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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维特的烦恼》
■〔德〕歌 德 著
有关可怜维特的故事,凡是我能搜集到的,我都尽力汇集在这里,供你们翻阅,我知道你们将为此而感谢我.对于他的精神和性格,你们定会深表钦佩和爱怜,对于他的命运定会洒下你们的泪水.
善良的人呀,你正体验着他那样的烦恼,那就从他的痛苦中汲取慰藉吧,倘若由于命运的播弄或自身的过错而觅不到知音,那就让这本小书做你的朋友吧.
■上 篇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终于走了,心里好兴奋!我的挚友,人的心好生奇怪!离开了你,离开了我如此深爱.简直难以分别的你,居然会让我感到兴奋!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命运偏偏安排我卷入一些感情纠纷之中,为了使我这颗心惶惶终日,是吗?可怜的莱奥诺蕾!可是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呀.她妹妹独特的魅力令我赏心悦目,而她那可怜的心儿却对我萌生了恋情,这能怨我吗?不过,我就完全没有责任吗?难道我没有培养她的感情?她发自肺腑的纯真的言谈原本没有什么可笑,而为之开怀大笑的却往往是我们,我自己不是也曾以此来取乐吗?难道我不曾......啊,人呀,自己抱怨一阵又有何用!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要,我要改正,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命运赐给我们的一点儿不幸拿来反复咀嚼;我要享受现时,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说得对,我的朋友,人要是不那么痴情.不那么执著地去追忆过去的不幸......上帝知道人为什么这样!......,而是更多地考虑如何对现时处境泰然处之,那么人的痛苦就会小得多.
请转告我母亲,我将很好地办妥她交待的事情,并尽早把消息告诉她.我已经同婶婶谈过了,发现她远非是我们在家里所描绘的那种恶女人.她精神饱满,快人快语,心地善良.我告诉她,母亲对她压着那份遗产不分很有意见;婶婶向我说明了她的理由.原因以及她准备全部供出遗产的条件,这还超出了我们所要求的呢......简而言之,我现在不谈这件事,请告诉我母亲,一切都会很好地办妥的.我亲爱的朋友,在这件小事情上我又深刻地体会到,世界上误解和懈怠也许比奸诈和恶意还要耽误事.至少奸诈和恶意肯定并不多见.
此外,我在这里感到很高兴.在这天堂似的地方,寂寞是一剂治我心灵的良药,而这韶华时节正以它明媚的春光温暖着我常常冰冷的心.林木和树篱鲜花盛开,我好想变作金甲虫,遨游于芬芳馥郁的海洋中,尽情吸取种种养分.
城市本身并不宜人,但周围自然风光之绮丽却难以言喻.座座小山迭宕多姿,纵横交错,形成一个个迷人的山谷.已故的封.Ｍ伯爵为之心动,便在一座小山上建起一座花园.花园简朴无华,一进去立即就会感觉到,它不是专业园艺学家设计的,它的图纸显然是出自一位感情丰富的人之手,他想在此排遣自己的情思和寂寞.那座浓荫遮掩的凉亭曾是已故园主人的心爱之物,也是我留连忘返之处,在那里我为那位业已作古的园主人洒了不少泪水.几天以后我将成为花园的主人;没有几天,园丁就已对我颇有好感,而好处也一定会带给他.
■五月十日
我整个灵魂都充满了美妙的欢快,犹如我以整个心身欣赏的甜美的春晨.我独自一人,在这专为像我那样的人所开辟的地方领受着生活的欢乐.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挚友,我完全沉浸在宁静生活的感受之中,以至于把自己的艺术也放在一边.我现在无法作画,哪怕是一笔,和以前相比,此刻我是位更伟大的画家.每当这可爱的山谷里的雾气在我周围蒸发,太阳在我那片幽暗的树林上空高悬,只有几束阳光悄悄射进树林中的圣地时,我便卧躺在山涧那倾泻而下的溪水边的葳蕤的野草中,挨着地面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每当我感觉到我的心贴近草丛中麇集扰扰的小天地,接近各种虫豸蚊蝇迥然不同.不可胜数的外形时,我就感到那个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我们的万能的上帝的存在,感觉到那个飘逸地将我们带进永恒快乐之中的博爱天父的呼吸;我的朋友,每当后来我眼前夜色朦胧,我周围的世界以及天空的倩影整个都憩息在我心灵中时,我往往便会生出希望,并思忖:啊,你要是能把这一切重现,要是能将你心中如此丰富.如此美丽的情景展现在纸上,使之成为你心灵的镜子,犹如你的心灵是博大无垠的上帝的镜子一样,那该多妙!......我的朋友......不过,我要是真是这样去做,就必将湮没,在这些宏伟壮丽的景象的压力下,我定将魂销魄散.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这地方是有迷惑人的精灵在飘荡,还是我心里温馨.美妙的奇思异想把我周围的一切变得象伊甸园般的美好.在花园前,有一口水井,我像美露茜及其姐妹一样,对这口井着了迷.......走下一座小山,就是一座拱门,再往下走二十级台阶,便有一股清泉从大理石岩缝中喷汹涌喷出.泉水四周围有了矮矮的井栏,大树的浓荫覆盖着周围的地面,凉爽宜人.这一切既让人留连忘返,又令人毛骨悚然.我每天都去那儿坐上一小时,一天不跌.城里的姑娘都来这儿取水,这是一种最普通.最必需的家务,从前国王的女儿也要亲自操作.每当我坐在那儿,古代宗法社会的情景便会在我眼前浮现:先祖们在水井旁相识.联姻,仁慈的精灵翱翔在水井和清泉的上空.哦,谁要是没有在炎暑长途跋涉之后享受了井畔的清凉而感到心旷神怡,他对我的体会就不会置若罔闻.
■五月十三日
你问,要不要把我的书寄来?......亲爱的朋友,我求你看在上苍面上,不要让书籍来打扰我!我不想再要什么指导.嘉勉和激励,我这颗心本身就已经够激荡不安的了;我需要的是摇篮曲,这我在荷马史诗中已经发现了好多.我常常将它们缓声吟诵,以便我极度兴奋的热血冷静下来,因为像我这颗那么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心,你还从未见过呢.亲爱的朋友,你见我由苦闷变为放肆,由淡淡的忧郁转为伤骨耗精的激情,你在替我担着多大的心,这还需要我对你说吗?我自己也把我这颗心当成一个生病的孩子,任其无拘无束.这些情况请不要告诉别人,要不准有人要责怪我的.
■五月十五日
当地的下层老百姓已经注意我了,并且很喜欢我,特别是孩子.我来作个有点儿可笑的说明:起先我去接近他们,友好地向他们问这问那,于是有人就以为我是要取笑他们,便野蛮地将我打发走.对此我倒并不发怒,只不过我对我以前常说的事有了极其深刻的体会:某些稍有地位的人对老百姓总是冷冰冰地采取疏远的态度,他们似乎以为接近老百姓降低他们的身价;还有一些不学无术之辈和捣蛋的家伙,他们做出一副降贵纡尊的姿态,好在穷苦百姓面前更显得与众不同.
我知道,我们并不平等,也不可能平等;可是我却认为,那些以为必须远离所谓群氓以维护自己尊严的人,同那些因为怕吃败仗,所以见了敌人就藏起来的胆小鬼一样,应该受到斥责.
不久前我去井边,发觉一个青年女仆,她将水瓮放在最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正在回头张望,看有没有女伴来帮她把水瓮放到头顶上去.我下了台阶,看着她."要我帮您吗,姑娘?"我说.......她满脸绯红......."噢,不用,先生!"她说......."别客气."......她放正头上的垫圈,我帮她放上水瓮.她谢了我,便往上走去.
■五月十七日
我已结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但知心朋友却尚未发现.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吸引人,令如此多的人欣赏.疼爱我,每当我们只能一起走一小段路,我就感到难过.你要是问这儿的人如何,那我要告诉你:到处都一样!人都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生计,干活耗去了大部分时间,剩下的一点儿空余时间却令他们犯了闲愁,非得挖空心思.想方设法把它消磨.啊,人,就这么个命!
不过,他们都是好人!有时我忘了自己,有时同他们共享人间尚存的快乐:或一起品尝佳肴,酣饮醇醪,谈天地说,开怀大笑,或适时安排郊游,组织舞会等等,这一切对我的心身都颇有裨益;只是我未曾想到,我身上还有那么多剩余的精力,由于闲置未用而在衰退,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拾起来.唉,这是多么令人痛心呀.......事情就是如此!被人误解,这是我们这样的人命中注定的.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已经远离人间,啊,我与她曾经相识!......我真想说:你是笨蛋!你在寻找人世间无法找到的东西!但是我曾拥有过她,我曾体验过她那颗心,那个高深的灵魂,只要有她在,我就觉得比我实际的境界高出了许多,因为凡是我能做到的一切,我都达到了.仁慈的上帝!莫非那时我灵魂中还有一丁点精力未曾使用?在她面前难道我不能抒发我的心用以拥抱大自然的全部奇妙的感情?我们的来往中难道不是连续不断地织进了最微妙的感情.最敏锐的睿智,直至妙趣横生的谐谑和胡闹?这一切不全都烙上了天才的烙印?而如今!......啊,岁月,她长我的几年岁月,竟将她先于我送进了坟墓.我永远忘不了她,永远忘不了她那坚定的意志和她非凡的宽容.
几天前我遇见一位年轻人Ｖ,他是位胸怀坦荡的青年,脸也很俊.他刚从大学毕业,虽不自命不凡,但总认为比别人知道得多.他各方面都让我感觉到,他也很勤奋,总之,他的学问不错.他听说我会画画,精通希腊文(这两件事在此地简直可说是寥若晨星),便来看我,交谈中他从巴妥到伍德,从德皮勒到温克尔曼,将自己渊博的知识都拿出来炫耀一番,还说,他已通读了苏尔策理论的第一部分,还拥有一部海纳研究古希腊文化的讲稿.我则没去理会,任他吹得天花乱坠.
我还认识了一位正派人,他是侯爵在此安置的地方法官,是个直爽.坦诚的好人.有人说,见他和他九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真是件有趣的乐事;尤其是对他的大女儿来说,人们更是举口称赞.他已邀请我去他家,我想近日去拜访他.他暂住在侯爵的一所猎庄里,离这里一个半小时路程,他是在妻子去世后获准搬移那儿的,要不,再住城里的官邸只能使他触景生情,陡增伤悲.
另外,我还遇到几个怪里怪气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让人恶心,而他们见了你那份热乎劲最让人受不了.
再谈吧!这封信全是实事介绍,定会使你的满意.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梦,有人已经有此体验,这种感觉也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当我看到限制着人类创造力和探索力的那些局限;每当我看到人类把他们的精力全都消耗在设法满足目的只是为了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存时间之各种需求上,看到要从探索的某些目标中得到慰藉那只是梦里听天由命的梦想,犹如一个被囚禁的人把囚室的壁上画上各种彩色人像和明丽的风光......威廉呀,对于这一切我只能沉默不语.于是我就回复到自己的内心,竟发现了一个世界!我更多地沉浸在思绪和隐秘的欲望之中,而不是去表现生机勃勃的力量.在我的感官面前一切都变得朦胧恍惚,我也梦幻似地微笑进入这个世界.
满腹经纶的各级教师都一致认为,孩子们并不懂得他们所欲为何;成人也与孩子一样在这个地球上到处磕磕绊绊,到处奔波,既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欲往何方,办事也无真正的意向,只好成为饼干.糕点和桦树条的奴隶:这些谁也不愿相信,但我却觉得,这是一目了然的.
我清楚,听了上面所说你会跟我讲些什么,所以我愿向你承认,那些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人最为幸福,整天带着玩具娃娃东转西跑,给娃娃脱了穿,穿了脱,睁大眼睛在妈妈放甜面包的抽屉周围悄悄转悠,要是一下拿到了宠物,便往嘴里塞得满满的,鼓着腮帮吃掉,并且嚷嚷:"还要!"......这样的人是幸福的.还有那些人也是幸福的,他们把自己鸡毛蒜皮的事或者甚至把自己的癖好全都贴上伪善的标签,并把这些说成是造福人类的伟大事业.......能这样做的人,愿他们幸福吧!可是,谁不怀奢望地看到这一切的后果,谁看到市民的幸福就在于规规矩矩地把自己的小花园拾掇为伊甸园,看到不那么幸运的人也在不屈不挠地.气喘吁吁地继续向前走去,大家同样都希望还能多看一分钟太阳的光辉......那末,他的心情就会是平静的,他也从自己的心里创造了一个世界,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人.所以,无论受着怎样的束缚,他心里始终深怀美好的自由之感,要知道,他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囚笼.
■五月二十六日
我喜欢找个合意的地方盖间小屋栖居,极其简朴地在那儿住下,我的这个脾气你早就知道.这里我又已发现了一个十分吸引我的好去处.
有个叫瓦尔海姆的地方,离城大约一小时路程,位于山坡上,令人神往,踏上通往村里的山路,整座山谷便尽收眼底.那位上了年纪的酒店女老板是位殷勤好客.古道热肠的人,她给我满上了葡萄酒.啤酒,倒了杯咖啡;最令人陶醉的是那两棵菩提树,它伸展的枝桠覆盖了教堂前的农舍.谷仓和场院围绕的小场地.像如此令人神往.又不引人注目的去处实在不容易找到,我时常让侍者从酒店里把小桌子和椅子搬到菩提树下,边喝咖啡,边看我的荷马.第一次,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突然来到菩提树下,发现场地上很清静,大家都下地干活去了;只有一个大约四岁的孩子坐在地上,面前另一个大约半岁的小孩坐在他的双脚之间,他用双手搂着他,使他埋在自己怀里,正好成了小孩的靠背椅,虽然他的一双黑眼睛在活泼地东张西望,但他却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到这一情景,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高兴;我便在对面的一张耕犁上坐下,愉快地画下了这兄弟俩的姿态.我又添上近处的篱笆,仓房的大门以及几个没用的车轱辘,所有这些都按其前后远近的位置加以加工,经过一小时便完成了一幅匠心独运.意趣横生的作品,画上丝毫没有加进我自己的想法.这增强了今后我纯粹要遵循自然的决心.惟有自然才是浩翰无穷的,只有自然才能造就伟大的艺术家.对于成规的好处,人们可以赞美抑扬,大体犹如对于市民社会也可众口齐颂一样.一个按常规造就出来的人绝不会画出庸俗的东西来,正如一个遵纪守法的人绝不会令邻居讨厌,绝不会成为恶毒的歹徒,但是,另一方面,一切常规无论怎么说,也必定会破坏自然的感情和对自然的真实表现!你会说:"这太极端了!常规只起约束作用,把肯长的葡萄蔓修剪修剪"等等......好友,要我给你打个比方吗?这就如是谈恋爱.小伙子钟情于一位姑娘,成天厮守在她身边,耗尽了所有精力和财产,为的是好每时每刻向她表白他对她一往情深的感情.此时来了个担任公职的市侩,对小伙子说:"可爱的年轻先生,恋爱是人之常情,你的爱也应在情理之中!把你的时间安排一下,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休息时间就送给你心爱的姑娘.算算你的财产,除去必要的开销,余下的我倒不反对你买件礼物送她,只不过不要送得太频繁,总体上在她的生日和命名日送她就行了"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要是听了这位庸人的劝告,那末就会出现一个有为的青年,我甚至可以向任何一位侯爵推荐,给他一个职位;不过他的爱情就完了,假如他是艺术家,他的艺术也就完了.啊,朋友们,为什么天才的河流难得破堤冲出,难得成为汹涌澎湃的洪水,震撼你惊愕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其原因就在于,两岸住的是沉着冷静.深谋远虑的老爷,他们担忧自己花园中的亭榭.郁金香花圃以及菜园会被洪水冲毁,所以知道及时筑堤挖渠,未雨先绸缪.
■五月二十七日
我被迷住了,一味打比方,发议论,忘了把这两个孩子后来的情形向你讲完.我在犁头上坐了两个小时,我的思绪完全沉醉于作画中,昨天的信上已零零碎碎地对你谈起过.傍晚,一位手挎小篮的年轻女子向着一直静静地坐在那儿的两个孩子走来,她老远就叫道:"菲利普斯,你真乖."......她问候了我,我谢过她,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问她是不是孩子的母亲.她作了极其肯定的回答,同时给了大孩子半块面包,抱起小的,以情深的母爱亲吻他......."我把这个小的交给菲利普斯照看,"她说,"我和大儿子进城买面包.糖和煮稀饭的沙锅去了."......在她掀开盖的篮子里我看到了这些东西......."晚上我将煮点稀粥给汉斯(这是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名字)喝;我那大儿子是个淘气鬼,昨天他同菲利普斯争吃沙锅里的一点残粥时,把锅打碎了."......我问起她大儿子的情况,她说他在草地上牧鹅,刚说着,他就连蹦带跳地来了,还给老二捎来一根榛树枝.我跟这女人接着聊着,得知她是学校教师的女儿,她丈夫到瑞士继承他堂兄的遗产去了......."他们想吞掉他的这笔遗产,"她说,"连回信都不给他,所以他亲自到瑞士去了.希望他没遭到什么不测,我一直没有得到他的信息."......离开这女人时,我心里很难过,便给每个孩子一枚克罗采,最小的孩子的一枚给了他妈妈,等她进城时好买个面包给他就粥吃,随后我们便彼此话别.
告诉你,我最尊敬的朋友,这样的人在他们狭窄的生活圈子里过得无忧无虑,泰然自若,一天天凑合过去,看见树叶落了,心里只想到冬天来了.每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看到他们,我烦乱的心境就会平静下来.
从那以后,我便常常在外面呆着.孩子们同我混得很熟了,我喝咖啡的时候,就给他们糖吃,晚上他们还分享我的黄油面包和酸牛奶.礼拜天,他们总会得到我送的克罗采,要是我做完祷告不回去,便吩咐女店主代为分发.
孩子都跟我很亲密,什么事都告诉我.每逢村里有很多孩子来我这里,洋溢出热烈的情绪以及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想要的东西时,我更是乐不可支.
孩子的母亲总认为他们给我添了麻烦,心里过意不去,我好不容易才把她的顾虑打消.
■五月三十日
不久前我同你说的关于绘画的思索,显然对于诗歌创作也是对的,只不过要识得其精华,大胆加以说出,当然言要洗练,意要隽永.今天我看到一个情景,只要实录下来,就是世上最美的田园诗;但是诗歌.场景和田园诗要描绘成什么样呢?我们要体验自然现象难道非得执意雕琢才成?
假如你指望在这个开场白里有很多深奥的道理,那你就又上当了;引起我这次生动体验的,只不过是一个青年农民.我像往常一样,一定叙述得很差,我想,你也同往常一样,定会认为我是吹牛皮;这又是在瓦尔海姆,瓦尔海姆总出些荒诞事.
