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罪与罚(中)

  《罪与罚(中)》〔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

  第 三 章

 
  拉斯科利尼科夫支起身来,坐到沙发上.
  拉祖米欣正滔滔不绝地劝慰母亲和妹妹,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却热情洋溢;拉斯科利尼科夫虚弱无力地朝拉祖米欣摆摆手,让他别再说下去了,然后拉住母亲和妹妹的手,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两分钟光景默默不语.他的目光让母亲感到害怕了.他的目光中带有一种强烈到痛苦程度的感情,且同时神情又是呆滞的,甚至几乎是疯狂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哭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面色毫无血色;她的手在哥哥的手里发抖.
  "你们回去吧,......和他一道走,"他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指指拉祖米欣,"到明天,明天一切......你们早就来了吗?"
  "晚上刚到的,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答,"火车晚点,迟了很久.不过,罗佳,无论如何我现在也不离开你.我就在你这儿住一夜,在旁边守着你......"
  "别折磨我了!"他说,愤怒地挥了挥手.
  "我留下来守着他!"拉祖米欣高声说,"一分钟也不离开他,我那儿那些人,叫他们全都见鬼去,让他们去生气好了!那里有我舅舅全权安排."
  "叫我怎么,怎么感谢您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又紧紧握住拉祖米欣的手,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又打断了她的话:
  "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他恼怒地重说,"请你们别折磨我!够了,你们走吧......我受不了!......"
  "咱们走吧,妈妈,哪怕从屋里出去一会儿也好,"惊恐的杜尼娅悄悄地说,"我们使他觉得很痛苦,这可以看得出来."
  "难道三年没见面,我都不能好好地看看他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哭了起来.
  "等一等!"他又叫住了她们,"你们老是打断我,我的思想全给搞乱了......你们见到卢任了吗?"
  "没有,罗佳,不过他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我们听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那么好,今天来看过你,"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儿胆怯地补充说道.
  "是啊......他的心那么好......杜尼娅,不久前我对卢任说,我要把他赶下楼,我把他赶走了......"
  "罗佳,你怎么了!你,也许......你不是想要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恐地说,可是看看杜尼娅,又把话咽回去了.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凝神注视着哥哥,等待着他往下说.她俩已经事先从娜斯塔西娅那里听说过发生争吵的事,后者就她所理解的,尽可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们,她们都迷惑不解,感到十分痛苦,等着他说下去.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勉强控制着自己,接着说,"我不赞成这门婚事,所以你应该明天一开口就拒绝卢任,叫他再也不要来了."
  "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叫了一声.
  "哥哥,你想想看,你说的是什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开始气愤地说,可是又立刻忍住了."或许你现在身体不好,你累了,"她简短地说.
  "我在说胡话吗?不......你是为了我才嫁给卢任的.可是我不接受你的牺牲.因此,明天以前,你就写信......拒绝他......明天早晨给我看看,这事就了结了!"
  "这我不能做!"遭受了委屈的姑娘高声说."你有什么权力......"
  "杜涅奇卡,你也太急躁了,别说了,明天......难道你没看到......"母亲惊呆了,赶忙对杜尼娅说."唉,咱们最好还是走吧!"
  "他在说胡话!"微带醉意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嚷,"要不然,他怎么敢!明天就会变聪明些了......不过今天他果真赶走了他.是有这么回事.嗯,那一个也光火了......他在这儿大发议论,炫耀自己的知识,可走的时候却是夹着尾巴......"
  "那么这是真的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声惊呼.
  "明天见,哥哥,"杜尼娅满怀同情地说,"咱们走吧,妈妈......再见,罗佳!"
  "你听到吗,妹妹,"他鼓足最后一点力气对着她们的背影反复说,"我不是说胡话;结这门亲事是可耻的.就算我是个卑劣的人吧,可是我不会把这样的妹妹看作妹妹.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任!你们走吧......"
  "你疯了吗!独断专横的家伙!"拉祖米欣吼叫起来,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不再回答,不过或许是没有力气回答了.他躺到沙发上,疲惫不堪地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好奇地看着拉祖米欣,她那乌黑的眼睛炯炯发光:在这目光的注视下,拉祖米欣甚至颤抖了一下.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仿佛吃了一惊,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走!"她几乎是绝望地悄悄对拉祖米欣说,"我留在这里,随便在什么地方......请您送送杜尼娅."
  "您会把事情全都弄糟了的!"拉祖米欣失去了自制,也低声说,"咱们走吧,至少到楼梯上去.娜斯塔西娅,给照个亮!我向您发誓,"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小声接着说,"不久前他差点儿把我和医生都痛打一顿!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要打医生!医生让步了,以免惹他生气,他走了,我留下,在楼下守着,可他立即穿上衣服,溜出去了.要是惹火了他,现在他还会溜,夜里溜出去,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哎哟,您说些什么呀!"
  "再说,您不回去,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能独自一个人住在旅馆里!请您想想,你们是住在什么样的一个地方!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个坏蛋,难道就不能给你们找个好一点儿的住处吗......不过,你们要知道,我有点儿醉了,因此......说了骂人的话;请别在意......"
  "不过,我去找找女房东,"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坚持说,"我求求她,求她随便给找个地方,让我和杜尼娅住一夜.我不能这样丢下他不管,不能!"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站在楼梯平台上,就站在女房东的房门前.娜斯塔西娅从楼梯的下面一级上给他们照着亮.拉祖米欣非常兴奋.半小时前他送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家的时候,虽然废话说得太多,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的精神却十分饱满,头脑也几乎是清醒的,尽管这天晚上他喝的酒多得惊人.现在他的心情甚至好像异常高兴,同时他喝下去的那些酒好像又一下子以加倍的力量涌进他的头脑里.他和两位妇女站在一起,拉住她们两人的手,劝说她们,以惊人的坦率态度向她们列举一条条理由,可能是为了更有说服力,几乎每说一句话,他都把她俩的手攥得更紧,就像夹在老虎钳里一样,把她们的手都攥痛了,并且贪婪地拿眼睛直盯着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有时她们痛得想从他那双瘦骨嶙嶙的大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但是他不仅没发觉这是怎么回事,反而更用力把她们的手往自己这边拉.假如她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现在叫他头朝下冲下楼梯,他也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立即执行她们的命令.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心想着她的罗佳,焦急不安,尽管感觉到这个年轻人有点儿古怪,而且把她的手攥得太痛,但是因为她同时又把他当作神明,所以不想注意这些古怪的小节.然而,虽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同样为哥哥担心,虽然就性格来说,她并不胆小,可是看到她哥哥的朋友那闪射着异样光芒的目光,却感到惊讶,甚至是感到恐惧了,只不过因为娜斯塔西娅说的关于这个怪人的那些话,令她对他产生了无限信任,这才没有试图从他身边逃跑,并且把母亲也拉着,跟自己一同跑掉.她也明白,看来现在她们是不能逃避他的.不过,十分钟以后,她已经大为放心:拉祖米欣有个特点,不管他心情如何,都能很快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出来,所以不一会儿人们就会了解,自己是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打交道了.
  "可不能去找女房东,这想法最荒唐也不过了!"他高声叫嚷,尽力让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相信."虽然您是母亲,可如果您留下来,就会使他发疯,那可就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了!您听我说,我看这样办好了:这会儿先让娜斯塔西娅坐在他那里,我把你们送回去,因为没有人陪着,你们自己可不能在街上行走,在我们彼得堡,对这......唉,管它去呢!......然后我立即从你们那儿跑回这里,一刻钟以后,我愿意以人格担保,就会给你们送消息去:他情况怎么样?睡了,还是没睡?以及其他等等.然后,你们听我说!然后又从你们那里很快跑回家去......我那里有客人,都喝醉了,......去叫佐西莫夫......这是给他看病的医生,现在他在我家里,他没醉;这个人不喝酒,永远不会醉!我把他拖到罗季卡那里,然后立刻到你们这里来,这就是说,一个钟头之内你们可以得到两次关于他的消息,......而且是从医生那儿来的消息,你们知道吗,是从医生本人那里得到的消息;这可就不仅是听我说说了!假如情况不好,我发誓,我自己会领你们到这儿来,如果情况良好,那么你们就可以睡了.我整夜都睡在这儿,睡在穿堂里,他听不见的,我让佐西莫夫睡在房东那里,这样可以随时找到他.你们看,现在对他来说,谁守着他最好呢,是您,还是医生?医生更有用,更有用,不是吗.好,那么就请你们回去吧!去女房东那里却不行;我去行,你们去不行:她不会让你们去......因为她傻.她会为了我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要知道,她也会嫉妒您......不过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是一定会嫉妒的.是一个完全.完全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不过,我也是个傻瓜......这算不了什么!咱们走吧!你们相信我吗?嗯,你们相信,还是不相信我?"
  "咱们走吧,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他答应了,就一定会这么做的.他已经救过哥哥的命,假如医生真的同意夜里住在这儿,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瞧,您......您......理解我,因为您是天使!"拉祖米欣欣喜若狂地大声叫喊."走吧!娜斯塔西娅!马上上楼去,坐在他身边,带着灯;一刻钟后我就来......"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虽然还不完全相信,可也没反对.拉祖米欣挽住她俩的手,把她们拉下楼去.不过他还是叫她不放心:"虽然他人很机灵,心肠也好,但是他答应的事能办得到吗?他有点儿醉了,不是吗......"
  "我明白,您心里在想,我喝醉了!"拉祖米欣猜到了她的想法,打断了她的思路,同时迈开大步在人行道上走着,以致两位妇女勉强才能跟上他,不过他并没有发觉."没有的事!也就是说......我醉得像个傻瓜一样,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醉了,可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我一看到你们,就像喝醉了一样......别睬我!请别介意:我在胡说八道,我配不上你们......我一点儿也配不上你们!......我把你们一送回去,立即就在这儿,在河里,往自己头上浇两桶冷水,就会清醒过来了......但愿你们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们两位!......请别笑我,也别生气!......你们对谁都可以生气,可别生我的气!我是他的朋友,因此也是你们的朋友.我希望如此......这我已经预感到了......去年,有这样的一瞬间......不过,根本不是预感到,因为你们好似从天而降.而我,也许会一夜都睡不着......这个佐西莫夫不久前担心他会发疯......所以不应该让他生气......"
  "您说什么!"母亲大声叫喊.
  "难道医生这么说过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吃了一惊.
  "说过,不过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还给他吃过一种药,一种药粉,我看到的,可是这时你们来了......唉!......你们明天再来就好了!我们走了,这很好.再过一个钟头,佐西莫夫会亲自向你们报告一切.他这个人可不会喝醉!我也不再喝醉了......我为什么要喝得这么醉呢?因为他们把我拖入了一场争论,这些该死的家伙!我已经发过誓不参加争论了!......他们都在胡说八道!差点儿没打起来!我让舅舅待在那儿,招待他们......嗯,你们会相信吗:他们要求人全没有个性,还觉得其中有极大的乐趣!要是自己不是自己,要是自己尽可能不像自己,那该多好!他们认为,这就是最大的进步.要是他们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胡说八道,倒也罢了,但是......"
  "请您听我说,"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打断了他,但这只不过更激起了他的热情.
  "您认为怎样?"拉祖米欣把嗓门提得更高,大声叫道,"您认为我是为了他们胡说八道生他们的气吗?没有的事!我喜欢人们胡扯!胡扯是一切生物中只有人类才唯一享有的特权.通过胡扯,可以得到真理!我也胡扯,所以我也是人.假如不先胡扯十四次,就不会获得一个真理,也许,得先胡扯一百十四次,从某一个方面来看,这也是值得尊敬的;唉,可是我们连独出心裁地胡扯都不会!你跟我胡扯好了,不过要独出心裁,是自己想出来的,那么我就会亲吻你.独出心裁地胡扯,要知道,这差不多胜过只重复别人的真理;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是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只不过是一只鹦鹉!真理是跑不了的,却可以令生活停滞不前;有过这样的例子.嗯,现在我们怎么样呢?在科学.文化修养.思维.发明.思想观念.愿望.自由主义.理性.经验感性,以及一切,一切,一切,一切,一切领域,我们大家都无一例外,还都是中学预备班一年级的学生!喜欢靠人家的智慧混日子,......已经习以为常了!是不是这样呢?我说得对吗?"拉祖米欣大声叫喊,说着握紧并摇动着两位女士的手,"是不是这样呢?"
  "噢,我的天哪,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虽说我并不完全赞同您的意见,"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郑重其事地补上一句,并且立刻大叫了一声,因为这一次他把她的手攥得实在太疼了.
  "是这样的?您说,是这样的?那么在这以后,您......您......"他欣喜若狂地大声呼喊,"您是善良.纯洁.理智和......完美的源泉!请把您的手伸给我,请您......把您的手伸给我,我想吻吻你们的手,就在这儿,现在,跪下来亲吻你们的手!"
  于是他在人行道当中跪了下来,幸而这时人行道上空无一人.
  "别这样,我求您,您这是做什么?"惊慌失措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喊.
  "请您起来,请起来吧!"杜尼娅笑着说,她也感到惊慌不安了.
  "你们不把手伸给我,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起来!对,就这样,够了,我起来了,咱们走吧!我是个不幸的傻瓜,我配不上你们,而且喝醉了,我感到羞愧......我不配爱你们,但是,跪在你们面前......这是每个人的义务,只要他不是十足的畜生!因此我跪下来了......瞧,这就是你们的旅馆,不久前罗季昂赶走了你们的彼得.彼特罗维奇,单就这一点来说,他做得对!这个人怎么能让你们住在这样的旅馆里?这真是丢脸的事!你们可知道,到这儿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可您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吗!您是他的未婚妻,对吗?哼,所以我要对您说,您的未婚夫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见他是个非常卑鄙的家伙!"
  "您听我说,拉祖米欣先生,您忘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开口说.
  "对,对,您说得对,我太放肆了,我惭愧!"拉祖米欣突然醒悟,"不过......不过......你们不会因为我这样说而生我的气吧!因为我这样说是出于至诚,而不是因为......嗯哼!这是卑鄙的;总而言之,不是因为我对您......嗯哼!......好,就这样吧,用不着,我不说由于什么,我不敢说!......不久前我们就全明白了,他一进来,我们就知道这个人跟我们不是一道的.不是由于他在理发师那儿卷过头发,也不是由于他急于炫耀自己的才智,而是因为,他是个密探和投机分子;因为他是个吝啬鬼和小丑,这是看得出来的.您认为他聪明吗?不,他是个傻瓜,大傻瓜!哼,他配得上您吗?噢,我的天哪!你们要知道,女士们,"他已经走在旅馆的楼梯上,却忽然站住了,"虽然我那儿那些人都喝醉了,然而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虽然我们也胡说八道,因此我也胡说八道,可是最后我们还是会明白,什么是真理,因为我们走在光明正大的道路上,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走的却不是光明正大的道路.我虽然现在痛骂他们,可是我尊敬他们大家;就连扎苗托夫,虽然说我并不尊重他,可是喜欢他,因为他是条小狗崽!就连这个畜生佐西莫夫也是一样,因为他正直,而且精通业务......不过够了,什么都说完了,也得到了宽恕.得到宽恕了吗?是这样吗?好,咱们走吧.我熟悉这条走廊,来过不止一次了;瞧,就在这儿,三号房间里,发生过一件非常丢脸的事......喂,你们住在哪个房间?几号?八号吗?好,那么夜里可要锁上门,谁也别让他进来.一刻钟后我带着消息回来,然后,再过半个钟头,还要和佐西莫夫一起来,你们会知道的!再见,我走了!"
  "我的天哪,杜涅奇卡,会出什么事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慌而又怯怯地对女儿说.
  "您放心好了,妈妈,"杜尼娅回答,说着摘下帽子,拿下披肩,"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了这位先生,尽管他是直接从酒宴上来的.对他是可以信赖的,请您相信.并且他为哥哥已经做过的一切......"
  "唉,杜涅奇卡.天知道他还会不会来!我哪能决定丢下罗佳不管呢!......我完全,完全想象不到,会这样见到他!他的神情多么冷酷,仿佛他不高兴看到我们似的......"
  她眼里涌出了泪珠.
  "不,不是这样的,妈妈.您没仔细看,您一直在哭.由于生了一场大病,他心情很不好,......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唉,这场病啊!会出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吗!并且他是怎么跟你说话啊,杜尼娅!"母亲说,一边怯生生地看看女儿的眼睛,想从眼睛里看出她心里的全部想法,由于女儿护着罗佳,这使她获得了一半安慰:由此看来,女儿原谅了他."我深信,明天他准会改变主意,"她加上一句,想彻底摸透女儿的想法.
  "可我深信,关于这件事......明天他还是会这么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坚决地回答,当然,这是个难题,由于这一点是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现在很怕谈起的.杜尼娅走近前去,吻了吻母亲.母亲默默地紧紧拥抱了她.然后坐下,焦急不安地等待着拉祖米欣回来,同时怯生生地望着女儿,女儿也在等待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在屋里踱来踱去,一面在暗自思索着什么.这样沉思着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经常的习惯,不知为什么母亲老是怕在这样的时候打断她的沉思.
  拉祖米欣酒醉后突然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产生了火热的爱情,这固然好笑;但是看一看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特别是现在,当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忧郁而若有所思地在屋里踱来踱去的时候,或许很多人都会原谅他,更何况他是处于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呢.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十分漂亮,......高高的个儿,身材异常苗条匀称,强壮有力,并且很自信,......在她的每个姿态中都流露出这种自信,不过这丝毫也不损害她举止的柔美和优雅.她的脸很像她的哥哥,不过甚至可以把她叫作美人儿.她的头发是褐色的,比她哥哥的头发稍淡一些;眼睛差不多是黑的,炯炯发光,神情傲慢,但有时,虽然并不是经常的,看上去却又非常善良.她肤色白皙,但不是病态的苍白;她的脸艳光照人,娇艳而健康.她的嘴略小了点儿,红艳艳的下嘴唇和下巴一起稍稍向前突出,......这是这张美丽的脸上唯一的缺陷,但是也赋予她的脸一种特殊的性格,好像使她脸上有了一种傲慢的神态.她脸上的表情总是严肃多于快乐,总是仿佛在沉思默想;然而这张脸是多么适于微笑,愉快而无忧无虑的.青春的笑容对她来说是多么合适啊!热情.坦诚.单纯而轻信.正直.像勇士一般强壮有力.又有点儿醉意的拉祖米欣,从未见过这样的女性,对她一见倾心,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更何况好像老天故意安排下这样一个机会,让他第一次看到杜尼娅的时候,恰好是她与哥哥晤面.心中充满兄妹情谊和欢乐的美好时刻.后来他又看到,在她愤怒地回答哥哥无礼的.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命令时,她的下嘴唇突然抖了一下,......这时他就再也不能自持了.
  不过,因为他已微带醉意,不久前在楼梯上脱口而出,说拉斯科利尼科夫那个性情古怪的女房东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不但会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而且看来也会嫉妒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倒是说的实话.尽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已经四十三岁,她的容貌却依然保持着往日的风采,而且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那些直到老年都能保持心情开朗,能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而且满怀正直.真诚而热情的妇女,几乎总是这样.咱们附带说一声,能够保持这一切,是就算到了老年也不致失去美色的唯一方法.她的头发已经开始斑白,渐渐疏稀,细碎的鱼尾纹早已爬满了她的眼角,由于忧虑和痛苦,双颊已经凹陷且干瘪,可是这张脸还是美丽的.这是一幅杜涅奇卡的脸的肖像,不过是二十年以后的肖像,再就是她那并不向前突出的下嘴唇的表情,跟女儿的不大一样.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多情善感,不过不致使人感到肉麻,她胆小,忍让,可也有一定的限度:很多事情她都能忍让,对许多事情她都能同意,就连对那些与她的信念相反的事,也是这样,不过总是有这么一条由正直.原则和绝对不能放弃的信念划定的界线,不论什么情况也不能迫使她越过这条界线.
