地忍受痛苦.
可是到了晚上,他被心中的欲望驱使着,手持蜡烛又进来了.他又看到了杰拉德,他的心突然缩紧,蜡烛从手中滑落,他抽啜着,泪水淆然而下.他坐在椅子上,突然的感情爆发令他浑身颤抖起来.随他进来的厄秀拉看到他垂头而坐,浑身抽搐,边落泪.边奇异地哭泣,吓得退了回去.
"我并不想这样,并不想这样,"他哭着自言自语.厄秀拉不禁想起德国皇帝的话:"我并不想这么做."她几乎是恐惧地看着伯金.
伯金突然安静下来.可他仍然垂着头把脸埋在胸前,偷偷用手指抹去泪水.随后他突然抬起头,黑色.复仇样的目光直刺厄秀拉.
"他那时应该爱我,"他说,"我曾表示过."
她脸色苍白,恐惧.咬着牙说:
"即使如此又会怎么样?!"
"会不一样的!"他说,"就不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撇下她,转脸去看杰拉德.他奇怪地抬着头,就象一个傲岸对待辱没他的人那样昂着头凝视杰拉德那冰冷.僵死的脸.他的脸发青,就象一根冷箭刺穿活人的心灵.冰冷.僵死的东西!伯金记起杰拉德曾热切地握住他的手表达对他的无限爱恋,那一瞬间说明了一切.只那么一下就松开了,永远松开了手.如果他仍忠于那一下紧紧的握手,死亡并不能改变一切.那死去的和正在死去仍然可以爱,可以相互信任,他们不会死,他们仍活在所爱者的心中.杰拉德死后仍旧同伯金一起在精神上共存.他可以和朋友在一起,他的生命在伯金身上继续存在.
可现在他是死了,就象一团泥.象一块蓝色.可以溶化的冰.伯金看看他苍白的手指,都不能动了.这让他想起他见过的一匹死马:一堆雄性的死肉,令人恶心.他又想起他所爱的人那张英俊的脸,他死时仍信服那神秘物.那张脸很英俊,没有人会说它冷漠.僵死.一想起它,你就会相信造物主,心中就会因为对生活有了新的.深刻的信念而温暖.
可是杰拉德!他不相信生活!他去了,他的心是冰冻的,几乎跳动不起来.他父亲当年死时,那充满希冀的表情令人心碎.可杰拉德却是这种可怕的冷漠.僵死相.伯金把他的脸看了又看.
厄秀拉在一旁观察着这个活人如何凝视死人那冻僵了的脸.活人和死人的脸都那么毫无表情.紧张的空气中蜡烛爆着火花.
"还没看够吗?"她问.
他站起身来.
"这真让我难受,"他说.
"什么......他的死?"她问.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他没回答.
"还有我呢."她说.
他笑笑,吻着她说:
"如果我死了,你会知道我并没离开你."
"那我呢?"她叫道.
"你也不会离开我的."他说,"咱们不必因为死而绝望."
她握住他的手说:
"可是杰拉德的死让你绝望吗?"
"是的."他说.
说完他们就走了.杰拉德的尸体被带回英国埋了,是伯金.厄秀拉和杰拉德的一个弟弟送他回去的.克里奇家的兄弟姐妹坚持要把他葬在英国.而伯金则想让他留在阿尔卑斯雪山上.但是克里奇家不同意,态度很坚决.
戈珍去了德累斯顿.也没写封详细点的信来.厄秀拉和伯金在磨坊的住处住了一二个星期,心境都很平静.
"你需要杰拉德吗?"一天晚上她问他.
"需要."他说.
"有我,你还不够吗?"她问.
"不够,"他说,"作为女人,你对我来说足够了.你对我来说就是所有的女人.可我需要一个男性朋友,如同你我是永恒的朋友一样,他也是我永恒的朋友."
"我为什么让你不满足呢?"她问,"你对我来说足够了.除了你我谁也不再想了.为什么你就跟我不一样呢?"
"有了你,我可以不需要别人过一辈子,不需要别的亲密关系.可要让我的生活更完整,真正幸福,我还需要同另一个男子结成永恒的同盟,这是另一种爱."他说.
"我不相信,"她说,"这是固执,是一种理念,是变态."
"那......"
"你不可能有两种爱.为什么要这样!"
"似乎我不能,"他说,"可我想这样."
"你无法这样,因为这是假的,不可能的."她说.
"可我不信."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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