外面菩提树下有一群人在喝咖啡.我觉得他们不是我性情中人,于是借故没有加入.
隔壁屋里出来一个青年农民,动手维修不久前我画过的那张犁.我很欣赏这个人,便去同他交谈,谈论他的生活情况,不一会儿我们就熟了,同我通常跟这样的人交往一样,我们很快就知心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位寡妇家做事,寡妇待他很好.他讲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对她称赞不已,我马上便知道到,他对她已经爱得刻骨铭心了.他说,她年纪已经不轻了,她第一位丈夫对她很不好,她不想再结婚了.他的话清楚地表露出,在他眼里她是多么美,多么有魅力,他多么希望能被她选中,以抚平她第一位丈夫的过错给她留下的伤口,我必须要逐字逐句重复他的话,才能使你清楚了解这位青年农民单纯的倾慕.爱情和忠诚.是的,为了能向你惟妙惟肖地描画出他的表情姿态.和谐的声音以及他眼睛里隐藏的炽火,我必须具有最伟大的诗人的才华才行.不,他整个身心和表情中所具有的那种柔情,是任何言词都无法形容的;我这里所说的这些,只是很浅薄的一些点点滴滴,而且说得极为笨拙.尤其令我感动的是,他怕我把他与寡妇的关系会想得很坏,对她良好的行为举止会产生疑问.他说,她的体态和容貌虽已褪去了青春的色彩,但却强烈地吸引着他,令他堕入情网,他一谈起这些,那感人肺腑的情景我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加以重现.如此纯洁的希望,如此纯洁的热切的渴求我一生中还从未碰到,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纯真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也没有梦见过.倘若我告诉你,想起他那样天真无邪,那样真心实意,我的灵魂深处也升起了烈焰,这幅忠贞不渝.柔情似水的景象时时浮现在我心头,我自己也好像燃起了希望和渴慕的激情......倘若我告诉你这一切,你可不要责备我呀.
现在我也想设法尽快见到她,不过再仔细一考虑,或许还是不见她好.通过她情人的眼睛来看她,那样更好;她本人出现在我眼前时也许不像我现在所想象的模样,我干吗要破坏这个美好的形象呢?
■六月十六日
为什么我没有给你写信?......你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表明你凭你的智慧和经验已经先有所知.你准能想到,我一切都很好,甚至......简而言之,我认识了一个人,她紧紧地抓住着我的心.我已经......我不知道.
我认识了一位最最可爱的人,要把这事的经过有条有理地告诉你,那是很难的.我又快乐又幸福,所以不能把事情很精彩地写出来.
一位天使!......没说的!谁谈起自己的意中人都这么讲,不是吗?可是我却无法告诉你,她是多么完美,她为什么会那么完美;够了,她已经把我整颗心都俘虏了.
她那么有灵性,却又那么纯朴;那么刚毅,却又那么善良;操持家务那么勤劳,而心灵又那么宁静.......
我这里说到她的那些全都是些令人讨厌的废话,使人腻味的空间之词,丝毫反映不出她本人.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现在要马上告诉你.要是此时不说,那就永远不会说了.
因为,说心里话,开始写这封信以来,我已经有三次准备让人给马备好鞍子,想骑马出去了.今天早晨我还发誓不骑马出去,或时不时我便走到窗前,看看太阳还有多高.......
我不能控制自己,我还是去了她那儿.现在我回来了,威廉,我要吃着黄油面包作为夜宵写信给你.看到她同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她的八个弟妹在一起,我的灵魂是多么疯狂呀!
如此写下去,那么你看到结束也像开头一样不知所云.那么听着,我要强迫自己详细叙述具体细节了.
不久前我在信里曾对你说过,法官S先生认识了我,他邀我早些到他的隐居处,或者甚至可说到他的小王国去作客.对于这事我没有太在意,要不是偶然发现这个清静的地方竟藏着一位宝贝儿,也许我到死都不会到那里去.
我们这里的年轻人要举办一次乡村舞会,我也答应去参加.我邀请本地一位除了善良.美丽之外同时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作为舞伴,并说好由我叫一辆马车将她和她堂姐带到舞会场所,路上再顺便带上夏绿蒂.Ｓ......."您认识一位漂亮的小姐了."当马车正穿过一片稀疏的大树林往猎庄开去时,我的舞伴说......."您得小心,"堂姐插话说,"别坠入情网呀!"......"为什么?"我说......."她已经订婚了,"我的舞伴回答,"同一个挺棒的小伙子订婚了,目前他到外地去了,因为父亲过世他得去料理后事,同时也是为了去找个好职位."......对于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太留意.
我们到达庄园大门时,太阳还有一刻钟才下山.这时天气很闷热,天边布满了大堆大堆灰白色的云层,令人见之生畏,眼看雷雨将至,两位姑娘很是担心.我自己虽然也开始预感到今天的舞会将大煞风景,但仍然装出一副精通气象的模样来哄她们,以消除她们的恐慌心情.
我下了车,一名女仆走到门口,请我们稍等一会,说绿蒂小姐立刻就来.我穿过院子,向精心建造的屋子走去,上了屋前的台阶,正要进门,一幕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景象跳入我的眼帘.前厅里六个十一岁到两岁的孩子围拥着一位容貌可人的姑娘,她中等身材,穿一件简单的白色衣服,袖口和胸襟上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她手里攥着一个黑面包,根据周围孩子的年龄和胃口一块块切下来,均习地分给他们;弟妹们在轮到自己的一份时,尽管还没有切下来,就把小手伸得高高的,天真地说声"谢谢",等拿到了自己的一块之后,便蹦跳着跑开了,性格比较文静的则拿着面包不待不急地到大门口去看陌生人和他们的绿蒂即将坐着出门的马车......."真不好意思,"绿蒂说,"有劳您进来一趟,还让两位姑娘久侯了.我因为换衣服和料理在我出去这段时间里的家务,忘了给弟妹们分发午后点心,别人切的面包不要,只要我切的."......我随便客套了几句,这时我整个灵魂全都停留在她的容貌.声调和举止上了,等她到房里去取手套和扇子时,我才有时间从惊异中苏醒过来.孩子们站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从一旁看着我,年纪最小的孩子脸蛋特别令人喜爱,我便朝他走去,他就往后缩.这时绿蒂正好从房里出来,便说:"路易斯,跟这位表哥握握手."......于是,这孩子便落落大方地同我握了手,我无法自控,就亲昵地吻了他,没有去管他小鼻子上挂着脏兮兮的鼻涕......."表哥?"我向她伸递过去时说,"您认为我配有这份福气做您的亲戚吗?"......"噢,"她蔫然一笑,"我们的表兄弟多着呢,假如您是表兄弟中最差劲的一个,那我会感到可惜的."......临走时她又交待大约十一岁的大妹妹索菲,要照看好弟妹,爸爸骑马溜达后回家时要询问他.她又嘱咐了其他几个,要听索菲姐姐的话,把索菲当作她自己一样.几个孩子愉快地答应了,可是那个大约六岁的金发小妹却逞能地说:"可她不是你呀,绿蒂,我们还是更偏爱你."......两个最大的男孩已经从后面爬上了马车,经我说情,绿蒂才愿意把他俩带到林子前面,但要他俩答应不瞎闹,并且好好坐稳.
我们刚在马车上坐好,姑娘们互相致了问候,便开始闲侃:品评彼此的服装,尤其是帽子,并很有分寸地谈论着马上就要开始的晚会.正谈着,绿蒂已叫马车停下,叫两个弟弟下车,他俩再次希望吻吻姐姐的手.吻手的时候大弟弟显得温文尔雅,与他十五岁的年龄非常相称,那个小的只是随随便便地使劲吻了一下.绿蒂再次让两个弟弟代她向其他弟妹问候,最近后我们的马车才重新上路.
我舞伴的堂姐问绿蒂,最近寄给她的那本书读完没有......."没有,"绿蒂说,"这本书我不喜欢,可以还给您了.上次那本也不怎么好看."......我问这两本是什么书,她的回答使我惊讶不已:............我发现,她所谈的那些想法都很有个性,我看到,她的每一句话都使她脸上呈现出魅力,闪着新的精神的光辉.慢慢地,她的脸显得神采奕奕,因为她从我身上发觉到,我是理解她的.
"早些年,"她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小说.每当我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用我整个心分担着燕妮小姐的幸福与灾祸时,上帝知道,那有多愉快.不可否认,这类小说今天对我仍有某些兴趣,可是因为我现在很少有时间看书,因此读的书也得要适合自己的胃口.我最敬仰的作家应是这样的:在他的作品中重新发现我的世界,他作品中描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我周围一样,并要觉得他的故事亲切有趣,宛如自己家里的生活,它虽然不是天堂,可是总的来说却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幸福源泉.
听了这番话,我尽力掩饰自己的激动,当然没能掩饰多久:当我听到她剀切中理地随口谈起威克菲尔德牧师,谈起......时,我情不自禁,便内心的话统统告诉了她.过了一会儿,绿蒂回过身去同两位女伴说话时我才发现,那两位姑娘方才一直被冷落了,她们睁着大眼睛,心不在焉,仿佛神游场外.堂姐不只一次嗤着鼻子嘲讽地盯着我,对此我却毫不在意. 话题移到跳舞的乐趣上来了......."如果热情是个缺陷,"绿蒂说,"那我也乐意向你们表明,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跳舞更美的了.我心情烦闷的时候,只要到我那架音调不正的钢琴上去弹上一曲对舞,好情绪就来了."
谈话中间,我一直欣赏着她那双乌黑的眸子.她那生动的双唇和活泼天真的面颊把我整个灵魂都勾引住了,我完全陶醉在她言辞的精辟的底蕴之中,往往连她所用的词都没听见!......对此你会想象得出的,因为你了解我.总之,马车在游乐宫前静静停住时,我像梦游者似的下了车,仍然沉湎于幻想中,在四周暮色朦胧的世界里魂不守舍,茫然若失,几乎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传来的音乐声也没听到.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谁能清楚记得住那么多名字......在车门口接待我们.他们两人分别是堂姐和绿蒂的舞伴,他们各自挽着一位姑娘,我也带着自己的舞伴走上台阶.
我们跳起了小步舞,一对对旋转着;我一个个请姑娘们跳,可是恰恰是那些最不惹人喜欢的姑娘总是不及时向你伸出手来,作出结束的暗示.绿蒂和她的舞伴开始跳英国舞了.等到她来跟我们一起跳出图形时,我心里那份惬意呀,你是会体会到的.你一定得看看她的舞姿!你看,她跳得那么投入,她的全部身心都融入了舞蹈,她的整个身体非常谐调,她是那么轻盈自在,那么飘逸潇洒,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想,别无所感;此刻,在她眼前其他一切都不见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对舞;她答应同我跳第三轮,她以世界上最诚肯的态度对我说,她最喜欢跳德国舞......."跳德国舞时,习惯上,原来的每对舞伴都要一起跳,这是这里的习惯,"她接着说,"我的舞伴华尔兹跳得不好,倘若我免去他跳华尔兹,他会感谢我的.与您配对的那位姑娘也不会跳,而且也不喜欢,我看见您跳英国舞时旋转得很美;要是您愿意同我跳德国舞,您就到我的舞伴那儿去求得他的同意,我也去和您的舞伴打个招呼."......我随即握住她的手,我们商量,跳华尔兹的时候让她的舞伴去同我的舞伴聊天.
开始跳华尔兹了;我们用种种方式互相勾着手臂,好一阵子我们心里都乐不可言.她的动作多么迷人,多么飘逸!因为刚兴起跳华尔兹,而对对舞伴又快如流星地旋转,所以会跳的不多,开始时当然有点乱.我们很聪明,让别人先跳个够,等到那些跳得最笨拙的退出舞池,让出了地方,我们便立即进去翩然起舞,并且同另外一对......奥德兰和他的舞伴一起勇敢地坚持到最后.我从未感到如此怡然轻松过,我已飘然欲仙了.臂中拥着个最可爱的尤物,带着她像清风一样四处飞舞,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了,而且,......威廉呀,说真心话,我暗暗起誓:除我之外,永远也不让这位我心爱的.我渴望得到的姑娘同别人跳华尔兹,即使为此我要走向死亡,我也默允了.你是理解我的!
我们在厅里缓慢转了几圈,好喘口气.后来她便坐下,我就把剩下不多的几个我特地放在一边的甜橙拿了来,绿蒂非常兴奋,出于礼貌,不时把切好的橙子一片片送给邻座的姑娘,而那位则毫不客气地一一接受,她每给她一片,我心里就像是被扎了一针.
跳第三轮英国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们跳着穿过队列,我挽着她的手臂,盯着她那极其率真地表露出最坦诚.最纯洁的欢快的眼睛,上帝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狂喜.我们来到一位女子身旁,引起我的注意的是她那卖弄风情的表情,我发现,她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笑盈盈地望着绿蒂,威胁性地竖起一个指头,在飞快地舞着走开的时候,两次提了阿尔贝特这个名字.
"恕我打扰,请问阿尔贝特是谁?"我对绿蒂说.......她正想回答,这时恰好要组成"８"字图形,所以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们彼此交叉而过时,我发觉她额头上显示出沉思的神情......."我要瞒您干吗,"她说,同时拿出手来让我牵着加入到全体舞会参加者一起的列队行进之中."阿尔贝特是个忠诚的人,我可以说是与他 已经订婚了."......这事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闻,两位姑娘路上就转告我了;但是此前我并没有把这消息同她等同起来,经过方才短时间的接触,她在我心中已经变得无比珍贵,现在再一想,这消息又完全是新的了.够了,我方寸已乱,魂不守舍,结果撞到另一对舞伴中去了,顿时队形一片混乱,多亏绿蒂冷静镇定,将我连拉带拽,秩序才得以迅速恢复.
舞会尚未结束,闪电越来越猛烈,我们本来早就看见天际在打闪了,但我一直说是没有雷声的打闪,可是现在呢,音乐声已被雷声淹没了.三位姑娘从队列中走了出来,男士紧随其后;秩序全乱了,音乐也突然止住.人们在尽情欢乐时突然被不幸或什么可怕的东西所惊怕,那它给人的印象定比平时更为强烈,这是很显然的,究其原因,一是两相对比给人的感触特别深刻,二是,也是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一旦向感觉打开了大门,它接受印象也就更迅速.我想一定是由于这些原因,所以好些姑娘的脸上开始现出奇特的怪表情.最聪明的那个坐在角落里,背对窗户,双手捂掩着.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怀里.还有一个挤进她俩中间,珠泪盈盈地抱着她的女友.有的要回家;另一些则更是一筹莫展,人人都颤抖地在向上天祈祷,自持力完全失去了,连对我们年轻骑士们的胆大妄为也驭驾不住了,于是这帮爱占姑娘便宜的小伙子就乘机放起肆来,纷纷从这些备受折磨的美人儿的嘴唇上去要她们的祷告.有的男士已平静到下面抽烟去了;其余的人都不反对女主人想出的聪明的主意,任她把我们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帘的房间.刚一进去,绿蒂就赶忙把椅子围成一个圆圈,示意大家坐下,建议来玩游戏.
有的人希望能赢得一个美美的吻,我看见他们的嘴都被撅成了喇叭状,伸胳膊伸腿地作好了接吻的准备......."我们来玩数数!"绿蒂说."请注意!我顺着圈子从右往左走,你们则顺序往下数,每人喊出自己顺到的数字,要数得就像野火蔓延一样飞快,谁要是停了下来,或者数错了,他就得打一记耳光,一直数到一千为止."......这下可热闹了:绿蒂伸出胳膊,顺着圈子转.第一个喊了"一",旁邻的喊"二",下一个喊"三",数挨个往下报.此后她的步伐加快,而且越来越快;这时有位报错了数:啪!一记响亮的耳光.下一个在放肆大笑,啪的一声也吃了一个.绿蒂又加快了速度.我自己也挨了两下,我发现,她给我的两记耳光比给别人的重,我暗自好快活!一千还没数完,笑声就充满了屋子,这个游戏也只得结束.知己朋友互相拉到一边,这时雷雨已经过去,我同绿蒂回到大厅,路上她说:"挨了耳光,他们把雷雨以及别的一切统统都扔了!"......我没有什么话来回答她......."我的胆子最小,"她接着说,"我装作不怕的样子,为鼓起别人的勇气,最终我自己也真的变得胆大了."......我们走到窗前.在远方隆隆的雷声滚响,大雨哗哗地落在大地上,升起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它随温暖的空气朝我们飘来.绿蒂用胳膊肘支撑在窗台上,注视窗外的原野,她望望天空,又望望我,我看到她的眸子已充满了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克洛普施托克!"......我很清楚萦绕在她心里的那首美丽的颂歌,沉浸在她通过那句口令倾泻在我心里的感情流之中.我忍不住垂在她手上,吻着它眼含喜悦的泪水.随后我又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人呀,假如你在她的眼光中见到了对你的崇拜,那末我再也不想从那班凡夫俗子嘴里听到你那常受亵渎的名字了!
■六月十九日
我记不清上次信讲到哪儿,但我记得,我上床时已是夜里两点了,假如不是写信,而是跟你当面神聊,也许我会一直让你坐到天明的.
我还没说从舞会返回途中的那些事,今天也没时间来说.
那天的日出真是壮丽极了!周围的树林滴着晶莹的露珠,田野清新,显得生机盎然.我们的女伴打起盹来了.绿蒂问,我要不要也和那两位一样假寐一会,她还让我随便一点,不用管她......."只要我看见你这双眼睛睁着,"我说,同时紧紧看着她,"就绝不会犯困."......于是我们两人就一直坚持到她家门口.这时女仆为她轻轻地开了门,当绿蒂问起父亲和弟妹们时,女仆说,他们都很好,还都睡着呢.同她话别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去看她;得到她的问答,我也就走了.......从这时起,日月星辰任其静静地又升又落,我却不知白天和黑夜,好像,我周围的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六月二十一日
日子过得真幸福,简直可以同上帝留给他那些圣徒的相比美;无论将来我的命运会是怎样,我都不会说,我没有享受过欢乐,我确实享受过最纯洁的生之快乐.......我的瓦尔海姆你是知道的,我就在这儿住下了,此地到绿蒂那儿只需半小时,我在那儿感觉到了我自己,体验了人生的一切幸福.
当初我在选择瓦尔海姆为散步的目的地时,怎能想到,它离天堂只有一步之遥!过去在我长距离漫游途中,有时从山上,有时从平原上曾多少次看过河对岸那座猎庄啊,如今,它蕴藏着我的所有心愿!