  拉祖米欣走后,整整过了二十分钟,传来两下轻微然而急促的敲门声;他回来了.
  "我不进去了,没有空!"房门打开以后,他匆忙地说,"他睡得很熟,睡得十分香甜,很安静,上帝保佑,让他睡上十个钟头.娜斯塔西娅在他那儿守着;我叫她在我回去以前别出去.现在我去把佐西莫夫拖来,他会向你们报告的,然后你们也睡一会儿;我看得出,你们全都累坏了."
  于是他离开她们,顺着走廊走了.
  "一个多麻利和......忠实的青年人啊!"十分高兴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
  "看来,是个很好的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怀着几分热情应道,又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
  几乎过了一个钟头,走廊里又传来了脚步声,又听到一下敲门的声音.两位妇女都在等着,因为这一次她们都完全相信拉祖米欣的诺言了;真的,他果然把佐西莫夫拖来了.佐西莫夫立即同意离开酒宴,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不过他不相信喝醉了的拉祖米欣,到两位女士这里来,却相当不乐意,疑虑重重.但是他的自尊心立即得到了满足,甚至感到快慰:他明白,人家当真是在等着他,就像是在等候一位先知.他整整坐了十分钟,并且完全说服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令她放了心.他说话时怀着异乎寻常的同情心,然而态度拘谨,不知怎的显得特别严肃,完全像一个二十七岁的医生在重要的咨询会议上发表意见,没有一句话离题,没有流露出一点要跟这两位女士建立更密切的私人关系的愿望.他一进来就发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光艳照人,立刻尽力根本不去注意她,在会见她们的全部时间里,只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个人说话.这一切使他内心里获得极大的满足.谈到病人,他是这样说的,说是现在病人处于完全令人满意的状态.据他观察,病人的病,除了最近几个月生活上恶劣的物质条件,还有一些精神因素,"可以说是很多复杂的精神和物质影响的结果,如惊慌.担心.忧虑.某些想法......以及诸如此类的影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开始留心听着,佐西莫夫对此稍有察觉,于是对这一话题较多地说了几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担心而又怯生生地问:"似乎有点儿怀疑他患了精神病?"对这个问题,他安详而且面带坦诚的微笑回答说,他的话被过分夸大了;显然,可以注意到,病人头脑中有某种执拗的想法,显示出偏执狂的症候,......因为他,佐西莫夫,目前正特别注意医学上这一门非常有意思的专科,......不过得记住,几乎直到今天,病人神智都不大清楚,那么......当然,他亲人们的到来会促使他恢复健康,消除疑虑,使病情得到根本好转,"只要能避免再遭受到新的特殊震动",他意味深长地补充说.然后他站起来,庄重而亲切地告辞,为他送别的是祝福,热情的感谢,央求,甚至还有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向他伸过来的小手,虽然他并没请求,她却要主动和他握手,他出去时对这次访问异常满意,对自己就更加满意了.
  "咱们明天再谈;请安歇吧,立刻,一定!"拉祖米欣像作总结似地说,和佐西莫夫一起走了出去."明天尽可能早一点,我再来向你们报告."
  "不过,这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个多么迷人的小姑娘啊!"他们俩走到街上的时候,佐西莫夫几乎馋涎欲滴地说.
  "迷人吗?你说她迷人!"拉祖米欣吼叫起来,忽然扑向佐西莫夫,一把卡住他的咽喉."要是什么时候你胆敢......你明白吗?明白吗?"他大声叫喊,抓着衣领摇着他,把他推到墙跟前,"听到了吗?"
  "唉,放手,醉鬼!"佐西莫夫竭力想要挣脱出来,拉祖米欣已经放开他以后,他凝神看着拉祖米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拉祖米欣站在他面前,垂下双手,忧郁而严肃地陷入了沉思.
  "当然,我是头笨驴,"他神情阴郁,仿佛乌云,"不过......你也是的."
  "嗳,老兄,不,我可根本不是.我不会痴心梦想."
  他们默默地走着,不过走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住所时,拉祖米欣感到十分担心,这才打破了沉默.
  "你听我说,"他对佐西莫夫说,"你是个很好的人,不过你呀,除了你所有那些恶劣的品质以外,你也是个色鬼,这我知道,而且还是个卑鄙无耻的色鬼.你是个神经质的.软弱无力的败类,你任性胡来,养得太肥,干得出任何事,......我把这叫作卑鄙无耻,因为这会使人直接掉进卑鄙无耻的泥潭里去.你们自己娇惯成了这个样子,老实说,我不能理解的是,与此同时,你还能作一个具有忘我精神的医生?睡在羽毛褥子上(医生嘛!),可是夜里要起来去给人看病!三年以后,你就不会再为了病人在夜里起来了......啊,对了,见鬼,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今天你得在女房东家里过夜(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可我睡在厨房里;这可是让你们更亲密地熟识的好机会!不过不是你想的那回事!老兄,那种事啊,连影儿都没有......"
  "我根本就没想."
  "老兄,这是腼腆.沉默.羞涩以及冷酷无情的贞节,可与此同时,又唉声叹气,像蜡一样在融化,一个劲儿地融化!看在世界上一切妖魔鬼怪的份上,请你帮我摆脱她吧!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我会报答你的,哪怕用自己的脑袋交换,也要报答你!"
  佐西莫夫哈哈大笑,笑得比以前更响了.
  "你爱得发疯了!我要她干吗?"
  "请你相信,不会有太多麻烦的,不过得说些蠢话,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坐到她身边说就行了.何况你还是个医生,可以治治她的病嘛.我发誓,你不会后悔的.她屋里有架古钢琴;你要知道,我会弹两下,不过弹不好;我那里有一首歌曲,一首真正的俄罗斯歌曲:'我洒下热泪......,她喜欢真正的俄罗斯歌曲,......于是就从歌曲开始;可你弹钢琴弹得很好,是教师,鲁宾斯坦......我担保,你不会后悔的!"
  "你不会向她许下了什么诺言吧?按照程式订了合同,签过了字?也许答应过和她结婚......"
  "没有,没有,根本没有这种事!而且她也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切巴罗夫追求过她......"
  "好,那你把她甩掉好了!"
  "可是不能就这样甩掉她!"
  "有什么不能?"
  "嗯,不知为什么不能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老兄,这儿有诱惑力这个因素."
  "那你为什么引诱她呢?"
  "可我根本就没引诱她,也许,甚至是我被她引诱了,这是因为我傻,可对她来说,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完全一样,只要有人坐在她身边叹气就成.这,老兄......这我无法向你描述,这,......啊,我知道你精通数学,现在还在研究,......嗯,你就教她微积分吧,真的,我不是开玩笑,我是一本正经地跟你说,对于她来说,什么都完全一样:她会瞅着你唉声叹气,整整一年就这样不断地叹气.顺便说一声,我曾经跟她大谈普鲁士上议院的情况(因为,跟她可有什么好谈的呢?),谈了很久,一连谈了两天,......可她只是在叹气,在出汗!不过可别跟她谈爱情,......她会臊得浑身发抖,......可是你要装出离不开她的样子,......好,这就够了.舒服极了;完全跟在家里一样,......看看书,坐坐,躺躺,吃点儿东西......甚至可以小心谨慎地吻吻她......"
  "可我为什么要她?"
  "唉,我怎么也没法跟你解释清楚.你要知道,你们俩完全一模一样,你像她,她也像你!以前我就想到你了......你总得结婚吧!是早些,还是迟些,对你不都一样吗?老兄,这儿有这么好的羽毛褥子作为基础,......哎,而且还不只是羽毛褥子!这儿有一种吸引你的力量;这儿是世界的尽头,是停泊的地方,是宁静的避难所,是地球的中心,是由三条鱼构成的世界的基础,这里有春饼,油腻的鱼肉馅烤饼,晚上的茶炊,轻轻的叹息,暖和的敞胸女短上衣,烧暖的火炕,一切享受的精华,......嗯,你是活着,但就像死了一样,一举两得!哈,老兄,见鬼,我说得过火了,该睡觉了!你听我说:夜里有时候我会醒来,去看看他.不过没关系,我胡扯,一切都会很好的.你不必特别担心,也可以去看他一次.你要愿意的话,不过只要发觉什么,比如说,他说胡话啦,或者发烧啦,或者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立刻就叫醒我.不过,不可能......"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拉祖米欣醒了,忧心忡忡,神情严肃.这天早晨他心里突然出现了许多未曾预见到的.使他困惑不解的新问题.以前他从未想到,有什么时候会像这样醒来.他想起昨天的事,直到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还记得发生了一件对他来说很不平常的事,使他产生了在这以前从未有过的,与以前的所有印象都不一样印象.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犹如烈火般在他头脑中燃烧起来的幻想是绝对无法实现的,......显而易见,它绝不可能实现,因此,他为这幻想感到羞愧,于是他赶快去想别的,去想其他更迫切的要操心的事和使他感到困惑不解的问题,这些都是"该死的昨天"遗留下来的.
  他的最可怕的回忆就是,昨天他是多么"卑鄙,丑恶",这倒不仅仅是因为他喝醉了,而是因为,由于愚蠢和仓促产生妒嫉,竟利用一位姑娘的处境,当着她的面大骂她的未婚夫,可是他不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义务,而且连他这个人也没好好地了解过.而且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匆忙和轻率地对这个人作出判断?没有人请他作评判人呢!难道像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样的人,会为了钱而嫁给一个卑鄙的人吗?可见这个人是有值得人欣赏的地方的.那么旅馆呢?可说实在的,他怎么能够知道,这是家什么旅馆?要知道,他正在准备一套住宅......呸,这一切是多么卑鄙!他喝醉了,这算什么辩解的理由?这不过是愚蠢的借口,会使他显得更加卑鄙!酒后吐真言,真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是说,存在他那颗满怀妒意.粗野无礼的心中所有卑鄙污浊的东西全都被吐露出来了!"难道他,拉祖米欣,可以哪怕存一点儿这样的幻想吗?与这样的姑娘相比,他算什么人呢......他不过是个不安分的喝醉了的家伙,昨天吹过牛的人."难道可以作这样无耻和可笑的对比吗?"想到这里,拉祖米欣不禁满脸通红了,而突然,好像故意为难似的,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清楚楚记起,昨天他站在楼梯上对她们说,女房东会为了他嫉妒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可真让人太尴尬了.他抡起拳头,对着厨房里的炉灶猛打了一拳,把自己的手打伤了,还打掉了一块砖头.
  "当然,"过了一会儿,他带着某种自卑感喃喃地自言自语,"当然,现在永远无法掩饰,也无法改正这些卑鄙行经了......所以,关于这件事,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所以我再去她们那里的时候,一句话也别说......只是履行自己的义务......也是一句话不说,而且......也不说抱歉,什么也不说,而且......当然,现在一切都完了!"
  然而穿衣服的时候,他比往常更加细心地察看了自己的衣服.他没有别的衣服,即使有,也许他也穿不像样,"就这样,故意不穿".但无论如何再不能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了:他无权不尊重别人的感情,让人家感到受了侮辱,更何况这是一些正需要他的帮助,自己叫他去的人呢.他用刷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衣服刷干净.他身上的内衣一向还都过得去;在这方面他是特别爱干净的.
  这天早晨他洗脸也洗得很细心,......在娜斯塔西娅那里找到了一块肥皂,......洗了头发.脖子,特别用心洗了手.下巴上的短胡子要不要刮呢?当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那儿有很好的刀片,还是从扎尔尼岑先生过世后保存下来的),他甚至倔强地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就这样留着好了!哼,她们会想,我刮胡子是为了......而且准会这么想!无论如何不刮!"
  "而......而主要的是,他这么粗鲁,又这么脏,对人的态度又是那么粗野的;而且......而且,即使他知道,他是,虽然不能说完全是,可他到底是个正派人......嗯,不过,是个正派人,又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人人都该作正派人,而且还不够正派,而......而他毕竟(他记得)干过这样的勾当......倒不是说,是不光彩的,可那都一样!......而他曾经有过些什么样的想法啊!嗯哼......把这一切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放到一起!是呀,见鬼!好吧!哼,我就故意要把自己弄脏,浑身油污,粗里粗气,我才不在乎呢!以后我还是要这样!......"
  昨夜住在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客厅里的佐西莫夫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在这样对自己说着什么.
  佐西莫夫要回家去,临走匆匆去看了一眼病人.拉祖米欣向他报告说,病人睡得很熟.佐西莫夫吩咐,在他自己醒来以前,不要叫醒他,他答应十点多再来.
  "只要他能待在家里,"他补充说."哼,见鬼!医生说的话病人根本就不听,你倒试试看,去给他治病吧!你怎么知道,是他去找她们,还是她们上这儿来?"
  "我想,是她们来,"拉祖米欣明白他这样问的目的,回答说,"而且当然啦,他们要谈他们家里的事.我要走开;作为医生,你自然有更多权利."
  "可我也不是神甫;我来看看就走;没有他们,我的事情也够多的了."
  "有件事让我不放心,"拉祖米欣皱起眉头,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喝醉了,走在路上走时候,说漏了嘴,跟他说了些各式各样的蠢话......各式各样的......顺带也说了,你担心,似乎他......有可能害精神病......"
  "昨天你跟两位女士也说过这种蠢话了吧."
  "我知道,我很蠢!你要揍我,就揍我一顿吧!怎么,你当真有什么坚决的想法吗?"
  "唉,我在胡扯;哪里有什么坚决的想法!你带我到他那里去的时候,自己把他描绘成一个偏执狂患者......嗯,昨天我们还火上加油,也就是说,是你说了些火上加油的话......谈起油漆匠的事;说不定他发疯就是为了这件事,你这场谈话可真是太好了!我要是确切地知道当时在警察局里发生的那回事,知道那里有那么个坏蛋怀疑他......侮辱了他的话!嗯哼......昨天我就不让你说这些话了.要知道,这些偏执狂患者都会小题大作,以假当真......昨天从扎苗托夫说的那些话里,仅就我所记得的,事情已经有一半弄清楚了.啊,对了!我知道这么一回事,有个四十岁的偏执狂患者,因为受不了一个八岁的小男孩每天吃饭的时候嘲笑他,就把那个小男孩给杀死了!他的情况却是:衣衫褴褛,警察分局局长蛮横无礼,又碰上发病,再加上这样的怀疑!这一切都落到了一个发狂的偏执狂患者的身上!而且他还有极其强烈.十分独特的虚荣心!而这也许就导致了犯病!嗯,不错,见鬼!......顺便说说,这个扎苗托夫当真是个可爱的小孩子,不过,嗯哼,......昨天他不该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这个人说话太不谨慎了!"
  "可他是说给谁听的呢?我和你,不是吗?"
  "还有波尔菲里."
  "那又怎样呢,对波尔菲里说了,又怎样呢?"
  "顺便说一声,对母亲和妹妹那两位,你能起点儿什么作用,能影响她们吗?今天对她们得更加小心......"
  "跟她们会说得通的!"拉祖米欣不快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卢任呢?他是个有钱的人,看来,她并不讨厌他......可她们不是什么也没有吗?啊?"
  "可你干吗要打听这些?"拉祖米欣恼怒地大声嚷,"我怎么知道她有什么,还是没有什么?你自己去问好了,也许会打听出来......"
  "呸,有时候你是多么愚蠢!昨天的醉意还在起作用吗......再见;代我向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表示谢意,谢谢她给我提供了个过夜的地方.她把门锁上了,我隔着房门对她说了声崩儒尔,她没回答,她自己七点钟就起来了,从厨房里穿过走廊给她送去了茶炊......我没有荣幸会见她......"
  九点整,拉祖米欣来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馆.两位女士早就急不可耐地等着他了.她们七点钟.也许更早些就已经起来了.他进去的时候脸色像黑夜一样阴郁,笨拙地点头行礼,并立刻为此生气了......当然,是生自己的气.他的猜测完全错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向他跑过来,拉住他的双手,几乎要吻他的手.他不好意思地朝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了一眼;但是就连这张高傲的脸上,这时露出的也是感谢和友好的表情,对他极其尊敬出乎意料,(而不是嘲讽的目光和不由自主.掩饰不住的蔑视!)如果迎接他的是辱骂,说真的,他反而会觉得轻松些,现在竟是这样,倒使他感到太难为情了.幸好有现成的话题,于是他赶紧转移到正事.
  听说"他还没醒",不过"一切都很好",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这是好现象,"因为她非常,非常,非常需要事先商量一下".接着问他喝过茶没有,并邀请他和她们一道喝茶;因为在等着拉祖米欣,她们自己还没喝过茶.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按了按铃,应声前来的是一个很脏.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吩咐他送茶来,茶终于摆好了,但是一切都那么脏,那么不像样,因此两位女士都面有愧色.拉祖米欣起劲地大骂这家旅馆,但是一想起卢任,立刻就住了声,感到很窘,因此,当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终于接连不断问一连串问题的时候,他真高兴极了.
  他回答这些问题,讲了足有三刻钟,他的话不断地被打断,一个问题要问上几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最近一年来的生活情况,只要是他知道的,他都把最重要和非得谈到的一切事情告诉了她们,最详尽地叙述了他的病情.不过有很多事情他都略而不提,那都是应当省略的,其中也有警察局里发生的事及其一切后果.她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但是每当他认为已经讲完了,已经能够满足这两位听众的要求的时候,却总是发现,对于她们来说,似乎这还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请您,请您告诉我,您是怎么想的......哎哟,请原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尊姓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急忙问.
  "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那么,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很想,很想知道......一般说来......对各种事物他有什么看法,也就是说,请理解我的意思,这该怎么跟您说呢,最好还是这么说吧: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不是总是这样爱发脾气?他愿望是什么,也可以说,有些什么理想,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现在是什么对他有特殊影响?总之,我希望......"
  "哎哟,妈妈,这一切问题怎么能一下子回答啊!"杜尼娅说.
  "啊,我的天哪,我可完全,完全没想到会看到他像这个样子,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
  "这非常自然,"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回答."我母亲不在了,嗯,可我舅舅每年都来一趟,几乎每次都认不出我,就连外貌也认不出来,可他是个聪明人;嗯,你们离别三年了,岁月流逝,人总是要发生变化呢.而且我能跟你们说什么呢?我认识罗季昂只有一年半:他忧郁,总是闷闷不乐,高傲而且倔强;最近一个时期(也许,还要早得多)他神经过敏,患了多疑症.他为人慷慨,心地善良.他的感情从不轻易流露,宁愿做出一些被人看作冷酷无情的事情,也不肯用言词说明自己的心意.不过,有时他根本不像多疑病患者,而只不过是冷淡无情,麻木不仁达到了缺乏人性的程度,真的,就好像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在他身上轮流出现.有时他极端沉默!他总是没有空,什么都妨碍他,可他却一直躺着,什么事也不做.他不嘲笑人,倒不是因为他缺少说俏皮话的机智,而似乎是他没有时间花在这种小事上.他总是不听完别人说的话.对当前大家感兴趣的事,他从来不感兴趣.他把自己估计很高,似乎这也并非毫无根据.嗯,还有什么呢?......我觉得,你们的到来会对他产生最有益的.可以使他得救的影响."
  "啊,上帝保佑!"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拉祖米欣对她的罗佳的评语使她痛苦到极点.
  最后,拉祖米欣较为大胆地看了看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在谈话的时候时常看她,不过只是匆匆地看一眼,只看一眼,就立刻把目光移开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一会儿坐到桌边,留心听着,一会儿又站起来,按照她往常的习惯,两手交叉,抱在胸前,嘴唇闭紧,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有时提个问题,但并不停下来,一面走,一面在沉思.她也有不听完别人说话的习惯.她穿一件料子轻而薄的深色连衫裙,一条透明的白色围巾系在脖子上.根据许多迹象来看,拉祖米欣立刻发觉,两位妇女的境况贫困到了极点.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穿得像一位女王,似乎他就根本不会怕她了;现在,也许正因为她穿得这样寒酸,正因她们贫穷的境况他发觉了,他心里才感到恐惧,并为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姿势都感到害怕,对于一个本来就缺乏自信的人来说,这当然会使他感到局促不安了.
