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花女(下)》〔法〕小仲马 著
■十四
一回到家,我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凡是受过哪怕只有一次欺骗的男人就不会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
我一肚子难忍的怒火,暗暗痛下决心:必须立即和这种爱情一刀两断.我迫不及待地等待天明后去订车票,回到我父亲和妹妹那儿去,他们两人对我的爱是没有疑问的,也决不会是虚情假意.
但我又不愿意在玛格丽特还没有弄清楚我离开她的原因之前就走.作为一个男人,只有在跟他的情人恩断义绝的时候才会不辞而别.
我反复思考着应该如何来写这封信.
我的这位姑娘和所有其他的妓女没有什么两样,以前我太抬举她了,她把我当小学生对待.为了欺骗我,她耍了一个简单的手段来侮辱我,这难道还不清楚吗?这时,我的自尊心占了上风.必须离开这个女人,而且还不能让她因为知道了这次破裂使我很痛苦而感到高兴.我眼里噙着恼怒和痛苦的泪水,用最端正的字体给她写了下面这一封信:
亲爱的玛格丽特:
我希望您昨天的不适对健康没有多大影响.昨天晚上十一点钟,我去打听过您的消息,有人回答说您还没有回来.G先生比我幸运,因为在我之后不久他就上您那儿去了,直到凌晨四点钟他还在您那里.
请原谅我使您度过了一些难受的时刻,不过请放心,我永远也忘不了您给我的那段幸福时光.
今天我本该去打听您的消息,但是我要回到我父亲那里去了.
再见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地爱您,但我力不从心;您希望我能像一个穷光蛋似地爱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那么,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吧,对您来说是忘却一个近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我奉还您的钥匙,我还未曾用过它,它对您会有用的,假如您经常像昨天那样不舒服的话.
您看到了,如果不狠狠地嘲笑她一下,我是无法结束这封信的,这表明我心里还是多么爱她啊.
我把这封信来回看了十来遍,想到这封信会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我心里稍许平静了一些.我尽力使自己保持住信里装出来的感情.当我的仆人在八点钟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把信交给他,要他立刻送去.
"是不是要等回信,约瑟夫?"......我的仆人像所有的仆人一样都叫约瑟夫......问我.
"如有人问您要不要回封信,您就说您什么也不知道,但您要等着."
我希望她会给我回封信.
我们这类人是多么可怜,多么软弱啊!
在约瑟夫去送信的那段时间里,我心情激动到了顶点.一会儿我想起了玛格丽特是怎样委身于我的,我自问自己究竟有什么权利写这样一封唐突无礼的信给她,她可以回答我说不是G先生欺骗了我,而是我欺骗了G先生,一些情人众多的女人都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一会儿,我又想起了这个姑娘的誓言,我要使自己相信我的信写得还是太客气,那里头并没有什么严厉的字句足以惩罚一个玩弄我纯洁爱情的女人.随后,我又想还是不给她写信,而是在白天到她家里去的好,这样我就会因看到她掉眼泪而感到痛快.
最后我寻思她将怎样答复我,我已经准备女子接受她即将给我的解释.
约瑟夫回来了.
"怎么样?"我问他说.
"先生,"他回答我说,"夫人正在睡觉,还没有醒,但是只要她拉铃叫人,就会有人把信给她,如果有回信,他们会送过来的."
她还在睡着哪!
有多少次我差点要派人去把这封信取回来,但是我总是这样想:
"信可能已经交给她了,如果我派人去取信的话,就显出我在后悔了."
越是接近该收到她回信的时刻,我越是后悔不应该写那封信.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都敲过了.
十二点的时候,我差点要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去赴约会了,最后我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来摆脱这个使我窒息的束缚.
像有些心中有所期待的人那样,我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只要我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就会看到回信.因为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的回信总是在收信人不在家的时候送到.
我借口吃午饭,上街去了.
我平时习惯在街角的富瓦咖啡馆用午餐,可今天我却没有去,而宁愿穿过昂坦街,到王宫大街去吃午饭.每逢我远远看到一个妇人,就以为是纳尼娜给我送回信来了.我路过昂坦街,却没有碰到一个送信人.我到了王宫大街,走进了韦利饭店,侍者侍候我吃饭,更可以说他把能够想到的菜全都给我端来了,因为我没有吃.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墙上的时钟.
我回到家里,深信立马就会收到玛格丽特的回信.
看门人什么也没有收到.我还希望信已经交给仆人,但是他在我出门后没有看到有谁曾来过.
如果玛格丽特给我写回信的话,她早就应该给我写了.
于是,我对那封信里的措辞感到后悔了,我本该完全保持缄默,这样她可能会感到不安而有所行动;因为她看到我没有去赴上一天讲好的约会就会问我失约的原因,只有在这时我才能把原因告诉她;这样的话,她除了为自己辩解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而我所要的也就是她的辩解.我已经觉得,不管她提出什么辩解的理由,我都会相信的,只要能再见到她,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还以为她会亲自登门,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她并没有来.
玛格丽特的确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因为很少女人在收到像我刚才写的那封信以后会毫无反应.
五点钟,我奔往香榭丽舍大街.
"如果我碰到她的话,"我心里想,"我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么她就会相信我已经不再想念她了."
在王宫大街拐角上,我看见她乘着车子经过,这次相遇是那么突然,我的脸都变白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我内心的激动;我是那么的慌张,只看到了她的车子.
我不再继续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而是去浏览剧院的海报:我还有一个看到她的机会.
在王宫剧院,有一场首场演出,玛格丽特是必去无疑的.
我七点钟时到了剧院.
所有的包厢都已坐满了,但是玛格丽特没有来.
于是,我离开了王宫剧院,凡是她经常去的剧院,我一家一家都跑遍了:歌舞剧院.杂耍剧院.喜剧歌剧院.
到处都看不到她的影踪.
要么我的信使她过于伤心,她连戏都不想看了;要么她怕跟我见面,免得再作一次解释.
这些都是我走在大街上时由虚荣心引起的想法.突然我碰到了加斯东,他问我从哪里来.
"我从王宫剧院来."
"我从大歌剧院来,"他对我说,"我还以为您也在那儿呢."
"为什么呢?"
"因为玛格丽特在那儿呢."
"啊!她真在那儿吗?"
"她在那儿."
"她一个人吗?"
"不,跟个女朋友在一起."
"没别人吗?"
"G伯爵到她包厢里待了一会儿,但她跟公爵一块儿走了.我一直以为您也会去的.我旁边有一个位子今天晚上一直空着,我以为这个座位是您订下的呢."
"但为什么玛格丽特到那儿去,我也得跟着去呢?"
"因为您是她的情人嘛,难道不是吗?"
"那是谁对您说的呀?"
"普律当丝呀,我昨天遇到她的.我祝贺您,我亲爱的,这可是一个不太容易到手的漂亮情妇哪,可别让她跑了,她会替您争面子的."
加斯东这个简单的反应,说明我的敏感有多可笑.
如果我昨天就遇到他,而且他也跟我这样讲的话,我肯定不会写早上那封愚蠢的信的.
我几乎立刻想到普律当丝家里去,要她去对玛格丽特说我有话对她说,但是我又怕她为了报复拒绝接待我.于是,我又经过昂坦街回到了家里.
我又问看门人有没有给我的信.
还是没有!
我躺在床上想:"她大约要看看我还会耍什么新花样,看看我是不是想收回我今天早上的信.但她看到我没有再给她写信,明天她就会写信给我的."
那天晚上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莫及,我孤零零地呆在家里,无法入睡,心里烦躁不安,妒火中烧.想当初如听任事情自然发展的话,我此刻大概正偎依在玛格丽特的身旁,听着她的绵绵情话,这些话我总共才听到过两次.每当我一个人想起这些话时,我都会两耳发热.
那时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理智告诉我是我错了;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应该说玛格丽特是爱我的.第一,她准备跟我单独到乡下去避暑;第二,没有任何原因迫使她做我的情妇.我的财产是不够她日常开销的,甚至还满足不了她一时兴起的零星开支.所以,她唯一希望在我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真诚的感情.她的生活充满了商业性的爱情,这种真诚的感情能使她得到休息;我却在第二天就毁了她这种希望,她两夜的恩情换来的是我无情的嘲笑.所以我的行为不但很可笑,而且很粗暴.我没有付过她一个钱,哪有权利来谴责她的生活?我第二天就溜之大吉,这不就像个情场上的寄生虫,生怕别人拿帐单要他付饭钱么?怎么!我认识玛格丽特才三十六个小时,做她的情人才二十四个小时,我就在跟她怄气了!她能够分身来爱我,我不但不感到幸福,还想一人独占她,强迫她一下子就割断她过去的一切关系,而这些关系是她今后的生活来源.我凭什么可以责备她?一点也没有.她完全可以与某些大胆泼辣的女人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她要接待另外一个情人,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写信对我说她不舒服.我没有相信她信里的话,我没有到除了昂坦街以外的巴黎各条街道上去溜达,我没有和朋友们一起去消磨这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在她指定的时间再去会她,却扮演起奥赛罗的角色来了,窥视她的行动,自以为不再去看她是对她的惩罚.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应为这种分离感到高兴,她一定觉得我愚蠢到极点,她的沉默甚至还说不上是怨恨我,而是看不起我.
那我是不是该像对待一个妓女似的送玛格丽特一件礼物,别让她怀疑我吝啬刻薄,这样我们之间就两讫了;但我不愿我们的爱情沾上一点点铜臭味,否则的话,即使不是贬低了她对我的爱情,至少也是玷污了我对她的爱情.再说既然这种爱情是这样纯洁,容不得别人染指,那么更不能用一件礼品......不论这件礼品有多么贵重......来偿付它赐予的幸福......无论这幸福是多么短暂.
这就是我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所想到的,也是我随时准备要去向玛格丽特说的.
一直到天亮我还没有睡着,我发烧了,除了玛格丽特外我什么都不愿想.
您也懂得,必须做出果断的决定:要么跟这个女人一刀两断;要么从此不再多心猜疑,假如她仍然肯接待我的话.
但您也知道,在下决心以前总是要踌躇再三的.我在家里呆不住,又不敢到玛格丽特那里去,我就想法子去接近她,一旦成功的话,就可以说是由于偶然,这样我的面子也能保住了.
九点钟到了,我匆匆赶到普律当丝家里,她问我一清早去找她有什么事.
我不敢直接地告诉她我是为什么去的,我只是告诉她我一大早出门是为了在去C城的公共马车上订个座位:我父亲住在C城.
"能在这样的好天气离开巴黎,"她对我说到,"您真是好福气."
我望望普律当丝,寻思她是不是在嘲笑我.
但她脸上的神态是一本正经的.
"您是去向玛格丽特告别吗?"她接着说,脸上还是那么严肃.
"不是."
"这样很好."
"您以为这样很好吗?"
"当然啦,既然您已经跟她吹了,又何必再去看她呢?"
"那么您也知道我们吹了?"
"她把您写的信给我看了."
"那她对您说什么啦?"
"她对我说:'亲爱的普律当丝,您那位宝贝不懂礼貌,这种信只能在心里想,哪能写出来呢.,"
"她是用什么语气对您说的呢?"
"她是笑着说的,她还说:'他在我家里吃过两次夜宵,还没来上门道谢过呢.,"
这就是我的信和我的嫉妒产生的结果.我在爱情方面的虚荣心受到了残酷的损伤.
"她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她去大哥剧院了.""这我知道,那后来呢?"
"她在家里吃了夜宵."
"她一个人吗?"
"我想是跟G伯爵一起吧."
这样说来,玛格丽特的习惯丝毫没有因为我和她的决裂而改变.
碰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人就会对您说:
"决不要再去想念这个不爱您的女人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说:"好吧,我很高兴玛格丽特没有为我而感到难过."
"她这样做是很合情理的.您已做了您应该做的事,您比她更理智些,因为这个姑娘爱着您,她一张口就谈到您,她可是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的."
"既然她爱着我,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呢?"
"因为她已知道她是不该爱您的.再说,女人们有时候能容忍别人在爱情上欺骗她们,但决不允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尤其是一个做了她两天情人就离开了她的人,那么不管这次决裂原因何在,总是要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心的.我了解玛格丽特,给您写回信她是宁死也不肯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
"就此拉倒,她会忘记您,您也会忘记她的,你们双方也不会互相埋怨."
"但如果我写信求她饶恕呢?"
"您千万不要这样做,她可能会原谅您的."
我差一点跳起来去搂普律当丝的脖子.
一刻钟以后,我回到家,立刻就给玛格丽特写信.
有个人对他昨天写的信表示后悔,假使您不宽恕他,明天他就会离开巴黎,他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拜倒在您的脚下,倾诉他的悔恨.
什么时候您可以单独会见他?因为您知道,做忏悔的时候是不该有旁人在场的.
我把这封用散文写的情诗折了起来,派约瑟夫送去,他把信交给了玛格丽特本人,她回答说她过会儿就写回信.
我一直没有出门,只在吃饭的时候才出去了一会儿,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我不能再这样痛苦下去了,于是决定明天就动身.
由于下了这个决心,我深知即便躺在床上,我也是睡不着的,我便开始收拾行李.
■十五
我和约瑟夫为动身做准备,忙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突然有人猛拉我家门铃.
"要不要开门?"约瑟夫问道.
"开吧,"我对他说,心里在嘀咕谁会在这种时候上我家来,因为我不敢确信会是玛格丽特.
"先生,"约瑟夫回来对我说道,"是两位太太."
"是我们,阿尔芒,"一个嗓子嚷道,是普律当丝的声音.
我走出了卧室.
普律当丝正站着观赏我会客室里的几件摆设,玛格丽特坐在沙发椅上沉思.
我进去以后径直向她走去,跪下去握住她的双手,万分激动地对她说:"您原谅我吧."
她吻了我的前额,对我说:
"这已是我第三次原谅您了."
"否则明天我就要走了."
"我的来访凭什么改变您的决定呢?我不是来阻止您离开巴黎的.我来,是因为我白天没有时间给您写回信,又不愿让您以为我在生您的气.普律当丝当初还不让我来呢,她说我也许会打扰您."
"您,打扰我?您,玛格丽特!这怎么会呢?"
"当然喽!您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普律当丝回答说."要是她看到又来了两个可不是好玩的."
当普律当丝发表她的高论时,玛格丽特注意地打量着我.
"我亲爱的普律当丝,"我回答说,"您简直在胡扯."
"您这套房间布置得十分漂亮,"普律当丝抢着说,"我们可以看看您的卧室吗?"
"当然可以."
普律当丝走进我的卧室,她倒不是真要参观我的卧室,而是要赎补她刚才的蠢话,这样会客室里就留下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人了.
于是我问她:"为什么您要带着律当丝来?"
"因为看戏时她陪我,再说离开这里时我需要有人陪我."
"不是有我在这儿吗?"
"是的,但一方面我不愿意麻烦您,另一方面我敢肯定您到了我家门口就会要求上楼到我家,而我却不能同意,我不愿因我的拒绝而使您在离开我时又有了一个埋怨我的理由."
"那您为什么不能接待我呢?"
"因为我正受到严密的监视,稍不注意就会酿成大错."
"仅仅是因为这一个原因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我会对您说的,我们之间已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嗳,玛格丽特,我不想拐弯抹角地跟您说话.老实说吧,您究竟爱不爱我?"
"爱您极了."
"那么,您为什么要欺骗我?"
"我的朋友,倘若我是一位什么公爵夫人,倘若我有二十万利弗尔年金,那我在做了您的情妇以后又有了另外一个情人的话,您也许就有权利来问我为什么欺骗您;但我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我有的只是四万法郎的债务,没有一个铜子的财产,而且每年还要花销掉十万法郎,因此您的问题提得毫无意义,我回答也是白费精神."
"真是这样,"我的头垂在玛格丽特的膝盖上说,"但我发疯似地爱着您."
"那么,我的朋友,您就少爱我一些,多了解我一些.您的信让我很伤心,如果我的身子是自由的,我前天就不会接待伯爵,因为即使接待了他,我也会来求您原谅,就如同您刚才求我原谅一样,而且今后除了您我也不会再有其他情人了.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也许能享受到六个月的幸福,您又不愿意,您非要知道我用的是什么方法,啊,天哪!用什么方法还用问吗?我用这些方法时所作的牺牲比您想象的还要大,我本可以对您说:我需要两万法郎;而眼下您正爱着我,兴许会筹划到的,但等过后可能就要埋怨我了.所以我情愿什么都不麻烦您,您不会懂得我对您的体贴,因为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们这些女人,在还有一点良心的时候,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有深刻含义,这是别的女人所无法理解的;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对玛格丽特.戈蒂埃来说,她所找到的不向您要钱又能还清债务的方法是对您的体贴,您应默不作声地受用的.如果到今天您才认识我,那么您会对我答应您的事感到非常幸福,您就不会盘问我前天干了些什么事.有时候我们被迫牺牲肉体以换得精神上的满足,但是当精神上的满足也失去了以后,我们就觉得更加痛苦不堪了."
我带着赞赏的心情听着和以深情的目光望着玛格丽特.当我想到这个人间尤物,过去我曾经渴望吻她的脚,现在她却让我看到了她的思想深处,并让我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员,可我现在对此却还不满意,我不禁自问,人类的欲望究竟还有没有个尽头,我这样快地实现了我的梦想,可我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是真的,"她接着说道,"我们这些受命运摆布的女人,有一些古怪的愿望和不可思议的爱情.我们有时为了一件事听命他人,有时又为了另一件事委身于人.有些人为我们而倾家荡产,却一无所得,也有些人只用一束鲜花就换得了我们.我们凭一时高兴而随心所欲,这就是我们仅有的消遣和唯一的借口.我委身于你比谁都快,这我可以向你起誓,为什么呢?因为你看到我吐血时就握住我的手,还流了泪,因为你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笑话:从前我有一只小狗,每当我咳嗽的时候,它总是用悲哀的神情瞅着我,它是我唯一喜爱过的动物.
"它死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娘还伤心,的的确确,我挨了我母亲十二年的打骂.就这样,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就好像爱上了我的狗一样.如果男人们都懂得用眼泪可以换到些什么的话,他们就会更讨人喜爱,我们也不会这样挥霍他们的钱财了.
"你的来信暴露了你的真相,这封信告诉我你的心里并不明白.从我对你的爱情来说,不管你曾对我做了什么事,也没有比这封信给我的伤害更大的了,要说这是嫉妒的结果,这也是真的,但这种嫉妒是很可笑的,也是很粗暴的.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本来我打算中午去看你,共进午餐,因为只有在看到你以后,我才能抹掉始终纠缠在我脑海里的一些想法,而在认识你以前,这些事我是根本不当回事的.
"而且,"玛格丽特继续说道,"我相信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坦诚相见,无所不谈.那些围着像我这样的姑娘转的人都喜欢对她们的一言一语寻根究底,想在她们无意义的行动里找出什么含义来.我们当然没有什么朋友,我们有的只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情人,他们挥霍钱财并非如他们所说的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对于这种人,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我们必须快乐;当他们要吃夜宵的时候,我们必须精力充沛;当他们疑神疑鬼的时候,我们也要疑神疑鬼.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有什么良心的,否则就会被嘲骂,会被诋毁.