亲爱的威廉,我思绪万千,想到人有闯荡世界.搞出新发现,以及遨游四方等种种欲望,也想过人由于有了内心的本能冲动,于是便甘心情愿地限制在狭小的天地里,按习惯行事,也不再去对周围事物搞那份闲心.
真是妙极了:我来到这里,从山丘上了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色真让我着迷.......那是小树林!......你可以到树荫下去小憩!......那是山峦之顶峰!......你也可以从那里眺望宽广的原野!......那是连绵不断的山丘和个个可爱的山谷!......但愿我在那里留连忘返!......我急忙赶去,去而复返,全没发现我所希冀的.哦,对远方的希冀犹如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巨大.朦胧的东西在我们的心灵之前,在这朦胧的整体里变得模糊一片,我们的感觉犹如我们的眼睛,啊,我们渴望拿出整个身心,让那唯一伟大而美好的感情所获得的种种欢乐来充满我们的心灵.......啊,倘若我们急忙赶去,倘若"那儿"变成了"这儿",那么这一切又将依然照旧,我们依然贫穷,依然受着约束,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吸吮那业已弥散的甘露.
于是,连那最不安分的流浪异乡的浪子最终也重新眷恋故土了,并在自己的小屋里,在妻子的怀里,在孩子们中间,在为维持全家生计的操劳中寻找了他在广阔的世界上过去未曾找到的欢乐.
清晨,我随初升的阳光去到我的瓦尔海姆,在那儿的菜园里亲手采摘豌豆,坐下来撕豆荚上的筋,这当间再读读我的荷马;然后在我小小的厨房里拿一只锅,挖一块黄油,同豆荚一起放进锅里,盖上锅盖,放于火上煮烧,自己则坐在一边,间或在锅里搅和几下;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便栩栩如生地呈现出佩涅洛佩的那些得意忘形的求婚者杀猪宰牛.剔骨煨炖的情景.这时充盈在我心头的那种平静.真实的感觉正是这种宗法社会的生活特色,我呢,感谢上帝,是他使我可以把这种生活特色自然而然地融进自己的生活方式里去.
我好高兴呀,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将他自己种植的卷心菜端上餐桌时的那份朴素无邪的欢乐,而且不仅仅是卷心菜,得以品尝的还有那些美好的日子,他栽种秧苗的那个美丽的清晨,他洒水浇灌的那些可爱的黄昏,......他在刹那间又重新得到享受,因为他曾为其不断生长而感到兴奋.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大夫从城里来探望法官,他发现我和绿蒂的弟妹们一起在地上玩,有几个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有的在逗弄我,我则搔他们的痒痒,弄得他们大叫不已.这位大夫是个非常刻板的木偶人,说话的时候老要弄弄袖口上的皱褶,时不时扯扯他的轮状绉领.我从他的鼻子上看出,他准认为我的举动有失聪明人的尊严.我才不理会这一套,让他去大发宏论好了.原先用纸牌搭的房子已被孩子们折散了,我又重新为他们盖了几座.此大夫回城以后就四处发泄他的不满,说法官家的孩子本来就缺乏教养,现在维特又把他们全给销毁了.
是啊,亲爱的威廉,在这个世界上同我的心靠得最近的便是孩子.我从旁观察,在小事情上看到了他们将来所需要的品德和力量的萌发;在他们的执拗中看出他们将来性格的坚定和刚强,在他们的任性中看出足以化解世道险阻的良好的心态和洒脱的风度,而这一切又是如此天真无邪!......于是我不断地.不断地体味人类导师的金玉良言:"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现在,我的朋友,孩子是同我们一样的人,本来他们应是我们的榜样,然而我们却待他们如奴隶,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想法!......难道我们没有吗?哪儿来的这特权?......就因为我们年纪大些,聪明些!......天国中仁慈的上帝呀,年纪大的和年纪轻的孩子全都在你眼里,别无其他;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类孩子,你的儿子早已有启示.虽然他们信仰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他们全都按照他们自己的模式来培养孩子.对于这些我不想继续辩解了.再见,威廉!
■七月一日
我从自己这颗可怜的心,这颗比某些长卧病榻的人更受煎熬的心感受到,绿蒂对一个病人来说有多重要.她将要来城里几天,陪同一位束身自好的夫人.据大夫说,这位夫人死亡已近,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要绿蒂呆在身边.上星期我同绿蒂一起去看望圣某某的一名牧师,那个村子在山附近,有一小时路程.我们是四点上下去的.绿蒂带了她的二妹妹.牧师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胡桃树,浓荫遍地.我们到那儿的时候,这位善良的老人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一看到绿蒂,便变得精神焕发,迎上前去竟忘了拄节疤手杖就站了起来.绿蒂连忙跑去,把他按在凳上,她自己也在他身旁坐下,转达她父亲的问候,又抱起老人的宠儿,那个又淘气又脏的最小的男孩来亲吻.你真该看看她对这位老人关怀备至的情景.她提高嗓音,为了让他半聋的耳朵听得见.她告诉他,几位身强力壮的青年竟意外地死了;她又说起卡尔斯巴德温泉的神奇的疗效,并称赞老人来年夏天要去那儿的决定;她还说,他的气色好多了,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精神多了.......这期间我问候了牧师夫人,并极有修养地逗她高兴.老人兴致很高,胡桃树的绿荫遮盖着我们,真令人如此欣喜,以致我不由得夸赞起来.这下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虽然说起来有些费力,但他还是讲了这两棵树的故事......."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不知道是谁栽的,有人说是这位,有人说是那位牧师.这后面那棵小一点的,到十月就满五十了,和我夫人同年.这棵树,是她父亲早晨种上的,傍晚她就出世了.他是我的前任,这棵树在他心目中之宝贵,那是没说的,在我心目中当然也丝毫不差.二十七年前我还是个穷大学生,首次来到这院子时,我夫人正坐在树底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东西."......绿蒂问起他女儿,他说,她到牧草地上工人那里去了,同施密特一道.接着,老人又继续说道: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很爱他,他先是担任老牧师的副手,后来就接了他的班.他的故事刚结束,他女儿就同施密特先生从花园里走来了.姑娘亲切.热情地对绿蒂表示欢迎,老实说,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她是个褐发姑娘,性格敏捷,身体健美,一个人暂居乡间,同她在一起是很舒畅的.她的情人(施密特先生马上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个文雅.但寡言少语的人,虽然绿蒂一再同他搭话,他仍旧不愿加入我们的谈话.最使我不高兴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他之所以不爱说话,并不是由于智力贫乏,而是因为脾气固执和心情不佳.这一点随后就表现得一览无遗了:散步的时候,弗丽德莉克同绿蒂,有时也同我走在一起,这位先生本来就黑黑的脸,一下便显得格外阴沉,以致绿蒂马上就扯扯我的袖子,提醒我别对弗丽德莉克太殷勤.我生平最讨厌的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尤其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本应该胸怀坦荡地尽情欢乐,可是他们却彼此拿一些无聊的蠢事把不多几天的好日子都浪费掉,等意识到浪费的光阴已经无法弥补时,已经太晚了.想到这些,我心里感到十分憋闷,因此,当我们傍晚时分回到牧师的院子里,坐在桌旁喝牛奶,谈起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时,我便忍不住接过话题,痛痛快快地对心情不好问题发了一通议论......."我们人呵,"我开始说,"常常抱怨好日子这么少,坏日子这么多,我觉得,这种抱怨多半是无道理的.倘若我们豁达大度,尽情享受上帝每天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无论遭到什么不幸,我们也就会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承受."......"可是我们无力驾驭自己的情绪呀,"牧师夫人说,"这与我们的本身的身体状况关系很大!一个人要是身体不舒适,他就会觉得事事不合意."......我同意她的说法......."那么就把心情不佳看做一种病吧,"我接着说,"我们得问一问,有没有办法医呢?"......"这话说得对,"绿蒂说,"至少我可以确信,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我们自己.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我要是受到戏弄,正当气头上,那我就一跳而起,到花园里去唱几支乡村舞曲,来回走几遭,烦恼就全消了."......"这正是我要说的,"我说,"心情不好同懒惰完全一样,它本来就是一种懒惰.人的天性就有此种倾向,可是,只要我们一旦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我们工作起来就会顺利,并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快乐."......弗丽德莉克凝神专注地听着,但那位年轻人却不赞同我的意见,他反驳道,我们并不能决定自己,尤其是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我们这里谈的是关于尴尬的感情问题,"我说,"这种感情是人人都想脱离的;倘若不试,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能力.当然,要是病了,就会到处求医,为了恢复健康,最严的戒忌,最苦的药他也不会拒绝."......我注意到,那位诚实的老人也在使尽地听着,以便参加我们的讨论.于是我便提高声音,把话题引向他."牧师布道时谴责各种罪恶,"我说,"但是从布道席上对恶劣的情绪加以怪责过我还从未听过."......"这事该由城里的牧师来做,"他说,"农民的心情没有不好的;偶尔讲一讲倒也无碍,至少对他夫人和法官先生是个教育."......听了他的话,我们大笑不止,他也会心地笑了,笑得他咳嗽起来,我们的讨论才暂时结束.随后,这位年轻人又开口了:"您说心情不好是一种罪恶;我觉得,这种说法过分了."......"绝不过分,"我答,"恶劣情绪既害自己,又害亲人,称它为罪恶是恰当的.我们不能使相互幸福,难道这还不够,还非得互相掠夺各自心里间或所得到的那点快乐不成?请您告诉我,是否存在这样的人,他情绪坏,却能将它藏于心中独自承受,而不破坏周围的快乐气氛?或者这样说吧,所谓心情不佳正是对于我们自己身份不配而内心感到灰心以及对我们自己感到不满的表现,而这种不满又总是与被愚蠢的虚荣心煽动起来的妒忌联系在一起的.我们看到幸福的人,而我们却偏要让他们不幸,这是最让人不能容忍的."......绿蒂见我说话时激动的神情,便向我微微一笑,弗丽德莉克眼里滚着的泪水支持我继续说下去......."有的人意图控制着他人的心,"我说,"于是他便利用这个权力去掠夺别人心里自动萌发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呀,真是可恨!世上任何赠送和美意都无法补偿我们自身片刻的欢乐,那被我们的暴君发酸的妒忌心所弄糟的片刻的欢愉."
此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万千思绪和感慨;回忆起来的多少往事纷纷涌入我的灵魂,我眼里不禁掉出了泪水.
我高声说道:"但愿我们天天对自己说:你能为朋友所做的最好的事,莫过于让他们获得快乐,让他们更多地获得的幸福,并同他们一起享受.倘若他们的灵魂为一种胆怯的激情所折磨,为苦闷所纷扰,你能不能给予他们一丁点安慰?
"假如你曾葬送了一位姑娘的青春年华,而她后来得了最可怕的致命的病,奄奄一息地躺着,凝视着天空,不省人事,惨白的额头上虚汗直冒,而这时你如被诅咒的人站在她的床前,心里感到,你即使竭尽所能,也已无济于事,恐惧撕裂着你的心灵,只要能给这位行将命赴黄泉的姑娘注入一滴力量,一点勇气,尽管付出一切,你也决不吝惜."
说着,我自己经历过的一个类似情景突然闯入我的记忆.我掏出手帕来掩着眼睛,告别他们,只是听到绿蒂喊我走的声音才清醒过来.路上她责怪我对什么事都那么投入,这样会毁了自己的!她要我珍惜自己!......呵,天使!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七月六日
她始终是个殷勤.可爱的姑娘,一直在照料她垂危的女友,精心服侍女友,始终如一;她的目光到哪里,哪里的痛苦便会减弱,哪里便会洋溢着欢快的气氛.昨晚她同玛丽安娜和小玛尔莘出去散步,我知道后就追了去,于是我们便一起散步.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我们才返身往城里走.到了那口水井边,那口我十分珍惜,如今更是千万倍地珍惜的水井边,绿蒂就在井台上坐下,我们则站在她面前.我环顾四周,呵,那时我的心是如此孤独,这情景此刻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亲爱的水井,"我说,"从那以后我再没来这里歇憩,享受你的清凉,往往匆匆而过,有时竟来不及看看你."......我朝下看去,看见玛尔莘正揣着一杯水小心谨慎地走上来.......我望着绿蒂,感觉到我对她所怀的全部感情.这时玛尔莘端着杯子来了.玛丽安娜想接下她的杯子."不用!"小姑娘叫道,声音甜美极了,"不用,绿蒂姐姐,你先喝!"......她令我欣喜若狂的是说出这样的真情和美意,以致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情,就从地上抱起小姑娘,热烈地吻她,弄得她立即叫叫起来,并且哭了......."你太唐突了,"绿蒂说.......我呆在一边,不知所措......."来,玛尔莘,"绿蒂一边说,一边牵着妹妹的手,领着她走下台阶,"快用干净的泉水擦一擦,快,不要紧的."......我站在那里,看着小姑娘手里捧着水一个劲儿地往脸颊上抹,她深信这神奇的泉水可以洗掉一切污秽,还可免去丢人现眼,长出不雅观的胡子来.我听见绿蒂说:"行了!"可是小姑娘还在一个劲地洗,仿佛多洗总比少洗好.......告诉你,威廉,我以前参加洗礼还从未怀着那么大的虔诚呢;绿蒂上来的时候,我真想拜倒在她面前,就像拜伏在为民族解脱罪愆的先知跟前一样.
晚上,心里一高兴,便忍不住把白天的事对一个人说了,此人通情达理,我原以为他是很有人性的,不料我却碰了个灰!他说,这事绿蒂做得不像话,不该让小孩子搞这一套;她这么做会搞出各种谬误和迷信来的,我们应该及早就让孩子避免受到这类不好的影响.......此时我才想起,此人八天前才接受洗礼,因此这事就不与他计较了.不过我心里一直坚信这个真理:我们对待孩子应像上帝对待我们一样,让我们在愉悦的幻觉中有种飘然欲仙之感便是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幸福.
■七月八日
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竟渴望着别人的一瞥!......我们到瓦尔海姆去了.姑娘们是坐马车去的,散步时我深信,在绿蒂乌黑的眼睛里............你真该见见她这双眼睛,我是笨伯,原谅我吧!......我想写得短促些,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姑娘们都上车了,但青年Ｗ．泽尔施塔特.奥德兰和我还在马车旁站着.这时姑娘们都从车门里伸出头来,跟小伙子们闲侃.这帮举止轻浮的小伙子当然个个都心情高兴.......我竭力寻找绿蒂的眼睛;啊,她的眼睛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看我呀!看我呀!看我呀!此刻我的全部心思都沉醉在她的目光里,可它却偏偏不落在我身上!......我心里向她说了千百次再见!而她却不看我一眼!马车开走了,我眼含泪水.我的目光紧随着她,绿蒂的头饰露出车门口,她转过头来,在张望,啊,是看我吗?......亲爱的!我没有信心,我的心飘浮不定.也许她是回过头来看我的!......那是我的自慰.也许!......晚安!哦,我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七月十日
每当聚会时有人谈到她,我表现的那副可笑的滑稽相,你真该看看!要是别人问我喜不喜欢她?......喜欢!我确实很恨这个词.一个人假如喜欢绿蒂,但对她又不是付出所有身心,全部感情,他是人吗?喜欢!最近有个人问我,喜不喜欢莪相!
■七月十一日
Ｍ夫人病得很重;我分担着绿蒂的痛苦,为Ｍ夫人的生命祝福.我很难得在一位女友家碰到绿蒂,我听了一件奇怪的事,是她,绿蒂,讲给我的.......Ｍ老头是个嗜钱如命.贪婪透顶的铁公鸡,他夫人这一辈子在他的管束之下可说是受尽了委屈,可是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对付他.几天前大夫说她的病治不好了,她就把丈夫叫到面前(绿蒂正在房里),对他说了下面这番话:"我得向你说清一件事,否则我死后可能会搅和不清,惹出麻烦来的.直至今日,家务一直是我操持的,我尽力做得有条有理,省吃俭用;不过你要谅解我这三十年来一直瞒着你.我们新婚之初,你给家里的伙食及其他开支所规定的钱只有一点点.后来我们家业大了,开销多了,你却始终不听劝解,给我相应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地说,你也应该知道,即使家里开销最大的时候,你还要求我每星期只能用七个古尔盾.我未提出异议,接受了你的要求,每星期超支部分,我便从营业收入中拿出钱来填补,因为谁也不会相信,女主人会偷自家的钱.我一个钱也没乱花,我死后来管家的女人面对这一点钱她会感到束手无策,不知所措,而你却还一口咬定,你的第一位妻子就是拿这点钱对付家庭开支的;要不是考虑到这一层,我即使不坦白,也可以问心无愧地走向九泉之下的."
我和绿蒂讨论着,这Ｍ老头明知七个古尔盾是不够支付也许两倍以上开销的,而他却不怀疑其中定有原因,不敢想象人的理智痴愚到了何种程度,不过我也认识一些另一种类型的人,他们挥霍无度,以为家里接受了先知的那只盛有取之不尽的油的瓶子,而丝毫不觉得惊异.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哄骗自己!我看出她对我的及我的命运的关心,从她乌黑的眸子里.是的,我感觉到,这点我可以相信我的心,我深刻地体会到,她爱我!......哦,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来表达我的至上幸福吗?
她爱我!......我感到自我多么珍贵,自她爱我以来,我是多么......我可以告诉你,因为你对此是理解的......,我是多么崇拜自我呵!
这是异想天开呢,还是对真实情况的感受?......对那人,我一无所知,但我担忧绿蒂会把心给予他.确实,每当她谈起她的未婚夫,她那么深情.那么爱恋地谈起他时,我便感到自己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荣誉和尊严的人,连佩剑也被劫走了,无地自容.
■七月十六日
每当我的手指无意间碰着她的手指,我们的脚在桌底下相碰的时候,啊,热血便在我全身奔沸腾,我像碰了火似的立即缩回,但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又在拉我往前.......我所有的感官都晕乎乎的,如腾云驾雾一样.......哦,她纯洁无邪,她的灵魂毫不拘束,全然感觉不到这些细小的亲密举动使我受到多大的折磨.当她谈话时把手放在我的手上,为谈话方便起见,挪得挨我近些,她嘴里呼出的美妙绝伦的呼吸可以送到我的唇上,这时我就像受了电击,身体都要往下塌了.......威廉呀,假如有朝一日我胆大包天,那么这天堂,这真心实意......!你原谅我.不,我的心并不如此疲惫!软弱!够软弱的!......这难道不是堕落?......
在我心目中,她是神圣的.在她面前,一切欲念都消失了.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始终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似乎我已经神魂颠倒了.她有一支曲子,这是她以天使之力在钢琴上弹奏出来的,那么纯朴,那么才华横溢!这是她心爱的歌,也是她的心声.她只要奏出第一个音符,困扰我的一切痛苦.混乱和郁闷就统统无影无踪了.