  "您讲了我哥哥性格中许多很有意思的情况,而且......说得很公正.这很好;我认为,您很敬重他,"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微笑着说."您说,他得有个女人待在身边,看来,这话说得也不错,"她沉思着补上一句
  "我没说过这话,不过,也许,这一点您说得对,只是......"
  "什么?"
  "要知道,他什么人也不爱;也许永远也不会爱上谁,"拉祖米欣无所顾忌地说.
  "也就是说,他不能爱?"
  "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太像您哥哥了,甚至在各方面!"出乎自己意料地,他突然很不谨慎地说,但立刻想起,现在是在对她谈她哥哥哪方面的情况,满脸涨得通红,感到很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看着他,禁不住大笑起来.
  "关于罗佳,你们俩可能都看错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有点儿见怪接着话茬说."我说的不是现在,杜涅奇卡.彼得.彼特罗维奇在这封信里写的那些话......还有我和你所作的推测,也许都不对,不过,您无法想象,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是多么爱幻想,还有,这该怎么说呢,他总是变化无常.我从来就摸不透他的性格,还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是这样.我相信,现在他也会突然对自己做出什么别人永远也不想做的事情来......对了,眼前就有个例子:您知道吗,一年半以前,他让我多么吃惊和震动,差点儿把我折磨死,因为他突然想跟这个,她叫什么来着,......跟这个扎尔尼岑娜的女儿,也就是他女房东的女儿结婚?"
  "关于这件事,您知道些什么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问.
  "您以为,"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动地接着说,"当时我的眼泪,我的央求,我的病,我的死,也许我会愁死,还有我们的贫穷,阻挡得了他吗?他会满不在乎地跨过一切障碍.可是难道他,难道他不爱我们吗?"
  "这件事,他自己从来没跟我说起过,什么也没说过",拉祖米欣很谨慎地回答,"不过我从扎尔尼岑娜太太那儿多少听到过一些,她也不太爱说话,我听到的话,甚至有点儿使人奇怪......"
  "您到底听到了些什么呢?"两位妇女一起问.
  "其实也没有任何太特殊的情况.我只是知道,这门亲事已经完全办妥了,只是因为新娘死了,才没有成亲,对这门亲事,扎尔尼岑娜太太很不满意......除此而外,据说新娘甚至长得并不好看,也就是说,甚至长得很丑......而且有病,而且......而且她有点儿怪......不过,好像也有某些优点.大概一定有一些优点;不然就完全不可理解了......什么嫁妆也没有,而且他也不会指望靠嫁妆生活......总之,对这种事情很难作出判断."
  "我相信,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姑娘,"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简短地说.
  "求上帝饶恕我,对她的死当时我是那么高兴,虽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是谁害了谁,是他害了她呢,还是她害了他?"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结束了这个话题;然后小心谨慎地,欲言又止,又问起昨天罗佳和卢任吵架的事来,而且不断地看看杜尼娅,弄得她显然感到不高兴了.看得出来,罗佳和卢任之间的争吵最使她心烦意乱,简直让她感到可怕,颤栗.拉祖米欣又把当时的情况详尽地说了一遍,但这一次加上了自己的结论:他直截了当地责备拉斯科利尼科夫故意侮辱彼得.彼特罗维奇,这一次几乎没有因为他有病而原谅他.
  "还在生病以前,他就想好了的,"他补充说.
  "我也这么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很伤心地说.但是令她十分惊讶的是,这一次拉祖米欣谈到彼得.彼特罗维奇时是那么小心,甚至好像有些尊敬的样子.这也使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感到惊讶.
  "那么这就是您对彼得.彼特罗维奇的看法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忍不住问.
  "对令爱的未婚夫我不能有别的看法,"拉祖米欣坚决而又热情地回答,"而且我不仅是出于庸俗的礼貌才这么说,而是因为......因为......嗯,至少是因为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自己选中了这个人,单凭这一点,就不能有别的看法.如果说,昨天他被我那样痛骂了一顿,那么这是因为昨天我喝得烂醉,而且精神失常;对,是精神失常,愚蠢,发疯,完全发疯了......今天为这感到羞愧!......"他脸红了,不作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是没有打破沉默.从他们开始谈论卢任的那一分钟起,都没说过一句话.
  然而,女儿不支持,看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自己拿不定主意.最后,她不断地看看女儿,讷讷地说,现在有个情况让她非常担心.
  "您要知道,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他开始说."我想完全开诚布公地和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谈谈,杜尼娅,你的想法是什么?"
  "那是当然了,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庄严地说.
  "是这么回事,"她赶紧说,允许她诉说自己的苦衷,她肩上的千斤重担仿佛是卸下了."今天很早我们收到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一封短简,是对我们昨天通知他我们已经到达的答复.您要知道,昨天他本该履行诺言,在车站接我们.可他没去,却派了一个仆人到车站去接我们,带去了这家旅馆的地址,让他告诉我们该怎么走,彼得.彼特罗维奇还让这个仆人告诉我们,他本人今天清早来我们这里.可是今天早晨他又没来,却送来了这封短简......您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吧;信里有一点让我非常担心......您马上就会看到谈的是什么了,而且......请毫不隐埋地把您的意见告诉我,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最了解罗佳的性格,也最能给我们出个主意.我先告诉您,杜涅奇卡已经作出决定,一看过信就决定了,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所以一直在等着您的到来."
  拉祖米欣打开写着昨天日期的短简,看到上面写的是: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夫人:敬启者,因意外延误,因而未能亲至车站迎候尊驾,特派干员前往代候.又因参政院突有紧急事务亟待处理,且不愿妨碍夫人与令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与兄长骨肉重新团聚,明晨亦不能与夫人晤面,为此深感遗憾.定于明晚八时整赴尊寓拜谒夫人,并冒昧附带恳切而又坚决的请求,仆与夫人会晤时,希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已不在座,因昨日仆于其病中前住探望时,彼曾对仆横加指责,无礼辱骂,此种侮辱,实属空前;此外,另有一事必须亲自向夫人作详细说明,亦望听取夫人对此作出解释.如仆之请求不予答应,届时与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相遇,仆将被迫立即告退,则夫人咎由自取,勿谓言之不预也.仆修此书,盖恐有如下情况:仆探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时,彼病情尚如此严重,而仅经过两小时竟霍然痊愈,足见其已能离家前往尊寓.仆曾亲眼目睹,在一于马蹄下丧生之醉汉家中,借口安葬死者,彼竟将为数达二十五卢布之巨款赠予该醉汉之女,而伊乃一行为不端之女人,为此仆大为震惊,因仆得悉,此款夫人得来非易.谨此,请代向令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致意.请接受诚挚敬意.
  您的忠实仆人
  彼.卢任"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差点儿要哭出来了."您说,我怎么能叫罗佳别来呢?昨天他那么坚决要求他妹妹拒绝与彼得.彼特罗维奇结婚,现在又叫我们别让他来!只要他知道了,他准会不顾他的请求而来的,那......到那时会怎样呢?"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怎么决定的,就怎么办好了,"拉祖米欣立刻不慌不忙地回答.
  "啊,我的天哪!她说......天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也不告诉我她有什么目的!她说,最好是,倒不是最好,而是,不知是为了什么,一定得让罗佳故意在今晚八点钟来这里,一定要让他们见面......我却连这封信也不想给他看到,想要通过您想个巧妙的办法,阻止他的到来......因为他是那么容易发脾气,......而且我什么也不明白,又是死了个什么醉汉,又是什么女儿,他又怎么会送给了这个女儿他所有钱......这些钱......"
  "这些钱是您很不容易弄来的,妈妈,"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补充说.
  "昨天他不大正常,"拉祖米欣若有所思地说."要是你们知道昨天他在一家小饭馆里干了些什么的话,虽说他做得很聪明......嗯哼!我们昨天一道回家的时候,他的确跟我说起一个死了的人和一个什么姑娘,不过我一句也没听懂......其实我自己也......"
  "妈妈,最好我们一起到他那儿去,请您相信,一到了那儿,我们立刻就会看出该怎么办了.再说,我们也该走了......上帝啊!十点多了!"当她看到用一条纤细的威尼斯表链挂在脖子上的.很好看的珐郎面金表,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其他服饰和这块金表极不协调."未婚夫送的礼物",拉祖米欣想.
  "啊,该走了!......该走了,杜涅奇卡,该走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局促不安起来,"他又会认为,我们这么久不去,准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呢.唉,我的天哪."
  她一边说,一边慌忙披上披肩,戴上帽子;杜尼娅也穿戴起来.拉祖米欣发觉,她的手套不但是旧的,甚至也破了,然而服装的这种明显的寒酸样子甚至使两位女士显得特别尊严,那些衣着寒酸,可是善于打扮的人,总是具有这种特殊的尊严.拉祖米欣崇敬地看着杜涅奇卡,并为自己能伴送她而感到自豪."那位皇后,"他暗自想,"那位在监狱里补自己长袜的皇后,看上去才像一位真正的皇后,甚至比她参加最豪华的庆典或接受朝见的时候更像一位真正的皇后."
  "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高声说,"我从不曾料到,我竟会像现在这样怕跟儿子.怕跟我亲爱的.亲爱的罗佳见面呢!......我害怕,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怯生生地瞅了他一眼,补充了一句.
  "您别怕,妈妈,"杜尼娅说着吻了吻她."您最好是相信他.我相信."
  "唉,我的天哪!我也相信,可是一夜未眠!"这个可怜的女人高声说.
  他们来到了街上.
  "你要知道,杜涅奇卡,凌晨时,我刚刚稍微打了个盹儿,忽然梦见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她穿着一身白衣服......来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对着我直摇头,而且是那么严厉,那么严厉,好像是责备我......这是好预兆吗?唉,我的天哪,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您还不知道呢: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死了!"
  "不,什么;哪一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她是突然死的!您要知道......"
  "以后再说吧,妈妈,"杜尼娅插嘴说,"因为他还不知道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谁呢."
  "啊,您不知道吗?可我还以为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呢.对不起,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这几天我简直糊涂了.真的,我把您当成了我们的神明,所以才深信不疑,以为您已经全都知道了.我把您当成了亲人......我这么说,您可别生气.哎哟,我的天哪,怎么了,您的右手?受伤了?"
  "是啊,受伤了,"感到非常幸福的拉祖米欣模糊模糊地说.
  "我有时候说话太直,所以杜尼娅常常纠正我......不过,我的天哪,他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子里啊!可是,他醒了没有?这个女人,他的女房东,也称这叫房子吗?您听我说,您说过,他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感情,那么我也许,由于我的......那些弱点,让他感到讨厌了吧?......您能教教我吗,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对他该怎样呢?我,您要知道,我真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如果看到他皱眉,就不要钉着追问他;尤其是不要钉着追问他的健康状况:他讨厌人家问他身体怎样."
  "唉,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作母亲可真痛苦啊!不过,就是这道楼梯了......这楼梯多么令人害怕!"
  "妈妈,您连脸色都发白了,镇静下来吧,我亲爱的,"杜尼娅亲热地对母亲说,"他看到您,应该感到幸福才对,您却这么折磨自己,"她两眼闪闪发亮,补充说.
  "请你们稍等一等,我先去看看他醒了没有?"
  两位女士悄悄地跟在走到前边先上楼去的拉祖米欣后面,已经走到四楼女房东的房门前时,发觉女房东的房门开着一条小缝,从暗处两只的溜溜转动的黑眼睛正注视着她们.当她们的目光碰到门后的目光时,房门突然砰地一声关上了,吓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几乎大叫起来.

  三
  "他好了,他好了!"佐西莫夫高兴地对进来的人们喊了一声.佐西莫夫已经来了十来分钟了,坐在沙发上昨天他坐过的那个角落里.拉斯科利尼科夫面对他坐在那个角落上,已经完全穿好衣服,甚至细心梳洗过了,他好久没有这样做过了.人一下子坐满了整个屋,但娜斯塔西娅还是跟着客人们进来,在那儿听着.
  真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已经好了,特别是与昨天的情况比较,更是如此,只不过他面色惨白,心不在焉,郁郁不乐.从外表看,他像一个受伤的人,或者是忍受着肉体上某种剧烈痛苦的人:他双眉紧锁,双唇紧闭,目光像在发烧.他说话很少,很不高兴,仿佛是勉为其难,或者是在尽义务,有时他的动作似乎有些慌乱.
  只差胳膊上没有绷带,或者手指上没套着塔夫绸的套子,不然就完全像一个,例如,手指严重化脓,或是手臂受伤,或者受了这一类创伤的人了.
  不过,当母亲和妹妹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这张苍白和神情忧郁的脸仿佛被一道亮光照得发出了光彩,但这只是使他脸上以前那种愁云密布.心不在焉的表情变得更加痛苦,似乎把这痛苦凝聚起来了.光转瞬间就熄灭了,痛苦却留了下来,佐西莫夫怀着刚刚开始给人治病的医生那种年轻人的热情,从各方面观察和研究自己的病人,惊奇地发觉,亲人们的到来并没有使他变得高兴,他表现出来的却似乎是暗暗隐藏着的.痛苦的决心......决心忍受一两个小时无法避免的折磨.后来他看到,随后的谈话,几乎每一句都像是接触到并刺痛了他病人的伤口;但同时他又有点儿惊奇地发现.今天病人竟能控制住自己,把昨天那种偏执狂患者的感情隐藏起来,而昨天,为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他都几乎要发疯.
  "是的,现在我自己也看出,我快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亲切地吻了吻母亲和妹妹,这样一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容光焕发,"而且我说这话已经不是用昨天的方式了,"他又对着拉祖米欣补上了一句,还友好地和他握了握手.
  "今天我甚至对他感到惊讶,"佐西莫夫说,他们来了,他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这十分钟里他和自己的病人已经无话可谈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再过三.四天,他就会和以前完全一样了,也就是说和一个月以前,或者是两个月以前......或者,也许是三个月以前?因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这病的......不是吗?现在您得承认,也许,这得怪您自己,是吧?"他面带小心谨慎的微笑,补上一句,仿佛一直还在担心有什么话会惹他生气.
  "很有可能,"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带热情地回答.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佐西莫夫得寸进尺,接下去说,"您要完全恢复健康,现在主要全在于您自己了.现在已经可以和您谈谈了,我想提醒您,最初的病因必须消除,也可以这样说,必须消除致病的根本原因,那么您就会痊愈了,不然,病情甚至会恶化.这最初的病因,我不知道,但您想必是知道的.您是聪明人,当然,也观察过自己.我觉得,您得病的时间与您离开大学的时间多少有些巧合.您一定得有事可做,因此我觉得,工作和为自己提出一个坚定的目标,对您不无裨益."
  "对,对,您说得完全正确......我要赶快进大学,那么就一切都会......十分顺利了......"
  佐西莫夫提出这些很有道理的劝告,一部分也是为了给这两位女士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他把话说完以后,看了看被劝告的对象,却发现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讥讽的神情,这时他当然有点儿发窘了.不过这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工夫.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向佐西莫夫表示感谢,特别是感谢他昨天夜里去旅馆看她们.
  "怎么,他夜间也去过你们那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有点儿担心地问."这么说,你们长途旅行之后也没睡觉吗?"
  "啊,罗佳,这只不过是在两点钟以前哪.我和杜尼娅在家里的时候,两点以后我们才会睡."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下去说,突然皱起眉头,眼睛看着地下."钱的问题暂且不谈,......我提到这一点,请您原谅(他对佐西莫夫说),对此我不知道,我有哪一点值得您对我这样特别关心?简直无法理解......而且......而且这种关心甚至让我感到痛苦,因为无法理解:我坦白说."
  "请您别生气,"佐西莫夫勉强笑着说,"假定说,您是我的第一个病人,而我们,刚刚开始行医的医生们,爱我们的第一个病人,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些人几乎是深爱他们.而我的病人并不多."
  "至于他,我就不讲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指着拉祖米欣补充说,"他也是,从我这儿只得到了侮辱和一大堆麻烦事."
  "嘿,你胡说!今天你是不是有点儿多情善感?"拉祖米欣高声叫嚷.
  如果他目光较为敏锐的话,那么他就会看出,这根本不是什么多情善感,而甚至是恰恰相反.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却发觉了.她担心地凝神注视着哥哥.
  "而对您,妈妈,我连提都不敢提,"他接着说下去,仿佛是在重复从早上就背熟了的功课,"今天我才能多少想象出,昨天您在这儿等我回来的时候,心里感到多么难过."说完这句话,他突然默默地微笑着向妹妹伸过一只手去.但是这一次,微笑中流露出的却是真实感情绝非故意做作.杜尼娅立刻抓住向她伸过来的手,热情地和他握手,她感到十分高兴,满怀着感激的心情.在昨天发生争执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向她流露自己的感情.看到兄妹默默无言的彻底和解,母亲欣喜若狂,感到十分幸福,脸上容光焕发.
  "瞧,我就是为了这一点爱他!"总是喜欢夸张的拉祖米欣嘀嘀咕咕,在椅子上坚决地扭转身去,"他是会这样的!......"
  "这一切他做得多么好啊,"母亲暗自想,"他心里充满多么高尚的激情,他是多么简单而又委婉地消除了昨天和妹妹的所有误解,......只不过是在这样的时刻伸出手来,亲切地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多好看哪,他的脸多么美啊!......他甚至比杜涅奇卡还要好看......不过,我的天哪,他穿了一身多么不像样的衣服,他穿得多么不像样啊!......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铺子里那个送信的瓦西亚也比他穿得好些!......我简直想,简直想立刻向他扑过去,拥抱他,......大哭一场,......可是我害怕,我怕......上帝啊!他是多么......瞧,他说话是那么亲切,可是我害怕!怕什么呢?......"
  "啊,罗佳,你相信吗,"她突然接着话茬,赶快回答他的话,"昨天我和杜尼娅是多么......不幸啊!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结束,我们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可以跟你说说了.你想想看,我们跑到这里,几乎是一下火车就跑来了,想要拥抱你,可是这个女人,......哦,对了,就是她!你好,娜斯塔西娅!......她突然对我们说,你害了热病,在发酒疯,刚才从医生哪儿悄悄地跑出来,神智不清地跑上街去,大家都跑去找你了.您想不出,我们急成了什么样子!我立刻想起波坦奇科夫中尉死得多么惨,他是我们的一个熟人,你父亲的朋友,......你不记得他吗?罗佳,......他也是发酒狂的时候这样跑出去,结果掉进院子当中的一口井里,直到到第二天才把他打捞上来.当然啦,我们是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些.我们本想跑去找彼得.彼特罗维奇,希望至少可以得到他的帮助......因为我们孤单无依,完全无依无靠,"她用诉苦的声音拖长语调说,可是突然住了声,因为她想起,这时提起彼得.彼特罗维奇还常有相当的危险性,尽管"我们大家又都感到幸福了".
  "是的,是的,......这一切当然让人感到遗憾......"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回答,然而他的样子看上去是那么心不在焉,几乎是漫不经心,以致杜尼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还想说什么来着?"他接着说,努力回想着,"对了:妈妈,还有你,杜涅奇卡,请你们不要认为,今天我不愿先到你们那儿去,却等着你们先到我这儿来."
  "罗佳!你这是说什么话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她也感到惊讶了.
  "他回答我们,是不是为了尽义务呢?"杜涅奇卡想,"又是和好,又是请求原谅,就像是履行公事,或者是像背书."
  "我一睡醒就想过去,可是衣服把我给耽误了;昨天忘了告诉她......告诉娜斯塔西娅......洗净这块血迹......只是到现在我才穿好衣服."
  "血!什么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恐地说.
  "这没什么......您别担心.这血迹是因为,昨天我神智不清,在街上荡来荡去,碰上一个给轧伤的人......一个官员......"