"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我们不再是人,而只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要满足自尊心时最先想到的是我们,但他们又把我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我们也有一些女朋友,但是都是像普律当丝那样的女朋友,她们过去也是妓女,挥霍惯了,可现在人老了,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了,于是,她们成了我们的朋友,更可以说成了我们的食客.她们的友情甚至到了可供驱使的地步,但是从来也到不了无私的程度.她们总给我们出些捞钱的点子,只要她们能借此赚到一些衣衫和首饰,能经常乘着我们的车子出去逛逛,能坐在我们的包厢里看戏,即便我们有十几个情人也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拿去了我们前一天用过的花束,借用我们的开司米披肩;即使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们也要求我们双倍的谢礼,否则她们就不为我们效劳.那晚上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普律当丝给我拿来了六千法郎,这是我请她到公爵那儿替我要来的.她向我借去了五百法郎,这笔钱她是永远不会还给我的,要么还我几顶用不着她们破费一个子儿的帽子顶替.
"因此我或者不如说我们,只能有一种幸福,这就是找一个地位高的男人.像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日夜受病痛折磨的苦命人,唯一的幸福就是找到一个因其超脱而不来过问我的生活的男人,他能成为一个重感情轻肉欲的情人.我过去找到过这个人,他就是公爵,但公爵年事已高,既不能保护我又不能安慰我.我原以为能够接受他给我安排的生活,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真厌烦死了.假如一个人注定要受煎熬而死,跳到大火中去烧死和用煤气来毒死不都是一样吗!
"那时候,我遇到了你,你年轻.热情.快乐,我想让你成为我在表面热闹实际寂寞的生活中寻找的人.我在你身上所爱的,并不是现在的人,而是以后应该变成的人.但你不接受这个角色,认为这个角色对你不适合,那么你也不过是个一般的情人;你就像别人一样付钱给我吧,再别谈这些事了."
说过这段长长的表白后,玛格丽特显得很疲乏,她靠在沙发椅背上,为了忍住一阵因虚弱而引发的咳嗽,她把手绢捂在嘴唇上,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喃喃地说,"一切我自己也已经明白了,但我愿意听你把这些说出来,我最最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们只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我们永不分离,把其余的都丢在脑后吧;我们还很年轻,我们相亲相爱吧.
"玛格丽特,随便你把我怎样都行,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但看在上天的份上,把我写给你的信撕掉吧,别让我明天就走,否则我会死的."
玛格丽特把我给她的信从她衣服的胸口里取出来,还给我,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对我说道:
"看,我把信带来了."
我撕掉了信,含着泪吻着她向我伸过来的手.
这时候普律当丝又出来了.
"您说,普律当丝,您知道他要求我做什么事?"玛格丽特说.
"他要求您原谅他."
"正是这样的."
"您原谅他了吗?"
"当然喽,但他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呢?"
"他要跟我们一起吃夜宵."
"您答应了吗?"
"您觉得呢?"
"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孩子,都很幼稚,但我现在肚子已经很饿了,你们早一点讲好,我们就能够早一点吃夜宵了."
"走吧,"玛格丽特说,"我们三个人一齐坐我的车子去好啦.""喂!"她又转过身对我说,"纳尼娜就要睡觉了,您拿了我的钥匙去开门,小心别再把它弄丢了."
我紧紧拥抱着玛格丽特,差一点把她给闷死.
约瑟夫在这时候进来了.
"先生,"他自鸣得意地说,"我把行李捆好了."
"全都捆好了吗?"
"是的,先生."
"那么,把它打开吧,我不走了."
■十六
阿尔芒接下去对我说:"我本来可以把我们结合的起因简单扼要地讲给您听,但我想让您知道是通过了哪些事件.经历了哪些曲折,我才对玛格丽特百依百顺,玛格丽特才会把我当作她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伴侣的."
在她来找我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把那本《玛侬.莱斯科》送给了她.
从此以后,由于我不能改变我情妇的生活,就改变我自己的生活.首先我不让脑子有时间来考虑我刚刚才接受的角色,因为想到这件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十分难受.过去我的生活一直是安静清闲的,现在却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了.别以为对一个不贪图钱财的妓女的爱情,花不了您多少钱.她有千百种嗜好:花束.包厢.夜宵.郊游,对一个情妇,这些要求是永远不能拒绝的,而且又都是很费钱的.
我对您说过了,我是没有财产的.我父亲过去和现在都是C城的总税务官,他为人正派,名声极好,所以他借到了担任这个职位所必需的保证金.这个职务每年给他带来四万法郎的收入,十年做下来,他不仅偿还了保证金,并且还替我妹妹攒下了嫁妆.我父亲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我母亲去世后留下六千法郎的年金,他在谋到他所企求的职务那天就把这笔年金平分给我和妹妹了.后来在我二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在我那笔小小的收入上增加了一笔每年五千法郎的津贴费,我于是就有了八千法郎一年的收入.他对我说,如果在这笔年金收入以外,我还愿意在司法界或者医务界里找一个工作的话,那么我在巴黎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舒服.所以我来到了巴黎,攻读法律,得到了律师的资格,就像很多年轻人那样,我把文凭放在口袋里,也让自己稍许过几天巴黎那种懒散的生活.我非常省吃俭用,可全年的收入只够我八个月的花费.夏天四个月我在父亲家里过,这样合起来就有一万两千法郎的年金收入,还赢得了一个孝子的美誉,而且我一个铜子的债务也不欠.
这就是我认识玛格丽特时的景况.
您知道我的日常开销自然而然地增加了,玛格丽特是非常任性的.你知道有的女人把她们的生活寄托在各种各样的娱乐上面,而且丝毫不把这些娱乐看作是什么了不起的花费.玛格丽特就是这样的女人.结果,为了尽可能跟我在一起多呆些时间,她经常上午就写信约我一起吃晚饭,不是到她家里,而是到巴黎或者郊外的饭店.我去接她,一起吃饭,一起看戏,还经常一起吃夜宵,我每天晚上要花上四五个路易,这样我每月就有二千五百到三千法郎的开销,一年的收入在三个半月内就花光了,我必须借款,否则就得离开玛格丽特.
可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这后一种可能性.
请原谅我把这么许多琐碎的细节都讲给您听,但您下面就会看到这些琐事和以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之间的关系.我讲给您听的是个真实而简单的故事,我就让这个故事保持它朴实无华的细节和简单明了的发展过程.
因此我懂得了,由于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使我忘掉我的情妇,我就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应付我为她而增加的花费.而且,这个爱情已令我神魂颠倒,只要我离开玛格丽特,我就度日如年,我感到需要投身于某种情欲来消磨这些时间,要让日子过得异常迅速以使我忘却时间的流逝.
我开始在我的小小的本金中挪用了五六千法郎,我于是开始赌钱.自从赌场被取缔以后,人们几乎到处都可以赌钱.以前人们一走进弗拉斯卡第赌场,就有发财的机会.大家赌的是现钱,输家可以自我安慰地说自己也有赢的机会;而现在呢,除了在俱乐部里,输赢还比较认真以外,换了在其他地方,假如赢到一大笔钱,几乎肯定是拿不到的.原因很容易理解.
赌钱的人,总是那些开支浩大而没有足够的钱维持他们生活的年轻人;他们赌钱的结果必然是这样的:如果他们赢了,那么输家就替那些先生的车马和情妇付钱,这是非常难堪的.于是债台高筑,赌桌绿台布周围建立起来的友谊在争吵中宣告破裂,荣誉和生命总会受到些损伤;如果您是个诚实的人,那么您就会被一些更加诚实的年轻人搞得不名一文,这些年轻人没有别的错误,只不过少了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
至于那些在赌钱时做手脚的人,我也不必跟您多说了,他们总有一天也会混不下去,迟早会受到惩罚.
我投身到这种紧张.混乱和激烈的生活中去了,这种生活我过去连想都觉得害怕,现在却成了我对玛格丽特的爱情的不可缺少的补充,我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哪天夜晚我不去昂坦街,一个人呆在家里的话,我会睡不着的.我妒火中烧,无法入睡,我的思想和血液如同在燃烧一样,而赌博可以暂时转移我心中燃烧着的激情,把它引向另一种热情,我不由自主地投身到里面去了,一直赌到我应该去会我情妇的时间为止.因此,在这里我就看到了我爱情的强烈,不管是输是赢,我都会毫不留恋地离开赌桌,并且为那些仍旧留在那里的人感到惋惜,他们是不会像我那样在离开赌桌的时候还带着幸福的感觉的.
对大部分人来说,赌博是一种需要,但对我来说却是一服药剂.
如果我不爱玛格丽特,我也不会去赌博的.
因此,在赌钱的过程中,我会相当冷静,我只输我付得出的钱,我只赢我输得起的钱.
而且,我赌运很好.我没有欠债,但花费却要比我没有赌钱以前多三倍.这样的生活可让我毫无困难地满足玛格丽特成千种的任性要求,但却很难维持这种生活.就她来说,她一直像以前一样地爱我,甚至比以前更爱我了.
我刚才已跟您说过,开始的时候她只在半夜十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之间接待我,接着她经常允许我进入她的包厢,后来她有时还来和我一起吃晚饭.有一天我到早晨八点钟才离开她,还有一天我一直到中午才离开.
在期待着玛格丽特精神上的转变时,她的肉体已经发生了变化.我曾设法替她治病,这个可怜的姑娘也猜出了我的意图,为了表示她的感谢就听从了我的劝告.我没费什么周折就使她几乎完全放弃了她的老习惯.我让她去找的那位医生对我说,只有安静和休息才能使她恢复健康,于是我对她的夜宵制订出了合乎卫生的饮食制度,对她的睡眠规定了一定的时间.玛格丽特不知不觉地适应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她自己也感觉到这种生活方式对她的健康有益.有几个晚上她开始在自己家里度过,或者碰到好天气的时候,就裹上一条开司米披肩,罩上面纱,我们像两个孩子似的在香榭丽舍大街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她回来的时候有些疲劳,稍许吃些点心,弹一会儿琴,或者看会儿书便睡觉了.这样的事是她过去从来未曾有过的.从前我每次听到都感到心痛的那种咳嗽几乎消失了.
六个星期后,伯爵已经被完全抛在脑后了,只是对公爵我不得不继续隐瞒我跟玛格丽特的关系;但是当我在玛格丽特那里的时候,公爵还是经常被打发走的,借口是夫人在睡觉,不准别人弄醒她.
结果是养成了玛格丽特总要和我待在一块的习惯,这甚至变成了一种需要,因此我能正好在一个精明的赌徒应滑脚的时候离开赌台.总之,因为总是赢钱,我发现手里已有万把法郎,这笔钱对我来说仿佛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产.
按照习惯我每年要去探望父亲和妹妹的时间来到了,但我没有去,因此我经常收到他们两人催我回家的信.
对这些催我回家的来信,我全都婉转得体地一一答复,我总是说我身体很好,也不缺钱花.我认为这两点或许能使父亲对我迟迟不回家稍许得到一些安慰.
一天早上,玛格丽特被强烈的阳光照醒了,她跳下床来问我是否愿意带她到乡下去游玩一天.
我们派人去把普律当丝找来.玛格丽特嘱咐纳尼娜对公爵说,她要趁这阳光明媚的天气跟迪韦尔诺瓦太太一起到乡下去玩.随后我们三人就走了.
有迪韦尔诺瓦在场,可以使老公爵放心,除此之外,普律当丝好像生来就是个专门参加郊游的女人.她整天兴致勃勃,加上她永远满足不了的胃口,有她作伴决不会有片刻烦闷,并且她还精通怎样去订购鸡蛋.樱桃.牛奶.炸兔肉及所有那些去巴黎郊游野餐必不可少的传统食物.
我们只要知道上哪儿去就可以了.
这个令我们踌躇不决的问题又是普律当丝替我们解决了.
"你们是不是想到名副其实的乡下去呀?"她问.
"是这样的."
"那好,我们一起去布吉瓦尔,到阿尔努寡妇的曙光饭店去吧.阿尔芒,您去租一辆四轮马车."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了阿尔努寡妇的饭店.
您也许知道这饭店,它一个星期有六天是旅馆,星期天是咖啡馆.它有一个花园,有一般二层楼那样高,在那里远眺,风景非常优美.西边是一望无际的马尔利引水渠,东边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岗;在加皮荣平原和克罗瓦西岛之间,有条银白色的小河,它在这一带几乎是停滞的,像条宽大的白色波纹缎带似的向两面伸展开去.两岸高大的杨树树枝在随风摇曳,柳树在喃喃细语,不停地哄着小河入梦.
远处矗立着一片红瓦白墙的小房子,还有些工厂,它们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更是增添了一层迷人的色彩.至于那些带有枯燥无味的商业化特点的工厂,由于距离较远就没法看清了.
极目远眺,是云雾笼罩下的巴黎城.
就像普律当丝对我们讲的那样,这是个真正的乡村,而且,我还应该说,这是一顿真正的午餐.
倒不是因为我感谢从那儿得到了幸福才这样说的.可是布吉瓦尔,尽管它的名字难听,还是个理想的风景区.我旅行过不少地方,看见过很多壮丽的景色,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个恬静地坐落在山脚下的小乡村更加优美的地方.
阿尔努夫人建议我们去泛舟游河,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愉快地接受了.
人们总是把乡村和爱情联系起来,这是很有道理的.没有什么比这明亮的田野或寂静的树林里的蓝天.芳草.鲜花和微风更能和您心爱的女人相配了.不管您多么爱一个女人,不管您多么信任她,不论她过去的行为可以保证她将来的忠实,您多少总会有些妒意的.如果您曾经恋爱过,认认真真地恋爱过,您定会感到必须把您想完全独占的人与世界隔绝.不管您心爱的女人对周围的人是如何冷若冰霜,只要她跟别的男人和事物一接触,仿佛就会失去她的香味和完整.这是我比别人体会更深的.我的爱情不是一种普通的爱情,我像普通人恋爱时所能做的那样恋爱着,但我爱的是玛格丽特.戈蒂埃,这就是说在巴黎,我每走一步都可能碰到一个曾经做过她情人的人,或是即将成为她情人的人.至于在乡下,我们完全置身于那些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也不关心我们的人中间,在这一年一度春意盎然的大自然怀抱中,在这远离城市的喧闹声的地方,我们可以倾心相爱,而用不着面带羞耻.心怀恐惧.
妓女的形象在这里渐渐消失了.我身旁是个叫做玛格丽特的年轻美貌的女人,我爱她,她也爱我,过去的一切已没有痕迹,未来是一片光明.太阳就像照耀着一个最纯洁的未婚妻那样照耀着我的情妇.我们双双在这富有诗意的地方散步,这地方仿佛故意造得让人回忆起拉马丁的诗句和斯居杜的歌曲.玛格丽特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偎依在我的胳臂上.晚上,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她向我反复絮叨着她前一天对我说的话.远处,城市仍然在继续它喧闹的生活,我们的青春和爱情的欢乐景象根本不受它的沾染.
这就是那天灼热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给我带来的梦境.我们的游船停在一个孤岛边,我们躺在小岛的草地上,割断了过去的所有人间关系,我听任自己思潮澎湃,憧憬着未来.
从我所在的地方,我还看到岸边有一座玲珑可爱的三层楼房屋,外面有一半圆形的铁栅栏,穿过这个栅栏,在房屋前面有块像天鹅绒一样平整的翠绿色的草地,在房子后面有一座神秘而幽静的小树林.在这块草地上,头天被踏出的小径,第二天就被新长出来的苔藓淹没了.
一些蔓生植物的花朵铺满了这座空房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二层.
我凝望着这座房子,最后我竟然以为这座房子是属于我的了,因为它是多么符合我的梦想啊.我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了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人,白天在这座山岗上的树林之中,晚上一起坐在绿草地上,我心里在想,这世上没什么人能像我们这样幸福的?
"多么漂亮的房子!"玛格丽特对我说,她已随着我的视线看到了这座房子,可能还有着和我同样的想法.
"在哪儿?"普律当丝问.
"那边."玛格丽特指着那所房子说.
"啊!真美,"普律当丝接着说道,"您喜欢它吗?"
"我非常喜欢."
"那么,对公爵说要他把房子给您租下来,我敢肯定他会同意的,如果您愿意的话,这件事我负责.由我来办."
玛格丽特望着我,仿佛在征求我的看法.
我的梦想已随着普律当丝最后几句话破灭了,我好像突然一下子掉落在现实之中,被摔得头晕眼花.
"是啊,这......这个主意......真妙,"我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么,一切由我来安排,"玛格丽特握着我的手说,她是凭着自己的愿望来理解我的话的,"快去看看这座房子是否出租."
房子空着,租金两千法郎.
"您高兴到这儿来吗?"她问我说.
"您肯定我能到这儿来吗?"
"如果不是为了您,那么我躲到这里来又是为了谁呢?"
"好吧,玛格丽特,让我来租这座房子吧."
"您疯了吗?这非但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还有危险,您明知道我只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让我来办吧,傻小子,别再多说了."
"这样的话,如果我一连两天空闲,我就来和你们一起住."普律当丝说.
我们离开这座房子,踏上了回巴黎的道路,一面还在谈着这个新的计划.我把玛格丽特搂在怀里,以致在我下车的时候,已能平心静气地来考虑我情妇的计划了.
■十七
第二天,玛格丽特很早就打发我走了,她对我说公爵一大早就要来,并且答应我公爵一离开就写信通知我像每天晚上那样都要相见的时间和地点.
果然,我在白天就收到了这一封信.
我和公爵一起到布吉瓦尔去了;晚上八点,在普律当丝家等我.
玛格丽特准时回来了,并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来会我.
"行啦,什么都安排好了,"她进来的时候说.
"房子也租下来了吗?"普律当丝问道.
"租下来了,他一说就同意了."
我不认识公爵,这样欺骗他令我感到羞耻.
"不过还没完哪!"玛格丽特又说.
"还有什么事吗?"
"我在考虑安排阿尔芒的住处."
"他不是跟您住在一起吗?"普律当丝笑着问道.
"不,他住在我跟公爵一起吃午饭的曙光饭店里.在公爵观赏风景的时候,我问阿尔努太太,她是叫阿尔努太太吧?我问她有没有合适的房间可出租,她正好有一套,包括客厅.会客室和卧室.我想,这样就什么都不缺了,六十法郎月,房间里的陈设即使一个生忧郁病的人看了也一定会高兴起来的.我租下了这套房间,我干得怎么样?"
我紧紧地拥抱玛格丽特.
"这真太妙了,"她继续说,"您拿着小门上的钥匙,我答应公爵把栅栏门的钥匙给他,但他不会要的,因为他即使来也只在白天.说实在的,我突然要离开巴黎,他对我的做法一定觉得高兴,这样也可以使他家里少说些闲话.但他问我,我这么热爱巴黎,怎么会决定隐居到乡下去的.我告诉他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要到乡下去休养,他好像不太相信我的话.这个可怜的老头儿常常听到有人说闲话,所以我们要多加小心,我亲爱的阿尔芒.因为他会派人在那里监视我的,他要单为我租座房子,我没同意,我还要他替我还债呢,因为倒霉得很,我还欠着一些债.您看这样安排对您合适吗?"
"合适,"我回答说,我对这样的生活安排总觉得不是滋味,但是我忍住不说出来.
"我们仔仔细细地参观了这座房子,将来我们住在那里一定会非常称心.公爵样样都想到了.啊!亲爱的,"她快乐得像疯了似的搂住我说,"您真有福气,有一个百万富翁为您铺床呢."
"那么您什么时候搬过去?"普律当丝问.
"越快越好."
"车马也带去吗?"
"家里的东西我全都搬去,我不在家时您替我看家."
一星期后,玛格丽特搬进了乡下那座房子,我就住在曙光饭店.
从此就开始了一段我很难向您描述的生活.
刚在布吉瓦尔住下的时候,玛格丽特还不能完全丢掉旧习惯,每天她在家里都像过节一样,所有的女朋友都来看她,在整整一个月里,每天总有十来个人在玛格丽特家里吃饭,普律当丝也把她的相识全带来了,还请他们参观房子,就像房子是她自己的那样.