关于古老音乐具有魔力的说法,我觉得句句是实话.这首简单的歌令我多么激动!她弹奏这首歌的时机掌握得很恰当,往往在我恨不得让一颗子弹射穿脑袋时,曲子响了!于是我灵魂中的迷误和阴暗情绪便随之烟消云散,我又可以更加舒畅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呀,倘如世上没有爱情,这世界对我们的心有何意义!没有光,一盏灯又有何用!你把小灯一拿进来,灿烂的图像便出现在你洁白的墙上!即使这些图像只不过是转眼即逝的幻影,但如果我们像小青年似的站在这些图像之前,为这些奇妙的现象所沉迷,也总可以使我们快乐的.今天我不能到绿蒂那儿去,有个聚会我不得不参加.怎么办呢?我派我的仆人去,好使我身边有个今天到过她跟前的人.我焦急地等候着他,心情多么焦急,重新见到他,心里又是多么兴奋!要不是感到害臊,我真想抱住他的头来亲吻.
人们常说起博洛尼亚石,说是放到阳光之下,它便吸收阳光,到了夜间便会发一会儿光.对我来说,这仆人就是这种石头.她的目光曾在他脸上.面颊上.上衣纽扣以及外套领子上停留过,我的这种感觉把这所有变得如此神圣,如此珍贵!此刻即使有人出一千塔勒,我也不会把这小伙子出让.他在我跟前,我心里就感到非常舒坦.......上帝保佑,你可不要笑我.威廉,能使我心里感到自由的东西,那会是幻影吗?
■七月十九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我愉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叫道:"我要去看她!"这天我再也不想干别的了.所有,一切都交织在这期望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要我随公使到某地去,这个想法我还不愿赞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听人差遣,再说大家知道,此公是个很令人讨厌的人.你说,我母亲很希望我找个事干,这真使我感到好笑.我现在不也在干事吗?不论数的是豌豆还是扁豆,从本质上说还不是同样子?世上的事实际上还不统统都是毫无价值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人只是为别人而去拼命追名逐利,而丝毫没有他自己的激情,没有他自己的需要,那么,此人便是笨蛋.
■七月二十四日
你叫我不要把绘画疏废了,承蒙你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我想宁肯压根儿不谈此事,也比告诉你这段时间我很少画画好.
我从来还不曾如此快乐过,我对大自然的感受,乃至对于一块小石子,对于地上的一棵小草的感觉也从来没有如此充盈,如此亲切,然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想象力如此薄弱,在我的心灵之前一切都在飘忽不定,我竟不能将轮廓捕捉;但是我异想天开,我若有黏土或蜡在手,我兴许就要会将之塑造出来.假如黏土保存的时间更长,那我就要取来揉捏,哪怕捏成一块饼也不错!
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三次,三次都出了丑;我为此懊丧不已,因为不久前我还是画得惟妙惟肖的.后来我就为她剪了一幅剪影,以此聊以慰藉.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亲爱的绿蒂,一切我都愿为您操办和代劳;您常给我任务吧,多多益善!对您我有一事相求:请别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上撒沙子.今天我把您的字条激动地放在嘴上,弄得牙齿吱吱直响.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下了几次决心,不那么频繁地去探望她.可是我怎能做到呢?我天天都受到诱惑,心里天天都许下神圣的诺言:你明天别去啦!可是明天一到,我却又找个令人折服的借口,转眼之间,我就到了她的身旁.要不就是她晚上说过:"您明天肯定来吧?"......这样说了,能不去吗?要不就是她让我办了件事,我想亲自去给她个回话才妥当;要不就是天气好极了,我就到瓦尔海姆去,可到了那儿,离她就只有半小时路程了!......只因我太我挨近她的吸力,一下子就到那儿了.我祖母曾讲过磁石山的童话:船只如果驶得离磁石山太近,船上的一切的铁质的东西就突然间全被吸去,钉子纷纷朝山上飞去,船板块块散裂.解体,那些可怜人都要葬身大海.
■七月三十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得走了;假如他是最杰出.最高尚的人,无论哪方面我都要对他甘拜下风的话,那么我亲眼目睹他具有那么多完美无缺的品格,岂能忍受得了.......占有!......够了.威廉呀,那位未婚夫在这里了!他是个英俊.可爱的人,令人不得不对他产生好感.幸好迎接他回来时我没在场!我的心要不都会破碎的.他十分庄重,有我在场时,他未吻过绿蒂一次.愿上帝奖励他的举止!为了他对绿蒂的敬重,我也不得不喜欢他.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恐怕是绿蒂的功劳,而并非他自己的感情;在这方面女人是很有头脑的,而且自有她们的道理;她们若是能使两个爱慕者互相友好相处,享受胜利果实的总是她们,尽管这很难做到.
虽然如此,我仍不能不敬重阿尔贝特.他沉着的外表同我无法掩饰的不安静性格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他感情丰富,深知绿蒂的价值.他脾气不好的时候是很少的,你知道,人身上的坏脾气是种罪恶,这是我平生最恨的.
他承认我是个很有才智的人;我恋着绿蒂,她的一蹙一颦.举手投足所给予我的热切的快活,都增加了他的胜利,因而他更爱她.至于他是否有时因为小小的醋意使她烦恼过,眼下我还不敢肯定,至少,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上,在妒忌这个魔鬼面前是不会完全无动于衷的.
无论怎么说,总之我留在绿蒂身边的快乐已经过去了.这些,我该叫做愚蠢还是迷惘?......管这些名称干吗!事情本身就说明问题了!......我现在所知道的情况,早在阿尔贝特回来之前就都知道了;我知道,我是不能向他提要求的,也没有提出要求......就是说,只要做得到,尽管与她关系亲密,也不抱什么企望.......现在这个傻瓜只好干瞪着两只大眼,因为另一个人,从这傻瓜身边把这姑娘掠走了.
我咬紧牙关,耻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地嘲笑那些可能要我死了这条心的人,他们说,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快给我滚开,这些草人!......我在树林里东跑西颠了一会儿,到绿蒂那儿去,可阿尔贝特正陪绿蒂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傻话连篇,语无伦次,出尽了洋相......."看在上帝的份上,"绿蒂今天对我说,"我请您别比昨天晚上那种场面更难堪了!你那时那么滑稽可笑,真是可怕."......和你说句知心话吧,我瞅准时机,他一有事,我便嗖的一下出了门,每当发现她独自一人时,我就喜不自胜.
■八月八日
有些人要我们在不可抗拒的命运面前屈服,对这些人我给予了痛骂.亲爱的威廉,请你相信,我绝不是指你.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有同类的意见.从根本上说,你是对的.只有一点,我的朋友!世上的事能用"非此即彼"的套式来办的,恐怕微乎其微;感情和行为方式很不相同,就拿鹰钩鼻和狮子鼻之间的种种差异来说吧,真是林林总总,无以数计.
倘若我承认你的全部观点是正确的,却又想设法从"非此即彼"中间跳过去,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你说:要么你对绿蒂抱着希望,要么就别抱希望.好,假如是第一种情况,那就设法去实现希望,努力达成你的愿望;假如是后一种情况,那就振作起精神,设法摆脱那可怜的.必定会耗尽你全部精力的感情.......我的朋友,你这话是出于好意,也说得很干脆.
可是,倘如一个不幸的人正被日益恶化的疾病慢慢耗去生命而无法阻挡,你能要求他自己捅上一刀,永远地结束其痛苦吗?病魔耗费他的精力,同时不也摧毁了他自我摆脱的勇气吗?
当然,你可以拿一个相类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拿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为何不肯砍掉一只手臂呢?......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兜圈子吧.够了.......是的,威廉,有时在刹那,我也有振作起来摆脱一切的勇气,现在,我只要知道该往何处去,我便往那儿去.
傍 晚
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有记日记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记本,令我大吃一惊的是看到我竟是如此有意识地一步步陷于目前的处境,真是大吃一惊!我对自己的处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动却像个孩子;现在我对自己的处境仍是一清二楚,可是境况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八月十日
我若不是呆子,我的生活本可以过得最好.最幸福.像我现在所处的困境,既优美,又让人心悦神怡,这是不易多得的.啊,只有我的心才能创造自己的幸福,这话说得对.......我是这个可爱的家庭的一员,老人爱我如子,孩子爱我如父,绿蒂也爱我!......再就是厚道阿尔贝特,他没有以脾气怪谲和举止无礼来打乱我的幸福,他待我以亲切的友情,在他心目中,除了绿蒂,我就是世上最亲爱的人了!......威廉,我们散步时彼此谈着绿蒂,真是一大乐事,要是听听我们的谈话.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却时常为此而泪下.
他向我谈起绿蒂贤淑的母亲:临终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给绿蒂,又把绿蒂委托给他;从这时起,绿蒂就表现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好象成了一位真正的母亲;有条不紊地料理家务,严肃认真地照看弟妹,她时刻怀着热烈的爱心,兢兢业业地劳动,然而并没有失掉活泼的神情和无忧无虑的天性.......我走在他身边,不时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编扎成一个花环,随后便将它扔到哗哗流去的河里,看着它轻轻往下飘去.......我记不清是否已经写信告诉过你:阿尔贝特要在这里呆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个薪俸颇丰的职位,很讨人喜欢.我很少见的像他这样办事兢兢业业.有条不紊.
■八月十二日
确实,阿尔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演了美好的一幕.我去他那儿向他告别;我要骑马到山里去,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现在我就是从山里给你写信的.我在他房间里来回走着,他的两支手枪不意落在我的眼里......."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出门好用."......"行呵,"他说,"要是你不怕麻烦给枪装上弹药;枪在我这里挂着只是摆摆样子而已."......我取下一支枪,他接着说:"我的小心谨慎曾同我开了一次淘气的玩笑,打那以后我就不愿再搞这玩艺儿了."......我心里好奇,很想知道这件事......."我在乡下一位朋友家里大概住了三个月,"他说,"带了几支微型手枪在身边,都未装弹药,我也睡得很平稳.一天下午,下着雨,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顿时生出奇思异想:我们可能会遭到袭击,可能用得上手枪,可能............你知道,事情会怎样.......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把枪擦一擦,放上弹药,可这小子却拿着枪去逗女仆玩,想吓唬她们一下,上帝知道是怎么弄的,通条还在枪膛里,枪走了火,一下子射进一位女仆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坏了.她向我哭诉了一阵,我还得支付她的治疗费,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枪支都不装弹药了.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危险并不是全部的都能预见得到的!虽然......"......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很喜欢此人,甚至还包括他的"虽然"二字,因为任何一般定理都有除外,这不是不言而喻的吗?此公竟这样四平八稳,面面俱到!要是他觉得说了些考虑不周.一般化的或不太确切的言辞,他就要对他的话没完没了地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删减,末了与原来的意思相差很大.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厌其烦地把这件事情说得详详细细,纤悉无遗,到后来我根本就不听他说了,完全在琢磨自己的一些阴郁的想法,我以暴躁的姿态把枪口对准自己右眼上的额头......."啊哟!"阿尔贝特喊道,同时从我手里把枪夺下,"这是干什么?"......"枪里没装弹药,"我说......."即便这样,你要干什么?"他极不耐烦地加了一句."我想象不出,人怎么会这样弱,竟会开枪自杀,单是这种念头就让我恶心."
"你们这些人呵,"我叫道,"只要谈起一件事,马上就要说:'这是愚蠢的,这是聪明的,这是好的,这是坏的!,究竟想要说明什么问题?你们是否为这研究过一个行动的内在情况吗?你们能确切解释这个行为为什么会发生,为什么必然会发生的因素吗?如果你们研究过,那就不会如此草率地作出判决的."
"你得承认,"阿尔贝特说,"某些行为的发生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其本身总是一种罪恶."
我耸耸肩,承认他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亲爱的,"我继续着说,"这里也有除外.不错,偷盗是一种罪恶,但是一个人为了自己和亲人不致饿死才去盗窃,他该值得可怜还是该受到惩罚?丈夫由于正当的愤怒,一气之下杀了不忠实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谁还会向他扔第一块石头?那位姑娘,那位在极乐时刻完全沉醉在排山倒海的爱情的狂欢之中的姑娘,又有谁会向她抛出第一块石头?我们的法律本身......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学究也会被感动,不给予她惩罚的."
"这完全是另一码事,"阿尔贝特说,"他因为受了激情的驱使,没有了理性的人,只能把看作醉汉,看作疯子."
"哟,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着叫道."激情!酩酊大醉!疯狂!你们却在那里冷眼旁观,无动于衷,你们这些品行端正的人,你们嘲骂醉汉,冷看疯子,如祭司一般从那边过去,如那个法利赛人似地感谢上帝,感谢他没有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却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激情也和疯狂相差不多,因为以我自己的尺度来度量,我并不为此感到悔恨,我知道,凡是成就伟大事业,做了看似不可能的事的,都是出类拔萃的人,可是他们却从来都被骂作醉汉和疯子.
"即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豪爽.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总会听到有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这家伙喝醉了,他是笨蛋!,这真叫人无法接受.惭愧吧,你们这些清醒的人!惭愧吧,你们这些圣人!"
"你这又在糊思乱想了,"阿尔贝特说,"你把什么事都绷得紧紧的,至少这里你肯定是不对了,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却把它扯来同伟大的行为相比:自杀只不过是软弱的表现罢了,因为比起顽强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当然要轻快得多."
我打算中断谈话;他这种论调真让我火冒三丈,我的都是吐自肺腑之言,他却尽说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可是我还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因为他这一套我听腻了,也常常为此而苦恼.于是我稍带激动地回答他:"你说自杀是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一个民族,一个在难以忍受的暴君压迫下呻吟的民族,当它终于奋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锁链时,难道你能说这是软弱吗?一个人家宅失火,他大惊之下使足力气,轻松地搬开了他头脑冷静时几乎不可能挪动的重物;一个人受到侮辱时,一怒之下竟同六个对手比较起来,并将他们一一制服,能说这样的人是软弱吗?还有,我的好友,既然拚命便是强大的力量,为什么绷得紧便该成为其反面呢?"......阿尔贝特注视着我,说:"请别见怪,你列举的这些,在我看来和我们议论的事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这可能,"我说,"别人常责怪我,说我的联想方法近乎荒谬.那么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是否能以另一种方式,设想一个决意摆脱生活担子的人......这种担子在通常情况下是愉快的......是什么样的心境.我们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资格来讨论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它可以经受欢乐.悲伤.痛苦到一定的程度,一旦超过这个限度,他就将销声匿迹."我继续说,"这里的问题并不在于他是软弱还是坚强,而在于他能不能经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我认为,不管是在道义上或肉体上.把一个自杀者说成是懦夫,正如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为胆小鬼一样,都是不恰当的,这两种说法同样是离奇的."
"谬论,简直是谬论!"阿尔贝特叫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荒谬,"我说."你得承认,假如人的机体受到疾病的侵袭,使他的精力一部分被耗蚀,一部分失去了作用,再也不能康复,这种病我们称之为绝症,无论怎么治也无法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 "好吧,亲爱的,让我们把这个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请看一看人在狭小的天地里,各种印象对他起着什么作用,是怎么确定他的思想的,直至始终不断增长的激情是如何夺去他冷静的思考力,以致使他死亡的.
"沉着而有理智的人虽然对这位不幸者的处境看得清清楚楚,虽然也劝说他,但都是徒劳的!这正如一个健康人立在病人床前,却一点儿也不能把自己的精力输送给病人一样."
阿尔贝特觉得这些话说得太笼统.于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里的姑娘,又把她的故事给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一位年轻的好姑娘,是在狭小的家庭圈子里长大的,每星期干些家务活,到了星期天就穿上一套逐步添置的盛装同几个情况与她类似的姑娘一起到郊外去散漫步,也许逢年过节还跳跳舞,再就是同女邻居兴致勃勃地聊上一阵,说说某次吵嘴的起因啦,散布流言蜚语啦,等等,除此之外就说不上别的娱乐了.......她火热的天性后来感受到了某些内在的需求,男人的谄媚奉承更增加了这种需求;以前的快乐已经渐渐变得平淡无味了,最后她终于碰到了一个人,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他的身边,于是她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便把所有希望统统寄托在此人身上,除他之外,除他一人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着,她心里只想着他,只想着他一个人.空洞的消遣虽可满足变化无常的虚荣心,但她不为其所支配,一心径直追求自己的目标,她要成为他的人,她要在永恒的比翼连理中寻找她所缺少的一切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种种快乐.频频许下的山盟海誓,像吃了定心丸一样,使她确信自己的希望绝不会变空;大胆的爱抚更增添了她的欲求.这一切都充满着她的心灵;她浮荡在恍惚的神思中,沉浸在对于欢乐的预测中,她兴奋到了极点,终于伸出双臂,要将自己的全部心愿搂住.......可是,她最爱的人却将她抛掉.......她惊呆了,神志麻木了,站在那里,面对万丈深渊;她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安慰,没有感觉,因为是他......在他身上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他将她遗弃的呀!她看不见面前宽广的世界,看不到许许多多可以为她弥补这个损失的人,她感到形单影只,感到被世界抛弃了.......她内心的可怕的痛苦把她逼上了绝路,于是便纵身往下一跳,以便在环抱着周围所有的死亡中来消除自己的所有痛苦.......你看,阿尔贝特,这便是某些人的故事!请告诉我,这难道不是一种病例吗?在这混乱而矛盾的力的迷雾中,天性找不到出路,人就唯有一死了之.
"让这帮袖手旁观.专说风凉话的人遭殃吧!他们可能会说:'笨丫头!要是她等一等,要是让时间来医治,那么绝望就会被排除,就会有另一个人来安慰她.,......这正好像有人说:'这笨蛋,竟会死于热病!要是他等到体力恢复,体液好转,血液骚动平静下来了,那所有就会好起来,兴许他会一直活到今天呐!,"
阿尔贝特还觉得这个比喻不够贴切,又提出一些异议,如,说我讲的只是一位单纯的姑娘,倘若是个不那么狭小,涉世也较深,有理智的男人,那怎么也要原谅他呢,对于这一点他不理解......."我的挚友,"我大声嚷道,"人总归是人,当一个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时,他即使有的那点儿理智也很少能起效果,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况......下次再说吧......"说着,我便拿起我的帽子.哦,我的心里感慨万千......我和阿尔贝特分开了,并没有能够彼此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要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不简单呀!