  "神智不清?可你不是什么都记得吗,"拉祖米欣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真的,"不知为什么,对这个问题拉斯科利尼科夫特别详尽地回答说,"我什么都记得,就连最小的细节也记得,可是真怪:我为什么要做那件事,为什么要到那里去,又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却不能解释清楚."
  "这是一种极为常见的现象,"佐西莫夫插嘴说,"一件事情有时完成地十分巧妙,而且极其复杂,是什么在支配这些行动,这些行动的起因是什么,却很难弄清,取决于各种病态的印象.这就像做梦一样."
  "他几乎把我当成疯子了,这倒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就是健康的人,好像也有这样的情况,"杜涅奇卡担心地望着佐西莫夫,说.
  "这话相当正确,"佐西莫夫回答,"就这方面来说,我们大家当真几乎往往都是疯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区别,'病人,多多少少比我们疯得更厉害些,所以必须分清这个界线.完全正常的人,几乎根本就没有,这是对的;几十个人里,是几十万人里才能碰到一个,而且即使这样的人,也并不是没有缺陷......"
  谈起自己喜欢的话题,佐西莫夫不慎说漏了嘴,"疯子"一词脱口而出,一听到这个词儿,大家都皱起眉头.拉斯科利尼科夫却好像毫不在意,坐在那儿,陷入深思,苍白的嘴角露出奇怪的微笑.他不知继续在想什么.
  "喂,这个给轧伤的人怎么样了?我把你的话打断了!"拉祖米欣赶快高声说.
  "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从梦中醒来,"哦,是了,......所以,当我帮着把他抬回家去的时候,沾上了血迹......顺带说一声,妈妈,昨天我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真的是精神不正常.昨天我把您寄给我的钱全都送给了......他的妻子......用来安葬他.现在这个寡妇,她有肺病,这个可怜的女人......三个小孩子都成了孤儿,没有饭吃......家里什么都没有......还有个女儿......要是您看到了,说不定您自己也会送给她的......不过,我得承认,我没有任何权利,特别是因为我知道,这些钱您是怎么弄来的.要帮助别人,得先要有这样做的权利,要不,就只能说:'Crevez,chiens,sivous ntes pas contents!,他放声大笑起来,"是不是这样呢,杜尼娅?"
  "不,不是这样,"杜尼娅坚决地说.
  "哦!你也有......企图!......"他含糊不清地说,几乎是憎恨地看了她一眼,并且含讥带讽地微微一笑."这我本就该猜到的......不过有什么呢,这也值得称赞;对你来说,这会更好......一直走到这样一条界线,如果你不跨过去,就会遭到不幸,跨过去呢,也许会更加不幸......不过这都是胡说八道!"他气愤地加上一句,为自己这种不由自主的兴奋情绪感到恼怒."我只不过想说,妈妈,我请求您原谅我,"他突然生硬地.断断续续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够了,罗佳,我相信,你做的一切都很好!"母亲高兴地说.
  "请您不要相信,"他回答,撇了撇嘴,微微一笑.接着是沉默.在这场谈话中有某种紧张气氛,在沉默中,在他们和好与请求的时候,大家也都有同样感觉到了.
  "好像她们都怕我呀,"拉斯科利尼科夫皱起眉头瞅着母亲和妹妹,心中暗想.真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越是不说话,就越觉得害怕.
  "不见面的时候,我倒好像很爱她们,"他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想法.
  "你要知道,罗佳,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死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个什么人?"
  "唉,我的天哪,就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斯维德里盖洛娃呀!我在信里还给你写了那么多有关她的事情呢."
  "啊......啊......啊,对了,我记得......那么,她死了?唉,真的吗?"他突然打了个哆嗦,仿佛从梦中醒来."难道她真的死了吗?怎么死的?"
  "你要知道,是猝死!"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受到他好奇心的鼓舞,连忙说,"就在我给你发信的时候,甚至就在那一天!你要明白,这个可怕的人看来就是她致死的原因.据说,她被他给狠狠地痛打了一顿!"
  "难道他们就是这样生活的吗?"他问妹妹.
  "不,恰恰相反.他对她总是很有耐心,甚至客客气气.在许多情况下,对她的性格他甚至采取过分宽容的态度,整整七年......不知为什么突然失去了耐心."
  "既然他忍耐了七年,可见他根本不是那么可怕,不是吗?杜涅奇卡,你好像是在为他辩解?"
  "不,不,那是个可怕的人!我不能想象会有比这更可怕的,"杜尼娅几乎颤抖着回答,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他们这件事发生在早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接下去说."在这以后,她立刻吩咐套马,吃过午饭马上就进城去,因为每逢这种情况,她总是要进城;据说她吃午饭的时候她胃口很好......"
  "挨了打以后?"
  "......不过,她一向有这么个......习惯,一吃完午饭,为了不耽误起程,就立刻去水滨浴场......你要知道,她在那儿进行浴疗;他们那里有一处冷泉,她每天按时在那里沐浴,可是她一下水,就突然中风了!"
  "那还用说!"佐西莫夫说.
  "把她打得很厉害吗?"
  "这还不一样吗?"杜尼娅回答.
  "嗯哼!不过,妈妈,您倒喜欢讲这种无聊的事啊!"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仿佛是无意中突然说.
  "唉,我亲爱的,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连忙谈了一句.
  "怎么,你们大家都怕我吗?"他撇着嘴,不自然地笑着说.
  "的确是这样,"杜尼娅说,目光严厉地逼视着哥哥."妈妈上楼的时候,吓得甚至在画十字."
  他的脸仿佛在抽搐,变得很难看.
  "唉,看你说的,杜尼娅!请别生气,罗佳......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杜尼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芙娜着急地说,"我,真的,到这儿来的时候,一路上坐在车厢里,我都在梦想着:我们将怎样见面,怎样互相谈谈各自的情况......我感到那么幸福,都不觉得是在路上了!唉,我在说什么啊!现在我也感到很幸福......你不该那么说,杜尼娅!单是看到你,我就已经觉得非常幸福了,罗佳......"
  "够了,妈妈,"他不好意思地口齿不清地说,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不看着她,"我们会有时间痛痛快快说个够的."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感到很困窘,脸色变得煞白:不久前体验过的一种可怕的感觉,一种像死人般冷冰冰的感觉,突然又一次穿透他的心灵;他又突然十分清楚,完全明白,刚才他撒了个弥天大谎:现在他不仅永远不能痛痛快快地说个够,而且永远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什么了.这个折磨人的想法对他的影响是如此强烈,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想得出神,从座位上站起来,不看任何人,就从屋里往外走去.
  "你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坐下,默默地朝四周看了看;大家都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们怎么都这样怏怏不乐!"他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高声大喊,"随便说点儿什么嘛!真的,干吗这么干坐着!喂,说呀!大家都说话呀......我们聚会在一起,可是都不作声......喂,随便说点儿什么呀!"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又要像昨天那样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画了个十字,说.
  "你怎么了,罗佳?"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来,"他回答,突然笑起来了.
  "好,既然这样,那就好!不然我倒以为......"佐西莫夫模糊地说,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过,我该走了;也许,我还会再来一次......如果你们还在这儿......"
  他告辞,走了.
  "一个多好的人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不错,是个很好的.出色的.学识渊博的聪明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出乎意外地说得很快,而且异常兴奋,以前他还从未这么活跃过,"我已经记不得,生病以前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瞧,这也是一位好人!"他朝拉祖米欣点点头,"你喜欢他吗,杜尼娅?"他问她,而且不知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很喜欢,"杜尼娅回答.
  "呸,你是个多么......不讲交情的人!"拉祖米欣给说得很害羞.满脸通红地说,说罢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微微一笑,拉斯科利尼科夫却高声大笑起来.
  "你去哪儿?"
  "我也......我也该走了."
  "你根本不该走,请你留下来!佐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该走吗?你别走......嗯,几点了?十二点了吗?你这块表多可爱呀,杜尼娅!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说!......"
  "这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送给我的礼物,"杜尼娅.
  "很贵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说.
  "啊......啊......啊!多么大啊,几乎不像女式的."
  "我就喜欢这样的,"杜尼娅说.
  "这么说,不是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欣想,莫名其妙地觉得很高兴.
  "我还以为是卢任送的礼物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不,他还没送给过杜涅奇卡什么东西呢."
  "啊......啊......啊!您还记得吗,妈妈,我曾经恋爱过,还想结婚呢,"他看着母亲说,突然转变话题,还有他说这话的语调,都使她感到惊讶.
  "唉,我亲爱的,是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涅奇卡以及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
  "嗯哼!是的!我能跟你们说点儿什么呢?甚至记不得什么了.她是个有病的小姑娘,"他接下去说,仿佛又突然陷入沉思,低下了头,"是个完全被病魔缠身的姑娘;喜欢向乞丐施舍,一直梦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跟我谈起这件事来,泪流满面;是的,是的......我记得......记得很清楚.长得......不好看.真的,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对她产生了那么深的感情,似乎是为了她总是生病......如果她再是个跛子或驼背,我大概会更爱她......(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就像是春天里的梦呓......"
  "不,这不仅仅是春天里的梦呓,"杜涅奇卡兴奋地说.
  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留神看了看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或者甚至不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他沉默不语,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吻了吻她,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了.
  "你现在还在爱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她?现在?啊,对了......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是在那个世界上......而且那么久了.就连周围的一切也似乎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
  他留心看了看他们.
  "喏,就连你们......我好像也是从千里以外在望着你们......唉,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问这问那的作什么呢?"他懊恼地加上一句,随后不说话了,咬着自己的指甲,又沉默不语.
  "罗佳,你住的房子多么不好啊,像个棺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说,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我相信,你变得这么忧郁,一半得归咎于这间房子."
  "房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房子确实造成了很多事情......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妈妈,要是您能知道就好了,您刚刚说出的想法是多么奇怪啊!"他突然补上一句,奇怪地冷笑了一声.
  再稍过一会儿,这一伙人.这离别三年之后重新聚首的亲人,还有这谈话的亲切语气......尽管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话可说,......最后就都将使他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怎样一定得在今天解决,......还在不久前,他一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决定了.现在他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仿佛它就是一条出路.
  "是这么回事,杜尼娅,"他认真而又冷淡地说,"昨天的事,我当然请你原谅,但是我认为我有责任再次提醒你,我的主要意见,我决不放弃.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任总有一个是卑鄙的.让我作个卑鄙的人吧,你却不应该这样.如果你嫁给卢任,我就不再把你看作妹妹."
  "罗佳,罗佳!这还不和昨天一样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伤心地高声说,"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叫作卑鄙的人呢,这我可受不了!昨天也是如此......"
  "哥哥,"杜尼娅坚决地回答,语气也很冷淡,"这都是因为你有个错误的想法.我反复考虑了一夜,找出了你的错误.这都是因为,好像,据你推测,似乎我要嫁给什么人,是为了什么人而牺牲自己.根本不是这样.我要出嫁,首先是为了自己,因为我很痛苦;其次,如果我能为亲人做点儿有益的事,我当然感到高兴,但这不是我作出这一决定的最主要的动机......"
  "她说谎!"他暗自想,同时在愤恨地咬着指甲."多么骄傲的女人!她不愿承认,她想施恩于人!噢,庸俗的人们哪!他们爱,就像是恨......噢,我是多么......憎恨他们所有的人!"
  "总而言之,我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杜涅奇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愿诚实地履行他交付我的一切义务,所以,我并没有欺骗他......你为什么这样笑?"
  她也发火了,她的眼里闪射出愤怒的火花.
  "履行一切义务?"他恶毒地冷笑着问.
  "到一定的限度,彼得.彼特罗维奇求婚的态度和方式立刻就向我显示出,他需要的是什么.他当然自命不凡,也许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不过我希望他也能尊重我,......你为什么又笑了?"
  "你为什么脸又红了?你在说谎,妹妹,你才故意说谎,只是由于女性的固执,这只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坚持己见......你不可能尊重卢任,因为我见过他了,还和他谈过话.可见你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可见,不管怎么说,你的行为是卑鄙的.我感到高兴的是,至少你还会脸红!"
  "不对,我没有说谎!......"杜涅奇卡高声叫嚷起来,失去了冷静的态度,"如果我不是深信他尊重我,珍视我,我是决不会嫁给他的;如果我不是坚决相信,我会尊重他,我也决不会嫁给他.幸而对于这一点我可以深信不疑,直到今天,我也毫不怀疑.这样的婚姻决不是像你所说的那种卑鄙的事!即使你是对的,就算我当真下决心要做卑鄙的事,那么你像这样和我说话,从你那方面来说,难道不是太残酷了吗?你为什么要求我表现出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的英雄气概呢?这是专横霸道,这是强制!即使我毁了什么人,那么也只是毁了我自己......我还没杀害过任何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脸色怎么变得这么白?罗佳,你怎么了?罗佳,亲爱的!"
  "上帝啊!你说得他都快要昏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
  "不,不,......没有的事......没什么!......头稍有点儿晕.根本不是昏厥......您怎么老是忘不了这些昏厥啊!......嗯哼!对了......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你今天是怎么会坚信你能尊敬他,他也......会尊重你的,用你的话来说,是这样吧?今天,你好像说过,是吗?还是我听错了呢?"
  "妈妈,请把彼得.彼特罗维奇的信拿给哥哥看看,"杜涅奇卡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颤抖地用双手把信递给他.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接过了信.但是在把信打开之前,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惊奇地看了看杜涅奇卡.
  "奇怪,"他慢慢地说,仿佛突然有个新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我干吗操这份心?我干吗大嚷大叫?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说出了声,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瞅着妹妹,好像大惑不解.
  他终于把信打开了,脸上仍然保持着某种奇怪的惊讶表情;然后他慢慢地.很用心地看起信来,看了两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特别焦灼不安;大家也都预料会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情.
  "这使我觉得奇怪,"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一边把信递给母亲,边说,可是他这话并不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既然卢任是个办案的,是个律师,就连他说话也是这样......一副律师腔调,......可是信却写得文理不通."
  大家都骚动起来;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他们写信都是这个样子,"拉祖米欣吞吞吐吐地说.
  "莫非你也看过了?"
  "是的."
  "我们让他看了,罗佳,我们......不久前我们商量过,"感到很窘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这其实是司法界的文体,"拉祖米欣打断了她的话,"至今司法界的公文都是这样写法."
  "司法界的?对,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倒不是说十分不通,可也并不完全合乎语言规范;是公文式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并不隐瞒,他没念过多少书,甚至夸耀他是靠自我奋斗,才取得了目前的社会地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对哥哥的新语调有点儿生气了.
  "有什么呢,既然夸耀,就是说有值得夸耀的东西,......这我并不表示反对.妹妹,我看完了信,竟提了一个这么不够郑重的意见,你好像是生气了,心想,我是由于恼怒,故意挑出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挖苦你.恰恰相反,由于文体,我才想到了一个在目前情况下非常必要的意见.信上有这么一句话:'咎由自取,,写上这句话,意义重大,用意是明显的,此外,还有一句威胁性的话,说是如果我去,他立刻就走.这要走的威胁,也就等于威胁说,如果你们不听话,他就会抛弃你们,而且是现在,在把你们叫到彼得堡来以后,现在就抛弃你们.嗯,你是怎么想呢,如果卢任的那句话是他(他指指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写出来的,会不会同样令人感到气愤呢?"
  "不......会",杜涅奇卡焦急地回答,"我很明白,这话说得太天真了,可能他只不过是不善于写信......你考虑得很有道理,哥哥.我甚至没料到......"
  "这是司法界的说法,然而用司法界的语言,就不能写成另一个样子,结果写出来的也许就比他所想的更粗鲁些了.不过,我一定会让你有点儿失望: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一句诽谤我的话,而且是相当卑鄙的诽谤.昨天我是把钱送给了那个害肺病的.悲痛欲绝的寡妇,不是'借口安葬,,而是,的确用来安葬死者的,也不是交给了女儿......像他信上说的,一个'行为不端,的姑娘(昨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而是交给了寡妇本人.我认为,这分明显示他迫不及待的愿望:诋毁我,挑拨我和你们争吵.这句话又是用刀笔吏的语言说出来的,也就是过于明显地暴露了目的,而且是十分天真地急欲达成这个愿望.他是个聪明人,不过要想做得聪明,单靠聪明还不够.这一切活活画出了一个人的面目,而且......我不认为他十分尊重你.我把这些告诉你,唯一的目的,是让你接受教训,因为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你好......"
  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在不久前就已经作出了决定,她只等着晚上到来.
  "那么你怎么决定呢,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他说话时这种出乎意外.极其严肃的新语气使她比刚才更感到不安了.
  "这'决定,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在信上说,叫你晚上别去我们那里,要是你到那儿......他就走.那么你......去吗?"
  "这当然不该由我来决定,首先要由您决定,如果彼得.彼特罗维奇的这个要求并不让您感到屈辱的话,其次,要由杜尼娅决定,如果她也不感到屈辱的话.你们认为怎么做好,我就怎么好了,"他干巴巴地补充说.
  "杜涅奇卡已经作出决定了,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插嘴说.
  "我决定请求你,罗佳,坚决请求你,我们与他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场,"杜尼娅说,"你来吗?"
  "来."
  "我也请您八点钟到我们那儿去,"她对拉祖米欣说."妈妈,我也邀请了他."
  "好极了,杜涅奇卡.唉,你们怎么决定,"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说,"那就怎么办吧.我心里也觉得轻松些;我不喜欢说谎话;我们最好是实话实说......现在彼得.彼特罗维奇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随他便吧!"

  四
  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有个姑娘怯生生地东张西望着,走进屋里.大家都惊讶而好奇地看着她.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立刻认出她来.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马尔梅拉多娃.昨天他才第一次看到她,然而是在那种时候,在那样的环境里,她又穿了那么一身衣服,所以和他记忆里的完全是不同的形象.现在这却是一个衣着朴素,甚至穿得和穷人一样的姑娘,还十分年轻,几乎像个小姑娘,谦逊端庄,彬彬有礼,脸上神情开朗,可又好像有点儿胆怯.她穿一件家常穿的.很朴素的连衫裙,戴一顶老式的旧帽子;不过还像昨天一样,手里拿着一把小伞.看到出乎意外的满满一屋子人,与其说她感到不好意思,倒不如说她完全惊慌失措了,她就像小孩子那样觉得害怕,甚至做了个想要退出去的动作.
  "啊......是您吗?......"拉斯科利尼科夫非常惊讶地说,突然感到很窘.
  他立刻想到,从卢任的信上母亲和妹妹已经略微知道,有这么一个行为"不端"的年轻姑娘.他刚刚还在抗议卢任的诽谤,说他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姑娘,现在她却突然进到他屋里来了.他还记起,他丝毫没有对"行为不端"一词,提出抗议.这一切在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一闪而过.但是他更加聚精会神地看了看她,突然发觉,这个被侮辱的人已经给作践成这个样子,顿时可怜起她来.当她吓得想要逃离这屋的时候,他心里真难过极了.
  "我完全没想到您会来,"他连忙说,同时用目光留住她."请坐.您大概是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来.对不起,不是这里,请坐这儿......"
  索尼娅进来的时候,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三把椅子中紧靠门边那把椅子上的拉祖米欣站起来,让她进去.起初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让她坐到沙发上佐西莫夫坐过的那个角落里,但是想到,叫她坐沙发未免过于亲昵了,因为他的床就是沙发,于是又赶紧让她坐到拉祖米欣坐的那把椅子上.
  "你呢,请坐这里,"他对拉祖米欣说,让他坐到佐西莫夫坐过的那个角落里.
  索尼娅坐了下来,几乎吓得发抖,并怯生生地看了看那两位女士.显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能和她们坐在一起.想到这一点,她吓得突然又站起来,完全惊慌失措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我......我......来只待一会儿,请原谅我打搅您,"她结结巴巴地说."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叫我来的,她没有人听她差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恳请您明天去参加安魂弥撒,早晨......作日祷的时候......在米特罗法尼耶夫斯基墓地,然后去我们家去......去她那里......吃饭......请您赏光......她叫我来请您."
  索尼娅讷讷地说完,就沉默不语了.