就像您想象的一样,公爵支付所有开销,而普律当丝却不时以玛格丽特的名义向我要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知道我赌钱时赢了一些,我忙把玛格丽特托她向我要的钱交给她,生怕我的钱不能满足她的需要,于是我就到巴黎去借了一笔钱,数目和我过去曾借过的相同,当然过去那笔钱我早已经及时如数还清了.
于是我身边又有了一万法郎左右,我的津贴费还不包括在内.
玛格丽特招待朋友的兴致稍稍有点低落,因为这种消遣开支巨大,尤其是因为有时候还不得不向我要钱.公爵把这座房子租下来给玛格丽特休养,自己却不再在这儿露面了,他总是怕在这里遇到那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宾客,他是不愿看到她们的.尤其是因为有一天,他来与玛格丽特两人共进晚餐,却碰见有十四五个人在玛格丽特家里吃午饭,这顿午饭在他觉得可以进晚餐的时候还没吃完.当他打开饭厅的大门时,一阵哄笑冲他而来,这是他万万意料不到的,在这些姑娘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中,他不得不立刻就退了出去.
玛格丽特离开餐桌,来到隔壁房间劝慰公爵,竭力劝慰,想让他忘记这个不愉快的场面,但是老头儿的自尊心已受到了损伤,心里十分恼火.他冷酷地对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他不愿再拿出钱来给一个女人肆意挥霍,因为这个女人甚至在她家里都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尊重.他走的时候还怒气冲冲的.
从那天起,我们就不再听到他的消息.后来玛格丽特,虽然已经杜门谢客,改变了原来的习惯,公爵还是杳无音讯.这样一来倒成全了我们,我的情妇完全属于我,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玛格丽特再也离不开我,她全然不顾后果如何,公开宣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于是我就待在她家了.仆人们称我为先生,正式把我当成他们的主人.
对这种新的生活,普律当丝曾竭力警告过玛格丽特,但玛格丽特回答说,我爱她,她生活里不能没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放弃和我朝夕相处的幸福,还说谁要是看不惯,尽可以不到这里来.
这些话是有一天普律当丝对玛格丽特说她有些重要事情要告诉她,她们两人关在房间里窃窃私语,我在房门外听时听到的.
过了些时候,普律当丝又回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她没看见我.我看到玛格丽特向她迎上前去的模样,就怀疑有一场跟我上次听到的同样性质的谈话又将开始,我想跟上次一样再去偷听.
两个女人关在一间小客厅里,我就在门外听着.
"怎么样了?"玛格丽特问.
"怎么样?我见到公爵了."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原谅您第一件事情,但他已经知道您公开跟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同居了.这件事是他不能原谅的.他对我说,'只要玛格丽特离开这小伙子,那么我就像过去一样,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否则她就不应再向我要任何东西.,"
"您是怎样回答的呢?"
"我说我会把他的决定告诉您,并且我还答应要让您明白事理.亲爱的孩子,您考虑一下您失去的地位,这个地位阿尔芒是永远也不能给您的.阿尔芒一门心思地爱您,但他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满足您的需要,总有一天他要离开您的,到那时就太晚了.公爵再也不肯为您做什么事了,您要不要我去跟阿尔芒说?"
玛格丽特似乎在考虑,因为她没有答复,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面在等待她回答.
"不,"她接着说,"我决不离开阿尔芒,我和他的同居生活我也不想再隐瞒.这样做可能会很傻,但我爱他!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他现在毫无顾虑地爱我已经成了习惯,一天里面哪怕要离开我一小时,他也会觉得非常痛苦.再的时间不多了,不愿再自找苦吃,去服从一个糟老头的意志;只要一见他,我觉得自己也会变老.就让他把钱留着吧,我不要的."
"但您以后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普律当丝大概还想说什么话,但是我突然冲了进去,跪倒在玛格丽特的脚下,眼泪沾湿了她的双手,这些眼泪是由于她对我的爱,令人激动不禁.
"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玛格丽特,你不再需要那个老公爵了,我不是在这里吗?难道我会抛弃你吗?你给我的幸福难道我能报答得了吗?你们不再有约束了,我的玛格丽特,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切?"
"啊!是呀,我爱你,我的阿尔芒!"她用双臂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柔声说道,"我爱你爱得简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们会幸福的,我们安静地生活,我要和那种令人脸红的生活告别.你一定不会责怪我过去的生活,是吗?"
我哭得讲不出话来,我只能把玛格丽特紧紧抱在怀里.
"去吧,"她转身向普律当丝颤拌的声音说道,"您就把这一幕情景讲给公爵听,再跟他说我们不需要他了."
从这一天起,公爵已不成问题,玛格丽特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姑娘了.凡可能会使我想起时她所过的那种生活的一切,她都尽量避免.她给我的爱是任何做妻子的都比不上的,她给我的关心更是任何做姐妹的所都无法给我的.她体弱多病,容易动感情.她断绝了朋友来往,改变了过去的习惯,她的谈吐变了样,也不像过去那样挥金如土了.人们看见我们从屋里出来,坐上我买的那只精巧的小船去泛舟游河,谁也不会想到这一个穿着白色长裙,头戴大草帽,臂上搭着件普通的丝绸外衣的女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就是她,四个月前曾因奢侈糜烂而名噪一时的玛格丽特戈蒂埃.
天哪!我们忙不迭地享乐,似乎已经料到我们的好日子是长不了的一样.
我们已经有两个月没到巴黎去了.除了普律当丝和我跟您提到过的那个叫做朱利.迪普拉的,也没人来看过我们.现在在我这儿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日记,就是玛格丽特后来交给朱利的.
我整天整天地偎依在我情人的身旁.我们打开了面向花园的窗户,沉醉于鲜花盛开的夏景,我们在树荫下并肩享受着这个玛格丽特和我,都从来也没有尝到过的真正的生活.
这个女人对一些很小的事情都会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有些日子她就像个十岁的女孩子那样,在花园里追着一只蝴蝶或者蜻蜓.这个妓女,她过去花在鲜花上的钱比足以维持一个家庭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的钱还要多.而现在她就坐在草坪上,甚至坐上整整一个小时,凝望着她用来当名字的一朵普通的花.
就在那段日子里,她经常阅读《玛侬.莱斯科》.我好几次碰见她在这本书上加注,而且老是跟我说,一个坠入爱情的女人肯定不会像玛侬那样干的.
公爵写了两三封信给她,她认出是公爵的笔迹,连看也不看就把信交给了我.
有几次信里的措辞竟然也让我流下了眼泪.
公爵原来认为,把玛格丽特的财源掐断以后,她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当这个办法毫无用处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他一再写信,要求她像上次一样同意他回来,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我看完这些翻来覆去.苦苦哀求的信后,便把它们全撕了,也不告诉玛格丽特信的内容,也不劝她再去看看那位老人.虽然我很同情这个老人,但是我怕再劝玛格丽特仍像以前那样接待公爵的话,她会以为我是希望公爵贪图这座房子的开销,不管她的爱情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都会对她的生活负责的,我最怕的就是她认为我也许会逃避这个责任.
最后公爵因收不到回信也就不再来信了.玛格丽特和我仍旧在一起生活,根本不考虑以后怎么办.
■十八
要把我们新生活中的琐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您是不可能的.这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一些孩子般的嬉戏,我们觉得但我们感觉很有意思,虽然对听我讲这个故事的人来说,却是不值一提的.您知道爱一个女人是怎么回事,您知道白天是怎么匆匆逝去,晚上又是怎样地相亲相爱,难舍难分.您不会不知道共同分享和相互信赖的热烈爱情,可以把一切事物抛到脑后;在这世界上,除了这个自己爱恋着的女人,其他似乎全是多余的.我后悔过去曾在别的女人身上用过心思;我看不到除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手之外,还有什么可能去握别人的手.我的头脑里既不思索,也不回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凡是可能动摇这个念头的思想我都拒之千里.每天我都会在自己情妇身上发现魅力和前所未有的快感.
人生只不过是为满足不断的欲望,灵魂只不过是维持爱情圣火的守灶女神.
到晚上,我们经常依偎在可以俯视我们房子的小树林里,倾听着夜晚和谐悦耳的天籁,思绪如我们一般相拥相偎到明天.有时候我们整天睡在床上,甚至连阳光都不允许他透进房来.窗帘紧闭着,外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停止了活动.只有纳尼娜才被允许进入我们的房门,但是也只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就在床上吃,还不停地痴笑和嬉闹.接着又再打一会儿盹.我们就像沉没在爱河之中的两个顽强的潜水员,只在换气的时候才浮出水面.
可是,有时候玛格丽特把会流露出忧愁,有几次甚至还流出眼泪,这使我感到不安.我问她为什么忽然如此悲伤,她回答我说:
"我们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亲爱的阿尔芒.你爱我,就像我没有失过身,但我非常害怕你不久就会对你的爱情感到后悔,把我的过去当作罪恶.我怕你强迫我去重操你曾让我脱离的旧业.想想现在新生活的滋味,要让我再去过从前的生活,我会死的.答应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我发誓!"
听到这句话,她仔细地端详着我,似乎要让我的眼睛证明我的誓言,随后她扑在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的脑前,跟我说: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啊!"
一个傍晚,我们倚在窗台的栏杆上,凝望着浮云掩映着的月亮,倾听着被阵风摇曳着的树木的沙沙声,我们手握着手,沉默着突然玛格丽特对我说道:
"冬天快到了,我们离开这里吧,行吗?"
"好,但到哪儿去呢?"
"到意大利去吧."
"那么你在这里呆腻了?"
"我怕冬天,我更怕回巴黎去."
"这为什么呢?"
"原因有很多."
她没告诉我她惧怕的原因,却突然接下去说:
"你愿意离开这儿吗?我把我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意大利去,这样就丝毫不剩过去的痕抹去过去.谁也不知道我是谁.你愿意吗?"
"玛格丽特,既然你喜欢的,我们走吧,一起作一次旅行."我对她说,"但有什么必要变卖东西呢?你回来时看到这些东西不是很高兴吗?如果卖掉对我一说是难以接受的损失,但是像像样样地作一次五.六个月的旅行,我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讨你哪怕是丁点儿喜欢的话."
"还还是不去了好,"她离开窗子,一边走过去坐在房间阴暗处的长沙发椅上,"换一个地方花钱有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已花了你不少钱了."
"你在埋怨我,玛格丽特,这可不公道啊!"
"请原谅,亲爱的,"她伸手给我说,"这种暴风雨天气让我精神不愉快;我讲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话."
她走上来给予我一个轻轻的吻,然后又回到沉思中.
类似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好几次,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我很清楚玛格丽特是在担忧未来.她是不会怀疑我对她爱情的,因为我越来越爱她了.但我经常看到她忧心忡忡,她除了推诿说身体不佳以外,从来不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我怕她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到厌倦,就建议她回巴黎去,但她总是一口拒绝,并一再对我说没有地方能比乡下让她感到更加快乐.
普律当丝现在不常来了,所以她经常来信,可是玛格丽特一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看这些信,我猜不出这些信的内容.
一天,玛格丽特在她房间里,我走进去,她正在写信.
"你在写信?"我说到.
"写给普律当丝,要不要我把信念给你听?"
一切看来像是猜疑的事情我都很憎恶,因此我回答玛格丽特说,我不不在乎她写什么,但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玛格丽特一起要乘船去克罗瓦西岛,她看上去非常高兴.我们回家时已五点钟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来过了,"纳尼娜看见我们进门时就说.
"她走了吗?"玛格丽特问.
"走了,是坐夫人的车子走的,她说已经讲好了的."
"很好,"玛格丽特急切地说,"吩咐给我们开饭."
两天后,普律当丝又来了一封信,以后的两周里,玛格丽特不再那样莫名其妙地发愁了,而且还不断地请求我原谅这些事情.
但马车没有回来.
"普律当丝怎么不把你的马车送回来?"有一天我问道.
"那两匹马里有一匹病了,车子也还要修理.反正我们在这儿也不坐车子,趁还没回巴黎之把它修不是很好吗?"
几天后,普律当丝来看望我们,她向我证实了事情果如玛格丽特抽说那样.
两个女人在花园里散步,当我向她们走去的时候,她们就把话题扯开了.
晚上普律当丝告辞的时候,抱怨天气太冷,要玛格丽特把开司米披肩借给她.
此后的一个月里玛格丽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快乐,也更加爱我了.
但马车没再回来,披肩也没有送回来.这些不能不在我起了疑心.我知道玛格丽特存放普律当丝来信的抽屉,趁她在花园里的时候,偷偷跑到抽屉前.想打开看看,却打不开,抽屉锁得紧紧的.
于是我开始搜寻那些她平时盛放首饰和钻石的抽屉,抽屉一下就打开了,但我却发现首饰盒不见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不用说也全没有了.
一阵恐惧猛地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想去问玛格丽特这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但她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的.
"我的好玛格丽特,"于是我这样对她说道,"我来请求你允许我到巴黎去一次.我家里的人还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父亲也应该来信了,他一定很思念我,我也该回一封信才是."
"去吧,我的朋友,"她对我说,"但要早点回来."
于是我走了.
我跑到普律当丝的家.
"啊,"我开门见山地向她说,"您老实告诉我,玛格丽特的马车到哪儿去了?"
"已经卖掉了."
"那披肩呢?"
"也卖掉了."
"钻石呢?"
"当掉了."
"谁干的?"
"都是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玛格丽特不让我告诉您."
"那您为什么不跟我要钱呢?"
"因为用她不愿意."
"那这些钱来干什么?"
"还债."
"她还欠了人家很多钱吗?"
"还欠三万法郎左右.我亲爱的,我不是早就跟您讲过了吗?如果您却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么现在总应该相信了吧.原来由公爵作保的地毯商去找公爵的时候吃了闭门羹,第二天公爵写信告诉他说他不管戈蒂埃小姐的事情了.现在他来付帐,只好分期付给他,您给我的几千法郎就是付给他的.后来一些好心人提醒他说,他的债务人已被公爵抛弃了,正在跟一个贫穷的青年过日子;别的债权人也得到了这个同样的通知,他们也来讨债,来查封玛格丽特的财产.玛格丽特本想把什么都卖掉,但是时间来不及,何况我也反对她这样做.帐是一定得还的,但她不想向您要钱,她卖掉了马匹和开司米披肩,当掉了首饰.我这儿有,您要不要看一看?"
于是普律当丝打开一个抽屉给我看了这些票据.
"啊!您相信了吧!"她说"我是有理的"那种女人的洋洋自得的口气接着说,"啊!您认为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够了吗?您认为只要一起到乡下去过那种梦一般的田园生活就行了吗?不行的,我的朋友,不行的.生活除了理解,还有物质生活,最纯洁的决心也会有一些庸俗可笑的铁索把它拴在这个地上,这些铁索是不易挣断的.如果说玛格丽特从来不骗您,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与众不同.我劝她并没有劝错,因为我不能眼看着她可怜的当光.她不听我的话!她对我说她爱您,绝不欺骗您.这的确很美,也很富有诗意了,但是这些都不能当作钱来还给债主的.我再跟您说一遍,眼下她没有三万法郎是没法过门的."
"好吧,这笔钱由我来还."
"您是去借吗?"
"是啊,老天爷."
"您可要干出好事来了,您会跟父亲闹翻的,他会断绝您的生活来源,再说三万法郎也不是一两天内筹划得到的.相信我吧,亲爱的阿尔芒,我比你更了解女人.别干这种蠢事,总有一天您会后悔的.您要理智些,我不是叫您跟玛格丽特分手,不过您要像夏天开始时那样跟她生活.让她自己去设法摆脱困境.公爵还会来找她的.伯爵昨天还在对我说,如若玛格丽特肯接待他的话,他要愿意她还清所有债务,每月再给她四五千法郎.他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这对她来说可算是个依靠,而您呢,您迟早要离开她的;您不要等到破产之时再这样做,何况这位N伯爵是个笨蛋,您完全可以继续做玛格丽特的情人.开始时一定会伤心一阵子,但最后还是会习惯的,您这样做了,她总有一天会感谢您.只要把玛格丽特当作是有夫之妇就可以了,您欺骗的是她的丈夫,就这么回事.
"这些话我已经跟您讲过一遍了,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忠告,而现在已几乎非这样做不行了."
普律当丝讲的话令人难以接受,但却非常有道理.
"就这么回事,"她一面收起刚才给我看的票据,一面继续对我说,"做妓女的专只会爱她们,而她们永远也不会去爱别人;否则她之所以攒钱,不是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为一个一无所有的情人这个奢侈品而自己掏腰包.如果我早知今日有多好啊,我!总之,您什么也别跟玛格丽特说,把她带回巴黎.你他已经一起生活了四五个月了,这已经够好的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很容易.半个月后她就会接待N伯爵.今年冬天她节约一些,明年夏天你们就可以再过这种生活.事情就是这么办的,我亲爱的."
普律当丝仿佛对很满意自己的好意和劝告,我却恼怒地拒绝了.
不单是我的爱情和我的尊严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且我深信玛格丽特是宁死也不愿再过以前那一种人尽可夫的生活了.
"您别开玩笑了,"我对普律当丝说,"玛格丽特到底需要多少钱?"
"我对您讲过了,三万法郎左右."
"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要?"
"两个月内."
"她会有钱的."
普律当丝耸了耸肩膀.
"我会代她偿还,"我继续说,"只要您要发誓不告诉玛格丽特是我给您的."
"您放心好了."我答应您.
"如果她再托您卖掉或当掉什么东西,您就来告诉我."
"不用操心,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回到家里看有没有我父亲的来信.
有四封信.
■十九
在前三封信里,父亲由于我没有去信而担忧,他问我是什么原因.在最后一封信里,他暗示已有人告诉他我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并通知我说不久他就要到巴黎来.
我素来很尊敬我的父亲,并对他怀有一种很真挚的感情.因此我立即写了回信,我之所以不回信是因为作了一次短途旅行,并请他预先告诉我他到达的日期,以便去接他.
我把我乡下的地址告诉了我的仆人,并嘱咐他一旦接到有C城邮戳的来信就送给我,随后我马上又回到了布吉瓦尔.
玛格丽特在花园门口等着我.
她的眼神显得很忧愁.她抱住我,轻轻柔柔地看着我问:
"你碰到普律当丝了吗?"
"没有."
"你为什么在巴黎呆了这么久?"
"我收到了父亲的几封信,我必须回信给他."
不一会儿,纳尼娜气喘吁吁地进来了.玛格丽特站起身,走过去和她低声说了几句.
纳尼娜一出去,玛格丽特重新坐到我身边,她握住我的手对我说: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骗我?你到普律当丝家去过了."
"谁说的?"
"纳尼娜."
"怎么会是她?"
"她刚才跟着你去了."
"是你让她跟踪我的吗?"
"是的.你已经有四个月没离开我了,我想你到巴黎去一定有什么重要原因.我怕你发生了什么不幸,或去找别的女人了."
"又闹孩子气!"
"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刚才做了什么,但是我还不知道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把父亲的来信拿给玛格丽特看.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到普律当丝家去."
"去看她."
"你别在骗我了,我的朋友."
"我是去问她你的马好了没有,你的披肩,你的首饰她还用不用."
玛格丽特的脸刷地红了,但是她没有回答.
"因此,"我继续说道,"我也就知道了你把你的马匹.披肩和钻石派了什么用场."
"你生气吗?"
"怪你为什么不向我要你需要的东西."