■八月十五日
确实,世界上人最需要的东西不过于爱情.我感觉到,绿蒂不愿失去我,而这帮孩子唯一的愿望,我每天一早就去他们那儿.今天我去了,去为绿蒂的钢琴校音,但这事今天没能完成,因为孩子们缠着我,要我给他们讲故事,甚至绿蒂也让我满足孩子们的心愿.我给他们把晚餐面包切好,他们从我手中拿面包就像是从绿蒂手里拿到的一样,个个都非常快活.我给他们讲了那位由一双神奇的手送饭来吃的公主的故事.由此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这一点请你相信.这个故事竟给他们留下了如此深的印象.我真感到诧异,因为我在讲的过程中往往添油加醋,第二次讲的时候上次编造的情节就给忘了,这时孩子们立刻就会说,这和上次讲的不相同,所以我现在正练习以抑扬顿挫的唱歌的音调毫不走样地一气儿就把故事背诵下来.我从中体会到,一位作家如果他的书再版时将故事作了修改,改了以后即使艺术上好多了,那还是必然会损害他的作品的.第一个印象我们总是愿意接受,人生来就是这样,最最荒诞不经的事你也可以使他信以为真,并且立即记得牢牢的,谁要想重新把它推翻或者抹掉,谁就是在自求烦恼!
■八月十八日
难道非得如此:使人幸福的东西,反过来又会变成他的痛苦之本?
我心里对于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充满了温馨之情.这种感情曾给我倾注过无数的欢乐,使周围世界变成了我的伊甸园,可如今我却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专给别人制造痛苦的人,成了一个折磨人的灵魂,无处不在将我追逐.以前我从岩石上纵览河对岸山丘间的丰饶的谷地,看到周围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我看到那些山峦从山脚到山颠都生长着高大.茂密的树木,那些千姿百态.蜿蜒曲折的山谷都遮掩在可爱的林木的绿荫之中,河水从嗫嚅细语的芦苇间缓缓流去,柔和的晚风徐徐吹拂,朵朵可爱的白云从天际飘浮而来,在河里投下自己的倒影;我听到小鸟在四处啼鸣,使树林里充溢勃勃生机,千百万只蚊蚋在夕阳最后一抹红色的余晖中大胆地翩翩而舞,落日最后颤颤的一瞥把唧唧鸣叫的蟋蟀从草丛中解放出来了,四周嗡嗡嘤嘤之声,我的注意力被集中在地上,一片片苔藓从我站立的坚硬的岩石上吸取养分,生长在下面贫瘠的沙丘上的.枝干互缠的簇簇灌木为我开启了大自然内部炽烈而神圣的生命:这所有我都摄入自己温暖的心中,处在丰富多采.森罗万象的大自然之中,我觉得自己也飘然欲仙了,无穷世界的种种壮丽形态都栩栩如生地在我心灵中跳动.巍峨的群山将我环抱,我面前是一个个深谷,道道瀑布飞泻而下,我脚下条条河水哗哗而流,树林和山峦也鸣声作响;我看见各个不可解释的力量在地球深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天空之下,千姿百态的生物在大地上繁衍着,而每种生物又显现出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形态;还有人,他们家家住在小屋里,定居在一起,好一块儿来保护自己的安全,并认为他们是这广阔世界的主宰!可怜的傻瓜!你把一切都看得如此微不足道,因为你自己就那么微不足道.......永恒的造物主的精神到处都飘荡,从无法攀登的高山,越过人迹未至的荒漠,到无人知晓的海洋的尽头,在为每颗能够听到他声音的有生命的细尘末灰感到高兴.......啊,那时我常常盼望借助从我头顶飞过的仙鹤的翅膀,把我带往茫茫大海之边,从这位无穷无尽者那只泡沫翻腾的酒杯中喝饮那激荡的生命之欢乐,哪怕只有片刻时光,让我胸中受限制的力感受一下那位在自身生出万物.通过自身创造出万物来的造物者的一滴幸福.
兄弟呀,只有想起那些时光,我心里才会畅快.我想竭力去重新唤起.重新言说那些无以言说的感情.此事本身便将我的灵魂提升到超越了自己的高度,随之我也加倍感觉到自己目前境遇之可怕.
一幅幕布仿佛在我灵魂之前拉开了,无穷无尽的生活之舞台在我面前变成了永远开启着的坟墓之深渊.一切都是转眼即逝,一切都倏忽而过,生命力很难长久保持,啊,激流将卷进它,波涛要吞没它,并在岩石上撞得粉碎,这个时候你能说"这是永恒的"吗?没有一个瞬间不在耗损你和你周围亲人的生命,没有一个瞬间你不是破坏者,也不得不是破坏者;一次最最平常的散步就要葬送千百只可怜的小虫子的生命,蚂蚁辛辛苦苦营造的房舍全毁在你一跺脚间,把一个小世界踩为一座羞辱的坟墓.啊,触动我的不是世界上罕见的大灾难,不是冲你们村庄的洪水,不是毁灭你们城市的地震;伤害我心灵的是隐蔽在大自然中的耗损力,它所造就的一切无一不在摧毁它的邻居,无一不在摧毁它自己.想到这些我便心惊胆颤,步履踉跄.环绕我的是天和地,以及它的织造力,我所看到的只有永远在吞噬.永远在反刍的庞然大物.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从噩梦中醒来,向她伸出双臂,结果是一场空;夜里,一个幸福无邪的梦捉弄了我,仿佛在草地上,我坐在她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印上千百个吻,随后我在床上找她时,又是镜里之花.唉,我在半睡半醒中昏昏聩聩地向她摸索,摸了一阵就完全清醒了.......一股泪流从我压抑的心中奔流而出,我面对昏暗的前程,绝望地哭泣了.
■八月二十二日
真是不幸,威廉,我偏偏无所事事,虽然我有充沛的活力,闲得无聊,我不能游手好闲,却也什么都干不了.我失去了想象力,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感觉,书籍令我讨厌.倘若我们失去了自我,也就失去了一切.我向你发誓,只是为了每天清晨醒来时,有时我想当一名短工,对来到的一天有所期待,有所渴求和希望.我常常羡慕阿尔贝特,看到他埋头在文件堆里,心里就忖度,要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该有多好!好几次我曾想要给你和部长写信,在公使馆里谋个职位.你曾很有把握地说过,会接受我.我自己也相信这一点.长时间以来部长一直很喜欢我,早就劝我找点事做;有个把小时,我也真想要这么办.可是后来我再一寻思,便想起了那则马的寓言.这匹马对自由感到厌倦了,便让人加上鞍子,套上辔头,结果差点儿让人骑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亲爱的朋友,我心里渴望改变现状,不也许正是一种内心里颇不愉快的厌倦,那种处处对我紧跟不放的厌倦吗?
■八月二十八日
真的,他们是会给我治的.如果我的病能治得好,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就收到阿尔贝特的一个小包裹.打开包裹,我的眼帘立刻映入一个粉红色的蝴蝶.我与绿蒂第一次相识时,她胸襟上就结着这个蝴蝶结,自那以后,我曾求过她多次,让她把蝴蝶结送我.还有两册十二开本的小书在包里面......韦特施泰因版的荷马袖珍本.这个版本是我早就想要的,省得散步时总带着我那本埃内斯蒂版的大厚本.看,他们善解人意,没等我开口他们就满足了我的愿望,总是想方设法送给我一些我所喜爱的小礼品,以表示他们的友情.这些小礼品要比那些光彩夺目的礼物珍贵一千倍,那种耀眼的礼物是馈赠者用来羞辱我们,以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心的.我吻着蝴蝶结千百次地,每次呼吸都将种种幸福的回忆吸入心田,于是我便沉浸在幸福的日子里.这样的日子只有不多几天,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威廉呀!我不埋怨,事情就是这样,生命之花只不过是幻象!多少花朵萎谢了,结了果的寥寥无几,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果实能成熟的就更是稀有!不过,世上的果实还是足够的;可是,我的兄弟呀,对于这些熟果难道我们可以不加理会,可以看不起,可以不去享受而任其烂掉吗?
这里的夏天很美,再见!我经常坐在绿蒂的果园里的果树上,手里拿着摘果长杆,把树梢上的梨子摘下来.她则站在树下,取下我从长杆上递给她的梨.
■八月三十日
你难道不是傻瓜?不幸的人呀!你不是在自己骗自己?这无有止境的汹涌澎湃的激情该怎么办?除了为她,我已不再祷告别的;除了她的倩影,我脑海中已无别的形象,周围世界上的东西,只有同她有关的我才看得见.这也给了我一些幸福的时间......直到我不得不同她分开!唉,威廉,我心为何常被困扰!......我坐在她身边,坐上两小时.三小时,欣赏着她的身姿,她的风度,她的谈吐,于是,慢慢地我所有的感官都紧张到极点,我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我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了,我的咽喉像是被暗杀者卡住了,我的心在砰砰地狂跳,想要让压抑的感官得到发泄,结果反而使其更加杂乱.......威廉呀,我往往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是在世上!要不是有时我压抑的心情有所缓解,要不是绿蒂给了我一点可怜的安慰,允许我伏在她的手上痛哭,发泄一番我心中的积郁,那我必然得走开,必须跑出去,远远地到原野中去到处游荡,那么,攀登陡峭的山峰,在无路可行的森林里踏出一条路来,让灌木丛划破我的衣服,让荆棘刺破我的皮肤,这便将是我的乐趣!这样,我心里就会好受一些!也只不过是"一些"而已!有时,我感到饥渴难奈,就在途中躺一躺,有时在深夜,一轮满月高挂在天空,我在孤寂的森林里倚在一棵弯曲的树上,使磨破的脚掌减轻少许痛楚,在影影绰绰的月色中,乏人的寂静将我送入梦乡!唉,威廉,一间修道士孤独的陋室,一件粗羊毛织的长袍和一根荆条腰带就是我的心灵的清凉剂.再见!除了坟墓,我看不到这痛苦会有尽头.
■九月三日
我只得走了!感谢你,威廉,感谢你坚定了我动摇不定的内心.两星期来我在反复思考离开她的问题.我必须走了.她又进城到女友家去了.但阿尔贝特......而我......我必须走了!
■九月十日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威廉呀!现在我承受了一切.我将不会再见她!哦,我的挚友,此刻我不能飞来搂住你的脖子,好好哭一场,来表达我狂喜的心情,倾诉触碰我心灵的感情.我坐在这儿,张着大嘴喘气,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期待黎明的到来.我定的马将在日出时出发.
啊,她现在睡得正稳,不会想到,她永远见不到我了.我是狠着心离开她的,我真是够坚强的,同她谈了两个小时,就是没有透露自己的计划.上帝,这是一次什么样的谈话呀!
阿尔贝特答应我,吃完晚饭马上就同绿蒂一块儿到花园里来.我站在栗树下的坡台上,最后一次目送夕阳掠过可爱的山谷和缓缓的河流,坠入天边.以前我常常同她一起站在这里,也是欣赏这幕美丽的景象,而现在......我在这条我特别喜爱的林荫道上徜徉;还在我认识绿蒂之前,这里就有一种神秘而亲切的吸引力,使我停滞不前;我们相识之初,当我们发现彼此都衷爱这小块地方时,我们是多么快乐呀!这地方真是我见过的一件最有浪漫情调的艺术瑰宝.
只有到了栗树之间,你才会有广阔的视野.......啊,我记得,我已经多次在信里向你提起过,高大的山毛榉形成两道树墙,一片观赏丛林与之相接,林荫道因此变得更加昏暗,末了在它的尽头形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寂静索寞,令人竦然.我还记得,一天正午,当我第一次走进里面时,心里感到非常温暖;当时我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在这方天地里,我将会饱尝幸福和痛苦的味道.
我沉浸在离别的痛苦和再次见面的欢快中,思绪万千.大约等了半小时,就听到他们向坡台上走来了.我便跑着迎了下去,怀着忐忑的心情握住她的手亲吻.我们登上坡台时,月亮正从郁郁葱葱的山岗后面爬上来.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谈,不觉已走近了黑黝黝的凉亭.绿蒂走进去,坐了下来,阿尔贝特挨她而坐,我也坐在她旁边;可是,我心情不安,很难久坐,我便站起身来,在她面前徘徊了一阵,又重新坐下.这处境真让人恐怖.这时月光映照在山毛榉墙尽头的整个坡台上,她让我们注意感觉月光的魅力:这景色真美,因为我们四周围都笼罩在朦胧的幽暗之中,因此那月光映照之处就愈发显得绚丽夺目.我们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她先开始说:"我每次在月光下散步总会想起去世的亲人,死亡.未来等问题都会袭上我的心头.我们都是要死的!"她接着又说,声音里充满壮美的情感:"可是,维特,我们死后还会相遇吗?会重新认得出来彼此吗?您怎么想?您怎么说?"
"绿蒂,"我说,同时把手伸给她,眼里滚着泪水,"我们会重逢的!会在这里,也许在别处再见的!"......我哽咽了.......威廉呀,这时我心里正充满了离愁别绪,她却偏偏又非要问这些!
"去世的亲人可否知道,可否感觉得到,我们幸福的时候总是怀着温馨的爱怀念他们呢?"她继续说下去道:"哦!当幽静的夜晚坐在妈妈的孩子中间,坐在我的弟妹中间,他们围着我,就像当年围着妈妈一样,每当这个时候,母亲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含着思念的眼泪仰望天空,但愿她能往屋里看上一眼,看看我是如何履行在她弥留时向她许下的这个诺言的:当她的孩子的妈妈.我深情地呼喊:'如果他们觉得,我对他们的关怀不及你对他们那么周到,那就请你谅解我,最最亲爱的妈妈!哦,我一定做我所能做到的一切,给他们好吃好喝,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是,给他们关怀和爱.你看,我们相处得多么和美,亲爱的圣洁的妈妈!你一定会怀着最热烈的感激之情赞扬上帝,赞扬你含着最后的痛苦的泪水祈求他保佑你的孩子的主.,"......
她谈了这番话!哦!威廉,谁又能把她说的话重复一遍!冷冰冰的.没有生气的文字怎能描绘出这美妙的精神之花!阿尔贝特温柔地插话说:"您太激动了,亲爱的绿蒂!我知道,您心里总不能忘记这些事,可是,我求您......"......"哦,阿尔贝特,"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忘掉那些夜晚,每当爸爸出门去了,我们把孩子都送入了梦乡,这时我们就一起坐在那张小圆桌旁.你常常拿着本好书,但是你很少能看下去.......同这颗美丽的灵魂交流不是比什么事都更重要吗?我那美丽.温柔.活泼.勤劳的母亲呀!我经常跪在床上,眼含泪水向上帝祈求:让我也像妈妈一样.我的眼泪上帝是知道的."
"绿蒂!"我一边喊,一边跪倒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让它浸在我的热泪之中,"绿蒂!上帝会赐福给你,你妈妈的灵魂也会保佑你!"......"您要是认识她该有多好,"她边握住我的手边说,"她是值得您认识的!"听了这话,我差点儿昏过去.还从来没有人以如此崇高.如此敬佩的话夸过我呢.她接着又说:"妈妈去世时正当锦瑟年华,最小的儿子还不到六个月!她得病时间不长,死的时候很平静,也很安详,只是心疼孩子,特别是最小的孩子.临终时她对我说:'把他们都叫上来!,我把他们带进房里,几个小的还不懂事,大的则不知所措,大家都在病床周围站着,妈妈举起双手为他们祝福,挨个吻了他们,就让他们出去.这时她对我说:'做他们的妈妈吧!,......我把手伸向她,向她作了保证.......'你答应的事,担子可不轻呀,我的女儿!,她说,'要有母亲的心,母亲的眼睛.我常从你激动的眼泪中看出,你体验到了当母亲的分量.对弟妹你要有母亲的慈爱,对父亲你要有妻子的忠贞和顺从.你会给他安慰的.,然后她问起父亲.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他撕心裂肺的悲伤,走出去了,作为丈夫,他方寸已乱.
"阿尔贝特,那时你也在房里.她听见有人走动,便问是谁,并要你走到她跟前去.她以欣慰和安详的目光看着你和我,相信我们是幸福的,我们两人在一起将会是幸福的......"......阿尔贝特一下子搂住她的脖子,一边吻她一边大声说道:"我们现在是幸福的!将来也会是幸福的!"......沉着的阿尔贝特完全失去了自控力,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维特,"她接着又说,"这样一位女性,居然让她离世而去!上帝呀!我时常地想,当生活中最爱的人让人抬走的时候,最感到悲伤的是孩子,很久以后他们还在抱怨穿黑衣服的人无情地抬走了他们的妈妈!"
她站了起来.我也清醒了,激动之极,又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我们走吧,"她说,"已经很晚了."......她想把手缩回去,而我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我们会再见的,"我大声喊道,"我们会再见的,无论变成什么模样,我们互相都会认出来的.我走了,"我接下去又说,"我是心甘情愿地走的,但是,要我说出'永远,两个字,我却承受不了.再见了,绿蒂!再见了,阿尔贝特!我们会重逢的."......"我想是明天."她喃喃地说......明天,它意味着什么啊!唉,她从我手里抽回她的手时,她还完全不知呢.......他们朝林荫道走去,我站着,目送他们在月光中走开.我扑倒在地,失声痛哭,随后又一跃而起,跪上坡台,还依稀看得见下面高大的菩提树的阴影里,她白色的衣裙闪烁着朝花园大门走去,我伸出双臂,这时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下 篇
■一七七一年十月二十日
昨天我们到了这里.公使身体不舒服,要在家里休养几天.他要是对人不那么厉害,那一切都会好的.我感觉,我感觉,命运给了我严峻的考验.我要鼓足勇气!心情愉快什么都可以承受得住!心情愉快?这话竟出自我的笔下,真让我好笑.哦,只要稍微愉悦一点,我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什么!别人有了一点儿精力和才能便在我面前自鸣得意.拨唇弄舌了,我干吗要怀疑自己的才能和资质?仁慈的上帝,我这一切都是你给予的,你为什么不留下一半,另一半换成给我以自信和满足呢?
要有耐心!有耐心!情况会变好的.我要对你说,可爱的朋友,你的话是对的.自从我每天到老百姓中间去走走,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是怎么忙碌的,我对自己就满意多了.的确,我们天生就是如此,总要拿别人同自己相比,拿自己同别人相比,在彼此比较中就显出了幸福和痛苦,所以,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孤独寂寞了.我们的想象力受到天性的激发,又受到诗歌中奇怪的幻象的熏陶,往往幻想出一系列高大的人物形象来,而我们自己是最卑下的,似乎除了我们自己,一切都美好无比,别人都比自己完美.这种想法是十分自然的.我们常常感到自己缺乏某些东西,并觉得这些为别人所具有的,恰恰我们身上所缺乏的,此外我们还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统统给了别人,还赋予他们某种理想的怡然自得的感觉.于是,幸运者便十全十美了,实际上他只是我们自己幻想的产儿.