  "我一定尽可能去......一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也站起来,也说得结结巴巴地,而且没有把话说完......"您请坐,"他突然说,"我得跟您谈谈,请坐啊,......您也许很忙,但是请给我两分钟时间......"
  他把椅子推给她.索尼娅于是坐下来,又怯生生地.惊慌失措地赶快朝那两位女士看了一眼,突然低下了头.
  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突然涨得血红;他仿佛浑身抽搐了一下,两眼闪闪发光.
  "妈妈,"他坚决而执拗地说,"这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马尔梅拉多娃,她是那位不幸的马尔梅拉多夫先生的女儿,昨天我亲眼看到他被马踩伤了,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他的事......"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微微眯缝起眼睛.尽管在罗佳坚定和挑衅的目光逼视下,她感到局促不安,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一让自己得到满足的机会.杜涅奇卡严肃地盯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姑娘的脸,困惑不解地细细打量着她.索尼娅听到在介绍她,又抬起眼来,但是比以前更加慌乱了.
  "我想请问您,"拉斯科利尼科夫赶紧对她说,"今天你们那儿事情办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来找麻烦?......譬如说,警察局."
  "没有,一切都过去了......因为,是怎么死的,都已经很明显了;没有人来找麻烦;只不过那些房客很生气."
  "为什么?"
  "因为尸体停放了很久......现在天热,有臭味......所以今天晚祷前就抬到墓地去,抬到小教堂去停放到明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初不愿意,现在自己也明白,不能再......"
  "那么今天?"
  "她请您赏光,明天去参加教堂里的安魂弥撒,然后去她那里,参加酬客宴."
  "她要办酬客宴?"
  "是的,随便弄几样菜;她一再嘱咐,叫我谢谢您,谢谢您昨天的帮助......没有您的帮助,就根本没钱安葬,"她的嘴唇,还有下巴,都突然抖动起来,但是她努力克制着,忍住了,赶快又垂下眼睛.
  谈话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细细地打量她.他看到的是一张瘦削的.十分瘦削的小脸,面色苍白,长得不够端正,有点儿尖,生着尖尖的小鼻子和尖尖的小下巴.甚至不能说她长得漂亮,但是她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而当它们奕奕发亮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就变得那么善良和天真,人们不由得会被她吸引住.此外,她的脸上,她的整个体态中都显示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特点:尽管她已经十八岁了,可看上去还几乎是一个小姑娘,好像比她的实际年龄小得多,几乎完全像个小孩子,有时这一点甚至会可笑地从她的某些动作中显露出来.
  "可是难道这么一点儿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就够用了,甚至还想置办酬客宴?......"拉斯科利尼科夫问,执拗地要把谈话继续下去.
  "棺材只买普通的......一切从简,所以花不了多少钱......刚才我跟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计算过了,钱还剩了些,来办酬客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想这么办.因为不能不......对她来说,这也是个安慰......她就是这样的人,您是知道的......"
  "我懂,我懂......当然啦......您为什么仔细看我的房子?妈妈也说,它像极了棺材."
  "您昨天把钱都送给我们了!"索涅奇卡突然用很富有感染力而且用很快的低声回答,突然又垂下眼睛,看着地下.嘴唇和下巴又抖动起来.她早已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贫困状况感到惊讶了,现在这些话突然不由自主地从口里蹦了出来.接着是一阵沉默.杜涅奇卡的眼睛不知为什么流露出和蔼可亲的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亲切地看了看索尼娅.
  "罗佳,"她说,一边站了起来,"我们当然是在一起吃午饭了.杜涅奇卡,咱们走吧......而你,罗佳,你先去散一会儿步,然后躺一躺,休息休息,早点儿去我们那里......要不,我们会让你太累了,我担心......"
  "好,好,我来,"他回答,说着慌忙站起来......"不过我还有事......"
  "难道你们不和我们一起吃午饭了?"拉祖米欣惊奇地看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你这是做什么?"
  "是的,是的,我来,当然,当然......请你留下来,稍等一会儿.你们现在还用不着他吧,妈妈?也许,我可以把他留下来?"
  "啊,不,不!而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请来吃午饭,您肯赏光吗?"
  "请您一定来!"杜尼娅邀请说.
  拉祖米欣鞠了个躬,容光焕发.一刹那不知为什么大家都突然奇怪地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了,罗佳,我是说,再见;我不喜欢说'别了,,别了,娜斯塔西娅,......唉,又说'别了,!......"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本想也与索尼娅告别,可是不知什么促使她没有这么做,就急忙从屋里出去了.
  但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仿佛在等着轮到她和大家告别,她跟着母亲从索尼娅身边走过的时候,殷勤而彬彬有礼地对她深深地一躬到地.索涅奇卡难为情了,躬身还礼时有点儿匆匆忙忙,神色惊慌,脸上甚至流露出某种痛苦的神情,似乎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客气和殷勤只能使她感到难过和痛苦.
  "杜尼娅,别了!"已经到了穿堂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喊了一声,"握握手吧!"
  "我已经和你握过手了,不是吗?忘了吗?"杜尼娅温柔地.又有点儿害羞地转身面对着他,回答.
  "那有什么关系,再握一次嘛!"
  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指.杜涅奇卡对他微微一笑,脸红了,赶快抽出了手,跟着母亲走了,不知为什么她也感到十分幸福.
  "啊,好极了!"他回到自己屋里,神情泰然地朝索尼娅看了一眼,对她说,"愿上帝让死者安息,但活着的人必须活下去!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不是吗?"
  索尼娅甚至奇怪地看着他突然变得神情开朗的脸;有一会儿工夫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她去世的父亲所讲的关于她的那些故事这时突然掠过他的脑海......
  "上帝啊,杜涅奇卡!"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女儿一走到街上,立刻就说,"我们出来了,我现在好像倒觉得很高兴;不知为什么觉得轻松些了.唉,昨天坐在车厢里的时候,我哪里想到,竟会为这感到高兴呢!"
  "我又要对您说了,妈妈,他病还不轻呢.难道您没看出来?也许是因为他非常想念我们,心情不好,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应该原谅他,很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原谅的."
  "可你并不原谅他!"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急躁而又嫉妒地打断了她."你要知道,杜尼娅,我看看你们兄妹俩,你简直就是他的活肖像,而且与其说是面貌像,不如说是性格像:你们俩都是性情忧郁的人,两人都闷闷不乐,脾气急躁,两人都高傲自大,而又都豁达大度......他不可能成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杜涅奇卡,不是吗?......我一想到今天晚上我们那里会出什么事,心就不再跳动了!"
  "您别担心,妈妈,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杜涅奇卡!你只要想想看,我们现在是处在什么样的境地!要是彼得.彼特罗维奇拒绝了,那会怎样呢?"可怜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不小心,突然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要是那样,他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杜涅奇卡尖锐而轻蔑地回答.
  "现在我们走了,这样做很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连忙打断了她的话,"他有事,急着要去什么地方;让他出去走走,至少可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他那儿闷得要命......可是这儿哪有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就连在这,大街上,也像在没有气窗的屋里一样.上帝呀,这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啊!......快站住,让开,会踩死人的,不知是拉着什么飞跑!这拉的不是一架钢琴吗,真的......都是这样横冲直撞......,我也非常害怕那个少女......"
  "什么少女,妈妈?"
  "就是那个,就是刚刚在他那儿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
  "怕什么呢?"
  "我有这么一种预感,杜尼娅.嗯,信不信由你,她一进来,我就在想,这就是主要的......"
  "根本不是!"杜尼娅遗憾地高声说."您和您的预感都不对,妈妈!他昨天刚认识她,她刚进屋,他都没认出来."
  "嗯,你会看到的!......她让我心慌意乱,你会看到的,你会看到的!我觉得那么害怕:她瞅着我,瞅着我,一双眼睛是那样的,你记得吗,他开始介绍她的时候,我都坐不住了?我觉得奇怪:彼得.彼特罗维奇在信上是那样写的,他却把她介绍给我们,甚至介绍给你!可见在他眼里,她是很重要的!"
  "管他信上写什么呢!我们也让人议论过,人家也在信上谈论过我们,您忘记了吗?可我相信,她......是个好姑娘,这些话都是胡说八道!"
  "愿上帝保佑她!"
  "彼得.彼特罗维奇却是个卑鄙的造谣中伤的家伙,"杜涅奇卡突然无所顾忌地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不再作声了.谈话中断了.
  "是这样,我有这么一件事要跟你商量......"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拉祖米欣拉到窗边,对他说......
  "那么我就告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您一定来......"索尼娅急忙说,于是告辞,就想走了.
  "等一等,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们没什么秘密,您不会妨碍我们......我还要跟您说两句话......是这么回事,"话还没说完,仿佛给打断了,他突然又对拉祖米欣说."你认识这个......他叫什么来着?......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是吗?"
  "当然!是我的亲戚.有什么事吗?"他补充说,突然产生了好奇心.
  "现在这个案子......就是这件凶杀案......就是你们昨天谈的......是不是他在办?"
  "是啊…怎么呢?"拉祖米欣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在询问抵押东西的人,可那里也有两件东西是我抵押的,东西不值钱,不过有我妹妹的一只戒指,是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她送给我作纪念的,还有我父亲的一块银表.总共只值五.六个卢布,可是对我来说,都很珍贵,因为是纪念品.现在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愿失去这些东西,特别是那块表.刚才我谈起杜涅奇卡的表的时候,我生怕母亲会问起,要看看我那块表,吓得我心在怦怦地跳.这是父亲死后保存下来的唯一一件完整无损的东西.如果丢了,她准会病倒的!女人嘛!那么该怎么办呢,你给出个主意!我知道,得去分局登记.不过直接跟波尔菲里谈是不是更好呢,啊?你看该怎么办?这事得快点儿办妥.你看看吧,午饭前妈妈准会问起!"
  "绝对不要去分局,一定得找波尔菲里!"拉祖米欣异常激动地叫喊."啊,我多么高兴!干吗在这儿谈,咱们马上就出发,只几步路,准能找到他!"
  "好吧......咱们走......"
  "他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高兴认识你!我跟他讲过很多关于你的事,在不同的时候......昨天也谈过.咱们走!......那么你认识那个老太婆?这就是了!......这一切都弄清了!......啊,对了......索菲娅.伊万诺芙娜......"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拉斯科利尼科夫纠正他."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他是我的朋友,拉祖米欣,他是个好人......"
  "如果你们现在要走......"索菲娅说,一眼也没看拉祖米欣,可是这样倒更加不好意思了.
  "咱们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决定了,"今天我就去您那儿一趟,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不过请告诉我,您住在哪儿?"
  他倒不是感到不知所措,而是好像急于出去,而且避开了她的目光.索尼娅给了他地址,这时她脸红了.大家一起出去了.
  "不锁门吗?"拉祖米欣问,边说,边跟着他们下楼去.
  "从来不锁!......不过两年来我一直想要买把锁,"他漫不经心地补充说,"用不着锁门的人不是很幸福吗?"他笑着对索尼娅说.
  在街上,他们站在了大门前.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往右去,是吗?顺带问一声:您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似乎他想对她说的完全是什么别的事情.他一直想看着她那双温和而明亮的眼睛,可不知为何总是做不到......
  "昨天您告诉波列奇卡地址了吗."
  "波莉娅?啊,对了......波列奇卡!这是个......小姑娘......是您妹妹?这么说,我给她留下了地址了?"
  "您忘了吗?"
  "不......我记得......"
  "我也听先父谈起过您......不过那时候还不知道您的姓名,连他也不知道......现在我来......昨天知道了您姓什么,......所以今天就问: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住在这儿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也是租二房东的房子......别了......我就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说......"
  她终于走了,为此感到非常高兴;她低着头,急忽忽地走着,好尽快走出他们的视野,尽快走完这二十步路,到达转弯的地方,往右拐到了到大街上,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匆匆忙忙地走着,既不看任何人,也不注意任何东西,只是在想,在回忆,思索着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种情况.她从来,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觉.一个全新的世界神秘地.模糊地进入她的心灵.她突然想起,他想今天到她那儿去,也许是早晨,也许现在就去!
  "不过可不要今天去,请不要今天去!"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心都揪在一起了,就像一个惊恐的小孩子在恳求什么人似的."上帝啊!上我那儿去......去那间屋里......他会看到......噢,上帝啊!"
  这时她当然不会发觉,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先生正留心注意着她,紧紧地跟在她后面.一出大门,他就在跟踪她.当他们三个,拉祖米欣,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她站在人行道上又说了几句话的时候,这个路人从他们身边绕过去,无意中听到索尼娅说的这句话:"我就问,拉斯科利尼科夫先生住在这儿什么地方?"好像突然颤抖了一下.他很快,然而很仔细地把这三个人打量了一番,特别留心看了看索尼娅跟他说话的那个拉斯科利尼科夫;然后看了看那幢房子,并且记住了它.这一切都是他路过时一瞬间的事,这个过路的人甚至竭力不引起人注意,继续往前走去,可是放慢了脚步,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他在等着索尼娅;他看到他们分手了,现在索尼娅就要回家去了.
  "她回哪儿去呢?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面孔,"他想,一边在回忆索尼娅的面容......"得去弄清楚."
  到了转弯处,他穿过马路走到街道对面,回头看到索尼娅已经跟着他走了过来,走的也是那同一条街道,可是她什么也没发觉.走到转弯处,她也恰好折到这条街上来了.他跟在她后面,从对面人行道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走了五十来步以后,他又穿过马路,回到索尼娅那一边,追上了她,跟在她后面,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
  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比中等身材略高一些,相当粗壮,肩膀宽宽的,而且向上拱起,所以看上去有点儿像是驼背.他衣着考究而且舒适,神气十足,完全是一副老爷派头.他手提一根很漂亮的手杖,每走一步,都在人行道上用手杖轻轻地拄一拄,手上还戴着一副崭新的手套.他那张颧骨突出的脸相当讨人喜欢,他的脸色红润,不像彼得堡人的脸.他的头发还很浓密,完全是淡黄色的,只是稍微夹了几根银丝,他那部又宽又浓的大胡子像一把铲子,颜色比头发还淡一些.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看人的时候目光冷冰冰的,凝神逼视,若有所思;嘴唇颜色是鲜红的.总之,这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人,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索尼娅走到运河边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到了人行道上.他在仔细打量,发觉她神情若有所思,心不在焉.索尼娅走到她住的那幢房子,转弯进了大门,他跟在她后面,好像有点儿惊讶的样子,进了院子,她往右边那个角落走去,那儿有通往她住房的楼梯."咦!"那个陌生的老爷喃喃地说,也跟在她后面上了楼梯.这时索尼娅才注意到他.她上到三楼,转进一条走廊,拉了拉九号的门铃,房门上用粉笔写着:"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那个陌生人又说了一声"咦!"为那奇怪的巧合感到惊讶,他拉了拉旁边八号的门铃.两道门只隔着五.六步远.
  "您住在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啊!"他望着索尼娅,笑着说."昨天他给我改过一件坎肩.我住在这儿,紧挨着您的房子,住在列斯莉赫,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太太的房子里.多巧啊!"
  索尼娅留心看了看他.
  "我们是邻居,"不知为什么他特别愉快地接着说."要知道,我到这城里总共才两天多.好,再见."
  索尼娅没有回答;房门开了,她溜进了自己的房子里.她不知为什么不好意思了,好像感到害怕......
  在去波尔菲里家的路上,拉祖米欣异常兴奋.
  "老兄,这真好极了,"这句话他重复了好几次,"我也觉得高兴!我很高兴!"
  "你什么让你高兴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心中暗想.
  "以前我不知道你也在老太婆那儿抵押过东西.这......这......很久了吗?也就是说,你去她那儿是很久以前的事吗?"
  "这傻瓜真是天真!"
  "什么时候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停顿了一下,他在回忆,"她死前三天我好像去过她那儿.不过,现在我并不是去赎回那些东西,"他赶快接着说,好像特别关心这些东西,"因为我又只剩下一个银卢布了......由于昨天那该死的神智不清!......"
  神智不清几个字他说得特别用劲.
  "嗯,对,对,对,"拉祖米欣连忙说,不知是附和他的哪一句话,"所以那时候......你有点儿吃惊了......你知道吗,你说胡话的时候老是提到什么戒指和表链!......嗯,对了,对了......清楚了,现在一切都弄清楚了."
  "原来如此!嘿,原来这个想法已经在他们当中传播开来了!这个人将要代我去受极刑;我很高兴,在我说胡话的时候为什么提到戒指,现在已经弄清楚了!他们大家对此已经毫不怀疑了!......"
  "我们能见到他吗?"他大声问.
  "能见到,能见到,"拉祖米欣连忙说,"老兄,他是个好小伙子,你见到他就了解了!有点儿笨,也就是说,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我说他笨,是指另一方面.是个聪明人,聪明,甚至是聪明过人,不过用跟别人不一样的方法思考......疑心重,怀疑一切,厚颜无耻,......喜欢骗人,也就是说,不是骗人,而是愚弄别人......他的侦查方法还是老一套,只重证据......不过很懂行,精通业务......去年他也经办过这样一件凶杀案,所有线索几乎都断了,可是他却破了案!他非常,非常,非常想跟你结识."
  "他为什么非常想呢?"
  "就是说,并不是......你要知道,自从你病了以后,最近一个时期,我经常跟他谈起你,谈了你的很多情况......嗯,他听着,......听说你在法律系学习,可是由于家境的关系,没能毕业,于是说:'多么可惜!,所以我就断定......也就是说,这一切凑到一起,而不单是这一点;昨天扎苗托夫......你要知道,罗佳,昨天我喝醉了,送你回家的时候,跟你说了些无意义的话......所以我,老兄,我担心,你可别把我的话夸大了,你要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是说他们把我看作疯子吗?是的,也许这是对的."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是的......是的......也就是说,别睬它,不!......嗯,而且我所说的一切(旁的话也一样),全都是醉话,全是胡扯."
  "你干吗道歉呢!这一切都让我烦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夸张的气愤语调高声喊道.其实他是有点儿装腔作势.
  "我知道,我知道,我理解.请相信,我是理解的.就连说出来,都觉得不好意思......"
  "如果不好意思,那就别说!"
  两人都不说话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感觉到了拉祖米欣十分高兴,对此感到厌恶.拉祖米欣刚才讲的关于波尔菲里的那番话又使他感到担心.
  "对这个人也得唱拉撒路之歌,"他想,虽然面色苍白,心却在怦怦地狂跳,"而且要唱得自然些.不唱,是最自然的了.要尽可能什么也别唱!不,尽可能又不自然了......嗯,看情况吧......咱们走着瞧......现在......我去,这是好,还是不好呢?飞蛾扑火.心在跳,这可不好!......"
  "就在这幢灰色的房子里,"拉祖米欣说.
  "最重要的是,波尔菲里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去过这个巫婆的住宅......还问起过那摊血?这一点得马上弄清楚,一进去就弄清楚,看他的脸;不—然—的—话......哪怕我要完蛋,也一定要弄清楚!"
  "你知道吗?"他突然对拉祖米欣说,狡猾地笑笑,"老兄,今天我发觉,从早上你就特别激动,对吗?"
  "什么激动?我根本就不激动,"拉祖米欣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不,老兄,真的,这看得出来.就你刚才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就跟往常不一样,不知为什么坐在椅子边上,而且一直很不自然地动来动去,好像在抽筋.一会儿还无缘无故地忽然跳起来.一会儿爱发脾气,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那么甜,甜得像冰糖.你甚至脸都红了;特别是请你去吃午饭的时候,你的脸都红成什么样了."
  "根本没有这么回事;你胡说!......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像小学生一样躲躲闪闪的!嘿,见鬼,你脸又红了!"
  "不过,你真是头猪猡!"
  "可你干吗害羞了?罗密欧啊!你先别忙,今天我可要在什么地方把这些都说出来,哈......哈......哈!让妈妈开心开心......还要让另一个人......"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因为这......你要说,那会怎样呢,见鬼!"拉祖米欣已经彻底惊慌失措,吓得浑身冷汗直冒."你要对她们说什么?我,老兄......呸,你真是头猪猡!"