"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做女人的还有一点点自尊心的话,她就应忍受所有可能的牺牲,也决不向她的情人要钱,否则她的爱情就跟卖淫无异.你爱我,这我完全相信.但你不知道那种爱对我来说有多脆弱.谁能料到呢?也许在某一个困难或者烦恼的日子里,你会把我们的爱情想象成一件精心策划的买卖.普律当丝喜欢多嘴.这些马也没有用了?把它们卖了还可以省些开销,没有马我日子一样过,也不必支付饲养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始终不渝的爱情.即使我没有马,没有披肩,没有钻石,你也一定会一样爱我的."
这些话讲得泰然自若,我听得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可是,我的好玛格丽特,"我深情地紧握着我情妇的手回答说,"你很清楚,这些做法,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那时我怎么能受得了."
"为什么会受不了呢?"
"因为,亲爱的孩子,我不愿你因为爱我而失去你的首饰,哪怕牺牲一件也不行.我同样也不愿在你感到为难或者厌烦的时候会想到,如果你和别人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我不愿你因为跟了我而感到的遗憾.几天以后,你的马匹.你的钻石和你的披肩都会归还给你,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如空气一样是很重要的.这也许很可笑的,但是你生活得奢华比生活得朴素更让我心爱."
"这么说,你不再爱我了."
"你没疯吧!"
"如果你爱我的话,你就让我用我的方式来爱你,不然的话,你就只会继续把我看成一个奢侈成性的姑娘,而老认为不得不给我钱.我对你爱情的表白你羞于接受.你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有一天要离开我,因此你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疑心,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我原来的希望还远远不止这样."
玛格丽特动了一下,想站起来,我拉住她,对她说:
"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没什么可以埋怨我的,就这些."
"那么我们就快分手了!"
"为什么,玛格丽特?谁能够把我们分开?"我大声说道.
"你,你不愿意让我知道你的景况,你要我保留我的虚荣心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想保持我过去的奢侈生活,你想保持我们思想上的差距;你,总之,不相信我对你的无私的爱情,不相信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有了你这笔财产我们本来可以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但你宁愿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你这种成见真是太根深蒂固了.你以为我会把你的爱情跟车子.首饰相比吗?你以为我会把虚荣当作幸福吗?一个人心中没有爱情的时候可以满足于虚荣,但是一旦有了爱情,虚荣就变得庸俗不堪了.你要代我偿清债务,把自己的钱花完,最后由你来供养我!就算这样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两三个月?那时再依我的办法去生活就太迟了,因为到那时你什么都得听我的,而一个正人君子是不屑于这样做的.现在你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年金,有了这些钱我们就能过日子了.我卖掉多余的东西,每年就会有两千利弗尔的收入.我们去租一套漂漂亮亮的小公寓,两个人住在里面.夏天我们到乡下玩玩,不要住现在这样的房子,有一间够两个人住的小房间就行了.你无牵无挂,我自由自在,我们年纪还轻,看在上帝的份上,阿尔芒,别让我再去过我从前那种迫不得已的生活了吧."
我无法回答,感激和深情的泪水糊住了我的双眼,我扑在玛格丽特的怀抱之中.
"我原想,"她接着说,"瞒着你把一切都安排好,把我的债还清,叫人把我的新居布置好.到十月份,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切都已就绪;不过既然普律当丝都告诉你了,那你就得事前同意而不是事后承认......你能爱我到这种地步吗?"
对如此真挚的爱情是不可能拒绝的,我狂热地吻着玛格丽特的手对她说道:
"我什么都听你的."
她所决定的计划就这样了.
于是她快乐得像发了疯似的,跳啊.唱啊,为她简朴的新居而庆祝,她已经和我商量在哪个街区找房子,里面又如何布置等等.
我看她对这个主意既高兴又骄傲,仿佛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似的.
我也不愿白受她的恩情.
转眼间我就决定了今后的生活,我把我的财产作了安排,把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年金赠给玛格丽特,为报答我所接受的牺牲,这笔年金在我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我自己留下了我父亲给我的每年五千法郎津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靠它来过日子也足够了.
我瞒着玛格丽特作了这样的安排,因为我深信她一定会拒绝这笔赠与的.
这笔年金来自一座价值六万法郎的房子的抵押费.这座房子我从来也没看见过.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每一季度,我父亲的公证人......我家的一位世交......都要凭我一张收据交给我七百五十法郎.
在玛格丽特和我回巴黎去找房子的那一天,我找了这位公证人,问他我要把这笔年金转让给另外一个人我应办些什么手续.
这位好心人以为我破产了,就询问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由于我迟早得告诉他我这次转让的受益人是谁,我想最好还是立即如实地告诉他.
作为一个公证人或一个朋友,他完全可以提出不同意见;但他毫无异议,他向我保证他一定尽力把事情办好.
我当然嘱咐他在我父亲面前要严守秘密.随后我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她在朱利.迪普拉家里等我.她宁愿到朱利家去也不愿意去听普律当丝的说教.
我们开始找房子.我们所看过的房子,玛格丽特全都认为太贵,而我却觉得太简陋.但是我们最终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在巴黎最清静的一个街区租一幢小房子,这幢小房子是一座大房子的附属部分,但是独立的.
在这幢小房子后面还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花园四周的围墙高低适宜,既能把我们跟邻居隔开,又不会妨碍视线.
这比我们原来期望的要好.
我回家把我原来那套房子退掉,在这期间,玛格丽特到一个经纪人那儿去了.据她说,这个人曾为她的一个朋友办过一些她现在去请他办的事.
她非常高兴地回到普罗旺斯街来找我.这个经纪人同意替她了清一切债务,把结清的帐单交给她,再给了她两万法郎,作为她放弃所有家具的代价.
您已看到了,从出售的价格来看,这个老实人大概赚了他主顾三万多法郎.
我们欢欢喜喜地回到布吉瓦尔去,继续商量今后的计划.由于我们无忧无虑,特别是我们情深似海,所以我们总觉得前景无限美好.
一个星期后,有一天正当我们在吃午饭的时候,纳尼娜突然进来对我说,我的仆人要见我.
我让他进来.
"先生,"他对我说,"您父亲已经到巴黎来了,他让您马上回家,他在那里等您."
这个消息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玛格丽特和我听了却面面相觑.
我们猜测有大祸临头了.
因此,虽然她没有把我们所共有的想法告诉我,我把手伸给她,回答她说:
"什么也别害怕."
"你尽量早点回来,"玛格丽特吻着我喃喃地说,"我在窗口等着你."
我派约瑟夫去跟我父亲说我马上就到.
果然,两小时后,我已经到了普罗旺斯街.
■二十
我父亲穿着晨衣,正坐在我的客厅里写信.
从他抬起眼睛看我进去的神情,我立即知道了他要谈的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但我装作没有看到,走上前去抱吻了他.
"您什么时候来的,爸爸?"
"昨天晚上到的."
"您还是跟过去一样,一下车就到我这里来的吗?"
"是的."
"很抱歉没有去接您."
讲了这几句话以后我就等着父亲的训导,这从他冷冰冰的脸上是看得出来的.但他什么也不说,封上他刚写好的那封信,交给约瑟夫去寄出.
当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父亲站起来,靠在壁炉上对我说道:
"亲爱的阿尔芒,我有些严肃的事要跟你谈谈."
"我听着呢,爸爸."
"你答应我会说老实话吗?"
"我从不说假话."
"你在和一个叫做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同居,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
"她是一个妓女."
"就是为了她,你今年才忘了来看你妹妹和我吗?"
"是的,爸爸,我承认."
"那么你很爱这个女人喽?"
"这您看得很清楚,爸爸,正是由于她才使我没有尽到一个神圣的义务,因此我今天来向您请罪."
我父亲无疑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爽快地回答他,因为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后来他跟我说:
"你难道真不知道你不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吗?"
"我曾有过这样的担心,爸爸,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你应知道,"我父亲用一种比较生硬的语气继续说,"我是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我想只要我不败坏门风,玷辱家誉,我就可以像我现在这样过日子,正是这些想法才让我稍许安心一些."
爱情在与感情作激烈的对抗,为了保住玛格丽特,我准备反抗一切,甚至反抗我父亲.
"那现在是改变你生活方式的时候了."
"啊,为什么呢,爸爸?"
"因为你正在做些败坏你家庭名声的事,而且你也认为是应该保持这个名声的."
"我不明白您这些话里的意思."
"我马上跟你解释.你有一个情妇,这很好,你像个时髦人那样养着一个妓女,这也无可非议;但为了她你忘记了最最神圣的职责,你的丑闻一直传到了我们外省的家乡,玷辱了我家的门楣,这是不行的,往后不准这样."
"请听我说,爸爸,那些把我的事情告诉您的人并不了解情况.我是戈蒂埃小姐的情人,我和她同居,这些事情极其普通.我并没有把从您那儿得到的姓氏给戈蒂埃小姐,我在她身上花的钱是我的收入所允许的.我没有欠债,总之我的行动没有任何一点值得一个做父亲的向他儿子说您刚才对我说这番话."
"看到儿子不走正道,做父亲的总是有权把他拉回来的.你还没有做什么坏事,但是你以后会做的."
"爸爸!"
"先生,对于人生我总比您有经验一些.只有真正贞洁的女人才谈得上真正纯洁的爱情.任何一个玛侬都会有一个德.格里欧的.现在时代和风尚都不同了,人要是年纪大了仍不长进,那么他也只能够算是虚度岁月了.您必须离开您的情妇."
"很遗憾我不能顺从您,爸爸,这是不可能的."
"我会强迫您同意."
"不幸的是,爸爸,放逐妓女的圣玛格丽特岛已经没了,而且即使它还存在,您又能把她发送到那里去的话,我也会随着戈蒂埃小姐一起去的.您说怎么办?也许是我错了,但我只有在做这个女人的情人时才感到幸福."
"啊,阿尔芒,您要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您得承认您父亲一直爱着您,他一心盼望您得到幸福.您像做丈夫似的跟一个和大家都睡过的姑娘同居,难道不觉得耻辱吗?"
"只要她以后不再跟别人睡,爸爸,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这姑娘爱我,只要她由于我们相互的爱情而得到新生,总之,只要她已改邪归正,那又有什么关系!"
"啊!先生,那您认为一个有身分的男人,他的任务就是使妓女改邪归正吗?难道您相信天主赋予人生的竟是这么一个怪诞的使命吗?一个人心里就不应该有其他方面的热情吗?到您四十岁的时候,这种神乎其神的治疗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您将对今天讲的话又会有些什么想法?如果这种爱情在您已度过的岁月中还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如果到时候您还笑得出来的话,您自己也会对这种爱情感到可笑的.如果您父亲过去也跟您一样,听任他的一生被这类爱情冲动所摆布,而不是以荣誉和忠诚的思想去成家立业的话,您现在又是怎么样的人呢?您想一想吧,阿尔芒,别再讲这些傻话了.好吧,离开这个女人吧,您的父亲恳求您."
我什么都不回答.
"阿尔芒,"我父亲继续说,"看在您圣洁的母亲份上,相信我,放弃这种生活,您立即会把它丢到脑后的,比您现在想象的还要快.您对待这种生活的理论是行不通的.您已经二十四岁,想想您的前途吧.您不可能永远爱这个女人,她也不会永远爱您.你们两个都把你们的爱情夸大了.您断送了一生的事业.再走一步您就会陷入泥潭不能自拔,一辈子都会为青年时期的失足而后悔.走吧,到您妹妹那里去,过上一两个月.休息和家庭的温暖很快就会把您这种狂热治好,因为这只不过是一种狂热罢了.
"在这段时间里,您的情妇会想通的,她会另外找一个情人,而当您看到您几乎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跟您父亲闹翻,失去他的慈爱,您就会对我说,我今天来找您是很有道理的,您就会感激我的.
"好吧,阿尔芒,你会离开她的,对吗?"
我觉得我父亲的话对所有其他的女人来说是对的,但我深信他的话对玛格丽特来说却是错的.但是他跟我说最后几句话的语气是那么温柔,那么恳切,我都不敢回答他.
"怎么样?"他用一种激动的声音问我说.
"怎么样,爸爸,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终于说道,"您要求我做的事超出了我能力范围,请相信我吧,"我看见他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我继续说道,"您把这种关系的后果看得过于严重了.玛格丽特并非您想象中的那种姑娘.这种爱情非但不会把我引向邪路,相反能在我身上发展成最最崇高的感情.真正的爱情始终是催人上进的,不管激起这种爱情的女人是什么人.如果您认识玛格丽特,您就会明白我没有任何危险.她像最高贵的女人一般高贵.别的女人身上有多少贪婪,她身上就会有多少无私."
"这倒并不妨碍她接受您的全部财产,因为您把从母亲那儿得到的六万法郎全都给了她.这六万法郎是您唯一的财产,您要好好记住我对您讲的话."
我父亲很可能故意把这句威胁的话留在最后讲,当作对我的最后一击.
我在威胁面前比在婉言恳求面前显得更加坚强.
"谁对您说我要把这笔钱送给玛格丽特的?"我接着说道.
"我的公证人.一个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会不通知我就办这样一件事吗?好吧,我就是为了不让您因为一个姑娘而做败家子才到巴黎来的.您母亲在临死的时候给您留下的这笔钱是让您规规矩矩地过日子,而不是叫您在情妇面前摆阔气的."
"我向您发誓,爸爸,玛格丽特丝毫不知道这回事."
"那您为什么会这样做呢?"
"因为玛格丽特,这个受您污蔑的女人,这个您要我抛弃的女人,为了和我同居牺牲了她所有的东西."
"而您接受了这种牺牲?那您算是什么人呢?先生,您竟同意一位玛格丽特小姐为您牺牲什么东西吗?好了,够了.您必须抛弃这个女人.刚才我是请求您,现在我是命令您.我不愿在我家里发生这样的丑事.把您的箱子收拾好,准备和我一起走."
"请原谅我,爸爸,"我说,"我不会走."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到了可以不再服从命令的年龄了."
听到这个回答,父亲的脸色都变白了.
"很好,先生,"他又说道,"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他拉了铃.
约瑟夫走进来.
"请把我的箱子送到巴黎旅馆去,"他对我的仆人说,一面走进他的卧室里去穿衣服.
他出来时,我朝他迎了上去.
"爸爸,"我对他说,"别做什么会让玛格丽特感到痛苦的事,您能答应我吗?"
我父亲站定了,轻蔑地看着我,只回答我说:
"我想您疯了."
他讲完就走了出去,把身后的门使劲地关上了.
我也跟着下了楼,搭上一辆双轮马车又回布吉瓦尔去了.
玛格丽特在窗口等我.
■二十一
"总算回来了!"她嚷着向我扑来搂着我,"你来了,你脸色有多么苍白啊!"
于是,我把我和父亲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啊!天哪!我也想到了,"她说,"约瑟夫来通知我们说你父亲来了的时候,我好像大祸临头一样浑身哆嗦.可怜的朋友!都是我让你这么痛苦的.也许你离开我要比与你父亲闹翻好一些.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惹他呀.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将来的日子还要安静.他完全知道你需要一个情妇,我做你的情妇,他应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爱你,了解你的景况,也不会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你有没有跟他说过我们将来的计划?"
"讲过了,最惹他生气的正是这件事,因为他在我们这个主意里看到了我们相爱的证据."
"那么怎么办呢?"
"我们还是在一起,我好心的玛格丽特,让这场暴风雨过去吧."
"会过去吗?"
"这一定会过去的."
"但你父亲会就此罢休吗?"
"你说他会怎么办呢?"
"我怎么知道呢?一个父亲为了使他儿子服从他的意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他为了让你抛弃我,会使你想起我过去的生活,也许承他情再给我编出一些新鲜事来."
"你当然明白我是爱你的."
"是的,但我也知道你迟早总得听从你父亲的,最后你也许会被他说服的."
"不会的,玛格丽特,最后将是我说服他.他是听了几个朋友的闲话才发这么大脾气的;但他心肠很好,为人正直,他会回心转意的.再说,总而言之,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别这么说,阿尔芒,我什么都愿意,就是不愿让别人以为是我在撺掇你和你家庭闹翻的;今天就算了,明天你就回巴黎去吧.你父亲会像你一样从他那方面再好好考虑考虑的,也许你们会相互很好地谅解.不要触犯他的原则,装作对他的愿望作一些让步;别显得太关心我,他就会让事情就这么过去的.乐观一些吧,我的朋友,对一件事情要有信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的玛格丽特总是你的."
"你在向我发誓吗?"
"需要我对你发誓吗?"
听从一个心爱的声音规劝是多么温柔甜蜜啊!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一整天都在反复谈论我们的计划,似乎我们已经懂得了必须更快地实现这些计划,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发生什么事.幸而这一天总算过去了,没发生什么新情况.
第二天,我十点钟就出发.中午时分,我到了旅馆.
我父亲已出去了.
我回到了自己家里,希望他可能也上那儿去了.没有人来过.我又到公证人家里,也没人.
我重新回到旅馆,一直等到六点钟,父亲没有回来.
我又回到布吉瓦尔去了.
我看到了玛格丽特,她没有像前一天那样在等我,而是坐在炉火旁边,那时的天气已需要生炉子了.
她深深地陷在沉思中.我走近她的扶手椅她都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连头也没有回,当我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时,她哆嗦了一下,就好像被这下亲吻惊醒了似的.
"你吓了我一跳."她跟我说,"你父亲呢?"
"我没有见到他.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论在旅馆里,还是在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
"好吧,你明天再去."
"我想等他派人来叫我.我想所有我该做的我都做了."
"不,我的朋友,这样做还远远不够,一定要回到你父亲那儿去,尤其是明天."
"为什么非是明天而不是别的日子呢?"
"这是因为,"玛格丽特听到我这样问,脸色微微发红,说道,"因为越是你要求得迫切,我们将越快地得到宽恕."
这一天里,玛格丽特总是茫然若失,心不在焉,忧心忡忡.为了听到她的回答,我对她说话,总得重复两遍.她把这种心事重重的原因归诸于两天来发生的事情和对前途的担忧.
整个晚上我都在安慰她.第二天她带着我无法理解的焦躁不安催我动身.
像头天一样,我父亲不在,但他在出去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这封信:
如果您今天又来看我,等我到四点钟,如果四点钟我还没回来,那么明天跟我一起吃晚饭,我一定要跟您谈谈.
我一直等到信上指定的时间;父亲没来,我便走了.
前一天我发现玛格丽特愁眉苦脸,这一天我看玛格丽特像是在发烧,情绪非常激动.看到我进去,她紧紧地搂住我,在我的怀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问她怎么会突然觉得这样悲伤.可她越来越伤心,使我感到惊奇万分.她没有告诉我任何讲得通的理由,她说的话,都是一个女人不愿说真话时所提出的借口.
等她稍许平静了一些之后,我把这次奔波的结果告诉了她,又把父亲的信给她看,要她注意,根据信上所说,我们可以想得乐观些.
看到这封信,想到我所做的一切,她更加泪如泉涌,以致我不得不把纳尼娜叫来.我们怕她神经受了刺激,就把这个一句话也不说,光是痛哭流涕的可怜的姑娘扶到床上让她躺下,但她握住我的双手不停地吻着.
我问纳尼娜,在我出门的时候,她的女主人是否收到过什么信,或者有什么客人来过,才使她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可纳尼娜回答我说没有来过什么人,也没有人送来什么东西.
但是,从昨天起一定发生过什么事,玛格丽特越是瞒我,我越是感到惶恐不安.
傍晚,她仿佛稍许平静了一些.她叫我坐在她的床脚边,又絮絮叨叨地对我重复着她对爱情的忠贞.随后,她又对我嫣然一笑,但是很勉强,因为无论她怎样克制,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眼泪.