反之,如果我们竭尽自己虚弱和疲惫之力,一个劲地勇往直前,那么我们常常便会发觉,尽管我们步履艰难,而且逆风而行,却总要比那扬帆使桨的人走得更远......而且......如果能同别人并驾齐驱或者甚至超过他,就会真正感觉到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一七七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开始十分勉强地适应此地的生活了.但是最妙的是,这里有许多事情可做;另外,各式各样的人,形形色色的新面孔在我的心灵之前演示了一场多姿多采的戏剧.我认识了Ｃ伯爵,他是个思想开放,又很有抱负的人,因而我对他的尊敬与日俱增;他见多识广,所以对人并不冷漠;同他的交往中他表现出极重友情.富有爱心.他很照顾我,有次我到他府上去办一件公事,一见如故,他便发现我们之间十分投机,他可以同我畅怀叙谈,而这一点并不是他同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对我推心置腹,举止坦诚,我怎么赞美也不算过份.能见到一颗伟大的心灵,一个对人敞开胸怀.以诚相待的人,真是人世间温馨的一大乐事.
■一七七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公使真让我讨厌死了,这是我预想到的.他是个拘泥刻板.仔细精确到极点的笨蛋,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此公一板一眼,唠唠叨叨,像个老婆子;他从不真正满意自己的时候,因此对谁都看不顺眼.我做事喜欢干脆利索,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然而他却会在把文稿退还给我的时候说:"挺不错,但请再看看,总是可以找出更好的字和更合适的小品词来的."......真要把我气疯了.少用一个"和",漏掉一个连接词都是不准许的,有时我不注意用了几个倒装句,而他则是所有倒装句的反对者;如果复合长句没有按照传统的节奏来写,那他根本就看不懂.要同这样一个人打交道,真是一种痛苦.
冯.Ｃ伯爵的信任是我得到的唯一安慰.最近他非常坦诚地对我说,他对我的这位公使罗罗嗦嗦.瞻前顾后的行为很不满意."这种人不仅自找麻烦,也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他说,"可是我们又只好去适应,就像是必须爬过一座大山的跋涉者;当然,如果没有这座山,走起来就舒服得多,路程也短得多;现在既然有这座山,那只得翻越过去!"......
公使大概也察觉到伯爵比他更赏识我,因而耿耿于怀,便抓住一切机会,在我面前大讲伯爵的坏话.我当然要加以驳斥,这样一来,事情只会更麻烦.昨天他简直把我惹恼了,因为他的一番话把我也包括了进去:说起办事嘛,伯爵倒是轻车熟路的,还相当不错,笔头子也好,可就是跟所有爱好文艺的人一样,缺乏扎实的基本功.说到这里,他脸上显露的那副神色好象在问:"感到刺着你了吗?"但是,这对我不起作用;对于竟然会这样想.会采取这种态度的人,我根本就瞧不起.我毫不屈服,并以相当激烈的言辞进行反击.我说,无论是在人品还是学识方面,伯爵都是一位只能让人尊敬的人."在我认识的人中,"我说,"还没有谁能像伯爵那样,善于开拓自己的学识,既能把它用来研究各种各样的具体问题,又能把日常事务处理得井然有序."......我这些话对于他这个狭隘的脑子来说,简直是对牛弹琴,为了不再为这些愚蠢的废话再咽下许多怒火,我便对他说再见了.
这一切全怨你们,是你们喋喋不休地让我套上这副枷锁的,而且还给我大念什么要有所"作为"的经.作为!倘若种土豆和驾车进城卖谷物的农民不比我更有所作为,那我就情愿在这条锁住我的奴隶船上再作十年苦役.
聚集在此地的那些令人讨厌的人,表面的光彩遮掩着他们的精神贫乏和空虚无聊!为了追逐名利,他们互相警觉,彼此防范,人人都想捷足先登;这种最可悲.最可怜的欲望竟是赤裸裸的,暴露无遗.比如此地有个女人,逢人便大谈她的贵族头衔和地产,以至于每个陌生人都必然会想:这是个傻子,认为有了点地位和地产便了不起了.......但是更恼人的是,该女人正是此地相邻地方一位文书的女儿.......我真不清楚,你看,一个人如此不知羞耻,那还有什么意思.
亲爱的朋友,我日益清楚地察觉到,以己之心去度他人之腹是多么可笑.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心情又是如此激动,......唉,我乐于让别人走他们自己的路,只要他们也能让我走我的路.
最令我气愤的,便是市民阶层的可怜的处境.虽然我同大家一样非常清楚,等级差别是必要的,它也给了我自己不少好处,只是它不要拦着我的路,阻拦我去享受人世间尚存的一点欢乐和一丝幸福.最近,我散步时认识了一位冯.Ｂ小姐,她是位可爱的姑娘,在呆板的生活环境中仍保持着许多天真的本性.我们谈得很投机,分别时我请她准许我到她家去看她.她非常大方地答应了,我几乎等不及约好去她那儿的那一刻了.她不是当地人,住在这里的姑妈家.老太太的长相我看不惯,但对她十分尊敬,我多半是跟她交谈,不到半小时,我大概了解了她的情况,后来Ｂ小姐自己也跟我谈了:亲爱的姑妈这么大年纪了仍是贫穷困苦,既无与其身份相称的财富,也无才智,除了祖先的荣耀并无别的依靠,除了仰仗门第的隆荫外并无别的庇护,除了从楼上俯视下面市民的脑袋之外并再无一丝乐趣.据说她年轻时很漂亮,生活自在逍遥,像只翩跹而舞的蝴蝶,刚开始以她的执拗任性折磨了许多可怜的小伙子;到了中年就纡尊降贵,不情愿地给了一位俯首帖耳的老军官.他以此代价和殷实的生活同她一起共度艰难的暮年,后来便投向了极乐世界.她现在形单影孤,晚景如斯,要不是她侄女如此可爱,谁还去看望这位老太太.
■一七七二年一月八日
人啊,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繁文缛节上,成年累月思忖和希冀的就是宴席上自己的座位能不断往前挪!这倒不是他们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工作多得成堆成堆的,正因为他们都热衷于种种令人头痛的小事,才耽误了去办重要的事.上星期乘雪橇出游时就发生了一场争论,真是扫兴.
这帮傻瓜,他们看不到,位置其实是没有什么大碍的,坐在首席的很少是第一号角色!正象有多少国王是通过他们的大臣来管理的,多少大臣又是通过他们的秘书来统治的!谁又是第一号人物呢?窃以为是那个眼光过人.又拥有很大权力且工于心计.能用别人的力量和热情用于实现自己计划的人.
■一月二十日
亲爱的绿蒂,为躲避一场暴风雪.我躲进一家农舍小客店,在这里的客房里,我得给您写信了.只要我呆在Ｄ镇凄凉的巢穴里,周旋于陌生的.对我的心来说是完全不熟悉的人群中,我就没有片刻工夫,没有片刻可以使我的心叫我给您写信的工夫;现在,在这所茅舍里,寂寞.狭隘,雪花和冰雹猛烈地扑打着小店的窗子,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您.我一进门,您的身影便显现在我眼前,对您的思念就袭上我的心头,哦,绿蒂,这是多么高贵,多么温馨!仁慈的上帝!第一个幸福的刹那又出现了.
我最亲爱的,要是您能看到,就会明白,我心绪不定,神情恍惚,这股狂澜把我淹没了!我的神智完全不清了!我的心没有片刻的满足,也没有片刻的欢乐!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像站在一架西洋镜前,看着小人小马在我面前打转,我常常问自己,这是不是光学的骗局.我自己也在参加表演,而且更多的是像个傀儡似的被人耍,有时我握着旁边一人的木手,吓得赶忙缩了回来.晚上,我打算番第二天的日出,可就是起不了床;白天,我希望欣赏月色,但又一直呆在房里.我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起床,为什么又睡觉.
使我的生活活跃起来的酵母没有了;使我深夜里仍然精神饱满的动力消逝了;早晨把我从沉睡中唤醒的诱惑力也全然无存了.
这里我感觉到的仅有的女性就是冯.Ｂ小姐.她很像您,亲爱的绿蒂,如果有人可能像您的话."哎哟!"您准会说,"你这人真会献殷勤!"这话倒不一定完全不对.近来我很讲究礼貌,也挺机灵,不得不这样呀!女士们说,我说起赞美的话来亲切入耳,谁也比不上我.(您会加上一句:还会说谎.说谎是免不了的.您知道吗?)还是让我谈谈Ｂ小姐吧.她感情很丰富.从她的一双蓝眼睛里就可以看得出.门第成了她的重荷,满足不了她的任何愿望.她渴望离开这纷挠的地方,有时候我们一起幻想纯净幸福的乡村生活;啊,还谈到了您!她往往不得不崇敬您,不是"不得不",而是出于内心的,她很爱听我谈起您,她爱您.......
哦,我真希望在您那温馨.可爱的小房间里坐在您的脚前,看着我们可爱的小家伙在我们身边相互翻滚戏耍,要是您觉得他们太吵,我就让他们围在我身边,安静地听我给他们讲恐怖的故事.
太阳在白雪闪耀的原野上壮丽地沉落下去,暴风雪过去了,可是我,......又得关进我的笼子里.......再见!阿尔贝特在您身边吗?您怎么样?......上帝饶恕我提出这样问题!
■二月八日
连续八天,这里的天气糟透了,但是我却很舒服.因为到这里以后,每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总是让人给糟蹋了,搞得毫无兴味.赶上下雨.下雪.严寒.化雪天气,哈!我心里想,这下好了.呆在屋里并不比在外面差,或者反过来,到外面去倒也不错.每当清晨太阳升起,晴朗的一天开始时,我便禁不住要呐喊:这又是一份天赐财富,他们相互又要你争我夺了!任何东西他们彼此都在你抢我夺,比如健康啦,声誉啦,欢乐啦,休息啦!多半是出于愚昧.无知和狭隘,要是听他们自己说,那每个都是菩萨心肠.有时我真想跪下来乞求他们,不要那么疯狂地点燃心头无名怒火.
■二月十七日
我担心,公使和我的共事不会长了.此公真让人无法忍受.他的工作和办事方式极其可笑,以至我不得不要违背他的愿望,往往按我自己的想法和方式行事,因此当然从来都不符他的心意.为此他最近到宫廷去告了我,部长给了我一次警告,虽然很温和,可必竟是警告呀.我正准备提出辞呈,正好收到他一封私人信.对这封信我不得不五体投地,对信里崇高.高尚和睿知的思想只有顶礼膜拜.他责怪我有些过于感情用事,以为我在工作效益.影响别人和熟悉业务方面的偏激的想法是年轻人良好的勇气,他表示尊重,并不要求消除这些想法,只是要尽量使之缓和一些,并把它们引导到可以真正发挥作用.产生有力影响的地方去.八天来我信心增强了,心情也愉快了.平静的心灵是非常可贵的,它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亲爱的朋友,要是这美丽而宝贵的珍宝,不那么容易破碎,该有多好.
■二月二十日
愿上帝保佑你们,亲爱的朋友,希望他把从我这儿抹杀的美好日子统统赐给你们!
感谢你,阿尔贝特,感谢你瞒过了我:我一直等着你们结婚的信息,并打算在那一天隆重地从墙上取下绿蒂的倩影,把它放在别的文稿之中.现在你们已成佳侣,她的肖像还是挂在这里!好,就让它挂着吧!为什么不挂着呢?我知道,我也留在你们那儿,留在绿蒂心里,并不损伤你,我在她心里,是的,在她心里占据第二个位置,我愿意而且必须保留这个位置.哦,如果她忘掉了我,那我定会发疯的.......阿尔贝特,这个想法太可怖了.阿尔贝特,再见!再见,天使!再见,绿蒂!
■三月十五日
我遇到一件倒霉事,我将会被它从这里赶走.我气得把牙齿咬得吱吱响!真是活见鬼,这事还无法弥补,这都是你们的错误,你们鼓励我,催促我,折磨我,要我接受一个不符自己心意的职位.这下我有好果子吃了!这下你们也会有好果子吃了!为了你不又说,所有都是我的偏激思想弄坏的,这里我就给你,亲爱的先生,简单明了地谈谈这件事吧,就像是编年史家把它记录下来的一样.
冯.Ｃ伯爵喜欢我,器重我,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我也对你说过一百遍了.昨天我在他家吃饭,正好那天晚上贵族社会的先生太太要在他家聚会,这事从未想过,也从未留意我们下属不能参加.好吧.我在伯爵府上吃饭,饭后我们在大厅里散步,我同伯爵谈了会,又同来参加聚会的Ｂ上校谈了一阵,这样,聚会的时间就快到了.上帝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去想.这时最最高贵的冯.Ｓ夫人带着她的丈夫和孵化得很好的小鹅,那位胸脯扁平.穿着紧身胸衣的千金小姐进来了,走过去的时候瞪着世袭贵族的眼睛,鼻子翘得老高.对这号人我从心里就厌恶,正等着伯爵无聊的应酬一结束,我就告辞,就在这时,我的Ｂ小姐进来了.我见到她,心里总有几分欢喜,所以就没有走,站在她的椅子后面,过了一阵子我才察觉,她跟我谈话没有平时那么坦直,而且有点发窘.这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难道她也和那些人一样,都是一丘之貉?我想着,心里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真的就想走了.但我并没有走,真希望要向她道歉,我不相信她真会是这种态度,还希望听到她的一句好话以及......任你怎么想好了.这当间来了很多人,大厅里挤得满满的.来的人中有Ｆ男爵,穿戴着弗朗茨一世加冕时的整套打扮;有在这种场合按其贵族身份叫他为冯.Ｒ大人的宫廷顾问Ｒ,带着他的聋子夫人,等等;那位穿得很寒酸的Ｊ也不应被忘记,他那套老古董礼服上的窟窿用时兴的布头打了不少补丁.物以类聚,这帮人都凑到了一起.我便和几个相识的人闲聊,但他们个个都只有三言两语,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想......我只注意我的Ｂ小姐,没有发现到女人们都在大厅的一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没有感到这种气氛也影响到了男人,冯.Ｓ夫人在同伯爵说些什么(这些都是Ｂ小姐后来告诉我的),直到最后伯爵朝我走来,把我带到窗户边......."我们这种特殊的关系您是知道的,"他说,"我发现,参加聚会的人看到您在这儿都很不满意.我本人是说什么也不愿......"......"阁下,"我打断他的话说,"千万请您原谅;我本该早就想到的,我知道,您会饶恕我没有当机立断的;本来我早就要告辞了,但让一位恶女神把我留住了."我笑着加了一句,同时鞠了一躬.......伯爵深情地握着我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偷偷溜出聚会,在外面坐上一辆双轮马车,向Ｍ地驶去,在那儿站在山上观看日落,同时朗诵荷马描写奥德修斯受到好心的猪倌款待的诗篇.这一切多好啊!
傍晚我回来吃饭,饭厅里只留了几个人;他们都聚在一角掷骰子,桌布被推在一边.这时诚实的阿德林进来了,见了我便摘下帽子,朝我走来,并小声说:"你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吧?"......"我?"我问......."你被伯爵赶出了聚会."......"让聚会见鬼去吧!"我说,"我倒是很愿意到外面来呼吸点新鲜空气."......"那好,"他说,"你倒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这事四处都传开了,真让我气愤."......这时我才逐渐对这事感到气愤.所有的人,所有来吃饭的人都看着我,我想,他们都是看你的热闹的!这么一想,真气得我恼火万分.
甚至在今天,我走到哪儿,哪儿的人就对我表示同情,我听见那些忌妒我的人得意洋洋地说:这下看见了,那些骄傲的家伙是个什么后果,他们自以为有点小聪明就趾高气扬,以为可以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了.诸如此类的闲话还很多.......我真恨不得拿起刀来捅进自己的心窝.当然,随他们说吧,可是我倒要看看,谁能受得了让这帮无赖占了他的上风,对他说三道四;如果说他们说的这些都是捕风捉影,那倒可以不把他们记在心头.
■三月十六日
什么事都让我生气.今天我在林荫道上碰见了Ｂ小姐,我忍不住向她先打了招呼.等我们离别人稍远一点时,我就向她说明白,她最近的态度使我受到极大的伤害......."哦,维特,"她语调亲切地说,"您是知道我的心的,怎么能这样来解释我当时的迷惘呢?从我踏进大厅的一刻起,我为您受了多大的痛苦呀!这一切我都想象到了,想告诉您,话都千百次到了嘴边.我知道,冯.Ｓ夫人和冯.Ｔ夫人宁愿带着她们的丈夫一起退场,也不愿跟您一起参加晚会;我知道,伯爵也不会情愿去得罪他们.现在竟闹得沸沸扬扬了!"......"闹成什么样了,小姐?"我问,尽量掩饰着内心的惊恐;这刹那,阿德林昨天告诉我的那些事,就像沸腾的开水一样,在我血管里奔流......."我付出了多大代价啊!"说着,可爱的人儿眼睛里已禽满了泪水.......我抑制不住自己了,准备跪倒在她的脚下......."请您谈谈您自己受的委屈吧!"我大声说道.......眼泪从她的脸颊上往下流.我激动极了.她毫不遮掩地擦干眼泪......."我姑妈您是认识的,"她开始说道,"她也在场,而且,......哦,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的哟!维特,昨天晚上我熬过来了,今天早上我为了我同您交往的事挨了一顿教训,我不得不听着她贬低您,污辱您,我只能,也只允许我替您进行一点点辩护."
她说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利剑,穿透我的心房.她体会不到,要是不把这些告诉我,那是多大的慈悲.她接着又告诉我,人家还散播了哪些流言蜚语,有些人因为这些又是如何得意洋洋,她说,这群家伙早就指责我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现在正为我受到的惩罚而幸灾乐祸,喜不自胜.威廉呀,听了她以最真诚的同情的声音说的这些,我心烦意乱,怒火燃烧.我真希望有人胆敢当面指责我,我好一刀刺穿他的身子;要是见到了血,我心里可能会好受些.啊,我已经上百次拿起刀子,想在胸口捅上一刀,好透一透憋在心里的闷气.听说有一种宝马,要是被惹恼了,赶急了,它就会本能地咬破自己的血管,好透透气.我经常也是这种情形.我也要划破一根血管,使自己获得永远的自由.