  "你简直是一朵春天的玫瑰!你要知道,这个比方对你是多么合适;两俄尺十俄寸高的罗密欧!啊,今天你洗得多么干净,手指甲也洗干净了,是吗?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事?啊,真的,你的头发,搽过油了?你低下头来!"
  "猪猡!!!"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得那么厉害,好像怎么也控制不了,于是就这样大笑着走进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寓所.拉斯科利尼科夫正需要这样:从屋里可以听到,他们是笑着进来的,在前室里还一直在哈哈大笑.
  "在这里别提一个字,要不,我就......打碎你的脑袋!"拉祖米欣抓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肩膀,狂怒地低声说.

  五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进到屋里了.他进来时,脸上的神情好像是在竭力忍着,免得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拉祖米欣怪不好意思地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显得很窘,怒气冲冲,脸红得像芍药一样,笨手笨脚,神情十分尴尬.这时他全身的姿势当真都很好笑,表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笑并不是没有道理.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没被介绍给主人,就向站在房屋当中疑问地望着他们的主人点了点头,伸出手去,和他握手,看得出他还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快乐情绪,想至少能用三言两语来作自我介绍.但是他刚竭力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模模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突然,好像不由自主地又朝拉祖米欣看了一眼,立刻又忍不住了:强忍住的笑声突然爆发,在这以前越是忍得厉害,这时就越发抑制不住了.听到这"发自内心"的笑声,拉祖米欣气得发狂,他的愤怒为目前的情景增添了最真诚的愉快气氛,主要的是,使它显得更自然了.拉祖米欣还好像故意帮忙,使这幕喜剧演得更加真实可信.
  "呸,见鬼!"他高声怒吼,一挥手,刚好打在一张小圆桌上,桌上放着一只已经喝完了茶的玻璃杯.所有东西都飞了起来,发出叮叮的响声.
  "为什么要摔坏椅子呢,先生们,公家可要受损失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愉快地叫喊着.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拉斯科利尼科夫还在笑着,忘了自己的手握在主人的手里,但也知道分寸,所以在等着这一时刻快点儿而且较为自然地结束.小桌子倒了,玻璃杯打破了,这使得拉祖米欣更加不好意思,完全不知所措,他神情阴郁地看了看玻璃碎片,啐了一口,迅速地转过身去,走到窗前,背对着大家,可怕地皱起眉头,阴沉着脸望着窗外,可是什么也没看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在笑,也愿意笑,然而显然他需要对这作出解释.墙角落里一把椅子上坐着扎苗托夫,客人一进来,他就欠起身来,咧开嘴微笑着,站在那儿等着,然而困惑不解地.甚至是怀疑地看着这个场面,而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时,甚至是感到局促不安.扎苗托夫也在场,这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预料到的,这使他吃了一惊,感到很不高兴.
  "这还得考虑考虑!"他想.
  "很抱歉,"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拉斯科利尼科夫......"
  "哪儿的话,非常高兴,您这样进来,我也很高兴......怎么,他连打个招呼也不愿意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朝拉祖米欣点了点头.
  "真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大发脾气.我只不过在路上对他说,他像罗密欧,而且......而且证明的确如此,好像再没有别的缘故了."
  "猪猡!"拉祖米欣头也不回地回答.
  "为了一句话大发雷霆,这么说,是有很重要的原因了,"波尔菲里大笑起来.
  "哼,你呀!侦查员!......哼,你们都见鬼去!"拉祖米欣很不客气地说,突然,他自己也大笑起来,脸上带着愉快的神情,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似地走到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跟前.
  "够了!大家都是傻瓜;说重点:这是我的朋友,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科利尼科夫,第一,久闻大名,想和你认识一下,第二,有件小事要找你谈谈.啊!扎苗托夫!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们认识?早就是朋友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忐忑不安了.
  扎苗托夫好像不好意思,不过不是很窘.
  "昨天在你家里认识的,"他很随便地说.
  "这么说,老天帮忙,省得我来操心:波尔菲里,上星期你拼命地求我给你介绍,可是不用介绍,你们就搞到一起了......你的烟呢?"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打扮寻常,穿着长袍,十分干净的内衣,脚上是一双已经穿坏的便鞋.这是个约摸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中等以下身材,胖胖的,甚至腆着个大肚子,脸刮得光光滑滑,没有络腮胡子,甚至没蓄唇髭,一头浓密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滚圆的大脑袋,不知怎么后脑勺却特别突出.肥胖的圆脸上长着个稍有点儿向上翘着的鼻子,脸色暗黄,好像有病,但很有精神,甚至流露出嘲讽的神情.他的脸甚至是和善的,要不是眼神起了破坏性作用的话,那双眼睛闪射着暗淡微弱的闪光,遮着眼睛的睫毛几乎是白的,不停地眨动着,仿佛是在向什么人使眼色.不知怎地,他的目光和他那甚至有点儿像女人的整个体形很不协调,因此使他这个人显得比乍看上去所能预料的显得严肃多了.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听到客人有件"小事"要找他谈谈,立刻请客人坐到长沙发上,他自己则坐到沙发的另一头,凝视着客人,迫切地等待着叙述事情的原委,而且那么聚精会神,严肃得似乎过火了,第一次来找他的人,特别是素不相识的人,特别是如果您认为您所说的事情值不得如此特别重视,值不得给予如此认真对待的话,那么他这种认真的态度甚至会让您感到很窘,让您不知所措.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几句简短而条理分明的话,清楚和准确地说明了自己的事情,因此他对自己十分满意,甚至相当仔细地把波尔菲里打量了一番.在谈话期间,波尔菲里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拉祖米欣坐在桌子对面,热心而又急不可耐地留心听着他说明事情的原委,目光不时地从这一个的身上转移到那一个的身上,又从那一个身上转移到这一个身上,做得已经有点儿失去分寸了.
  "傻瓜!"拉斯科利尼科夫暗自骂了一声.
  "您应该向警察局声明,"波尔菲里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认真地回答,"就说,得悉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也就是这件凶杀案,......您也要请求通知经办此案的侦查员,有这么几件东西是属于您的,您希望赎回它们......或者那里......不过会书面通知您的."
  "问题就在这里了,目前我,"拉斯科利尼科夫尽可能装作很难办的样子,"手头不怎么宽裕......就连这么几件小东西也没法赎回来......我,您要知道,我想现在只声明一下,说这些东西是属于我的,一旦有了钱......"
  "这反正一样,"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回答,冷冷地听着他对经济状况所作的解释,"不过,如果您愿意,直接写个报告给我也行,也是那个意思:就说,得知那件案子,声明有这么几件东西是我的,请......"
  "就写在普通的纸上?"拉斯科利尼科夫连忙打断了他的话,又想谈他的经济问题.  "噢,就写在最普通的纸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知为什么突然眯缝起眼睛,带着明显的嘲讽神情看了看他,好像是对他眨了眨眼.不过,可能只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感觉,因为这只持续了一瞬间.至少是有过这么一种神情.拉斯科利尼科夫发誓,他对他眨过眼,天知道是什么原因.
  "他知道!"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忽地一闪.
  "请原谅我为这样一些小事来麻烦您,"他接着说下去,有点儿不知所措,"我那些东西总共只值五个卢布,因为对于我从他们那儿得到这些东西的人来说,这是纪念品,因而对我来说非常珍贵,说实在的,一听说的时候,我甚至大吃一惊......"
  "怪不得昨天我和佐西莫夫谈起,波尔菲里在询问那些抵押东西的人,你显得那么局促了!"拉祖米欣怀着明显的意图插嘴说.
  这可已经让人太难堪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忍不住了,黑眼睛里冒出怒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立刻又冷静下来.
  "老兄,你好像是在嘲笑我吧?"他狡猾地装出生气的样子对拉祖米欣说."我同意,在你看来,对这些一无所用的东西,也许我是太关心了;但是既不能为此把我看作自私自利的人,也不能把我看作吝啬鬼,在我看来,这两件微不足道的东西也许绝非一无所用.刚才我已经跟你说过,这块不值钱的银表是先父留下的唯一一件东西.你嘲笑我吧,可是我母亲来看我了,"他突然转过脸去,对波尔菲里说,"如果她知道,"他又赶快回过头来对拉祖米欣说,竭力让声音发抖,"这块表丢了,那么,我发誓,她一定会悲痛欲绝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恰好完全相反!"拉祖米欣感到很不高兴大声叫嚷.
  "这样好不好呢?自然吗?没太夸张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心怦怦乱跳,暗自想."我干吗要说'女人嘛,?"
  "令堂到您这儿来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知为什么这样问.
  "是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波尔菲里沉默了,仿佛在思考.
  "您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丢不了,"他安详而冷静地接下去说."要知道,我早就在这里等着您了."
  他若无其事地.很关心地把烟灰缸放到毫不爱惜地毯,把香烟灰弹到那上面的拉祖米欣面前.拉斯科利尼科夫颤抖了一下,但是波尔菲里似乎没注意他,一直还在为拉祖米欣的香烟灰感到担心.
  "什—么?你在等着?难道你知道他也在那儿抵押过东西吗?"拉祖米欣叫嚷.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对拉斯科利尼科夫直截了当说:
  "您那两件东西,戒指和表,都在她那儿,包在一张纸里,纸上用铅笔清清楚楚写着您的名字,还写着她从您那里收到这些东西的时间......"
  "您怎么这样细心?......"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恰当地笑了笑,竭力想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但是忍不住了,突然补充说:"刚才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抵押东西的人大概很多......您很难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可您,很奇怪,这么清楚地记得所有的人,而且......而且......"
  "愚蠢,不高明!我干吗要加上这些话呢!"
  "几乎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现在我们都已经弄明白了,只有您一个人还没来过,"波尔菲里用稍有点儿勉强可以察觉的嘲讽口吻回答.
  "前几天我身体出了点毛病."
  "这我也听说了.甚至还听说,不知为了什么,您的心情很不好.就是现在,您的脸色很难看?"
  "一点儿也不......恰恰相反,现在我完全健康!"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改变了语气,粗鲁而又气愤地.毫不客气地说.他满腔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可是在气头上我准会说漏了嘴!"这想法又一闪而过."他们为什么要折磨我呢?......"
  "他并不完全健康!"拉祖米欣赶紧接着说,"尽说傻话!到昨天他还几乎昏迷不醒,在不断胡扯......你相信吗,波尔菲里,他连站都站不稳,可是我们,我和佐西莫夫,昨天刚一转身,他就穿上衣服,悄悄地溜出去,不知在哪儿闲逛,几乎直到半夜,而且是在完全,我告诉您,是在完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这么干的,这您能想象得出吗!太不可思议了!"
  "难道是在完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吗?您倒说说看!"波尔菲里像女人似地摇摇头.
  "唉,胡说八道!请别相信他!其实您本来就不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太气恼了,不觉脱口而出.可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没听清这些奇怪的话.
  "如果不是神智不清,你怎么会出去呢?"拉祖米欣突然愤怒了."你干吗出去?去干什么?......而且为什么偏偏是悄悄地溜走呢?当时你思想清楚吗?现在,所有危险都已经过去了,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对你说了!"
  "昨天他们让我腻烦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对波尔菲里说,脸上露出肆无忌惮挑衅的微笑,"我从他们那儿逃走,想去租间房子,叫他们再也找不到我,而且随身带了许多钱.喏,扎苗托夫先生看到过这些钱.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神智清醒,还是不清醒呢?请您来评判一下吧."
  这时他似乎真想把扎苗托夫掐死.扎苗托夫的目光和沉默,实在令他很厌恶.
  "照我看,昨天您说话很有理智,甚至相当巧妙,只不过太爱生气了,"扎苗托夫冷冷地说.
  "今天尼科季姆.福米奇对我说,"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插了一句,"昨天很晚遇到了您,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员家里......"
  "好,就说这个官员的事情吧!"拉祖米欣接过话茬说,"你说,你在那个官员家的行为像不像个疯子?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钱都送给那个寡妇做丧葬费了!好吧,你要帮助她也行......给她十五个卢布,二十个卢布,也就是了,就给自己留下三个卢布也好啊,可是,不,把二十五卢布全都这么慷慨地送给她了!"
  "也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宝藏,你却不知道呢?于是我昨天就慷慨起来了......喏,扎苗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宝藏!......对不起,"他嘴唇颤抖着对波尔菲里说,"我们用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话打搅了您半个小时.您厌烦了,是吗?"
  "没有的事,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要是您能知道,您使我多么感兴趣就好了!看着和听着都很有意思......而且,说实在的,您终于来了,我是那么高兴......"
  "喂,至少把茶杯拿过来吧!嗓子都干了!"拉祖米欣突然高声叫嚷.
  "好主意!也许我们会陪你一道喝.要不要......喝茶之前,先来点儿更重要的?"
  "去你的!"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去吩咐送茶来.
  各种想法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子里飞速旋转着像旋风样.他气得要命.
  "主要的,是他们毫不掩饰,也不想客气!如果你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尼科季姆.福米奇谈起我呢?可见他们不想隐瞒,像群狗一样在跟踪我!这样无所忌惮,这样瞧不起我!"他气得发抖."好吧,要打,就对准了打,可别玩猫逗老鼠的游戏.这可是不礼貌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要知道,也许我还不允许这样!......我会站起来,告诉你们实情的;您会看到,我是多么瞧不起你们!......"他困难地喘了口气."如果只不过是我觉得好像是这样呢?如果这是幻象,如果我全弄错了,如果是由于我没有经验而发火,如果是我演不了这个卑鄙的角色呢?也许这一切都不为什么吧?他们的话都很普通,不过其中有某种含意......这些话随时都可以说,不过有某种含意.为什么他直截了当地说'在她那儿,?为什么扎苗托夫补充说,我说得巧妙?为什么他们说话用那种语气?对了......语气......拉祖米欣也坐在这儿,为什么他什么也没察觉呢?这个天真的傻瓜永远什么也不会察觉!又发热病了!......刚才波尔菲里对我眨眼了,还是没有呢?大概,没有这回事;他为什么要眨眼呢?是想刺激我的神经,还是在愚弄我?要么一切都是幻象,要么是他们知道!......就连扎苗托夫也很无礼......扎苗托夫是不是无礼呢?扎苗托夫一夜之间改变了看法.我有预感他会改变看法!他在这儿像在家里一样,可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波尔菲里不把他当作客人,背对着他坐着.他们勾搭上了!一定是为了我勾搭上的!我们来以前,他们一定是在议论我!......他们知道租房子的事吗?但愿快点儿!......当我说昨天我跑出去租房子的时候,他忽略过去了,没有就此发挥什么......而我插进这句关于租房子的话,巧妙得很:以后会有用处!......就说,在神智不清时!......哈,哈,哈!那天晚上的事他全都知道!我母亲来了,他不知道!......那巫婆连日子都用铅笔记上了!......您胡说,我决不屈服!因为这还不是事实,这只不过是假象!不,请你们拿出真凭实据来!租房子也不是证据,而是我的呓语;我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他们知道租房子的事吗?不摸清楚,我就不走!我干吗要来?可是现在我在发火,这大概是个证据吧!唉,我多么容易发火啊!不过也许这是好事;我在扮演一个病人的角色嘛......他在试探我.他会把我搞糊涂的.我来干什么?"
  这一切犹如闪电一般在他脑子里闪过.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转眼的工夫就回来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变得快活起来.
  "老兄,昨天从你那儿回来以后,我的头......就连我整个儿这个人都好像不听使唤,"他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语气笑着对拉祖米欣说.
  "怎么,有意思吗?昨天我可是在谈到最有趣的问题的时候离开你们的,不是吗?谁赢了?"
  "当然,谁也没赢.我们渐渐谈到了一些永恒的问题,学术性的问题."
  "罗佳,你想想看,我们昨天谈到了什么:到底有没有犯罪?我说过,我们都争论得快发疯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个普通的社会问题嘛,"拉斯科利尼科夫随意地回答.
  "问题不是这样简单地提出来的,"波尔菲里说.
  "不完全是这样提出来的,的确如此,"和往常不一样,拉祖米欣匆忙而性急地立刻就同意了."喂,罗佳,你听听,然后谈谈你的想法.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昨天我和他们争得很激烈,并且在等着你;我还跟他们谈起你,说你今天会来......我们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谈起的.这观点大家都知道: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一种抗议......仅仅是抗议,再也不是什么别的,再也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原因,......仅此而已!......"
  "这你可是胡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叫喊.看来,他活跃起来了,一直瞅着拉祖米欣笑,这就使后者变得更激动了.
  "再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理由!"拉祖米欣情绪激昂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胡说!......我可以把他们的书拿给你看:照他们的看法,一切都是'受环境压迫,......再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爱说的一句话!由此直接得出结论:如果社会组织得正常,那么所有犯罪就一下子都会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原因了,转瞬间所有的人就都会变成正直的人.不考虑天性,天性给排除了,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按照他们的理论,不是人类沿着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向前发展,到最后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恰恰相反,社会制度从任何一个数学头脑里产生出来以后,立刻会把全人类组织起来,比任何实际发展过程都快,毋需经过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转眼之间就会使全人类都变得正直和纯洁无瑕!正是因此,本能地他们不喜欢历史:'历史上只有丑恶和愚蠢,......一切都仅仅是因为愚蠢!因此他们才不喜欢现实生活的实际发展过程:不需要活人!活人需要生活,活人不能被机械地支配,活人是可疑的,活人是反动的!他们那儿所需要的人虽然有点儿死尸的臭味,可以用橡胶做成,......然而不是活的,没有意志,像奴隶一般驯服,不会造反!结果是,他们把一切仅仅归结为用砖头砌成墙,在法朗吉大厦里安排一条条走廊和一间间房间!法朗吉大厦倒是建成了,可是适应法朗吉大厦的天性还没形成,天性想要生活,它尚未结束生活进程,离死亡还早着呢!单从逻辑出发,不可能超越天性!逻辑只能预见到三种情况,而情况却有上百万种!○弃百万种不同情况,把一切仅仅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显然这是很诱人的,根本用不着动脑筋!主要的是,用不着动脑筋!生活秘密全部都容纳在两张印刷页上了!"
  "他突然大发宏论,反来复去讲个没完没了,不能让他这样,"波尔菲里笑了."您想想看,"他转过脸去,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在一间房间里,六个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而且在这以前大家都灌了一肚子五味酒,......您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吗?不,老兄,你说得不对:'环境,对犯罪的确有重大影响;这我可以向你证明."
  "我也知道,有重大影响,可是请你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败坏一个十岁小姑娘的名誉,......他是受环境所迫才这么做的吗?"
  "这又有什么呢,严格地说,大概也是受环境影响,"波尔菲里说,态度高傲得令人吃惊,"对一个小姑娘的犯罪行为,很可能甚至非常可能用'环境,来解释,"
  拉祖米欣几乎气得发狂了.
  "好吧,我这就给你解释,如果你想听的话,"他吼叫起来,"你的睫毛所以是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伊凡大帝钟楼高三十五沙绳,而且我能解释得明白,确切,进步,甚至还带有自由主义色彩,怎么样?我担起这责任!喂,要打赌吗?"
  "好,我打赌!咱们倒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哼,他总是装模作样,鬼东西!"拉祖米欣高声叫嚷,跳起来,挥了挥手."跟你说话,不值得!他是故意捉弄人,罗季昂,你还不了解他呢!昨天他之所以站在他们那一边,只不过是为了愚弄大家.上帝啊,昨天他说了些什么啊!可他们却高兴得不得了!......可他能这样谈它两个星期.去年,不知有什么企图,他想让我们相信,他要出家去作修士:一连两个月坚持说,他要这么做!不久前又突然想要让人相信,他要结婚了,结婚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就绪.连新衣服也做好了.我们都已经向他道喜了.可是不但还没有新娘,而且没有任何东西: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你就是说谎了!事先我是做了一套衣服.因为做了新衣服,才有了哄骗你们的想法."