我想尽办法要她把伤心的真实原因讲出来,但是她翻来覆去地对我讲一些我已经跟您讲过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理由.
她终于在我怀里睡着了,但这种睡眠非但不能使她得到休息,反而在摧残她的身体,她不时地发出一声尖叫,突然惊醒.等她肯定我的确还在她身边之后,她便要我起誓永远爱她.
这种持续的痛苦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我一点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接着玛格丽特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已经有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
这次休息的时间也不很长.
十一点左右,玛格丽特醒来了,看到我已起身,她茫然四顾,喊了起来.
"你就要走了吗?"
"不,"我握住她的双手说,"可我想让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着呢."
"你几点钟到巴黎去?"
"四点钟."
"这么早?在去巴黎之前你一直陪着我,是吗?"
"当然喽,我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多么幸福啊!"
"我们去吃午饭,好吗?"她心不在焉地接着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
"随后一直到你离开,你都搂着我,好吗?"
"好的,而且我尽量早一些回来."
"你还会回来吗?"她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着我说.
"当然会啦."
"是的,今天晚上你会回来的,我像平时一样等着你,你仍然爱我,我们还是像我们认识以来一样的幸福啊."
这些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她好像心里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致我一直在担心玛格丽特会发疯.
"听我说,"我对她说,"你病了,我不能这样丢下你,我写信给我父亲让他别等我了."
"不,不,"她突然嚷了起来,"不要这样,你父亲会怪我的,在他要见你的时候,我不让你到他那儿去;不,不,你一定得去,必须去,再说我也没病,我身体很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
从这时候起,玛格丽特强颜欢笑,她不再哭了.
时间到了,我得走了,我吻了她,问她是不是愿意陪我到车站去,我希望散散步可以使她心里宽慰些;换换空气会使她舒服一些.
我特别想跟她一起多待会儿.
她同意了,披上一件大衣,和纳尼娜一起陪我去,免得回家时孤单一人.
我有多少次差不多都决定不走了,但那种快去快来的想法和那种怕引起我父亲对我不满的顾虑支持着我.我最终乘上火车走了.
"晚上见,"分手的时候我对玛格丽特说.
她没回答我.
对这句话不作回答,她以前也有过一次.而那一次,您还记得吧,G伯爵就在她家过的夜;但是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我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如果说我害怕发生什么事的话,肯定也不会再是玛格丽特欺骗我这样的事情了.
到了巴黎,我直奔普律当丝家,让她去看看玛格丽特,希望她热情和快活的脾气能给玛格丽特解一解闷.
我未经通报就闯了进去,普律当丝正在梳妆间.
"啊!"她不安地跟我说,"玛格丽特跟您一起来的吗?"
"没有."
"她身体还好吗?"
"有些不舒服."
"那她今天不来了吗?"
"她一定要来吗?"
迪韦尔诺瓦太太脸红了,她稍微有些尴尬地回答说:"我是想说,既然您到巴黎来了,难道她就不来这儿跟您会面了?"
"她不来."
我瞧着普律当丝,她垂下眼睛,从她的神色上可看出她似乎怕我赖着不走.
"我就是来请您去陪她的,亲爱的普律当丝,如果您没什么事,请您今晚去看看玛格丽特,您去陪陪她,您可以睡在那里.我从来也没见到过她像今天这个样子,我真怕她要病倒了."
"今天晚上我要在城里吃晚饭,"普律当丝回答我说,"不能够去看玛格丽特了,不过我明天可以去看她."
我向迪韦尔诺瓦太太告辞,她似乎跟玛格丽特一样心事重重;我到了父亲那儿,他第一眼就把我给仔细端详了一番.
他朝我伸出手来.
"您两次来看我让我很高兴,阿尔芒,"他对我说,"这就使我有了希望,您大概像我为您一样也替我考虑过了."
"我可不可以冒昧地请问,爸爸,您考虑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我的孩子,我过于夸大了传闻的严重性,我答应对你稍许宽容些."
"您说什么,爸爸?"我快乐地嚷着.
"我说,亲爱的孩子,每个年轻人都得有个情妇,而且据我新近知道的情况,我宁愿知道你的情妇是戈蒂埃小姐而非别人.
"我多好的父亲!您让我多么快乐!"
我们就这样谈了一会儿,随后一起吃了饭.整个晚餐期间我父亲都显得十分亲切.
我急于要回布吉瓦尔去把这个可喜的转变告诉玛格丽特.我一直在看着墙上的时钟.
"你在看时间,"我父亲跟我说,"你急于想离开我.呵,年轻人啊!你们总是这样,牺牲真诚的感情而去换取靠不住的爱情."
"别这样说,爸爸!玛格丽特爱我,这我坚信不疑."
我父亲没回答,他看上去既不怀疑,也不相信.
他一直坚持要我跟他一起度过那个夜晚,让我第二天再走.但我撇下的玛格丽特在生病,我把这个对他说了,接着我恳求他同意我早些回去看她,并答应他第二天再来.
天气很好,他一直陪我到站台,我从来也没有这样快活过,我长期以来所追求的未来生活终于到来了.
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我的父亲.
在我就要动身的时候,他最后一次要我留下来,我拒绝了.
"那么你很爱她吗?"他问我道.
"爱得发疯!"
"那么去吧!"他用手拂了一下前额,似乎要驱走一个什么念头似的,随后他张开嘴巴仿佛要跟我讲什么事,但他还是只握了握我的手,突然地离开了我,一面对我大声说道:
"好吧,明天再见!"
■二十二
我觉得火车开得太慢,好像不在走一样.
十一点钟我回到了布吉瓦尔.
那座房子所有的窗户都没有亮光,我拉铃,没人回答.
这样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后来总算园丁出来了,我走了进去.
纳尼娜拿着灯向我走来.我走进玛格丽特的卧室.
"太太呢?"
"太太到巴黎去了,"纳尼娜回答说.
"到巴黎去了!?"
"是的,先生."
"她什么时候去的?"
"您走后一个小时."
"她没有什么留给我吗?"
"没有."
纳尼娜离开我走了.
"她可能有什么疑虑,"我想,"也许是到巴黎去证实我对她说的,去看父亲的事究竟是不是一个借口,为的是得到一天自由.
"或者是普律当丝有什么重要事情写信给她了,"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心里想:"但在我去巴黎的时候已经见到过普律当丝,在她跟我的谈话里面我一点也听不出她曾经给玛格丽特写过信."
突然我想起了当我对迪韦尔诺瓦太太说玛格丽特不舒服时,她问了我一句话:"那她今天不来了吗?"这句话似乎泄露了她们有约会,同时我又想起了在她讲完这句话我望她的时候,她神色很尴尬.我又回忆起玛格丽特整天眼泪汪汪,后来属于我父亲接待我很殷勤,我就把这些事给忘记了.
想到这里,这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围绕着我的第一个怀疑打转,我的疑心越来越重.所有一切,直到父亲对我的慈祥态度都证实了我的怀疑.
玛格丽特几乎是逼着我到巴黎去的,我一提出要留在她身边,她就假装平静下来.我是否落入了圈套?玛格丽特是在欺骗我吗?她是不是本来打算要及时回来,不让我发现她曾离开过,但是由于发生了意外的事把她拖住了呢?为什么她什么也没对纳尼娜说,又不给我写几个字呢?这些眼泪,她的出走,这些神秘莫测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面,我惶惶不安地想着以上这些问题.我眼睛望着墙上的时钟,时针已指着半夜,仿佛在告诉我,要想再见到我的情妇回来,时间已经太晚了.
但是,不久前我们还对今后的生活作了安排;她作出了牺牲,我也接受了.难道她真的在欺骗我吗?不会的.我竭力想丢开我刚才的那些设想.
也许这可怜的姑娘为她的家具找到了一个买主,她到巴黎接洽去了.这件事她不想让我事前知道,因为她知道,虽然这次拍卖对于我们今后的幸福十分必要,而且我也同意了,但这对我来说总是很难堪的.她怕在向我谈这件事时会伤我的自尊心,损害我的感情.她宁愿等一切都办妥了再和我见面.显而易见,普律当丝就是为了这件事在等她,而且在我面前泄漏了真相.玛格丽特今天大概还不能够办完这次交易,她睡在普律当丝家里,也许她一会儿就要回来了,因为她应该想到我在担忧,肯定不会把我就这样丢在这儿的.
但她为什么要流泪呢?无疑是不管她怎样爱我,这个可怜的姑娘要放弃这种奢侈生活,到底还是舍不得的.她已过惯了这种生活,并且觉得很幸福,别人也很羡慕她.
我非常体谅玛格丽特这种留恋不舍的心情.我焦急地等着她回来,我要好好地吻吻她,并且对她说,我已猜到了她神秘地出走的原因.
然而,夜深了,玛格丽特仍旧没回来.
我越来越感到焦虑不安,心里紧张得很.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她是不是受伤了,病了,死了!也许我马上就要看见一个信差来通知我什么噩耗,也许直到天亮,我仍将陷在这同样的疑惑和忧虑中.
玛格丽特的出走令我惊慌失措,我提心吊胆地等着她,她是否会欺骗我呢?这种想法我一直没再有过.一定有一种她作不了主的原因把她拖住了,使她不能到我这里来.我越是想,越是相信这个原因只可能是某种灾祸.啊,人类的虚荣心呵!你的表现形式真是多种多样啊.
一点钟刚敲过,我心里想我再等她一个小时,倘使到了两点钟玛格丽特还不回来,我就动身去巴黎.
在等待的时候,我找了本书看,因为我不敢多想.
《玛侬.莱斯科》翻开在桌上,我觉得书页上有好些地方似乎被泪水沾湿了.在翻看了一会以后,我把书又合上了.因为我疑虑重重,书上的字母对我来说似乎毫无意义.
时间慢慢流逝,天空布满了乌云,一阵秋雨抽打着玻璃窗,有时空荡荡的床铺看上去犹如一座坟墓,我害怕起来.
我打开门,侧耳静听,除了树林里簌簌的风声外什么也听不见.路上车辆绝迹,教堂的钟凄凉地在敲半点.
我倒反而怕有人来了.我觉得在这种时刻,在这种阴沉的天气,要有什么事情来找我的话,也绝对不会是好事.
两点钟敲过了,我稍等了一会儿,只有那墙上时钟的单调的滴答声打破寂静的气氛.
最后我离开了这个房间,由于内心的孤独和不安,在我看来这个房间里的最小的物件也都蒙上了层愁云.
在隔壁房间里我看到纳尼娜扑在她的活计上睡着了.听到门响的声音,她惊醒了,问我是不是女主人回来了.
"不是的,不过如果她回来,您就跟她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到巴黎去了."
"您现在去吗?"
"是的."
"可是怎么去呢,车子也叫不到了."
"我准备走着去."
"可天下着雨哪!"
"那有什么关系呢?"
"太太要回来的,再说即使她不回来,等天亮后再去看她是让什么事拖住了也不迟啊.您这样在路上走是会被人谋害的."
"没有危险的,亲爱的纳尼娜,明天见."
这位忠厚的姑娘把我的大衣找来,披在我肩上,劝我去叫醒阿尔努太太,向她打听能不能找到辆车子;但是我不让她去叫她,深信这是白费力气,而且这样一折腾所费的时间比我赶一半路程的时间还要长.
再说我正需要新鲜的空气和肉体上的疲劳.这种肉体上的劳累可缓和一下我现在的过度紧张的心境.
我拿了昂坦街上那所房子的钥匙,纳尼娜一直陪我到铁栅栏门口,我向她告别以后就走了.
起初我是在跑步,由于地上刚被雨淋湿,泥泞难行,我觉得分外疲劳.这样跑了半个小时后,我浑身都湿透了,我不得不停下来.我歇了一会儿又继续赶路,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每时每刻都怕撞到路旁的树上去,这些树突然之间呈现在我眼前,如同一些向我直奔而来的高大的魔鬼.
我碰到一二辆货车,很快我就将它们甩到后面去了.
一辆四轮马车向布吉瓦尔方向疾驰而来,在它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出现一个希望:玛格丽特一定在这辆马车上.
于是我停下来叫道:"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但没有人回答我,马车继续赶它的路,我望着它渐渐远去,我又接着往前走.
我走了两个小时后,到了星形广场的栅栏门.
看到巴黎我又有了力量,沿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长长的坡道跑了下去.
那天晚上路上连一个行人也没有.
我好像在一个死去的城市里散步.
天色渐渐亮起来.
在我抵达昂坦街的时候,这座大城市已在蠕蠕而动,即将苏醒了.
当我走进玛格丽特家时,圣罗克教堂的大钟正敲五点.
我把名字告诉了看门人,他以前拿过我好些每枚值二十法郎的金币,知道我有权在清晨五点钟到戈蒂埃小姐的家里去.
所以我顺利地进去了.
我原本可以问他玛格丽特是不是在家,但是他很可能给我一个否定的答复,而我宁愿多猜疑上几分钟,因为在猜疑的时候总还是存在一线希望的.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出一点声音,一点动静来.
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仿佛跟在乡下一样.
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窗帘都掩得严严实实.
我把餐室的窗帘拉开,向卧室走去,推开卧室的门.我跳到窗帘绳前,使劲一拉.
窗帘拉开了,一抹淡淡的日光射进来,我冲向卧床.
可床是空的!
我把门一扇一扇地打开,察看了每个房间.
但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几乎要疯了.
我走进了梳妆间,推开窗户连声呼唤普律当丝.
迪韦尔诺瓦太太一直把窗户关着.
于是我下楼去问看门人,我问他戈蒂埃小姐白天是否来过.
"来过,"这个人回答我说,"跟迪韦尔诺瓦太太一起来的."
"她没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没有."
"您知道她们后来干什么去了吗?"
"她们乘马车走了."
"什么样的马车."
"是一辆私人四轮轿式马车."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拉了隔壁房子的门铃.
"您找哪一家,先生?"看门人把门打开以后问我.
"迪韦尔诺瓦太太家."
"她还没回来."
"您肯定吗?"
"能,先生,这里还有她一封信,是昨天晚上送来的,我还没交给她呢."
看门人把一封信拿给我看,我机械地朝那封信瞥了一眼.
我认出了是玛格丽特的笔迹.
我接过信来.
信封上写着: 烦请迪韦尔诺瓦夫人转交迪瓦尔先生.
"这封信是给我的,"我对看门人说,我把信封上的字指给他看.
"您就是迪瓦尔先生吗?"这人问我.
"正是."
"啊!我认识您,您经常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来."
一到街上,我就打开了这一封信.
即使在我脚下响起了一个霹雷也不会比读到这封信更让我觉得惊恐的了.
在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阿尔芒,我已经是别人的情妇了,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
回到您父亲跟前去,我的朋友,再去看看您的妹妹,她是一个纯洁的姑娘,她不懂得我们这些人的苦难.在您妹妹的身旁,您很快就会忘记那个被叫做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堕落的姑娘让您受到的痛苦.她曾一度享受过您的爱情,这个姑娘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时刻就是您给她的,她现在希望其生命早点结束.
当我念到最后的一句话时,我觉得我快要神经错乱了.
有一刻儿我真怕要倒在街上了.我眼前一片云雾,热血在我太阳穴里突突地跳动.
后来我稍许清醒了些,我环视着周围,看到别人并不关心我的不幸,他们还是照常生活,我真奇怪极了.
我一个人可承受不了玛格丽特对我的打击.
于是我想到我父亲正与我在同一个城市,十分钟后我就可以到他身边了,而且他会分担我的痛苦,无论这种痛苦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像个疯子.像个小偷似的奔跑,一直跑到巴黎旅馆,看见我父亲的房门上插着钥匙,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他正在看书.
看到我出现在他面前,他并不怎么惊奇,好像正在等着我似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倒在他怀抱里,我把玛格丽特的信递给他,听任自己跌倒在他的床前,我热泪纵横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二十三
当生活中的一切重新走上轨的时候,我不能相信新的一天对我来说跟过去的日子会有什么两样.有好几次我总以为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起来的事情使我没有能在玛格丽特家里过夜,而如果我回布吉瓦尔的话,就会看到她像我一样焦急地等着我,她会问我是谁把我留住了,让她望眼欲穿.
当爱情成了生活里的一种习惯,再要想改变这种习惯而不同时损害生活中所有其他方面的联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不得不经常重读玛格丽特的信,好让自己确信不是在做梦.
因为精神上受到刺激,我的身体几乎已经垮了.心中的焦虑,夜来的奔波,早晨听到的消息,这一切已使我精疲力竭.我父亲趁我极度衰弱的时候要我明确地答应和他一起离开巴黎.
他的要求我全部同意了,我没有力量来进行一场争论,在刚遭到那么些事情后,我需要一种真挚的感情来帮助我继续活下去.
我父亲非常愿意来医治我所遭到的创伤,我感到十分幸福.
我能记得起来的就是那天五点钟光景,他让我跟他一起登上了辆驿车.他叫人替我准备好行李,和他的行李捆在一起放在车子后面,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就把我带走了.
我茫然若失.当城市消失在后面时,旅程的寂寞又勾起了我心中的空虚.
这时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我父亲懂得,任何言语,即使是他说的也安慰不了我,他一句话也不和我讲,随我去哭.只是有时候握一下我的手,好像在提醒我有一个朋友在身边.
晚上我睡了会儿,在梦里我见到了玛格丽特.
我突然惊醒了,弄不懂我怎么会坐在车子里面.
然后我又想到了现实情况,我的头垂在胸前.
我不敢跟父亲交谈,总是怕他对我说:"我是不相信这女人的爱情的,你看我说对了吧."
他倒是没有得理不让人,我们来到了C城,一路上他除了跟我讲些与我离开巴黎的原因毫不相干的话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提.
当我抱吻我的妹妹时,我想起了玛格丽特信里提到的有关她的话.但我立即懂得了无论我妹妹有多么好,她也不能使我忘掉我的情妇.
狩猎季节开始了,我父亲认为这是给我解闷的好机会,所以他跟一些邻居和朋友组织了几次狩猎活动,我既不反对也无热情的参加了,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气,自从我离开巴黎后,我的所有行动都是没精打采的.
我们进行围猎,他们叫我守在我的位置上,猎枪被我卸掉了子弹放在身旁,我却陷入沉思.
我看着浮云掠过,听任我的思想在寂寞的原野上驰骋.我不时听到有个猎人在叫我,告诉我我有只野兔在我离十步远的地方.
所有这些细节都逃不过我父亲的眼睛,他可没有因为我外表的平静而被蒙骗.他很清楚的知道,无论我的心灵受了多大的打击,总有一天会产生一个可怕.还可能是危险的反作用,他一面尽量装得不像在安慰我,一面极力设法替我消愁解闷.
我妹妹当然不知道个中奥秘,但我这个一向是心情愉快开朗的人突然一下子会变得这样郁郁寡欢,心事重重这令她很费解.
有时我正在黯然伤神,突然发现我父亲忧心忡忡的目光,我伸手过去握了握他的手,似乎在默默无言地请求他原谅我无法自主地给他带来的痛苦.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我已经不能再忍受下去了.
玛格丽特的形象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我一直都深深地爱着这个女人不管过去还是现在,根本不能一下子就把她丢在脑后,我要么就爱她,要么就恨她,尤其是无论是爱她还是恨她,我必须再见到她,而且必须立即见到她.
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就牢牢地生了根,这种顽强的意志在我久无生气的躯体里又重新出现了.
这并不是说我想在将来,在一个月以后或在一个星期以后再看到玛格丽特,而是在我有了这个念头的第二天我就要见到她;我跟父亲讲我不得不离开他,巴黎有些事等着我去办理,不过我很快就会回来.