■三月二十四日
我已向朝廷提出辞呈,希望能够批准.我没有先征得你们的同意,你们会宽恕我的吧.我是不得不走了,你们会挽留我,你们要说的话我全都清楚,那么......请将此事委婉地告诉我母亲,我自己真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如果我不能让她满意,那只好请她自己放宽心了.当然,她一定很难受.她本来可以希望儿子当上枢密顾问和公使的,现在据然看着他一下子就把这个锦绣前程断送了,又牵着马返回了马圈!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也可以提出多种我能够留下和应该留下来的理由,可是我只想说一句话,我要走了.告诉你们,我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的侯爵那儿.他很愿意同我交往,得知我的意向后,便邀请我同他到他的庄园去,一块儿度过美好的春天.他保证,一切都由我自己决定,由于我们一起在许多问题上都能相互理解,所以我就想碰碰运气,跟他一起去.有关信息四月十九日 感谢你的两片西湖红叶.我没有回信,因为我把信压下了,等朝廷批准我的辞呈;我担心母亲会去找部长,给我的计划雪上加霜.但是现在可以了,我的辞呈批下来了.我真不想告诉你们,他们很舍不得我离开,部长给我的信里是怎么写的......你们知道了又会抱怨的.王储送给我二十五个杜卡登作为辞职金,总之,我感动得涕泪交流.上次我曾去信向母亲要钱,现在不用了.
■五月五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路过的地方离我的出生地只有六里路,因此我想去体味一下儿时的憧憬,重温以往那些充满幸福梦想的日子.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带着我迈开脚步,离开了这个一生难忘的地方,蛰居在难以忍受的城市里,这次我要从那个大门里进去.再见,威廉,我会把旅途中的情形对你一一倾诉.
■五月九日
我怀着教徒对神父的崇敬结束了对故乡的朝拜,一些想象不到的感情使我激动不已.在离城还有一刻钟通往Ｓ地路旁的那棵大菩提树前,我让邮车停下,然后便让邮车继续往前,我则安步当车,随心所欲地重新生动地细品那一杯杯陈年的芳醇.我站在菩提树下,这棵树是我童年时散步的目标和界限.往事如烟,今非昔比啊!那时我天真烂漫,少不更事,渴望见到一个更宽广的天地,好使我的心汲取营养,享受欢乐,使我奋发向上和充满渴望的胸怀得到充实和满足.现在我回到了故地.......哦,我的朋友,我在外多年而归,带来的却是破灭的希望,失败的计划!......我望着面前的高山,那时我曾千百次想去攀登.我可以在这里尽情地神游物外,盼望越过高山,在森林和山谷中神游,在我眼前显得如此亲切.朦胧的森林和山谷中流连忘返;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离开这个可爱的地方时,是多么依依不舍哟!......离城越来越近了,我向老朋友一般的花园房舍问候,而那些面孔陌生的房舍则使我反感.一进城门,我立即完完全全找回了自己的童年.亲爱的,我无须倾述;这一切对我来说是多么迷人,但说起来恐怕是非常单调的.我决定在集市上投宿,于我们的旧居一墙之隔.在往那儿去的路上我看见,那间教室,那个我们在一位诚实的老太太管教下度过了童年的地方,现在已成了一家杂货铺.我回忆起当年在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里所经历的不安.哭泣.神志的昏朦和心灵的恐惧.......每走一步就有万千往事涌上心头.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地也不会碰上这么多记忆中的圣迹.他的心灵也难以装满这么多陈年佳酿的醉心.......我还要说一说记忆中一颗最灿烂的明珠.我沿河而下,来到一个农家;这也是我当年经常走的路,那时我们男孩子常在那里用扁石块练习在水上打水飘,看谁打的水飘儿最多.我还印象鲜明地记得,有时我站在那里,凝望着河水,脑子里怀着奇妙的揣测随着河水流去,想象着河水流去的地方定是稀奇古怪的,不一会我的脑空间就走到了边缘;但是我的思想还在继续驰骋,还在不停地驰骋,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你看,亲爱的朋友,我们杰出的先祖见识多么有限,却又这么怡然自乐!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诗歌又是多么天真!奥德修斯谈起无边的大海和无际的陆地时,是多么令人身临其境,多么亲昵.贴切和神秘啊!现在我能对所有学生说地球是圆的,对我又有什么用?人只要一小块土地便可在上面安身立命了,而用来安息的,有一捧黄土就够了.
现在我到了侯爵的猎庄上.这位爵爷为人真诚,纯朴,同他相处融洽.但他四周的人却很奇怪,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似乎并非阴险小人,但也不像正人君子的样子.有时我觉得他们是正人君子的,可是我仍不能予以信任.我最感到遗憾的是,侯爵所谈之事往往是道听途说的或是书本引用的,他对事情的看法全是别人向他谈的,没有他自己的看法.
他也很重视我的智慧和才能,但不太重视我的心,可是我的心才是我自豪之所在,惟有我的心灵才是我一切力量.一切幸福和一切痛苦的源流.啊,我知道的,人人都知道......只有我的心才为我所真正拥有.
■五月二十五日
我脑子里曾有过一个计划,在计划实现以前原本不想公诸于人的:现在计划已成泡影,所以说了也无碍.我本想去从军的,这事我在心里已经是夙愿了.主要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才跟侯爵来到这里,他现任某地的将军.有次散步时我向他说了自己的打算;他劝我打消这个想法,说除非我真是出于本心,而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否则还是听人劝吃饱饭.
■六月十一日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可不能继续在这里苟延残喘了.要我在这儿干什么?我觉得日子真是长得无聊.侯爵待我很好,真是仁至义尽了,但我总感觉不对劲儿.我们彼此之间根本无共同语言.他是一个有理性的人,不过他的理性极其平常;同他交往真还不如去埋头读书来得愉快.我还在这儿呆八天,然后我又将漂流四方.我又拿起笔来作画了,这是我在这里所干的最漂亮的事.侯爵颇有艺术天赋,如果他不是被那些烦人的科学概念和普通术语束缚住,那他的理解力还会强得多.有时候,正当我怀着热烈的幻想向他尽情描绘自然和艺术的时候,他却自鸣得意地一下子插上一句有关艺术的陈词滥调,真把我恨得捶胸顿足.
■六月十六日
是呀,我只不过是个漂流者,尘世间的飘泊浪子!难道你们就不是吗?
■六月十八日
我要去哪儿?让我向你敞开我的心扉吧.我还得在这儿呆两个星期,然后我计划去参观某地的矿山;其实,这并不是我的心思,我只是想再挨绿蒂近一些,只此而已.我自己也在笑我这颗心......不过我还是尊从了它的决定.
■六月二十九日
不,这很好!一切都好极了!......我......她的丈夫!呵,主啊,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赐给我这个幸运,我会向你祈祷一辈子的.我不会抱怨,饶恕我的这些泪水,饶恕我的这些非分之想吧!......她,做我的的妻子!如果我能把这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儿紧紧抱在怀里......每当阿尔贝特搂住她的纤腰,威廉呀,我全身就会颤抖不已.
我可以揭露真情吗?为什么不可以,威廉?她跟我在一起会比跟他在一起更幸福!哦,他不是能够满足她的所有心愿的人.他缺少某种感情,缺少......随你怎么想吧;在读到一本心爱的书中的某一处......哦......我和绿蒂就会有一种心灵的交流,而他的心却不会产生共鸣;更有许许多多次,当我们说出对某个人的行为的观点时,情况也是如此.亲爱的威廉!......虽然他真心真意地爱她,但是这样的爱当之有愧!......
一个令人厌恶的家伙把我打断了.我的泪水已经擦干.我心烦意乱.再见,亲爱的!
■八月四日
也不只我一个人的状况是这样.每个人的希望都成了泡影,每个人的期望都受了欺骗.我去看望了菩提树下的那位善良的妇人.他的大儿子向我跑来,嘴里欢叫着,听到叫声他母亲也来了.她脸上的模样很是凄凉,见了我,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好心的先生,唉,我的汉斯已经死了!"......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黯然无语......."我的丈夫,"她说,"已经从瑞士回来了,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带来,要不是碰上好人,他不得不沿途乞讨了.一路上他发着高烧."......我不知对她说此什么,就给了孩子一些钱;她请我拿几个苹果走,我接受了,之后便离开了这个令人悲痛的地方.
■八月二十一日
一转眼的时间,我的情况就完全变了.有时生活又透出一缕欢乐的光芒,啊,可惜只有一转眼!......每当我沉醉于梦幻之中,我便禁不住会想:假如阿尔贝特死了,会如何呢?你就会......,是的,她也会............于是我就陷入胡思乱想之中,直至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才吓得心惊胆战地缩回来.
我出了城门,顺着我第一次去接绿蒂参加舞会的那条路走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昨日世界的踪影已经荡然无存,我那时激荡的感情亦已消逝.我觉得就像是一个幽灵回到了已遭焚毁的城堡......他当年身为显赫的侯爵营建了这座宫堡,并把它装饰得金碧辉煌,临终时满怀希望留给了他的爱子,可是现在宫堡已经成了一块瓦砾.
■九月三日
有时我真不理解,怎么可以有另一个人能够爱她,可以爱她,难道不知我爱她爱得如此真切,如此忘情,如此缠绵悱恻,除了她我什么也不理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呀!
■九月四日
是的.事情就是这样.正像自然界已经临近秋天,我的心里和我四周也是一派萧飒秋意了.我的树叶正在变黄,近处树上的叶子已开始落下了.我刚到这里时,不是曾经对你讲起过一位年轻农民吗?现在我又在瓦尔海姆打听他的情况;听说他已被炒鱿鱼,被赶走了,谁也不愿再去了解他的情况了.昨天我在通往另一个村子的路上与他相遇,我向他打招呼,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使我很受感动,要是我再把他的故事讲给你听,你定会容易体会的.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为什么不把这令我担忧.使我难受的事保留在自己心里呢?为会么还要来使你伤心呢?为会么我要不断给你机会让你来怜悯我,斥责我呢?难道我的命运也是这样!
我问起他的情况,这位年轻农民回答的时候神态显得黯然神伤,我觉得还有几分羞涩;但是好象他一下子重新认识了自己和我似的,马上就变得极为坦率了.他向我承认了自己的不是,开始哀叹自己的不幸.我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告诉你,我的朋友,请你来审判吧!他承认,他甚而是怀着回味过去的幸福心情对我说,他心里对女东家的恋情与日俱增,后来简直昏了头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说什么,每天神魂颠倒.他吃不进,喝不下,睡不着,嗓子眼里好像鲠了块骨头,不该做的事,他做了;交待给他的事,他忘了.他好象神魂颠倒似的,直到有一天他得知她在楼上房里,于是便追了去,其实是一步步随着她去的;因为她不肯倾听他的请求,他竟然想对她施暴;他自己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上帝作证,他对她的热情始终是真诚的,他只想要她嫁给他,同他厮守终生,除此以外,并无别的邪念.他已说了好一阵,因此开始有些停顿了,就像一个人明明还有话要说,但又吞吞吐吐地难以启齿.最后他羞涩地向我坦白,她允许他可以有些小的一亲芳泽的表示,还准许他贴近她.讲的过程中他曾中断二三次,一再信誓旦旦地说,他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毁坏她的名声,他还像以前一样爱她,尊敬她,还说,这样的事从未从他口中提过只字,他之所以告诉我,只是要让我相信他并不全是个昏头昏脑的荒唐的人.......我的挚友,说到这里我又要唱那支百唱不厌的老调了:要是我能让你对这个以前站在我身边,现在还站在我面前的人有个鲜明的印象,那该多好!要是我能丝毫不差地告诉你这一切,好让你感受到我对他的命运有多么同情,又不得不同情,那该有多好!不过,够了,因为你也明白我的命运,也了解我这个人,所以你一定也非常清楚,我为什么关注所有不幸的芸芸众生,特别是这个不幸的人.
我重读了这封信,发现忘了讲这个故事的结尾,不过这个结尾并不难预料.她拒绝了他;她的弟弟对他本来怀恨在心,早就想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所以这时也插手加以干涉,这是因为他害怕,姐姐再嫁后他的孩子就要失去财产继承权,她没有孩子,所以现在她的外甥来继承她的财产的可能是十拿九稳的.因此她弟弟立刻就把他赶出家门,并且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使得女东家就算想要再雇他也不可能了.现在她又另雇了一个长工,据说为了这个长工她又同弟弟吵翻了,有人特别肯定地说,她一定会托身于他的,可是她弟弟却坚决不许她再嫁人.
我对你讲的这些,绝无夸大,也无造作,甚至可以说讲得平淡无奇,极不生动,而且用的是我们向来习惯的正儿八经的言辞,所以也就不能讲得丝丝入扣.
这样的爱情,这样的忠诚,这样的激情绝非文学的虚构.它的确存在着,如此纯真的爱情就存在于我们称之为毫无教养的粗人的那个阶层之中.我们这些有教养的人,一个个都被教育成糊涂虫了!我请你以虔诚的态度看一看这个故事.我今天写下它的时候,心情是平和的;你从我的字迹可以看出,我不像往日那样写得龙飞凤舞,乱涂一气.读吧,亲爱的朋友,读的时候你该体会到,这也是你朋友的遭遇啊!是呀,我过去的境况就是这样,将来也依然不变.我的勇气,我的决心还没有这位可怜的不幸者的一半,我简直怀疑自己可否与他相提并论.
■九月五日
她丈夫因事还逗留在乡下,她给他写了一张便条.信是这样起头的:"最好的.最亲爱的,一旦能够无事一身轻,就快回来,我怀着无尽的喜悦在等你."......来了一位朋友,捎来口信,说他因故还不能马上回来.她写的便条还在那儿放着,晚上落到了我手里.我读着,轻轻笑了起来;她问我因何而笑?......"想象力真是上帝的恩赐,"我大声说,"一瞬间我竟异想天开,好象觉得这张便条是写给我的呢."......她一言不发,似乎不大乐意,我也默然不语.
■九月六日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把我第一次同绿蒂跳舞时穿的那件朴实无华的蓝燕尾服脱了下来.这件衣服穿到后来已经旧得无法见人了.我又让人按原样做了一件,领子.翻边袖口也和原来这件毫无二致,还配了黄坎肩和黄裤子.
可是这套新衣服穿起来总不如原先那套称心如意.我不知道......我想过些时候大概也会喜欢的.
■九月十二日
为了去接阿尔贝特,她出去了几天.今天我踱进她的房间,她便向我迎来,我欢喜若狂地吻了她的手.
一只金丝雀从镜台上飞来,落在她的肩上......."一位初次见面朋友,"她一面说,一面把鸟儿诱到自己手上,"这是给我的弟妹们的.这鸟儿多么招人喜欢!您瞧!每当我给它喂面包,它就扑腾着翅膀,乖乖地进餐.您看,它还吻我呢!"
她向小鸟努着嘴,它便将喙子凑到她的两片芳唇上,好象小鸟儿也能体会到它所接受的这份幸运.
"让它也来亲亲您,"她说着便把小鸟托了过来.......小鸟的喙儿建起了一条从她的嘴唇通往我的嘴唇之桥,它的喙儿同我的嘴唇轻轻一碰,我仿佛就闻到了她的一缕甘美的气息,感受了她的款款深情.
"它的吻并非完全没有欲望,"我说,"它在寻找食物,光是毫无意义地亲热一下它并不满足,还是要收回去的."
"它还从我嘴里吃东西呢,"她说.......她用嘴唇夹了少许面包屑喂它,她的香唇上绽出了欢快的微笑,透着天真烂漫的爱怜.
我扭过脸去.她不该这样做,不该用这种天真无邪.勾魂摄魄的动作来刺激我的想象力,不该把我这颗总是对人生感到冷漠的心从酣睡中唤醒!......为什么不该?......她是如此信任我!她知道,我是多么的爱她!
■九月十五日
我真要发疯了,威廉!世界上有点价值的东西本来就屈指要可数,可是竟有人对之毫不理解,冷若冰霜.你知道那两棵胡桃树,我和绿蒂一块儿去看望圣某某的那位坦诚的牧师时曾在树下久坐.就是这两棵美丽的胡桃树,上帝知道,它们一直以最大的欢乐充实我的心!这两棵树使牧师的院子变得多么温馨,多么凉爽!两棵树的枝桠是多么令人称羡!看到这两棵过去的印痕就不禁使人怀念多年前栽种它们的两位可敬的牧师.学校老师经常提到其中一位牧师的名字,这个名字他是从爷爷那儿听来的,说这位牧师是个正派人,每次到树下我总怀念他,心里充满着神圣的回忆.告诉你,威廉,这两棵树被供给伐掉了......伐掉了!昨天我同教师先生谈到此事,他泪如雨下.我简直气疯了,我真想杀了那个砍第一斧头的狗东西.假如我的院子里有这么几棵树,我不得不干瞪眼地看着其中一棵慢慢地老死,那我定会悲伤得痛不欲生的.亲爱的朋友,从这件事情上倒是看到了一点,那就是:人间自有真情在!这两棵胡桃树被砍以后,全村天怨人怨,愤恨不平.我希望牧师夫人看到黄油.鸡蛋和别的贡品的锐减,就该体验到,她给本村造成的创伤有多大!砍胡桃树的就是她,这新牧师的太太(我们的老牧师也已去世).她是个瘦骨伶仃.病病歪歪的女人,所以她根本不留恋这世界,别人也不关心她.这个疯女人,装出一副学识渊博的模样,混入研究经典的行列,甚至绞尽脑汁从道德批判的角度对基督教进行新式改革,对于拉瓦特的狂热耸耸肩膀,不以为然,结果是损害了自己的身体,所以在上帝的土地上得不到一点快乐.也只有这种人才会砍掉我的胡桃树.你看,我真恨怒难禁!你可以想一下:落叶使她的院子一片肮脏并发霉,两棵树遮住了她的光线,而且核桃熟了,男孩子们就会掷石头去砸,这些都碰着了她的忌讳,而当她正在考虑肯尼科特.塞姆勒和米夏艾利斯之间孰优孰劣的时候,就会影响她进行深入思考.我看到村里的人,特别是老人,个个都怨气冲天,就说:"你们当时为什么让她砍呢?"......"我们这里,"大伙儿说,"村长同意了,你能有什么招呢?"......但是有件事倒还算公平.牧师还从未尝过他夫人胡思乱想带来的甜头,这回他也想捞点油水,就同村长商量好,把卖树的钱平分了占为己有.但爵爷设在当地的财务机构知道此事后,便说:"把树抬到这里来!"因为这两棵树原本种在牧师的院子里,而地方财务机构又对牧师的院子拥有产权,所以就把这两棵树售给了以最高价收买的人.现在这两棵树还在地上!唔,我如果是侯爵,我一定把牧师夫人.村长和财务机构全给......侯爵!......对,我如果是侯爵,我还去为我领地上的两棵树考虑什么!
■十月十日
我只要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心里就乐不可言!你看,使我感到沮丧的,是阿尔贝特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快乐,不像他......所希望的......不像我......以为的......假如......我不喜欢用破折号,但这里我没有其他办法来表过......我想这就够让人明白的了.