  "您当真是这样一个弄虚作假的人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问.
  "您却认为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会让您上当受骗的,......哈,哈,哈!不,您要知道,对您我要实话实说.由于什么犯罪啦,环境啦,小姑娘啦,由于所有这些问题,现在我倒想起您的一篇论文来了,......其实,对这篇论文我一直都很感兴趣.《论犯罪》......还是叫什么来看,题目我忘了,记不得了.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拜读了您的大作,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论文?在《定期评论》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退学以后,因为看过一些书,的确写过一篇论文,不过当时我是送到《每周评论》报去的,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
  "可是被《定期评论》采用了!"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倒是真的.不过《每周评论》停刊以后,与《定期评论》合并了,所以您那篇论文两个月前就登在《定期评论》上了.您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确一点儿也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您可以去问他们要稿费呀!不过,您这个人性格可真怪!离群独居,像这样和您直接有关的事竟然毫不知情.这是事实,不是吗."
  "好哇,罗季卡!连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叫喊起来."待会儿我就去阅览室,借这一期杂志来看看!两个月以前的吗?日期呢?反正我会找得到!真有你的!可他什么也不说!"
  "不过您怎么知道那篇论文是我的?这篇文章的署名只是一个字母呀!"
  "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是前两天才知道的.通过编辑......我的一个熟人......我非常感兴趣."
  "我记得,我是分析罪犯在犯罪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不错,您坚持说,犯罪经常是与疾病同时发生的.非常,非常新奇,不过......使我特别感兴趣的倒不是您论文中的这一部分,而是在文章结尾提出的一种观点,可惜,对这一点您只是模模糊糊地作了一些暗示......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文章作了某种暗示,似乎世界上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能够......,不是能够,而是有充分的权利胡作非为和犯罪,似乎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了一声,因为对他的观点竟这样夸张地曲解了.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犯罪的权利?不过不是由于'环境所迫,吧?"拉祖米欣甚至有点儿惊恐地问.
  "不,不,完全不是这个原因,"波尔菲里回答."问题在于,在他那篇论文里,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被分成了'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必须听话,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却有权犯各式各样的罪,有权任意违法,为非作歹,而这只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如果我没误解的话,您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吧?"
  "怎么能这样呢?这决不可能!"拉祖米欣困惑不解地含糊不清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冷笑了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想促使他做什么;他记得自己的文章.他决定接受挑战.
  "我的文章里不完全是这样讲的."他简单而谦逊地说."不过,说实在的,您几乎是忠实地叙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完全忠实......(他似乎乐于承认,完全忠实.)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根本没有像您所说的那样,坚持说,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须经常胡作非为,无恶不作.我甚至认为,报刊上根本就不会发表这样的文章.我只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也就是说,并不是官方给予的正式权利,而是自己有权允许自己越过自己的良心这道障碍......越过其他障碍,而且这仅仅是在为了让他的思想(有时也许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思想)得以实现,必须这么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说得不清楚;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您好像希望我这样做,也许我并没猜错吧;那么请您听着.照我看,如果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开普勒和牛顿的发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为世人所知,除非牺牲一个.十个.百个.甚至更多妨碍或阻碍这一发现的人的生命,那么为了让全人类都能知道自己的发现,牛顿就有权,甚至必须......消灭这十个或百个人.不过,绝不应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牛顿有权任意杀人,我记得,我还在自己的文章里对此加以发挥,说所有......嗯,例如,即使是那些立法者和人类社会的创始人,从远古时代,到后来的莱喀古士.梭伦.穆罕默德.拿破仑等等,无一例外,都是罪人;单单这一点来说,他们就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制订了新法律,从而破坏了社会公认.神圣不可侵犯的.由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甚至,当然啦,如果流血(有时是为维护古代法律英勇献身而流的完全无辜的血)能帮助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决不会在鲜血前止步.甚至令人奇怪的是,绝大部分这些人类的恩人和创始人都是特别可怕的.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总而言之,我得出结论,所有这些人,除了那些伟大的,就连那些稍稍越出常轨的人,也就是说,就连那些稍微能提出点儿什么新见解来的人,就其天性来说,都是罪人,......当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不然,他们就难以越出常轨;而让他们循规蹈距,不越雷池一步,他们当然不会同意,这又是由于他们的天性.而照我看,他们甚至有责任不同意.总而言之,您可以看出,我的观点中并没有任何特别新鲜的东西.这些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上千次,人们也看过上千遍了.至于说我把人分为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那么我同意,这样划分有点儿武断,不过我并没有坚持说,这两类人各有一个精确的数字.我只是相信自己的主要观点.这观点就是:按照自然规律,人一般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低级的(平凡的),也就是,仅仅是一种繁殖同类的材料;另一类是名副其实的人,也就是有天赋或天才.能在自己的社会上发表新见解的人.当然,这样的分类,也许设计公司科学依据,可以无尽止地划分下去,但是区分这两类人的界线却相当明显:第一类,也就是那些材料,就其天性来说,一般都是些保守的人,他们循规蹈距,驯服听话,也乐于听话.照我看,他们有义务驯服听话,因为这是他们的职责,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有伤尊严的事情.第二类人却都会违法,都是破坏者,或者倾向于违法和破坏,这要根据他们的能力而定.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多区别;他们绝大多数都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要求为了更好的未来,破坏现有的东西.但是为了自己的思想,如果需要,哪怕是需要跨过尸体,需要流血,那么在他内心里,照我看,他可能允许自己不惜流血,......不过这要看他思想的性质和规模而定,......这一点请您注意.仅仅是就这个意义来说,我才在自己的文章里谈到了他们犯罪的权利.(请您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谈起的.)不过用不着有过多的担心:群众几乎永远不会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处决或绞死他们,而且这也是完全公正的,这样也就完成了他们保守的使命,然而到了以后几代,另外的群众又把那些被处死的人捧得很高,把他们供奉起来,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类人永远是当代的主人,第二类却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全世界,增加人的数量;第二类人则推动世界向前发展,引导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是这一类人,还是那一类人,都有完全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而且......vive la guerre éternelle!
  "那么您还是相信新耶路撒冷了?"
  "我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坚决地回答;他在自己说这句话以及继续发表那冗长的观点的时候,他为自己在地毯上选中了一点,一直在看着它.
  "您也—也—相信上帝?请原谅我如此好奇."
  "我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说了一遍,说着抬起眼来看了看波尔菲里.
  "也—也相信那路撒冷复活?"
  "我相—信.您问这些干吗?"
  "真的相信?"
  "真的."
  "您瞧......我是这么好奇.请原谅.不过,对不起,......我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并不总是处死他们;有些人恰恰相反......"
  "活着的时候就获得了胜利?嗯,是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获得成功了,可是......"
  "他们自己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您要知道,甚至大多数都是如此.一般说,您的评论很机智."
  "谢谢.不过请您谈谈:用什么来把这些不平凡的人与平凡的人区分开来呢?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有这种标记?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准确些,也可以这么说吧,怎么样才能从外表上看到平凡:请原谅我作为一个讲求实际和有着善良意愿的人极其自然的担心,可是不能,譬如说,不能置备什么特殊的衣服,或者戴上个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者打上印记什么的吧?......因为,您得同意,如果混淆不清,这一类人当中就会有人认为自己属于另一类人,于是他就会'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十分巧妙地所说的那样,那么这......"
  "噢,这倒是经常有的!您的这一评论甚至比刚才的还要机智......"
  "谢谢......"
  "不必客气;不过您要注意到,错误只可能出在第一类人,也就是'平凡的,人(也许我这样称呼他们很不妥当)那里.尽管他们生来就倾向于听话,但是由于某种连母牛也不会没有的顽皮天性,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喜欢自命为进步人士,自以为是'破坏者,,竭力想要发表'新见解,,而且他们这样做是完全真诚的.然而同时他们对真正的新人却往往视而不见,甚至瞧不起他们,把他们看作落后的人,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有失尊严的.不过,这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真的,您用不着担心,因为这种人永远不会走得太远.当然,如果他们忘乎所以,有时也可以拿鞭子抽他们一顿,让他们安于本分,但也仅此而已;甚至不需要有什么人去执行这一任务:他们自己就会鞭打自己,因为他们都是品德优良的人.有些人是互相提供这样的帮助,另一些是自己亲手惩罚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以各种形式公开悔过,......结果十分美妙,而且很有教育意义,总而言之,您用不着担心......."
  "好吧,至少在这一方面您让我多少有点儿放心了;不过还有一点让人担心:请您说说看,这些有权杀人的人,这些'不平凡的,人,是不是很多呢?我当然非常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不过,您得同意,如果这种人很多的话,还是会觉得可怕,不是吗?"
  "噢,关于这一点,您也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下去."一般说,有新思想的人,即使只是稍微能发表某种新见解的人,通常是生得很少的,甚至少得出奇.明确的讲:必须有某种自然法则来正确无误地确定人的出生规律,正确无误地确定分类和区分他们规律.当然,这个法则目前还不为人所知,不过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存在的,而且以后肯定能够为人们认识.广大群众,也就是人类中那些普通材料,所以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至今仍然十分神秘的过程,经过种族和血统的某种混合,最终哪怕是在一千人中能生出一个多少具有独立精神的人来.具有更多独立精神的人,也许一万人里才会出生一个(我是举例说说,说个大概的数字).独立精神更多一些的,恐怕要十万人里才会出一个.一百万人里才会出一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完人,也许要在世界上出生了亿万人之后,才会出现一个.总之,我没有窥探过产生这一切的神秘过程.但是这种法则一定是存在的,而且应当存在;这绝不会是偶然的."
  "你们两个怎么了,是在开玩笑吗?"拉祖米欣终于高声叫喊起来."你们在互相愚弄,是不是呢?你们坐在这儿,互相开玩笑!你是认真的吗,罗佳?"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抬起几乎是忧郁的.苍白的脸,什么也没回答.与这张神态安详而又忧郁的脸相比,波尔菲里那种毫不掩饰.纠缠不休.惹人恼怒而且很不礼貌的尖酸刻薄态度,让拉祖米欣觉得奇怪.
  "唉,老兄,如果这当真是严肃认真的,那么......你说,和我们看到和听到过上千次的那些议论完全相像,这话当然是对的;不过,使我感到恐惧的是,所有这些议论中真正新奇,......也是真正属于你一个人的观点,就是,你同意,凭良心行事,可以不惜流血,请原谅我,你甚至是那么狂热......这样看来,这也就是你那篇论文的主要思想了.要知道,凭良心行事,不惜流血,这......照我看,这比官方允许的流血,比合法的允许流血还要可怕......"
  "完全正确,是更可怕,"波尔菲里附和说.
  "不,你发挥得过火了!误会就在这里.我要看看这篇文章......你发挥得过火了!你不可能这样想......我一定要看看这篇文章."
  "文章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那里只有一些暗示,"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波尔菲里有点儿坐立不安了,"现在我算是明白您对犯罪的看法了,不过......请原谅我纠缠不休(我太麻烦您了,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您要知道:刚才您消除了我对两类人会混淆不清的担心,不过......还是有各种实际情况让我感到更担忧!万一有这么一个人,假设是青年人,认为他就是莱喀古士或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而且要为此消除一切障碍......说他要远征,而远征需要钱......于是着手为远征弄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扎苗托夫突然在他那个角落里噗嗤笑出声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连看也没去看他.
  "我必须同意,"他沉着地回答,"的确会有这种情况.愚蠢的人和爱虚荣的人特别容易上当;尤其是青年."
  "您瞧,那该怎么办呢?"
  "事情就是这样,"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我的过错.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如此.瞧,他(他朝拉祖米欣那边点了点头)刚刚说,我允许流血.那又怎样呢?流放,监狱,法院侦查员,苦役,这一切使社会得到充分的保障,......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请你们去寻找盗贼吧!"
  "好吧,如果我们找到了呢?"
  "那是他罪有应得."
  "您的话很合乎逻辑.好吧,那么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关您什么事?"
  "是这样,我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
  "有良心的人,如果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会感到痛苦.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那么,那些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皱起眉头,"那些有权杀人的人,即使杀了人,也不应该感到痛苦吗?"
  "为什么要用应该这个词呢?这儿既没有允许,也没有禁止.如果怜悯受害者,那就让他痛苦去吧......对于一个知识全面.思想深刻的人,痛苦是必然的,我觉得,真正的伟人应该觉察得到人世间极大的忧虑,"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补充说,用的甚至不是谈话的语气.
  他抬起眼来,沉思地看了看大家,微微一笑,拿起帽子.与他不久前进来的时候相比,现在他是过于平静了,到了这一点.大家都站了起来.
  "嗯,您骂我也好,不骂也好,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可我还是忍不住,"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最后又说,"请允许我再提一个小小的问题(我实在是太麻烦您了!),我只想谈一下那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只不过是为了不致忘记......"
  "好的,请谈谈您的想法吧,"神情严肃.面色苍白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着.
  "要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比较恰当......这个想法太模糊了......是心理上的......是这样,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要知道,嘿,嘿!不可能不认为您自己,......哪怕只有一点儿,......也是'不平凡的,人,能发表新见解,......也就是在您的思想里......是这样的吧?"
  "很有可能,"拉斯科利尼科夫鄙夷地回答.
  拉祖米欣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您会自己决定,......嗯,由于生活上受到某些挫折或限制,或者是为了设法帮助全人类,......就会决定越过障碍吗?......嗯,譬如说,杀人或抢劫?......"
  他不知怎的又对他眨了眨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和不久前完全一样.
  "如果我越过了,那当然不会告诉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带着挑衅和傲慢的神情回答.
  "不,我只不过对这很感兴趣,只是为了理解您的文章,只涉及语言方面的问题......"
  "呸,这是多么明显的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告诉您吧,"他冷冷地回答,"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物中的任何一个,既然我不是他们,当然我也不能向您作出满意的回答,告诉您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看您说的,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呢?"波尔菲里突然态度非常亲昵地说.这一次就连他的语调里也含有某种特别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砍死我们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会不会是某个未来的拿破仑呢?"扎苗托夫突然从他那个角落里贸然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凝神直盯着波尔菲里.拉祖米欣阴郁地皱起眉头.在这以前他似乎就已经发觉了什么.他不安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工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了!"波尔菲里亲切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写份申请书.不过最好还是亲自到我那儿去一趟......就在这两天里,随便什么时候......最好明天.十一点的时候,我准在那儿.我们会把一切全都办妥......再谈一谈......作为去过那里的最后几个人中的一个,您也许能告诉我们点儿什么情况的......"他态度和善地补充说.
  "您想正式审讯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问.
  "怎么这么说呢?根本不需要这样.您误会了.您要明白,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已经和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都谈过了......从一些人那里录取了口供......而您,作为最后一个......啊,对了,顺便说一声!"他高声惊呼,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我恰好记起来了,我这是怎么搞的!......"他转过脸来,对拉祖米欣说,"不是吗,你老是跟我唠叨那个尼古拉什卡的事,唠叨得耳朵里都长了老茧了......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他又回过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连米季卡,也不得不麻烦他一下......问题是,问题的实质是:当时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请问:七点多钟您去过那里,不是吗?"
  "七点多钟,"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立刻不愉快地感觉到,这句话根本用不着说.
  "那么,七点多钟您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您是不是看到,二楼上那套房子房门是开着的,......您记得吗?有两个工人,或者记得其中的一个?他们正在那儿油漆,您注意到了吗?这对他们非常.非常重要!......"
  "油漆匠?不,没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似地.慢慢地回答,同时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紧张得心里发慌,想要尽快猜出这是个什么圈套,生怕有什么疏忽,说漏了嘴,"不,没看见,就连房门开着的房间也没注意到......不过四楼上(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个什么圈套了,于是洋洋得意地说),我倒记得,四楼上有个官吏在搬家......就在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对面......我记得......这我倒记得很清楚......几个当兵的抬出一张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边......可是油漆匠......不记得有油漆匠......而且好像那儿的房门也没开着.是的;没有......"
  "唉,你是怎么搞的!"拉祖米欣突然喊了一声,仿佛突然醒悟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油漆匠油漆房间,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他却是三天前去那里的,不是吗?你问他作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拍自己的前额."见鬼,我叫这个案子给搞糊涂了!"他好像道歉似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要知道,有没有人在七点多钟看到他们在那套房间里,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刚才我以为,您也许能提供点儿......完全弄错了!"
  "所以应该细心些,"拉祖米欣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是在前室里说的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非常客气地把他们送到了房门口.他们两人走到街上的时候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皱着眉头,走了好几步,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深深地舒了口气......

  六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感到困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复说,竭力想驳倒拉斯科利尼科夫刚刚说的理由.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热烈地谈论着,拉祖米欣不时在路上停下来,单单就是因为他们还是头一次明确地谈起这一点,这就使他感到既惶惑,又十分激动了.
  "你不相信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漫不经心似地冷笑着,回答说,"你一向是什么也觉察不到,我可是把每句话都掂量过了."
  "你神经过敏,所以才去掂量......嗯哼......真的,我同意,波尔菲里说话的语气相当奇怪,尤其是那个坏蛋扎苗托夫!......你说得对,他心里肯定有什么想法,......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夜之间他却改变了看法."
  "不过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们有这个愚蠢想法的话,他们准会竭力隐瞒着它,把自己的牌藏起来,才好逮住你......可现在......这是无耻和粗心大意!"
  "如果他们有了事实,也就是确凿的证据,或者哪怕是只有那么一点儿根据的怀疑,那么他们当真会把他们玩弄的把戏掩盖起来,以期获得更大的胜利(那样的话,他们早就会去搜查了!).可是他们没有证据,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模棱两可,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所以他们才竭力想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来把我搞糊涂.或许,因为没有证据,他自己也很生气,心中恼怒,于是就脱口而出了.不过也许是有什么意图......他好像是个聪明人......也许他是故意装作知道的样子,这样来吓唬我......老兄,这或许他自己的某种心理......不过,要解释这一切,让人感到厌恶.别谈了!"
  "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过......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明确地谈起这个问题(这很好,我们终于明确地谈起来了,我很高兴!)......那么现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认,我早就发觉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当然,在这段时间里,这只是一个勉强可以察觉的想法,还不敢公然说出来,不过即使不敢公然说出来吧,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怎么敢这样?他们这样想的根据在哪里,在哪里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么气愤就好了!怎么:就因为是个穷大学生,因为他被贫穷和忧郁折磨得精神极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头一天,也许早就开始神智不清了(请记住这一点!),他多疑,自尊心很强,知道自己的长处,六个月来躲在自己屋里,没和任何人见过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面前,受尽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突然面对一笔意想不到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罗夫交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再加上油漆的臭味,摄氏三十度的高温,沉闷的空气,屋里一大堆人,又在谈论一件凶杀案,而头天晚上他刚到被杀害的老太婆那儿去过,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这怎么不会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个,他们的全部根据就是这些东西!见鬼!我明白了,这真让人感到愤慨,不过,要叫我处在你的地位上,罗季卡,我就会对着他们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浓痰,吐在他们脸上,越浓越好,还要左右开弓,扇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样做很有道理,得经常这样教训教训他们,打过了,就算完了.别睬他们!精神振作起来!他们这样做太可耻了!"
  "这一切他说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别睬他们!可明天又要审问了!"他苦恼地说,"难道我得去向他们解释吗?昨天我在小饭馆里竟有失身分地和扎苗托夫说话......我都感到懊悔了."
  "见鬼!我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压力;叫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说出来.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领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叫喊起来,"等等!你说得不对!我再三考虑,还是认为你说错了!唉,这算什么圈套?你说,问起那两个工人,就是圈套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漏了嘴,说你看到过在油漆房间......看到过那两个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过,你也会说,什么都没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干的,那么我准会说,我看到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高兴地,而且显然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继续回答.