我要去巴黎的原因一定被他猜到了,因为他坚持不让我走;但看到我当时满腔怒火,如果实现不了这个愿望可能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他几乎流着眼泪,抱吻了我,要求我尽快回到他的身边.
我根本没睡过觉一直到巴黎.
巴黎到了,我不知道,我要干些什么?首先当然是要去看看玛格丽特怎么样了.
我到家换好衣服,因为那天天气很好,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到了香榭丽舍大街.
半个小时后,我远远地看到了玛格丽特的车子从圆形广场向协和广场驶来.
她的马匹已赎回来了,车子还是没变,不过车上却没有她.
一看到她不在马车里,我就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玛格丽特正由一个我过去从没见过的女人陪伴着徒步走来.
经过我身旁的时候,她脸色发白,嘴唇抽了一下,一种痉挛性的微笑浮在脸上.而我呢,我的心剧烈地跳动,冲击着我的胸膛,但我总算还保持了冷静的脸色,淡漠地向我过去的情妇弯了弯腰,她几乎立即就向马车走去,跟她的女朋友一起坐上马车.
我了解玛格丽特,这次不期而遇一定让她惊慌失措.她一定晓得我已经离开了巴黎,因此她对我们关系破裂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后果放下了心.但她重新看到我回来,而且劈面相逢,我脸色又是那么苍白,她一定知道我这次回来是有意图的,她一定在猜想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我看到玛格丽特日子不怎么好过,如果我可以给她些帮助来满足我的报复心理,我可能会原谅她,一定不会再想给她什么苦头吃.但,至少表面上看来她很幸福,别人已取代了我供应她那种我不能继续供应的奢侈生活.我们之间关系的破裂是她一手造成,因此带有卑鄙的性质,她必须为我受到的痛苦付出代价,因为我的自尊心和我的爱情都受到了侮辱.
我不能对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漠然处之;也许我的无动于衷最能使她感到痛苦;不仅在她眼前,而且在其他人眼前,我都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我试着装出一副笑脸,跑到普律当丝家里.
她的女佣人进去通报我来了,并要我在客厅里稍候片刻.
迪韦尔诺瓦太太终于出现了,我被带到她的小会客室里;当我坐下的时候,只听到客厅里开门的声音,地板上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楼梯平台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打扰您了吗?"我问普律当丝说.
"没有的事,玛格丽特刚才在这儿,她一听到通报您来了,她就逃了,刚才出去的就是她."
"这么说,现在她害怕我了?"
"不是的,她是怕您见到她后会觉得讨厌."
"那又为什么呢?"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竭力让呼吸自然一些,接着又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可怜的姑娘离开我就是为了重新得到她的车子.她的家具和她的钻石,她这样做很对,我不该责怪她,今天我已看到过她了."
"在哪里?"普律当丝说,她打量着我,仿佛在怀疑我这个人是不是就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多情种子.
"在香榭丽舍大街,她跟另外一个不认识的非常漂亮的女人在一起.那个女人是谁呀?"
"什么样的?"
"一头鬈曲的金黄色头发,身材苗条,蔚蓝色的眼睛,长得很漂亮."
"啊,这是奥林普,她的确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
"她现在有主了吗?"
"还没准主儿."
"她住在哪儿?"
"特隆歇街......号,啊,原来如此,难道您是想打她的主意吗?"
"将来的事谁也不会知道."
"那玛格丽特怎么办?"
"要说我一点也不想念她,那是撒谎.但我这个人非常讲究分手的方式,玛格丽特那么随随便便地就把我打发了,这让我觉得我过去对她那么多情是太傻了,因为我以前的确是深深地爱这个姑娘."
您一定想象得出我是用什么样的声调说这些话的,我的额上沁出了汗珠.
"她是非常爱您的,嗳,她一直爱您的.因为她今天遇到您以后马上就来告诉我,这就是证据.她来的时候浑身发抖,好像在生病一样."
"那她对您说什么了?"
"她对我说,'她一定会来看您的,,,请求您原谅她."
"您可以对她这样说,我已原谅她了.但她只不过是一个好心肠妓女;她这样对待我,我本是早该预料到的,我甚至还感谢她有这样的决心.因为今天我还在自问我那种要跟她永不分离的想法会有什么后果.那时我简直荒唐透了."
"如果她知道您已经和她一样认为必须这么做,她一定会十分高兴.亲爱的,她当时离开您正是时候.她曾经提过要把她的家具卖给他的那个混蛋经纪人,她的债主已经被找到了,问他们玛格丽特到底欠了他们多少钱;那些人害怕了,准备过两天就进行拍卖."
"那现在都还清了吗?"
"几乎还清了."
"谁出的钱?"
"N伯爵,啊!我亲爱的!有些男人是专门干这事的.一句话,他给了两万法郎;但是他也终于达到目的了.虽然他很清楚玛格丽特并不爱他,他却并不因此亏待她.您已经看到了,他把她的马买了回来,还有她的首饰,他给她的钱跟公爵给她的一样多;假如她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这人倒是个理想的对象."
"她在干什么呢?她一直住在巴黎吗?"
"她怎么也不愿意回布吉瓦尔,自从您走了后.所有她那些东西还是我到那儿去收拾的,甚至还有您的东西,它们被另外包了个小包,回头您可以叫人到这儿来取.您的东西全在里面,除了只小皮夹子,上面有您名字的起首字母.玛格丽特,把它拿走了,现在在她家里,假如您一定要的话,我再去向她要回来."
"让她留着吧,"我讷讷地说,因为在想到这个我曾如此幸福地待过的村子,想到玛格丽特一定要留下一件作纪念的东西,我不禁感到心酸,眼泪直往外冒.
我可能会跪倒在她脚下,如果她在这个时候进来的话.我那复仇的决心也许会烟消云散.
"此外,"普律当丝又说,"我从来也没看到她像现在这副模样,她几乎不再睡觉了,她到处去跳舞,吃夜宵,有时甚至还喝得醉醺醺的.最近一次夜宵后,她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医生刚允许她起床,她又不要命地重新开始这样的生活,您想去看看她吗?"
"有何必要呢?我是来看您的,您,因为您一直很亲切地对我,我认识您比认识玛格丽特早.正是亏了您,我才做了她的情人;也就是亏了您,我才不再做她的情人了,不是这样的吗?"
"啊,天哪,我尽了所有可能让她离开您,我想将来就不会被您埋怨了."
"这样我得加倍感激您了,"我站起来接着说,"因为我讨厌这个女人,她把我对她说的话太当真了."
"您要走吗?"
"是的."
我已了解得够多了.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您?"
"你们不久就会见面的,再见."
"再见."
普律当丝一直把我送到门口.我眼里含着愤怒的泪水回到家里,胸中怀着复仇的渴望.
这么说来玛格丽特真的像别的姑娘一样啦;她过去对我的真挚爱情还是敌不过她对昔日那种生活的欲望,敌不过她对车马和欢宴的需要.
晚上我睡不着,我就这么想着.如果我真能像我装出来的那么冷静,平心静气地想想,我可能会在玛格丽特这种新的火热的生活方式里看出她希望以此来摆脱一个纠缠不休的念头,消除一个难以磨灭的记忆.
不幸的是那股邪恶的激情一直纠缠着我,我一门心思想找个方法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人.
喔!男人在他那狭隘的欲望受到伤害时,变得有多么渺小和卑鄙啊!
我见过的那个跟玛格丽特在一起的奥林普,即使不是玛格丽特的女朋友的话,至少也是她回到巴黎以后来往最密切的人.奥林普正好要举行一次舞会,我料到玛格丽特也一定会去参加,我就设法去弄了张请帖.
当我怀着痛苦的心情来到舞会时,舞会上已经相当热闹了.大家一边跳着舞,一边大声叫喊.在一次四组舞里,我看见玛格丽特在跟N伯爵跳舞,N伯爵对自己能够炫耀这样一位舞伴显得很神气,他仿佛在跟大家说:
"她是我的女人."
我背靠在壁炉上,正好面对着玛格丽特,我看着她跳舞.她在看见我时就会不知所措,我看着她,随随便便地用手和眼睛跟她打了个招呼.
当我想到在舞会结束后,陪她走的是这个有钱的笨蛋不再是我时;当我想到在他们回到她家里后可能要发生的事情时,血涌上了我的脸,我要破坏他们的爱情.
展现在全体宾客的面前的是女主人美丽的肩膀和半裸着的迷人的胸脯在四组舞以后,我走过去向她致意.
这个姑娘很美,从身材来说比玛格丽特还要美些.当我跟奥林普讲话的时候,从玛格丽特向她投过来的那些眼光更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做了这个女人的情人的男人就可以和N先生感到同样的骄傲,而且她的姿色也足以引发玛格丽特过去在我身上引起过的同样的情欲.
她那时候没有情人.要做她的情人并不难,只要有钱摆阔,引她注意就行了.
我下决心要让这个女人变成我的情妇.
我一边跟奥林普跳舞,一边开始扮演起追求者的角色.
半个小时后,玛格丽特脸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她穿上皮大衣,匆匆离开了舞会.
■二十四
这已够她受的了,但还不行.我知道我有控制这个女人的力量,我卑鄙地滥用了这种力量.
如今我想到她已经死了,我自问天主是不是会原谅我让她所受的痛苦.
夜宵时热闹非凡,夜宵后开始赌钱.
我坐在奥林普身,我下注的时候很大胆,这不引起她的注意.不一会儿,我就赢了一两百个路易,我把这些钱摊在我面前,她贪婪地注视着.
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赌博上,而是在观察她.整个晚上我一直没输过,我拿钱给她赌,因为她已经把她面前的钱全都输光了,也许把她家里的钱也都输光了.
清晨五点钟时大家都散了.
我共赢了三百个路易.
所有的赌客都已下楼,谁也没有发觉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后面,因为那些客人里面没有一位是我朋友.
奥林普亲自在楼梯上照亮,当我正要和大家一样下楼时,我转身向她走去对她说:
"我想跟您谈谈."
"明天吧,"她说道.
"不,就现在."
"您想跟我谈什么呢?"
"您马上会知道的."
我们又回到了房里.
"您输了,"我对她说道.
"不错."
"您家里的钱都被输光了吧."
她迟疑着没回答.
"您说实话吧."
"好吧,是这样."
"我一共赢了三百路易,全在这里,如果您愿意在这儿我留的话."
同时我把金币扔在桌上.
"您怎么提出这种要求?"
"老天!因为我爱您."
"不是这样的,因为您爱着玛格丽特,您是想做我的情人来报复她.我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被欺骗的.遗憾的是我太年轻,太漂亮,接受您要我扮演的角色是不合适的."
"这么说来,您要拒绝了?"
"是的."
"难道您肯白白地爱我吗?那我是不会接受的.您想,亲爱的奥林普,我本来可以派人带着我的条件来代我送上这三百个路易,这样您可能会接受的.可我想还是和您当面谈比较好.接受吧,别管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您说您长得漂亮,那我爱上您也就不足为奇了."
玛格丽特跟奥林普一样是个妓女,但我在第一次看见她时决不敢对她说我刚才对这个女人说的话.因为我爱玛格丽特,这说明了我感到在玛格丽特身上有些这个女人身上所缺少的东西.甚至就在我跟她谈这次交易的时候,虽然她长得千娇百媚,我还是非常讨厌这个只和我谈生意的女人.
当然啦,最后她还是接受了.中午我从她家里出来时已是她的情人了.为了我给她的六千法郎,她认为不能不好好地和我说些情话,亲热一番;但我一离开她的床,就把这一切抛在脑后了.
但是也有人为了她而倾家荡产.
从这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虐待玛格丽特.奥林普和她不再见面了,原因您也可想而知.我送了一辆马车和一些首饰给我新结交的情妇.我赌钱,最后我就像个爱上了奥林普这样一个女人的男人一样做了各种各样的荒唐事,我又有了新欢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普律当丝也被我骗了,她终于也相信我已完全忘记了玛格丽特.对玛格丽特来说,要么她已经猜到了我这样做的动机,要么她和别人一样被骗了.她怀着高度的自尊心来应付我每天给她的侮辱.不过她看上去非常痛苦,因为不论我在哪里遇到她,她的脸色总是一次比一次苍白,一次比一次忧伤.我对她过于强烈的爱情以致变成了仇恨,看到她每天都这样痛苦,我心里异常舒服.有几次在我卑鄙残酷地折磨她时,她用苦苦哀求的眼光望着我,以致我对自己扮演的这种角色都感到脸红,我差点要求她原谅我了.
但这种内疚的心情转瞬即逝,而奥林普最后也把自尊心全都撇在一边,她知道只要折磨玛格丽特就可以从我这得到她需要的一切.她不断地挑唆我和玛格丽特为难,只要机会她就凌辱玛格丽特,像每个后面有男人撑腰的女人一样,她的手段总是非常卑劣的.
玛格丽特最后只能不再去参加舞会,也不去戏院看戏了,她害怕在那些地方见到奥林普和我.这时候写匿名信就代替了当面挑衅,只要是见不得人的事,就往玛格丽特身上栽;让我情妇去散布,我自己也去散布.
只有疯子才可能做出这些事情来,那时我精神亢奋,就像一个灌饱了劣酒的醉汉一样,很可能手里在犯罪,脑子里还没有意识到.在干这一切事情的时候,我心里是非常痛苦的.面对我这些挑衅,玛格丽特的态度是安详而不轻蔑,尊严而不鄙视,这让我觉得她比我高尚,但这促使我更生她的气.
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奥林普在哪里找到了玛格丽特,这次玛格丽特没有放过这个侮辱她的蠢姑娘,直到奥林普不得不让步才罢休.奥林普回来时怒气冲冲,玛格丽特则在昏厥中被抬了回去.
奥林普回来后,对我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她对我说,玛格丽特看到她只有一个人就想报仇,因为是我的情妇.奥林普要我写信告诉她,今后不管我在不在场,她都应该尊敬我所爱的女人.
不用多说,我同意这样做了.我把费尽心思找到的挖苦的.羞辱的和残忍的话一古脑儿全写在这封信里面,这封信我当天就寄到了她家里.
这次打击太厉害了,这个不幸的女人不能再这样默默地忍受了.
我猜想一定会收到回信的.所以我一整天没出门.
两点钟光景有人拉门铃,我看到普律当丝进来了.
我试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她找我有什么事.这天迪韦尔诺瓦太太可一丝笑容也没有,她用一种严肃而激动的声调对我说,自从我回到巴黎后,也就是说将近三个星期以来,我不停地不折磨玛格丽特,因此她生病了.昨天晚上那场风波和今天早晨那封信使她躺倒在床上.
总之,玛格丽特并没有责备我,而是托人来向我求情,说她精神上和肉体上再也无法忍受我对她的所作所为.
"我被戈蒂埃小姐从她家里赶走了,"我对普律当丝说,"那是她的权利,但她要侮辱一个我所爱的女人,还借口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情妇,这我是决不能答应的."
"我亲爱的朋友,"普律当丝对我说,"您受了一个既无头脑又无心肝的姑娘的影响;您爱她,这是真的,但是这不能成为可以欺凌一个不能自卫的女人的理由呀."
"让戈蒂埃小姐把N伯爵给我打发走,我就算了."
"您很清楚她不可能这样干的.因此,亲爱的阿尔芒,您让她安静点吧.如果您看到她,您会因您对待她的方式感到惭愧.她脸色苍白,整咳嗽,她快要不行了."
普律当丝把手给我,又加了一句:
"来看看她吧,您来看她,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我不愿意碰到N先生."
"N先生绝对不会在她家里,她把他赶走了."
"倘使玛格丽特一定要见我,她知道我住在哪儿,让她来找我好啦,我不会再到昂坦街去了."
"那么您会好好接待她吗?"
"一定会招待周到."
"好吧,我敢肯定她会来找你的."
"那让她来吧."
"今天您要出去吗?"
"整个晚上我都在家里."
"我去跟她说."
普律当丝离开了.
我甚至没给奥林普写信,告诉她我不再需要她了,对这个姑娘我是随随便便的.一星期我难得和她过上一夜.我相信她会从大街上随便哪一家戏院的男演员那里得到安慰的.
我吃晚饭时出去了一下,几乎立刻就赶了回来.我让人把所有的炉子都点上火,还把约瑟夫给打发走了.
我无法把我等待时的那一个小时里的种种想法告诉您,我心情太激动了.当我在九点左右听到门铃声的时候,我百感交集,心乱如麻,去开门的时候,只得扶着墙壁以防跌倒.
幸好会客室里光线暗淡,我那变得难看的脸色不会被人看到.
玛格丽特走进来了.
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蒙着面纱,我几乎认不出她在面纱下的脸容.
她走进客厅,揭开面纱.
她的脸像大理石般惨白.
"我来了,阿尔芒,"她说道,"我知道您希望我来,就来了."
随后,她低下头,双手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我向她走过去.
"您怎么啦?"我对她说,我听见我的声音都变调了.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她已经泣不成声无法开口.过了会儿,她平静了一些,就对我说:
"我被您害得好苦,阿尔芒,而我却没什么对不起您."
"没有什么对不起我吗?"我带着苦笑争辩.
"除了环境逼得我不得不做的之外,我没有做什么."
我看到玛格丽特时心里所产生的感觉,不知道在您的一生中是否感受过,或在将来是否会感受到.
上次她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就是坐在她刚坐下的地方.只不过从此后,她已成为别人的情妇;她的嘴唇不是被我,而是被别人吻过了,但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把嘴唇凑了上去.我觉得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着这个女人,甚至比以前爱得还要强烈些.
然而我很难开口谈为什么叫她到这里来的理由,玛格丽特大概了解我的意思,因为她接着又说道:
"我打扰您了,阿尔芒,我来请求您两件事:原谅昨天我对奥林普小姐说的话;别再折磨我,饶了我吧.不管您是不是有意的,从您回来以后,您给了我很多痛苦,我已经受不了啦,即使像我今天早晨所受的痛苦的四分之一,我也受不了啦!您是可怜我的,对不对?而且您也明白,像您这样一个心肠好的人,还有很多比对一个像我这样多愁多病的女人报复更高尚的事要干呢.您摸摸我的手,我在发烧,我不是为了来向您要求友谊而离开卧床的,而是请求您别再将我放在心上了."
我拿起玛格丽特的手,她的手果然烧得烫人,这可怜的女人裹在天鹅绒大衣里面的身体,不停哆嗦.
我把她坐着的扶手椅推到火炉边.
"您认为我就不痛苦吗?"我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先在乡下等您,后来又到巴黎来找您,我在巴黎只找到了那封几乎使我发疯的信.
"您怎么能欺骗我呢,玛格丽特,在从前我是多么爱您啊!"
"不要谈这些了,阿尔芒,我不是来跟您谈这些的.我希望我们不要像仇人似的见面,仅此而已.我还要跟您再握一次手,您另有了位您喜欢的.年轻貌美的情妇,愿你俩幸福,把我忘了吧."
"那么您呢,您一定是很幸福的啦?"
"我的脸上能看出是个幸福的女人吗?阿尔芒,别拿我的痛苦来开玩笑,您比谁都清楚我痛苦的原因与程度."
"如果您真像您所说的那样不幸,那么您要改变所有的一切也只取决于您自己呀."
"不,我的朋友,我的意志犟不过客观环境,您似乎是说我顺从了我做妓女的天性.不是这样的,我服从了一个严肃的需要,这些原因您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您也会因此而原谅我."
"这些原因为什么不在今天就告诉我呢?"
"因为这些原因也不可能让我们重归于好,也许还会令您疏远您不该疏远的人."
"这些人又是谁?"
"我不能对您说."