■十月十二日
莪相已把我心中的荷马取代走了.这位伟大的诗人把我带进了怎样的一个世界!我漫游在星稀风高的荒原,四周浓雾迷漫,月色朦胧,祖先的幽灵随风飘游不定.我听到山上传来激流穿过森林的奔腾澎湃的轰鸣,有时还从洞穴中飘来幽灵时隐时现的呻吟,以及悲痛的少女的哭声,在长满青苔.杂草丛生的四块墓石旁哀悼那位光荣阵亡的战士,她的情人.随后我看见了他呀,这位白发苍苍的天涯诗人,他正在辽阔的荒原上找寻他祖先的足迹.呵,他找到了祖先的墓碑,后来他伤心欲碎地凝视着那颗射进滚滚云海之中的可爱的金星,往日的时光又在英雄心中重现,那时这亲切的星光也曾照亮勇士的险途,月亮曾照耀着他们扎着花环凯旋的战船.我看到诗人的额上雕刻着深深的忧愁,看到最后这位孑然一身的英雄已经精疲力尽,看到他朝坟墓蹒跚地走去,在逝者虚幻无力的影子中不断汲取新的.灼人心灵的欢乐,俯视着冰冷的土地和高高的.随风摇曳的野草,嘴里在呼喊:"那位旅人将会到来,到来,他曾见过我青春时漂亮的面庞,他将会问:'那位歌手,芬戈尔杰出的儿子在哪里?,他的脚步将跨越我的坟冢,他在世上到处找我,但是毫无结果."......哦,朋友!我真想象高贵的勇士,拔剑而起,一下就让我的侯爵从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然后再将我的灵魂移送给这位获得解脱的半神.
■十月十九日
呵,这空白!在这儿我胸中所感受到的可怕空白!......我经常想,假如你仅只一次,仅只一次能将她拥抱在心灵深处,那么,这个空白整个儿都可填满.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亲爱的朋友,我相信,而且越来越相信,一个人的生命是无所称颂,微不足道的.绿蒂的一位女友来看她,我便走进隔壁房间,拿起一本书,又看不进去,于是便拿起笔来写信.我听见她们在小声说话;她们彼此都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事,城里的新闻,诸如谁成了亲,谁病了,病得很厉害此类......."她老是干咳,脸上颧骨也突出来了,而且常常昏过去;我看她的日子不多了."客人说......."Ｎ．Ｎ．也病得很重,"绿蒂说......."他身上已经肿起来了,"另外一位说.......我那活跃的头脑把我带到了这两个可怜人的床头;我见他们在苦苦挣扎,怎么也不肯撒手而去,我见......威廉呀!两位女士正在谈论他们,就像他们在谈一个陌生人去世一样.......我环视四周,扫视着这个房间,我四周挂着绿蒂的衣服,放着阿尔贝特的文稿,还有那些我非常眼熟的家具,甚至连那只墨水瓶.我想:看呀,终归,对这家人来说你算什么呀!你的朋友尊重你!你常常给他们以快乐,你这颗心离开他们就无法生活;可是......倘若你现在离去,假如你离开了这个圈子呢?他们会感到因失去你而给他们的命运造成的空白吗?这种感觉将会持续多久?多久?......啊,人生如梦,即使在他对自己的生活最最确信的地方,在他心爱的人的思绪中和心灵里,他也必定会烟消云散,荡然无存的,而且这一时候即将到来!
■十月二十七日
人们相互之间的情分竟是如此淡漠,气得我常常想撕裂自己的心胸,撞碎自己的脑袋.呵,爱情.欢乐.温暖.幸福,我不把这些向别人付出,别人也不会赐予我,而且,就算我心里充满了幸福,假如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冷若冰霜,有气无力,那我也不会使他得到幸福呀.
■十月二十七日,傍晚
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对她的感情包容了一切;我竟到了如此的境地,没有她我的所有都将纸上谈兵.
■十月三十日
我已有上百次起了去搂她脖子的念头!伟大的上帝知道,一个人看到眼前有那么多心爱的东西,却不能伸手去取,他心里多么痛苦呀!伸手去拿,这原本是人类最自然的本能.婴儿不是见到什么都伸手去抓吗?......可是我呢?
■十一月三日
上帝知道!我躺上床的时候常常抱着这样的想法,有时甚至是希冀:不要再醒过来.但是早上我睁开眼睛,又看到了太阳,我心里是多么难受呀!我的情绪竟会如此变化无常,要是能归咎于天气,归罪于第三者或一次事业的失利,那么我心中难以忍受的不满意的重担就可以减轻一半.我真痛苦呀!我真实地感觉到,一切罪过全在我一人......不,不是罪过!够了,藏在我心里的一切痛苦之根也正是最初那个一切幸福之源.当初我情感充沛,四处游荡,所到之处,全都是天堂,我的心里可以深情地容纳整个世界,现在的我难道已不是最初的我了?这颗心现在已经消亡,从中再也流不出欢乐来了,我的眼睛已经干枯,再也不能以清凉的泪水来滋润我的感官,我胆怯地把额头紧锁.我很痛苦,我失去了生命中的唯一快乐,失去了我用以创造四周世界的神圣而生气盎然的力量;这个力量现在已经消逝!......我从窗户里了望远处的山峦,只见朝阳升上山顶,冲破浓雾,照耀着宁静的草地;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地淌过树叶凋落的柳林缓缓向我流来,......哦!如果这壮美的大自然像一幅油画凝固在我的眼前,但是这欢乐却不能从我心里抽取一滴幸福来注入我的脑海,那么,我这个汉子站在上帝面前不犹如一口干涸的井和一只漏水的瓶!我常常倒伏在地,祈求上帝给予我眼泪,就如在赤日炎炎.土地龟裂之时农人向上天求雨一般.
但是,唉,我预感到,无论我们怎么苦苦哀求,上帝也不会赐给我们雨水和阳光,可是当年呢,我想起来心里就难过,那时为什么就如此幸福?那时我耐心地期待他的圣灵到来,满怀虔诚和感激的心情来感受他倾洒在我躯体上的欢乐.
■十一月八日
她责怪我太没节制!呵,她话语之间含有多少绵绵情意!她说我端起一杯酒,往往就必须喝下一瓶才肯完事,这就叫没有节制......."您别这样!"她说,"请您想一想绿蒂吧!"......"想一想!"我回答,"要您叫我想吗?我想!......我不想!您分分秒秒都在我心灵深处.今天我就在您新近从马车上下来的地方坐过来着......"......她谈起了别的,引开话题,免得我就此事一个劲说个没完.我的挚友,我的意志完全被征服了!她可以任意地将我作弄.
■十一月十五日
感谢你,威廉,谢谢你的亲切关怀,谢谢你善意的劝谏,而且求你不要着急.让我来承受吧,虽然我已疲累不堪,但我支撑下去的力气还是足够的.我崇敬宗教,这你知道,我觉得宗教是许多精疲力尽者的手杖,是许多渴得奄奄一息者的琼浆玉液.只不过......难道宗教对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效果,都一定会起这样的作用吗?倘若你看一看这太平盛世,你就会发现成千上万的人,无论信教不信教,宗教对他们不曾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有那样的效果,对我来说,难道宗教必定会是手杖和琼浆吗?上帝之子自己不是说,在他四周的人都是天父赐予的吗?假如我不是天父赐予他的呢?倘若如我的心告诉我的那样,天父要把我挽留在他自己身边呢?......我请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不要把我这些纯洁而恳切的话理解为讥笑.我们自己的整个灵魂都暴露在你面前了,否则我宁肯沉默:对于大家都跟我一样不甚了解的事,我是一个字也不愿说的.人的命运不就是受尽那份痛苦,喝干那杯苦酒吗?......既然这杯酒天上的上帝用嘴唇呷一下都觉得太苦,我为什么要硬逞能装作喝起来很甜呢?在这一瞬间,我的整个生命正在存在与虚无之间颤抖,往过犹如闪电,照亮了未来黑暗的深渊,我周围的一切都在沉没,世界正随我走向灭亡,在这可怕的瞬间,我为何还要羞涩?"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抛弃我?"这难道不是上帝之子的声音,不是这甘自沉论.甘愿清苦.正无法阻挡地走向毁灭的上帝之子徒劳地使出所有力气从内心深处喊出的心声?我为什么就羞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他,能像卷布帛一样把天空都卷将起来的他尚且躲避不了那一瞬间,我又何苦畏惧这一瞬间呢?
■十一月二十一日
她看不出,她感觉不到,她正在酿造鸩酒,我和她都将被毁掉;满怀喜悦,我将她递给我的这杯毁灭之酒一饮而尽.那亲切的眼神,她那常常......常常?......不,不是常常,是有时凝视着我的目光,用意是什么?她接受我下意识袒露的感情时那喜形于色的样子,还有她额头上显露出来的对我所受痛苦的怜悯,意图又是何在?
昨天我们分开的时候,她攥着我的手说:"再见,亲爱的维特!"......亲爱的维特!这是她第一次叫我"亲爱的",我听了真是心旌荡漾,乐不可言.我把这句话反反复复说了上百次,昨天夜里正要上床的时候,我还自言自语唠叨了好一阵,有次竟脱口而出说:"晚安,亲爱的维特!"说过之后自己也忍不住嘲笑自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
我不能这样祈祷:"让我得到她吧!"然而,我又往往觉得她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这样祈祷:"把她给我吧!"因为她已属于别人.我没有尽头地同自己的痛苦捉迷藏;但是我一旦纵容自己的愿望,放松了束缚,那就会引出一连串相反的论点来.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感觉到了我所受的痛苦.今天她的目光深深地射进我的心里.我发觉只有她一个人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则看着我.在她身上我再也看不到花容的妖娆,再也看不到卓越的精神的光辉,这一切全都在我眼前消逝了.但是她的目光却更加吸引人,流露着最亲密的关怀和最甜蜜的怜悯,她的目光深深打动了我.我为何不可以跪在她的脚下?我为何不可以在她脖子上赐上千百个吻来给予回答?她躲开了,走去弹钢琴了,她那甜美.柔和的声音合着钢琴的弹奏,唱起了和谐的歌.我还从未欣赏她的嘴唇如此迷人;微微张开的两片芳唇,仿佛渴望吸吮钢琴中涌流出来的甘甜的声音,只有从她纯洁的嘴里发出奇妙的回声......哦,但愿我能把当时的奇景给你表述!......我抵挡不住了,便低身发誓:芳唇呀,我永远不敢冒昧地对你们亲吻,因为唇上寄宿着天上的精灵.......可是......我,想要!......哈!你瞧,在我的灵魂之前好似屹立着一道隔墙......这份幸福......然后就以消亡来赎这罪过......罪过?
■十一月二十六日
我有时对自己说:你的命运是得天独厚的;赞颂别人的幸福吧......谁都没有受过你那样的苦.......后来我便吟颂一位古代诗人的诗篇,我觉得好似窥见了自己的心房.我呵,已经尝尽了种种痛苦!哎,在我之前的人难道就已经这样不幸了吗?
■十一月三十日
我可能,我可能无法恢复理智了!我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到一种使我迷惘的情景.今天!啊,生命!啊,人!
中午,我沿河边走去,对于吃饭,我是兴味索然.到处是一片荒凉,一阵冷湿的晚风从山上吹来.灰蒙蒙的雨云飘进了山谷.我远远望见一个穿着绿色旧外套的人在岩石间爬来爬去,好像在找寻什么野花野草.我朝他走去,他听到我脚下发出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我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趣,总的来说有一种哀痛的悲哀神情,除此之处,则显得诚实与善良;他的头发是黑色,梳了两个髻,用簪子插着,剩下的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拖在背上.从他的服饰来看,此人的地位似乎不高,我想,要是我对他正在做的事表示出兴趣,他可能不会生气,因此我就问他在找什么......."我在找花,"他深深叹了口气,回答道,"还没有找着."......"现在可不到开花的时节呀!"我笑着道......."现在的花还是不少的,"他边说边朝我走下来."我园里就有玫瑰花和两种忍冬花,其中的一个品种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长得和野草似的;我已经找了两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在野外,花总是不少的,黄的.蓝的.红的全都有,矢车菊开的是小花,美丽极了,可惜我一株也没找到."......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所以便转弯抹角地问:"您要这些花干嘛?"......他脸上抽搐一下,露出奇特的笑容."假如您不张扬出去,"他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说,"我许诺要给我的心上人一束鲜花的."......"太好了,"我说......."嗯,"他说,"她的东西多得很,可富啦."......"然而她却钟情您的一束花,"我接着他的话头说......."嗯,"他继续说,"她有许多宝石,还有一顶王冠呢."......"她叫什么名字?"......"要是联省共和国雇用了我,我早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他说,"以前有一阵子我混得挺不错!现在我可不行了.我现在......"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天空,一切都在不言中......."这么说,您以前很快乐啦?"我问道......."哎,我真想再像从前那样!"他说."那时我的日子真好,过得轻松愉快,简直如鱼得水!"......"亨利希!"一位正在往上走来的老婆婆喊道,"亨利希,你藏在哪儿?我们到处找你,该回家吃饭了."......"他是您的儿子吧?"我走到她面前打听道......."是呀,我这可怜的儿子!"她答道."上帝让我扛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这样子有多长时间了?"我问......."像这么安静已有半年了,"她说,"他恢复到现在,还得谢谢上帝,在这以前他疯了整整一年,用链子锁着关在疯人院里.现在他并不伤害别人,仅是还老在折腾什么国王啦,皇帝啦.得病之前他是个文文静静的好人,帮着养活我,还写得一手好字,后来情绪突然变得非常忧郁,发了一次高烧,就此便疯了.他现在的境况您已经看见了.如果要我把他的事仔细说给您听,先生......"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问道:"他自己说,有段时间他生活得很幸福,很悠闲,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呢?"......"这傻子!"她露出凄苦的笑容大声说,"他指的是他神志不清的那时候,他还老夸耀这段时间,那时他关在疯人院里,神志完全不清."......这话简直就是当头霹雳,我听了之后就往老太太手里递了一枚钱币,赶快离开了她.
"那时你是幸福的!"我一面喊,一面急忙朝城里走去,"那时你很悠闲,如鱼得水一般!"......天上的上帝呵,人只有在获得理智以前或者丧失理智之后才能幸运,难道这就是你安排于人的命运?......可怜的人呀!我可是多么羡慕你的疯癫,羡慕使你受着折磨的神经错乱!在冬天,你满怀希冀出去给你的女王采摘鲜花,为没有采到而悲伤,但并不理解为什么找不到花.而我呢......我从屋里出来既无希望,又无企图,随后又像来时一样转回住所.......你成天在幻想,倘若联省共和国雇了你,你会成为何等样的人.幸福的人呵,你可以把得不到幸福归罪于人间的恩怨!你感觉不到,感觉不到,你痛苦的缘由就在于你毁灭的心和损坏的头脑,世上所有的国王对你也爱莫能助.
假如一个病人为求圣水而去遥远的圣泉,最终反而加重了自己的病情,更添加了死亡的痛苦,谁要是嘲笑这个病人,谁就要死于非命;假设一个人心里受尽煎熬,为了摆脱良心的悔恨,消除心灵的痛苦而去朝拜那座圣墓,他的脚在尚没开辟过的路上每迈出一步,对他充满恐惧的心灵来说就是一点灵丹,每经过一天的跋涉就使他心上消除了许多烦恼,那谁要自以为比这位朝圣者聪明,他也必将死于非命!......能说这是妄想吗?你们这些坐在软垫夸夸其谈的人!......妄想!......唉,上帝!你看看我的眼泪吧!你创造的人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为何还要再强加他一些兄弟,让他们去抢夺他那一点儿东西,抢夺他对你,对你这个疼爱一切的神的一丁点信任?我们信赖能治百病的灵芝,信赖葡萄的眼泪,这些不都是对你信赖的表示?由于你赋予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以治病和缓解痛苦的能力,而这种力量正是我们无法缺少的.父亲,我不认识的父亲!父亲,你曾充斥我的整个心灵,而现在却冷面相对,对我不理不睬,父亲呵,把我叫到你那儿去吧!请你不要再不作声了!对于你的沉默,我这颗焦渴的心灵承受不住了.......一个人,一位父亲,当自己突然归来的儿子拥着他的脖子喊着"我回来了,我的父亲"时,他会不高兴吗?他的儿子还说:"按照你的愿望,我的旅程本该坚持得更久,但我中止了旅程,请你不要生气.这个世界到处都相同,劳碌和工作换来报答和欢乐,但是这些于我又有何益?惟有在你所在之处,我才感到惬意,在你面前无论吃苦还是享受,我都心甘情愿."......而你,仁慈的天父,岂能将他轰出大门不成?
■十二月一日
威廉!前天信上说给你的那个人,那位幸福的不幸者,曾经当过绿蒂父亲的文书,对绿蒂萌发一片痴情,先是藏在自己心里,后来被发现,他为此失去了工作,被遣送回家,最终发了疯.你也许是无动于衷地读这个故事的吧,因为阿尔贝特也是无动于衷地讲给我听的,尽管我写得枯燥无味,但是请你体会一下,这故事对我的震憾有多大!
■十二月四日
我求你......你看,我这个人完了,我再也无法承受了!今天我坐在她身旁......我坐着,她弹着钢琴,弹出各种曲调,全都是她内心情感的体现!全都是!......全都是!......你以为怎样?......她的小妹妹坐在我的膝上装扮她的布娃娃.我眼里含着泪水.我低下头,看到了她的结婚戒指.......我的眼泪夺眶奔流.......忽然,她弹起了那支天籁般甜美的老曲子,顿时,我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回忆起件件往事,忆起以往听这支歌的时间,忆起这中间那些令人心烦的忧郁的日子,忆起破灭的希望,还有......我在房里走来走去,心里强烈的欲望令我窒息......."看在上帝份上,"我说,一面情绪激动地走到她跟前,"看在上帝份上,请你别弹了!"......她停了下来,愣愣地凝视着我."维特,"她微笑着说,这笑容流进了我的心田,"维特,您病得很厉害,您连最心爱的东西都司空见惯了.您走吧,我求您,请您情绪安静下来."......我马上离开她,冲了出去.......上帝呵,你看到了我的痛楚,请你快快将它结束吧!
■十二月六日
她的倩影时常附着我,寸步不离!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她都充满了我整个心灵!这里,我一合上眼睛,这里,在我的内视力汇聚的额头里,都有她那双幽黑的眸子显现.就在这里!我无法向你表述!我一合上眼睛,她的明眸就闪现了;她的眸子就如海洋,就如深渊,阻挡在我的眼前,我的心里,装满我额头里的全部感官.
人到底是什么?这被赞美的半神!难道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恰好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管他在欢乐中飞腾或是在痛苦中堕落,他都未加阻止,为什么正当他渴望消失在无穷的恒定之中的时候,却偏偏恢复了冷漠.冰冷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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