"那么您在撒谎."
玛格丽特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当我在心里把这个形容枯槁.哭哭啼啼的女人与那个在喜剧歌剧院嘲笑我的姑娘作比较时,我不能够看着她的沉默和痛苦的表情而无动于衷.
"您不能走,"我把她拦在门口说道.
"为什么呢?"
"因为,虽然您这样对待我,我一直是爱您的,我要把您留在这里."
"为了在明天赶我走,是吗?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个人的缘分已经完了,不可能破镜重圆了;否则您可能会轻视我,而现在您仅是恨我."
"不,玛格丽特,"我嚷道,觉得一遇上这个女人,所有的爱和欲望都复苏了,"不,我会把一切都忘记的,我们将像过去曾经相许过的那样幸福."
玛格丽特疑惑地摇摇头,说:
"我不就是您的奴隶,您的一条狗吗?您想怎样就怎样吧,把我拿去吧,我是属于您的."
她脱下大衣,除下帽子,把它们全扔在沙发上,突然她开始解连衣裙上衣的搭扣,由于她那种疾病的一种经常性反应,血从心口涌上头部,使她透不过气来.
紧接着是一阵嘶哑的干咳.
"派人去告诉车夫,"她接着说,"把车子驶回去."
我亲自下楼去把车夫打发走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玛格丽特躺在炉火前,由于发冷牙齿格格直响.
我把她抱在怀里,帮她脱衣服,她全身冰冷,一动也不动,我把她抱到了床上.
于是我坐在她身边,我试着用爱抚来暖和她,她一句话也不跟我说,只对我微笑着.
喔!这真是一个奇妙的夜晚,玛格丽特的生命几乎全部倾注在她的狂吻里面.我是如此地爱她,以致在我极度兴奋的爱情之中,我曾想到是不是杀了她,让她永远不属于别人.
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都像这样地爱上一个人的话,就只会剩下一具躯壳了.
天亮时,我们两人都醒了.
玛格丽特脸色灰白.她什么也不说,大颗的泪珠不时从眼眶里滚落到她的面颊上,像金刚钻般闪闪发光,她不住地张开疲乏无力的胳臂来拥抱我,又无力地垂落到床上.
有时我想我可以把离开布吉瓦尔以来的事统统忘记掉,我对玛格丽特说:
"你愿不愿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巴黎吧."
"不,不,"她几乎带着恐惧地说,"我们以后会非常不幸的,我不能再让你幸福,但是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你就可以把我随心所欲,不论白天或者黑夜,只要你需要我,你就来,我就属于你的,但不要再把你的前途和我的前途连在一起,这样你会非常不幸,也会使我非常不幸.
"我现在还算是一个漂亮姑娘,好好享用吧,但别向我要求别的."
在她走了后,我感到寂寞孤单,非常害怕.她走了已有两个小时了,我还是坐在她适才离开的床上,凝视着床上的枕头,上面还留着她头形的皱褶,一边考虑着在爱情和嫉妒之间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五点钟,我去昂坦街了,我也不知道我上那儿去干什么.
给我开门的是纳尼娜.
"夫人不能接待您,"她尴尬地跟我说.
"为什么呢?"
"因为N伯爵先生在这儿,他不让任何人进去."
"啊,"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忘了."
我像个醉汉似的回到了家里,您知道在那嫉妒得发狂的一刹那我干了什么吗?这一刹那就足够我做出件可耻的事,您猜我干了什么?我心想这个女人在嘲笑我,我想象她在跟伯爵两人促膝谈心,对他重复着她昨天晚上对我讲过的那些话,还不让我打扰他们.于是我拿起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写了以这张纸条一起给她送了去.
今天早晨您走得太匆忙,我忘了付钱给您.这是您的过夜钱.
送走这封信以后,我就出去了,似乎想逃避做了这件卑鄙的事情以后出现的一阵内疚.
我到奥林普家里去,我见到她正在试穿衣服,当我们只剩下两个人时,她就唱些下流的歌曲给我开心.
这女人完全是不知羞耻.没有心肝.没有头脑的妓女的典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因为也许有别的男人会跟她一起做我跟玛格丽特一起做过的那种美梦.
她向我要钱,我给了她,于是就可以走了.我回到了自己家里.
玛格丽特没给我回信.
我无法想象说第二天我是在怎样激动的心情下度过的.
六点半,一个当差给我送来一封信,里有我那封信和那张五百法郎的钞票,此外一个字也没有.
"是谁把这一封信交给您的?"我问那个人.
"一位夫人,她和她的使女一起乘上了去布洛涅的驿车,她吩咐等驿车驶出庭院之后再把信交给您."
我急忙跑到玛格丽特家.
"太太今天六点钟动身到英国去了."看门人对我说道.
没什么可以再把我留在巴黎了,既没有恨也没有爱.这一切冲击已使我精疲力竭.我的一个朋友要到东方去旅行,我对父亲说我想和他一起去;我父亲给了我些汇票和介绍信.八九天后,我在马赛上了船.
在亚历山大,我从一个我曾经在玛格丽特家里见过几面的大使馆随员那里,知道了这个可怜的姑娘的病情.
于是我写了封信给她,她写给我一封回信,我是在土伦收到的,您已经看到了.
我立即就动身回来,以后的事您都知道了.
现在您只需读一下朱利.迪普拉交给我的那些日记就可以了,这是我刚才对您讲的故事的不可或缺的补充.
■ 二十五
阿尔芒的长篇叙述,常常因为流泪而中断.他很费力的讲着,把玛格丽特亲手写的几页日记交给我以后,他就双手捂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可能是在凝思,也可能是想睡会儿.
过了会儿,我听到一阵比较急促的呼吸声,阿尔芒已经睡着了,但是睡得不那么熟,一点轻微的声音就会把他惊醒.
下面就是我看到的内容,我一字不改地抄录下来:
今天是十二月十五日,我已病了三四天了.今天早晨我躺在床上,天色阴沉,我心情也很忧郁;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在想您,阿尔芒.而您呢,我在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您到底在哪儿啊?我听人说,您在离巴黎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您已把我忘记了.总之,愿您幸福,我一生中仅有的欢乐时刻是您给我的.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把我过去的行为给您作一番解释,我已经给您写过一封信,但是一封由我这样一个姑娘写的信,很可能被看作是满纸谎言;除非我死了,由于死亡而让这封信神圣化;除非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份忏悔书,才会有人相信.
今天我病了,我可能就此一病至死.因为我一直预感到我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我母亲是得肺病死的,这种病是她留给我的唯一遗产;而我一贯的那生活方式只会使我的病情加重.我不愿意悄悄离去而不让您弄清楚关于我的一切事情,万一您回来的时候,您还在留恋那个您离开前爱过的那一个可怜姑娘的话.
以下是这封信的内容,为了给我的辩解提供一个新的证明,我是非常高兴将它再写一遍的.
阿尔芒,您还记得吗?在布吉瓦尔的时候,您父亲到来的消息是如何把我们吓了一跳的吧;您还记得您父亲的到来引起我不由自主的恐惧吧;您还记得您在那天晚上讲给我听的关于您和他之间发生的事吧.
第二天,当您还在巴黎等着您父亲.可是等不到他的时候,一个男人来到我家里,交给我一封迪瓦尔先生的信.
这封信我现在附在这里,它以极其严肃地措辞要求我第二天借故把您遣开,以便接待您父亲;您父亲有话要跟我谈,他特别叮嘱我一点也不要把他的举动告诉您.
您还记得您回来后,我是怎样坚持要您第二天再到巴黎去的吧.
您走了一个小时以后,您父亲就来了.他严峻的脸色给我的印象也不用我对您多说了.您父亲的脑子里只有旧观念,他认为所有妓女都是些没有心肝.没有理性的生物,她们是榨钱的机器,就如同钢铁铸成的机器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把递东西给它的手压断,毫不留情.不分好歹地粉碎保养和驱使它的人.
您父亲为了要我同意接待他,写了封很得体的信给我;但他来了以后却不像他信上所写的那样客气.谈话开始的时候,他盛气凌人,傲慢无礼,甚至还带着威胁的口吻,以致我不得不叫他明白这是在我的家里,要不是为了我对他的儿子有真挚感情,我才不会向他报告我的私生活呢.
迪瓦尔先生稍许平静了些,不过他还是对我说他不能再听任他儿子为我而倾家荡产.他说我长得漂亮,这简直是一定的,但是无论我怎么漂亮,也不应该凭借我的姿色去挥霍无度,去牺牲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途.
对这个问题只能用一件事来回答,是不是?我只有提出证据说明,自从我成为您的情妇之后,为了保持对您忠实,又不再要求过超出您经济能力的钱财,我不惜作出了一切牺牲.我拿出当票来给他看,有些我不能典当的东西我卖掉了,我拿出买主的收条给他看,还告诉您父亲,为了跟您同居而又不要成为您过重的负担,我已经决定变卖我的家具来还债.我把我们的幸福,您对我讲过的比较平静和比较幸福的生活讲给他听,他终于明白了,把手伸给我,要我原谅他开始时对我持的态度.
接着他对我说道:
"那么,夫人,如果这样我就不能用指责和威胁,而是用请求来请您作出一种牺牲,这种牺牲比您已为我儿子所作的牺牲还要大."
我一听到这个开场白就全身颤抖.
您父亲向我走来,抓住我两只手,亲切地接着说道:
"我的孩子,请您千万别把我就要跟您讲的话往坏的方面想;不过您要懂得生活对于心灵有时候是残酷的,但这是一种需要,因此必须忍受.您心地好,您的灵魂里有很多是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她们也许看不起您,但却比不上您.不过请您想一想,一个人除了情妇之外还有家庭;除了爱情之外还有责任;要想到一个人在生活中经过了充满激情的阶段后就到了需要受人尊敬的阶段,这就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地位来巩固.我儿子没有财产,但他准备把他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财产过户给您.如果他接受了您即将作出的牺牲,他也许出于荣誉和尊严要把他这笔财产给您作为报答.您有了这笔财产,以后就永远不会受苦.但您的这种牺牲他不能接受,因为社会不接受您,人们会以为同意接受您的牺牲可能出自于一个不光彩的原因,以致玷辱我家的门楣.人们可不管阿尔芒是不是爱您,您是不是爱他;人们可不管这种相互之间的爱情对他是否一种幸福,对您是不是说明在重新做人;人们只看到一件事,那就是阿尔芒.迪瓦尔竟然能容忍一个妓女,我的孩子,请原谅我不得已而对您说这些话,容忍一个妓女为了他而把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往后的日子就是埋怨和懊悔,相信这句话吧,对您和别人都一样,你们两个人就套上了条你们永远不能砸碎的锁链.那时你们怎么办呢?你们的青春将要消逝,我儿子的前途将被断送;而我作为他的父亲,我原本等待着两个孩子的报答,却只能有一个孩子来报答我了.
"您年轻漂亮,生活会安慰您的;您是高贵的,做件好事可以赎清您很多过去的罪过.阿尔芒认识您才六个月,他就忘记了我.我给他写了四封信,他一次也没给我回信,也许我死了他也不知道呢!
"阿尔芒是那么爱您,不论您怎样下决心改变自己,他也决不会因他的景况不佳而让您过苦日子的,而清苦生活跟您的美貌是不相称的.到那时,谁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事来!我知道他已经在赌钱了,我也知道他没有对您讲过;但他很可能在感情冲动的时候,把我多年积蓄起来的钱输掉一部分.这些钱是我女儿置嫁妆用的,也是为了阿尔芒,也是为了我老来能有个安静的晚年而储存起来的,还得准备对付其他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情.
"再说您是不是敢肯定您再也不会留恋为了他而抛弃的那种生活呢?您过去是爱他的,您是不是能肯定以后决不再爱别人呢?随着年龄的增长,如果爱情的梦想让位于对事业的勃勃雄心,你们的关系就会给您情人的生活带来某些您可能无法逾越的障碍,到那时,您会很痛苦?夫人,这一切您要考虑考虑,您爱阿尔芒,您就只能够用这个方式向他证明您的爱情:为他的前途而牺牲您的爱情.现在还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可是以后会发生的,可能比我预料的还要糟.阿尔芒可能会嫉妒一个曾经爱过您的人,他会向他挑衅然后和他决斗,最后他会被杀死.您想想,到那时候,在这个要求您为他儿子生命负责的父亲面前,您将会感到有多么痛苦啊!
"总之,我的孩子,把一切全告诉了您吧,因为我还没有把一切全说出来,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巴黎吗,我有一个女儿,我刚才跟您提到过她,她年轻漂亮,如一个天使那样纯洁.她在恋爱,也同样在把这种爱情当作她一生的美梦.我把这一切都写信告诉阿尔芒了,可是他的全部心思都在您身上,他没有给我写回信.现在我的女儿快要结婚了,她要嫁给她所心爱的男人,她要走进一个体面的家庭,这个家庭希望能门当户对.我未来的女婿家庭知道了阿尔芒在巴黎的行为,向我宣称,假如阿尔芒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他们将尽弃前嫌.一个女孩子的前途就掌握在您手里了,她可从来没有冒犯过您啊,而且她是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的.
"您忍心去破坏她未来的美好生活吗?您下得了手吗?既然您这么爱阿尔芒,既然您痛悔前非,玛格丽特,把我女儿的幸福还给我吧."
我的朋友,面对这些过去我也曾反复考虑过的情况,我只能够吞声饮泣,而且这些事情出自于您父亲嘴里,这就更加证明了它们是非常现实的.我心里想着所有那些已经多次到了您父亲嘴边,但又不敢对我讲的话:我只不过是一个妓女,无论我讲得多么有理,这种关系看起来总是像一种自私的打算;我过去的生活已经使我没有权利来憧憬这样的未来,那么我必须对我的习惯和名誉所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总之,我爱您和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对我像父亲般的态度,我对他已产生了纯洁的感情,我就要赢得的这个正直的老人对我的尊敬,我相信以后也一定会使您尊敬我,所有这一切都在我心里激起了一个崇高的思想,这些思想使我在自己心目中变得已有了价值,并使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圣洁的自豪感.当我想到这个为了他儿子的前途而向我恳求的老年人,有一天他会让他女儿把我的名字当作一个神秘的朋友的名字来祈祷,我的思想境界就和过去截然不同了,占据了我的内心骄傲.
一时的狂热可能夸大了这些印象的真实性,可这就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朋友,对和您一起度过的幸福日子的回忆也在从另一边劝我,不过有了这些新的感情以后,我也就无法顾及这些劝告了.
"好吧,先生,"我一边流泪一边对您父亲说,"您相信我热爱您的儿子吗?"
"我相信的."迪瓦尔先生说.
"那是一种非常无私的爱情吗?"
"完全是的."
"我曾把这种爱情当作我生活的希望,梦想和安慰.您相信吗?"
"我完全相信."
"那么先生,就把我当做您女儿那样地吻我吧,我向您发誓.这个我所得到的唯一真正的纯洁的吻会给我战胜爱情的力量,一个星期以内,您儿子就会回到您身边,他也许会难受一个时期,但他从此就得救了."
"您真是一位高贵的姑娘."您父亲吻着我的前额对我说,"您要做的是一件天主也会赞同的事,但是我很担心您对我儿子将毫无办法."
"喔,请放心,先生,他会恨我的."
我们之间注定要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为了我,也同样为了您.
我写信给普律当丝,告诉她我答应了N伯爵先生的要求,要她去对伯爵说,我将与他们两人一起吃夜宵.
我封好信,也不跟您父亲说里面写了些什么,我邀请他到巴黎以后叫人把这封信按地址送去.
不过他还是问我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写的是您儿子的幸福."我回答他.
您父亲最后又吻了我一次.我感到有两滴感激的泪珠滴落在了我的前额上,这两滴泪珠就像对我过去所犯的错误的洗礼.就在我刚才同意委身于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一旦想到用这个新的错误所赎回的一切时我自豪得满脸生光.
这是非常自然的,阿尔芒;您曾跟我讲过您父亲是世界上最正直的人.
迪瓦尔先生坐上马车便走了.
可我毕竟是个女人,当我重新看见您时,我无法忍住泪水,可是我没有动摇.
今天我病倒在床上,也许直到死也不能离开这张床.我心里在想:"我做得到底对吗?"
当我们不得不离别的时刻越来越近时,我的感受您是亲眼看到的.您父亲已不在那里,没有人支持我了.一想到您要恨我,要看不起我,我惊慌失措,有一忽儿我几乎就要把一切都说给您听了.
有一件事您可能不会相信,阿尔芒,这就是我请求天主给我力量.天主已赐给了我向他祈求的力量,这就证明了我的牺牲他可以接受.
在那次吃夜宵的时候,我还是想要有人帮助,因为我不愿意知道我要做些什么,我如此怕我会失掉勇气!
有谁会相信我,玛格丽特.戈蒂埃,在想到又要有一个新情人的时候,居然会如此的悲伤?
为了忘却一切,我喝了好多酒,第二天醒来时我正发现我躺在伯爵的床上.
这就是事实全部真相,朋友,请您评判吧.原谅我吧,就像我已经原谅了您从那天起所给予我的一切苦难一样.
■二十六
在那决定命运的一夜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不用说您也知道,可是在我们分离以后我所受的痛苦您却是不知道,也是您无法想象的.
我知道您已被您父亲带走,可是我不相信您能离开我而长期这样生活下去,那天我在香榭丽舍大街遇到您时我很激动,然而我并不感到意外.
然后那一连串的日子就到来了,在那些日子里您每天里都要想出点新花样来侮辱我,这些侮辱可以说我都愉快地接受了,因为除了这种侮辱是您始终爱我的证据以外,我仿佛觉得您越是折磨我,等到您终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您眼里也就会显得更加崇高.
不要为我这种奇怪的牺牲精神感到惊奇,阿尔芒,您以往对我的爱情已经把我的心灵向着崇高的激情打开了.
可是我不是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坚强的.
在我为您作出牺牲和您回来之间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为了不使自己发疯,为了把我投入那种自我麻醉生活中去,我需要求助于肉体上的疲劳.普律当丝已经对您讲了,是不是?我一直像在过节一样,所有的舞会和宴饮我都参加.
在经过这样过度的纵情欢乐之后,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快些死去;而且,我相信这个愿望不久就会实现的,我的健康无疑是越来越糟了.在我请迪韦尔诺瓦太太来向您求饶的时候,我在肉体上与灵魂上都已极度衰竭.
阿尔芒,我不想再对您说,在我最后一次向您证明我对您的伟大的爱情时,您是怎样报答我的,这个女人是因为怎样的凌辱被赶出巴黎的.这个垂死的女人在听到您向她要求一夜恩爱的声音时感到无法拒绝,她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曾经一时以为这个夜晚可以把过去和现在重新连接起来.阿尔芒,您有权做您做过的事,别人和我上床,出的价钱并不老是那么高的!
于是我抛弃了一切,奥林普在N先生身边代替了我,有人对我说,她已告诉了他我离开巴黎的原因.G伯爵在伦敦,对他来说跟像我这样的姑娘的爱情关系只不过看作是一种愉快的消遣.他和跟他相好过的女人总是保持着朋友关系,既不怀恨在心,也不争风吃醋,总而言之他是一位阔老爷,他只向我们打开他心灵的一角,但是他的钱包倒不对我们关闭.我立刻想到了他,就去找了他,他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是他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个情妇,是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他怕与我之间的事情张扬出去对他不利,就把我甩给了他的朋友们.他们请我吃夜宵,吃过夜宵,其中一个人带走了.
您要我怎么办呢,我亲爱的朋友?
我应该自杀吗?这可能给您应该是幸福的一生带来不必要的内疚;再说,一个就要死的人为什么还要自杀呢?
我的躯壳已推动了灵魂,没有思想的东西,我行尸走肉般地过了一段这样的生活,随后我又回到巴黎,打听您的消息,这我才知道您已经出远门去了.我得不到任何一种支持,我的生活又恢复到两年前我认识您时一样了,我想再和公爵重归于好,可是我过分地伤了这个人的心,而老年人都是没有耐心的,也许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不是长生不老的.我的病况日益严重,我脸色苍白,我心情悲痛,我越来越瘦,购买爱情的男人在取货以前是要先看货色的.巴黎比我健康.比我丰满的女人多的是,大家有点把我忘记了,这些就是在今天以前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已经完全病倒了.我已写信给公爵问他要钱,因为我已经没有钱了,可债主们都来了,他们没有一点同情心,带着借据逼我还帐.公爵会给我回信吗?阿尔芒,您为什么不在巴黎啊!如果您在的话,您会来看我的,您来了会让我得到安慰.
十二月二十日
下雪的天气总是冷的可怕,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家里,三天来我一直都在发高烧,没有跟您写过一个字.没有什么新情况,我的朋友,每天我总是痴心妄想能收到您一封信,可是信没有来,而且肯定是永远不会来的了.男人都是硬心肠不给人宽恕.公爵并没有给我回信.
普律当丝又开始上当铺了.
我不停地咳血.啊!如果被您看见,一定会难受的.您是在一个阳光明媚,气候温和的环境中是很幸福的,不像我这样,冰雪的严冬整个地压在我胸口上.今天我起来了一会儿,隔着窗帘,我看到了窗外的巴黎生活,我已经跟这种生活绝缘了.有几张熟脸快步穿过大街,他们无比欢乐愉快,无忧无虑,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望望我的窗口.可是也有几个年轻人来过,留下了姓名.过去曾有过一次,我被病魔折磨的时候,您每天早晨都来打听我的病况,而那时候您尚不认识我,您只是在我第一次认识您的时候从我那里得到过一次无礼的接待.我现在又病了,我们曾经在一起过了六个月,但凡一个女人的心里能够容纳得下和能够给人的爱情,我都拿出来给了您.远方的,您在咒骂我,您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可这是命运促成您这样遗弃我的,这我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如果您在巴黎,您是不会离开我的床头与我的房间的.
十二月二十五日
我的医生不让我天天写信.的确,对往事的回首只能使我的热度升高.但是昨天我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使我感到舒服了些,这封信所表达的感情要远比带来的物质援助更加让我高兴.因此我今天可以写信给您了.这是您父亲寄来的信.下面正是这封信的内容.
夫人:
我刚刚知道您病了的消息,假如我在巴黎的话,我会亲自来探问您的病情,如果我儿子在身旁的话,我会叫他去打听您的消息的;但是我不能离开C城,阿尔芒已远在六七百法里之外.请允许我跟您写封简单的信吧.夫人,我非常关心您的病情,请您相信我,我诚挚地祝愿您早日痊愈.
我一位好朋友H先生要到您家里去,请接待他.我请他代我办一件事,我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回付.
致以最亲切的问候.
这就是我接到的那封信,您父亲有一颗高贵的心,您要好好地爱他,我的朋友,因为世界上没几个人值得去爱,这张签着他姓名的信纸比我们最著名的医生开出的所有的药方更要有效得多.
今天早晨H先生来了,他对迪瓦尔先生托付给他的微妙的任务仿佛显得很为难,他是专门来代您父亲带一千埃居给我的.我并不想要这钱,但是H先生对我说,假如我不收下的话会使迪瓦尔先生不高兴,迪瓦尔先生授权他先把这笔钱给我,随后再来满足我其他的需要.我接受了这个帮助,这个来自您父亲的帮助不能算是施舍.一旦您回来的时候已看不见我了,请把我刚才写的关于他的那一段话给他看,并告诉他,他好心给她写慰问信的那个可怜的姑娘在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流下了感激的眼泪,并且为他向天主祈祷.
一月四日
我刚捱过了一些非常痛苦的日子.我从来没想到肉体的痉也会这么厉害.呵!我那过去的生活啊!今天我加倍偿还了.
每天夜里都有人照料我,我呼吸困难.我可怜的一生剩余下来的日子就这样在说胡话和咳嗽中度过.
餐室里放满了朋友们送来的糖果和各式各样的礼物.在这些人中间,必定有些人希望我以后能他成为人们的女人.如果他们看到病魔已经把我折磨成了什么样子,我想他们肯定会吓得逃跑的.
普律当丝用我收到的新年礼物来送礼.
天气冷得都结冰了,医生对我说如果天气一直晴朗下去的话,过几天我就可以出去走走.
一月八日
昨天我坐着我的车子出门,天气很好.香榭丽舍大街车水马龙,这真是一个明媚的早春.四周一片欢乐的气象.我从来没奢望过,我还能在阳光下找到昨天那些使人感到喜悦.温暖和安慰的东西.
所有的熟人我几乎全碰到了,他们一直是那么笑逐颜开,忙于寻乐.向我投来侮辱的眼光!奥林普坐在一辆N先生送给她的漂亮的马车里经过,她想用眼光来侮辱我.她不知道我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虚荣心了.一个好心的青年,我的老相识,问我是否愿意去跟他一起吃夜宵,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十分希望认识我.
我没有办法,把我烧得无比滚烫的手伸给他.
我从未见过象他那么惊惶的脸色.
我四点钟回到家里,吃晚饭时胃口还十分好.
这次出门对我是极有好处的.
如果我可以康复,那该会有多好啊!
有一些人在前一天还灵魂空虚,在阴沉沉的病房里祈求早离人世,可是在看到了别人的幸福生活以后竟然也不舍得放弃这类好生活.
一月十日
希望病愈只不过是一个梦想.我又躺倒了,身上涂满了药膏灼得我发痛的.在过去千金难买的身躯今天恐怕是没人会要!
我们前世一定是作孽过多,再不就是来生将享尽荣华,因此天主才会使我们这一生历尽赎罪和磨炼的煎熬.
一月二十日
我始终很难受.
N伯爵昨天送钱给我,我没有接受.我不会要他的东西,就是为了他才害得您不在我身边.
哦!真怀念我们在布吉瓦尔的日子!此刻您会在哪里啊?
如果我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我一定要去朝拜那座我们一起住过的房子,可看来我只能被抬着出去了.
谁能告诉我明天还能否写信给您?
一月二十五日
这已经是十一个夜晚我没法安睡了,我闷得都透不过气来,每时每刻我都以为我要死了.医生嘱咐不能动笔.朱利.迪普拉陪着我,她倒允许我跟您写上几行.难不成在我死以前您就不会回来了吗?我们之间难道就这样完了吗?我似乎觉得只要您来了,我的病就会好的.但是病好了又有什么用呢?
一月二十八日
今天早晨我被一阵很大的声音惊醒了.睡在我房里的朱利马上跑到餐室里去.我听到朱利在跟一些男人争吵,但没有用处,她哭着回来了.
他们是来查封的.我对朱利说让他们去干他们称之为司法的事吧.执达吏戴着帽子走进了我的房间.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把他看见的东西都被登记下来,他似乎没有看见床上有一个垂死的女人,幸而法律仁慈,这张床总算设给查封掉.
他走的时候总算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可以在九天之内提出反对意见,可是他留下了一个看守!我的天啊,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这场风波使我的病加重了.普律当丝想去同您父亲的朋友要些钱,我反对她这样做.
一月三十日
今天早晨我收到了您的来信,这是我渴望已久的,您是否能及时收到我的回信?您还能见到我吗?多么幸福的日子,它使我忘记了六个星期以来我所经受的一切,虽然我写回信的时候心情悒郁,我还是觉得悄悄好受一些了.
总而言之,人总不会永远不幸的吧.
我还幻想可以好好活下去,也许您能回来,或许我将再一次看到春天,也许您还是爱我的,也许我们将重新开始我们去年的生活!
我真是疯了!几乎连笔都拿不住了,我正用这支笔在把我心里的胡思乱想写给您.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非常爱您,阿尔芒,假如我没有这种爱情的回忆和重新看到您在我身旁的渺茫的希望支持我的话,我或许早就死了.
二月四日
G伯爵回来了.他被情妇欺骗了,他很难过,他十分爱她的.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事业有些不顺,尽管这样,他还是付了一笔钱给我的执达吏,并且遣走了看守.
我向他讲起了您,他答应我向您谈谈我的情况.在这个时候我居然忘记了我曾经做过他的情妇,而他也想让我把这件事忘掉!真是个好心肠!
昨天公爵派人来探问我的病情,今天早上他自己就来了.我不知道这个老头儿是怎么活下来的.他在我身边呆了三个小时,没有跟我讲几句话.当他看到我苍白得这般模样的时候,两颗泪珠从他的眼睛里滴落下来.他必定是想到了他女儿的死才哭的.他就要看到她死第二次了,他伛偻着背,脑袋聋拉着,嘴唇下垂,目光黯淡.年老和痛苦这两个重负,他并没有讲一句责备我的话.别人甚至会说他在暗暗地庆幸疾病对我的摧残呢.他仿佛为他能够站着觉得骄傲,而我还年纪轻轻,却已经被病痛压垮了.
天气又变坏了,我没见到一个人来看我,朱利尽可能地照料着我.普律当丝因为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给她那么多钱,就开始借口有事不肯再到我这里来了.
无论医生们怎么说,我知道我不行了.我有好几个医生,这证明了我的病情正在恶化.我几乎在后悔当初听了您父亲的话,如果我早知道在您未来的生活中我只要占您一年的时间,我也许不会放弃跟您一起度过这一年的愿望,至少我可以和我朋友牵着手死去.不过假如我们在一起度过这一年,我也肯定不会死得这么快的.
没人可以违背天主的意志!
二月五日
喔!来啊,来啊,阿尔芒,我难受的快死了.我要死了,我的天.昨天我是如此悲伤,我竟不想待在家里,而宁愿到别处去度过夜晚了,这个夜晚会像前天夜晚一样漫长.早晨公爵就来了,这个死神遗忘了的老头子一出现就似乎在催我快点儿死.
尽管我发着高烧,我还是叫人给我穿好了衣服,乘车到歌舞剧院去.朱利替我抹了脂粉,否则我真有点儿像一具尸体了.我到了那个我第一次跟您约会的包厢;我一直在把眼睛盯在您那天坐的位置上,而昨天那里坐着的却是一个乡下佬,一听到演员的插科打诨,就听到他粗野地哄笑.人们把我送回家时,我已经半死不活.整个晚上我都一下在咳嗽吐血.今天我话也说不出,我的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了.我的天!我的天!我就要不行了.我本来就在等死,可是我没有想到会受到这样的简直无法忍受的痛苦,假如......
从这个字开始,已无法辨认她写得是什么了.是朱利.迪普拉接着写下去的.
二月十八日
阿尔芒先生:
自从玛格丽特坚持要去看戏的那天起,她的病势一天比一天重,嗓子完全失了音,接着四肢也不能动弹了.我无法描述我们那可怜的朋友所忍受的痛苦是无法描述的.我可没经受过这样的刺激,我一直感到害怕.
我多么希望您能在我们身边,她不停地说胡话,可不论是在昏迷还是在清醒的时候,只要她能讲出几个字来,那正是您的名字.
医生对我说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老公爵在她病危以来没有再来过了.
他对医生说过,这种景象使他太为痛苦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的为人真不怎么样.这个女人要是没有玛格丽特就无法生活,她以为在玛格丽特那里还可以搞到更多的钱,曾经欠下了一些她无力偿还的债.当她看到她的邻居对她已毫无用处的时候,她甚至连看也不来看她了.没有人在关心她.G先生被债务逼得重新动身到伦敦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又给我们送了些钱来;他已经尽力而为了.来查封的人轮流来过,债主们就等着她死,以便拍卖她的东西.
我原来想用我仅剩的一些钱来阻止他们查封,但是执达吏对我说这没有用,并且他还有别的判决要执行.既然她就要死了,那还是把一切都放弃了的好,又何必再去为那些她不愿意看见,而且从来也没有爱过她的家属保留下什么东西呢.可怜的姑娘是怎样在外表富丽.实际穷困的境况中死去的您根本想象不出.昨天我们已经一文不名了.餐具,首饰,披肩全部当掉了,其余的或是卖了或是查封.玛格丽特对她周围发生的事还十分清楚.她肉体上.精神上和心灵上都觉得非常痛苦,豆大的泪珠滚下她的两颊,她的脸变得更为苍白和瘦削,即便您能见到的话,您也认不出这就是您过去多么喜爱的人的脸庞.她要我答应在她不能再写字的时候写信给您,但我就在她面前写信.她的眼睛望着我,但是她看不见我,行将来临的死亡遮住了她的目光,如今她还在微笑,我可以断定她的全部思想.整个灵魂都在您身上.
每次有人开门,她的眼睛就闪出光来,总希望进来的是你,随后当她看清来人不是您,她的脸上重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并不断有密密的冷汗渗出,两颊涨得血红.
二月十九日午夜
今天这个日子是多么凄惨啊,可怜的阿尔芒先生!早上玛格丽特窒息了,医生已替她放了血,她稍许又能发出些声音.医生劝她请一个神父,她同意了,医生猜的是圣罗克教堂的神父.
这时,玛格丽特把我叫到她床边,请求我帮着打开她的衣橱;她指着一顶便帽,一件镶满了花边的长衬衣,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
"我做了忏悔以后就要死了,那时候你就替我戴上这些东西:这是一个垂死女人的化妆打扮."
随后她又哭着拥抱我,她还说:
"我能讲话了,可是我讲话的时候憋得慌,我闷死了!沉闷的空气啊!"
我的眼泪翩翩流了下来,我打开窗子,过不多久神父就进来了.
我向神父走过去.
当他知道他是在谁的家里时,他担心会不会受到冷待.
"大胆进来吧,神父,"我对他说.
他在病人的房间里便没有待多久,他出来的时候并对我说:
"她活着的时候是一个罪人,可她死的时候像一个基督徒."
过不多久他又回来了,陪他一起来那孩子是唱诗班的,手里还擎着一个耶稣受难十字架,在他们前面还走着一个摇着铃的教堂侍役,摇着铃,表示天主已来到了临终者的家里.
他们三个一起走进了卧室,过去从这个房间里发出的都是些奇怪的语言,而今这个房间却成了一个圣洁的神坛.
我跪了下来,我不知道这一幕景象给我的印象能保持多久;但是我相信,,人世间在那以前还没有发生过使我留下这么深刻印象的事情.
神父在临终者的脚上.手上和前额涂抹圣油,背诵了一段短短的经文,这样玛格丽的特就可以上天了,如果天主看到了她生时的苦难和死时的圣洁,她无疑是完全可以进天堂的.
从那以后她没有讲过一句话,也没有做过一个动作,要不是她轻微的喘气声,我有许多次都以为她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日下午五时
一切都结束了.
玛格丽特进入弥留状态大约是半夜两点钟光景.从来也没有一个殉难者受到过这样的折磨,这可以从她的呻吟声里得到证实.有两三次她从床上笔直地坐起来,似乎想抓住她正在上升到天堂里去的生命.
也有这么两三次,她叫着您的名字,随后一切都寂静无声,她精疲力竭地重又摔倒在床上,眼角流出无可奈何的眼泪,她死了.
于是我喊着她的名字,向她走去,她没有回音,我就轻轻合上了她的眼皮,吻了吻她的额头.
玛格丽特真是又可怜又可爱,我但愿是一个女圣徒,好使这个吻把你奉献给天主.
随后,我就按照她生前求我做的那样,给她穿戴好,我到圣罗克教堂去找到了一个神父,我为她点了两支蜡烛,大约有一个小时我都在教堂为她默默祈祷.
我替她把剩下的一点钱施舍给了穷人.
我是不大懂得宗教的,但是我相信善良的天主会承认我的眼泪是真挚的,我的祈祷是无比虔诚的,我的施舍是诚心的,天主将怜悯她,因为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只有我一个人能来为她合上眼睛,为她入殓.
二月二十二日
安葬仪式今天举行.玛格丽特的很多女朋友都到教堂里来了,有几个还十分真诚地哭了,当送葬的队伍向蒙马特公墓走去的时候,只有两个男人跟在后面:G伯爵,他是专程从伦敦赶来的;还有由两个仆人搀扶着的公爵.
我是在她家里含着眼泪,在灯光下把全部详细经过都写下来告诉您的.一份晚餐放在那点燃着惨淡的灯火旁边,您想象得到我是一口也吃不下的,这是纳尼娜吩咐为我做的,因为我已有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这些惨象在我记忆中不可能滞留过久,因为我的生命并不是属于我的,就如同玛格丽特的生命不属于她的一样,因此我就在发生这些事情的地方把这些事情告诉您,否则隔时间久了,我就无法在您回来的时候把这些惨象确切地都讲给您听.
■二十七
"您看完了吗?"当我把目光从手稿上移过来时阿尔芒这么问我.
"如果我所读到的全是真的话,我的朋友,我明白您经受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痛苦!"
"我父亲的一封来信也证实了这全部."
我们又谈论了一会儿这个刚刚结束的悲惨命运,然后我就回到家里休息了一会儿.
阿尔芒一直很伤心,叙述完了这个故事以后,他心情稍许轻松了一些,并很快地恢复了健康,我们一起去拜访了普律当丝和朱利.迪普拉.
刚刚破产的普律当丝对我们说是玛格丽特害得她破产的,说玛格丽特在生病期间曾向她借了很多钱,因此她开出了很多她无力偿付的期票,玛格丽特没有还她钱就死去了,又没有给她收据,因此她也算不上是债权人.
迪韦尔诺瓦太太到处散布这个无稽之谈,如借口经济困难,向阿尔芒索要了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阿尔芒不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但是他宁愿装作信以为真的样子,他对一切与他情妇有过关系的人和事都怀有敬意.
随后我们到了朱利.迪普拉家里,我们听到了她曾亲眼目睹的惨事,在想起她朋友的时候流下了真诚的眼泪.
最后我们来到玛格丽特的坟地,四月里太阳的初辉已催开了绿叶的嫩芽.
阿尔芒还有最后一件必须要办的事情,就是到他父亲那儿去.他还非常希望我能陪他去.
我们一起抵达了C城,在那里我见到了迪瓦尔先生,他就如同他儿子对我描述的一样:有的高大身材,神态威严,性情和蔼.
他含着幸福的眼泪欢迎阿尔芒,亲切地和我握手.我很快便发现了在这个税务官身上,父爱高于一切.
他女儿叫布朗什,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目光明澈,安详的嘴唇表明了她灵魂里全是圣洁的思想,嘴里讲的全是虔诚的话语.看见她哥哥回来她满脸微笑,这个纯洁的少女一点儿也不知道,仅仅为了维护她的姓氏,一个在远处的妓女就牺牲了自己的幸福.
我在这个幸福的家庭里住了几天,全家都为这个给他们带来一颗治愈了的心的人忙碌着.
我回到巴黎,跟据我听到的写下了这篇故事.这篇故事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它的真实性,不过也许会引起争论.
我并没有从这个故事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都能和她一样地为人;远非如此,但是我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姑娘,在她的一生中曾经产生过一种严肃的爱情,她为了这个爱情遭受痛苦,一直到死.我把我听到的事讲给读者听,这正是一种责任.
我并不是在宣扬淫乱邪恶,可是不论在何时何地听到有这种高贵的受苦人在祈求,我都要为他作宣传.
我再重复一遍,这是个罕见的故事,但是如果它带有普遍性的话,似乎也就不必把它写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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