  "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乡下人或者是最没有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矢口抵赖.稍微成熟或多少有点儿经验的人,一定尽可能承认那些表面上的和无法隐瞒的事实;不过他会寻找别的理由来说明这些事实,硬给这些事实加上某种独特的.意想不到的理由,使它们具有不同的意义,给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这样估计的,认为我一定会这样回答,一定会说,看到过,而为了说得合情合理,同时又一定会作某种解释......"
  "然后他会立刻对你说,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可见你正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去过那儿.单是这样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就会使你上当受骗!"
  "而他就正是这么盘算的,认为我一定来不及好好考虑,准会急急忙忙作出较为真实的回答,却忘了,两天前工人们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这怎么可能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无关重要的小事上犯错误.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别人会让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受当骗.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让最狡猾的人上当受骗.波尔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么傻......"
  "他这么做,真是个卑鄙的家伙!"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他又觉得,作最后这番解释的时候,他那种兴奋和乐于解释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谈话的时候,却是怀着忧郁的厌恶的心情,显然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得不说.
  "我对某几点发生兴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外和令人忧虑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心中的不安增强了.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入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我很快会回来."
  "你去哪儿?我们已经到了!"
  "我有事,一定得去;......过半个钟头回来......你去跟她们说一声."
  "随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么,你也想折磨我吗!"他突然高声叫嚷,目光中流露出痛苦的愤怒和绝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无办法了.有一会儿工夫,拉祖米欣站在台阶上,阴郁地望着他朝他住的那条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后,他咬紧了牙,攥紧了拳头,发誓今天就去找波尔菲里,像挤柠檬样把他挤干,于是上楼去安慰因为他们久久不来.已经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湿透了,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急忙上楼,走进自己那间没有上锁的房间,立刻扣上门钩.然后惊恐地.发疯似地冲到墙角落,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那里,把手伸进去,很仔细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个皱褶,每个隐蔽的地方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也没找到,这才站起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已经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一个领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过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当时可能不知怎么就掉出来,掉进哪儿的一条裂缝里,以后却突然作为一件意想不到和无法反驳的物证,摆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儿,仿佛陷入沉思似的,一丝奇怪的.屈辱的.几乎毫无意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最后他拿起制帽,轻轻地走出房门.他心乱如麻.若有所思地下楼,来到了大门口.
  "那不就是他吗!"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他抬起了头.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正在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直指着他,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长袍,还穿着背心,远远看去,很像个女人.他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好像是个驼背.看他那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脸,估计有五十多岁;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神情阴郁而又严厉,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有什么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问道.
  那个小市民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喊.
  "刚刚有个人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个大学生,并且说出了您的名字,还说出了您住在谁的房子里.这时候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管院子的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并不是十分惊讶,稍微想了一下,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后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对面走着,依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匀,眼睛盯着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过有一会儿只是跟在他后面,最后走上前去,和他并排着走,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一言不发.
  "您跟管院子的......打听我了?"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低.
  小市民什么也不回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两人又不说话了.
  "您是怎么回事......来打听我......又不说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声音中断了,不知为什么不愿把话说明白.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来,用恶狠狠的.阴郁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杀人凶手!"他突然轻轻地,然而说得十分明确.清楚......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着.他的腿突然发软了,背上一阵发冷,有一瞬间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还是完全默默不语.
  小市民不看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勉强才能听到.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说,每个音节都说得更加清楚,也说得更加铿锵有力了,而脸上仿佛露出充满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和目光呆滞的眼睛直瞅了一眼.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然后小市民往左转弯,头也不回地走到一条街道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却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望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经走出五十来步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久远的距离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觉得,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对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双膝簌簌发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气无力地慢慢转身回去,上楼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动不动地在桌边站了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随后浑身无力地躺到沙发上,虚弱地轻轻哼着,他的眼睛闭着.就这样躺了大约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断,一些杂乱无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一些还只是他在童年时看见过的人的脸,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只见过一次,从来也没再想起过的人的脸;B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饭馆里的台球桌,有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里的雪茄烟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条楼梯,楼梯很暗,上面泼满污水,撒满蛋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天的钟声......这些东西不停地在脑海中变换着,像旋风般旋转着.有些东西他甚至很喜欢,想要抓住它们,但是它们却渐渐消失了,他心里感到压抑,不过不是很厉害.有时甚至觉得这很好.轻微的寒颤渐渐消失,这也几乎让他感到舒适.
  他听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他说话的声音,闭上眼,假装睡着了.拉祖米欣打开房门,有一会儿工夫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不决.随后他轻轻地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听到娜斯塔西娅低声说:
  "别碰他,让他睡够了;以后他才想吃东西."
  "好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门.又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睁开眼,把双手垫在头底下,仰面躺着......
  "他是谁?这个莫名其妙钻出来的人是谁?那时候他在哪儿,看到过什么?他什么都看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站在哪儿,是从哪里观看的?为什么只是到现在他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得见呢,......这可能吗?......嗯哼......"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想,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直在发抖,"还有尼古拉在门后拾到的那个小盒子:这也是可能的吗?物证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到了!难道这可能吗?"
  他突然怀着极端恶劣的心情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的确虚弱得厉害.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想,"我怎么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预感,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头,用血玷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他绝望地喃喃低语.
  有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呆呆地只想着那一点: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成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真正统治者,在土伦击溃敌军,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队,在进军莫斯科的远征中白白牺牲掉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纳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就这样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奉为偶像,......可见他能为所欲为.看来这些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的!"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
  "一边是拿破仑,金字塔,滑铁卢,另一边是一个可恶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个瘦弱干瘪的小老太婆,一个床底下放着个红箱子.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这二者相提并论,那便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吧,他怎么会容忍呢!......他岂能容忍!......美学不容许这样,他会说:'拿破仑会钻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唉!废话!......,"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胡话:他陷入了热病发作时的状态,心情兴奋极了.
  "老太婆算什么!"他紧张地.感情冲动地想,"老太婆,看来这也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过是一种病......我想尽快跨越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则嘛,倒是让我给杀了,可是跨越嘛,却没跨越过去,我仍然留在了这边......我只会杀.结果却发现,就连杀也不会......原则?不久前拉祖米欣这个傻瓜为什么在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劳的人和做买卖的人;他们在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给了我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给我了:我不愿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着,不然,最好还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我只不过是不愿攥紧自己口袋里的一个卢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来,而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在挨饿.说什么'我正在为普遍的幸福添砖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这是什么理论?要知道,我总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从美学的观点来看,我是一只虱子,仅此而已,"他补充说,突然像疯子样哈哈大笑起来."对,我当真是一只虱子,"他接着想,幸灾乐祸地想与这个想法纠缠不休,细细地分析它,玩弄它,拿它来取乐,"单就这一点来说,我就是一只虱子,因为第一,现在我认为我是只虱子;第二,因为整整一个月来,我一直在打搅仁慈的上帝,请他作证,说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肉体上的享受和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是有一个让人感到高兴的崇高目的,......哈......哈!第三,因为我决定在实行我的计划的时候,要遵循尽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则,注意份量和分寸,还做了精确的计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只最没有用处的,杀死了它以后,只从她那儿拿走为实现第一步所必须的那么一点点钱,不多拿,也不少拿(那么剩的钱就可以按照她的遗嘱捐给修道院了,哈......哈!)......因此我彻头彻尾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上一句,"因此,也许我本人比那只给杀死的虱子更卑鄙,更可恶,而且我事先就已经预感到,在我杀了她以后,我准会对自己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恐惧能与这个相比吗!噢,下流!噢,卑鄙!......噢,我对'先知,是怎么理解的,他骑着马,手持马刀:安拉吩咐,服从吧,'发抖的,畜生!'先知,说得对,当他拦街筑起威—力—强—大的炮垒,炮轰那些无辜的和有罪的人们的时候,连解释都不解释一下!服从吧,发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的事!......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宽恕那个老太婆!"
  他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发抖的嘴唇干裂了,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母亲,妹妹,以前我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恨她们呢?是的,现在我恨她们,能感觉到憎恨她们,她们待在我身边,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亲,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那时我会告诉她吗?我倒是会这么做的......嗯哼!她也应该像我一样,"他补上一句,同时在努力思索着,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状态搏斗."噢,现在我多么憎恨那个老太婆啊!看来,如果她活过来的话,我准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进来呢!......不过,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去想她,就像我没有想到要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两个可怜的.温顺的女人,都有一双温顺的眼睛......两个可爱的女人!......她们为什么不哭?她们为什么不呻吟呢?......她们献出一切......看人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温顺,......索尼娅,索尼娅!温顺的索尼娅!......"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觉得奇怪,他竟记不起,怎么会来到了街上.已经是晚上,时间很晚了,暮色越来越浓,一轮满月越来越亮;但不知为什么,空气却特别闷热.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着;有一股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的臭味混合一起的味道.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走着,神情阴郁,满腹忧虑:他清清楚楚记得,他从家里出来,是有个什么意图的,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而且要赶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么哩,他却忘了.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穿过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那个人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低下头去,既不回头,也不表示曾经招手叫过他."唉,算了,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却追了上去.还没走上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个人就是刚刚遇到的那个小市民,还是穿着那样一件长袍,还是那样有点儿驼背.拉斯科利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心在怦怦地跳;他们折进一条胡同,那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来."他知道我跟着他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想着.那个小市民走进一幢大房子的大门里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走到大门前,张望起来:那人是不是会回过头来,会不会叫他呢?那个人穿过门洞,已经进了院子,突然回过头来,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穿过门洞,但是那个小市民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这么说,他准是上第一道楼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跑过去追他.真的,楼上,隔着两层楼梯,还能听到均匀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奇怪,这楼梯好像很熟!瞧,那就是一楼上的窗子:月光忧郁而神秘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这就是二楼.啊!这不就是那两个工人在里面油漆的那套房子吗......他怎么没有立刻就认出来呢?在前面走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这么说,他停下来了,要么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这儿是三楼,要不要再往上走呢?那里多静啊,甚至让人害怕......不过他还是上去了.他自己的脚步声让他感到害怕,心慌.天哪,多么暗啊!那个小市民准是藏在这儿的哪个角落里.啊!房门朝楼梯大敞着;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进去.前室里很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东西都搬走了;他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进客厅:整个房间里明晃晃地洒满了月光;这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长沙发,还有几幅镶着画框的画.一轮像铜盘样月亮径直照到窗子上."这是由于月亮的关系,才显得这么静,"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现在它正在出一个谜语,让人去猜."他站在那儿等着,等了好久,月亮越静,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都跳得痛起来了.一直寂静无声.突然听到一声干裂的声音,仿佛折断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静下来了.一只醒来的苍蝇飞着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出了,墙角落里,一个小橱和窗户之间,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挂在墙上."这儿为什么挂着件大衣?"他想,"以前这儿没有大衣呀......"他悄悄走近前去,这才猜到,大衣后面可能躲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掀开大衣,看到那儿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所以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他心想,悄悄地从环扣上取下斧头,抡起斧头朝她的头顶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两下,她却连动都不动,好像是木头做的.他觉得害怕了,弯下腰去,凑近一些,仔细看看;可是她把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从底下看了看她的脸,他这一看,立刻吓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儿笑呢,......她止不住地笑着,笑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而且她竭力忍着,不让他听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觉得,卧室的门稍稍开了一条缝,那里似乎也有人在笑,他简直要发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砍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斧头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喃喃低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浑身抖个不停.他转身就跑,但穿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楼梯上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开来,楼梯平台上,楼梯上,以及下面......到处站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着,一声不响!......他的心缩紧了,两只脚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他想高声大喊,这时他却醒了.
  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气,......可是奇怪,梦境仿佛仍然在继续:他的房门大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细细地打量着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又立刻把眼闭上了.他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这是不是还在作梦呢,"他想,又让人看不出来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那个陌生人还站在那儿,仍然在细细打量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坎,谨慎地随手把房门掩上,走到桌前,等了约摸一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于是轻轻地,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坐到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双手撑着手杖,下巴搁在手背上.看得出来,他是装作要长久等下去的样子.透过不停眨动的睫毛尽可能细看,隐约看出,这个人已经不算年轻,身体却还健壮,留着一部浓密的大胡子,胡子颜色很淡,几乎是白的......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天还亮着,但暮色已经降临.屋里一片寂静.就连楼梯上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一只大苍蝇嗡嗡叫着,飞着撞到窗户玻璃上.最后,实在让人受不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欠起身来,坐到沙发上.
  "喂,您说吧,您有什么事?"
  "我就知道您没睡,只不过装作睡着了的样子,"陌生人奇怪地回答,"请允许我自我介绍: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

  第 四 章

  一
  "莫非这还是在作梦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又不由得想.他小心谨慎而又怀疑地细细端详这位不速之客.
  "斯维德里盖洛夫?多么荒唐,这不可能!"最后,他困惑不解地说出声来.
  对这一惊呼,客人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
  "我来找您有两个原因:第一,想和您认识一下,因为我已久仰大名,我听到的都是关于您的好话,而且很有意思;第二,我希望,也许您不会拒绝帮我做一件事,而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利益.由于她对我抱有成见,没人引见,我独自去找过她,现在她可能根本不让我进门,如果有您帮助,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估计......"
  "您估计错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的话.
  "请问,她们不是昨天刚到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是一声不吭.
  "是昨天,我知道.因为我也不过是前天才到.嗯,至于这件事嘛!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听我说,为自己辩解,我认为那是多余的.不过请您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犯了那么严重的大罪吗,也就是说,如果不带偏见,客观公正地评判的话."
  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仔细打量他.
  "我在自己家里追求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女,'卑鄙地向她求婚,从而侮辱了她,,......是这样吗?(我自己先说了吧!)不过您只要想想看,我也是人,et nihil humanum......总而言之,我也能堕入情网,我也会爱上人(这当然是由不得我们的意志决定的),于是就用最自然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儿的全部问题就是,我是个恶棍呢,还是个牺牲者?嗯,怎么会是牺牲者呢?你们要知道,我向我的意中人提议,要她和我一道私奔,逃往美国或瑞士的时候,我可能是怀着最大的憧憬,而且想让我们两个人都能获得幸福!......因为理智总是被爱情驱使.我大概更害了自己!......"
  "问题完全不在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打断了他,"您只不过是让人感到讨厌,不管您对,还是不对,哼,她们不愿跟您来往,会把您赶走......"
  斯维德里盖洛夫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您......您倒不会上当受骗啊!"他非常坦率地笑着说,"我本想耍点儿手腕,可是,不成,您恰好一下击中了要害!"
  "就是现在,您也还是在耍手腕嘛."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坦率地笑着说,"要知道,这是所谓bonne guerre,兵不厌诈,耍这样的花招是可以的嘛!......不过您还是打断了我.不管怎么着,我要再强调一遍:要不是发生了花园里的那档子事,什么不愉快的事都不会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就连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听别人说也是被你给杀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您也听说了?不过怎么会听不到呢......嗯,对于您提出的这个问题,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才好,虽说在这件事情上,我绝对问心无愧.即是说,请不要以为我怕什么,一切都完全正常,无可怀疑.医生检查,发现是死于中风,这是因为她午饭吃得过饱,把一瓶酒几乎全喝光了,饭后立刻就去进行浴疗,此外没能查出任何其它的原因......不,后来我考虑了一段时间,特别是在路上,坐在火车车厢里的时候,这件不幸的事......是不是我促成的,是不是我使她精神上受了刺激,或者是由于什么别的诸如此类的情况,可是我得出结论,这也绝不可能."
  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那您何必这样不安呢!"
  "您笑什么?您想想看,我总共才不过抽了她两鞭子,连伤痕都看不出来......请您别把我看作犬儒主义者;因为我完全知道,我这么做是十分地卑鄙,而且我还做过其他卑鄙的事;不过我也确实知道,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好像也喜欢我这样,也可以说是风流韵事吧.关于令妹的那件事已经完全结束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得不待在家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已经没有必要再进城去,她拿去的那封信,大家都已经听厌了(念信的事您听说了吗?).突然这两鞭子好似天赐的良机,她的头一件事就是吩咐套上马车,......女人有时候非常.非常乐于受侮辱,尽管表面上看上去十分气愤,......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情况;一般说,人甚至非常.非常喜欢受侮辱,这您发觉没有?不过女人尤其是这样,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们唯一的消遣."
  有那么一会儿,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要站起来,出去,这样来结束这次会见.但是某种好奇心,甚至似乎是有某种打算,暂时留住了他.
  "您喜欢打架吗?"他心不在焉地问.
  "不,不很喜欢,"斯维德里盖洛夫平静地回答,"我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几乎从来不打架.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和睦,她对我总是十分满意.在我们七年共同生活中,我用鞭子的情况总共只有两次(如果算另一次,也就是第三次的话,不过那一次有另外的含意),第一次是我们结婚两个月以后,刚一来到乡下的时候;还有现在这一次,也就是最后一次.您却以为,我是个恶棍,是个顽固的家伙,农奴制的拥护者吗?嘿......嘿......顺便说一声,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记得吗,几年前,还是在带来良好效果的广开言路的时期,有个贵族......我忘了他姓什么了!......还在火车上鞭打过一个德国女人呢,激起了公愤,遭到我们全民谴责,所有报刊也纷纷予以抨击,弄得他名誉扫地,这件事您还记得吗?当时,好像就在那一年,还发表了《〈世纪〉杂志岂有此理的行为》(喏,当众朗诵《埃及之夜》,您记得吗?一双乌黑的眼睛!噢,你在哪里,我们青春的黄金时期!).嗯,那么,至于我的意见:对那个鞭打德国女人的先生,我并不深表同情.因为,说实在的......有什么好同情的呢!不过同时我也不能不声明,有时就是有这样一些非揍不可的'德国女人,.我觉得,没有一个进步人士能够完全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动怒.当时谁也没从这个观点来看这个问题,然而这个观点才是真正人道主义的观点,的确如此!"
  说完了这些以后,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得很清楚,知道这是个主意坚决.十分狡猾.决不会暴露自己思想的人.
  "您大概是,一连几天没跟人说话了吧?"他问.
  "差不多是这样.我是个很随和的人,您大概觉得奇怪了吧?"
  "不,我觉得奇怪的是,您这个人太随和了."
  "但您提的问题粗暴无礼,可我并不见怪吗?是这样吗?是的......有什么好见怪的呢?您怎么问,我就怎么回答,"他带着令人惊讶的天真神态补充说,"因为我几乎对什么也不特别感兴趣,真的,"他不知为什么沉思地接着说下去,"尤其是现在,我很空,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您可以认为,我奉承您,是因为我有什么企图,何况我自己也说过,我有事要找令妹.不过我坦白地跟您说吧,我很寂寞!尤其是这三天,所以很高兴找您聊聊......请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不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您很奇怪.不管您认为怎样,反正您心里有什么心事;就是现在,也就是说,并不是指此时此刻,而是一般说的现在......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请您别皱眉!要知道,我可不是像您所想象的那样的一头熊."
  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阴郁地看了看他.
  "您也许是而至于压根儿就不是熊,"他说,"我甚至觉得,您很有教养,或者至少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做一个正派人."
  "要知道,无论是谁的意见,我都不怎么特别感兴趣,"斯维德里盖洛夫冷冷地回答,语气甚至有点儿傲慢,"这就是我为什么没成为一个庸俗的人的缘故,尽管在我们这个社会上,戴上顶庸俗的帽子倒是挺舒服的......尤其是如果你天生就喜欢戴这顶帽子的话."他补充说,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听说您在这儿有很多熟人.您可是个所谓'并不是没有朋友,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要不是有什么目的,您来找我干吗?"
  "您说我有熟人,这倒是真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接住话茬说,却没回答主要问题,"我已经碰到过了,因为我已经闲荡了两天多,我会去打听他们,看来,他们也会来打听我.这还用说吗,我穿得体面,不能算是穷人;就连农民改革也没影响我,我的财产大都是汛期被淹没的森林和草地,收入没受损失;不过......我不会上他们那儿去;早就腻烦了,我已经来了两天多,可是熟人当中谁也没碰到过......这座城市!您瞧,我们这座城市是怎么建立的!一座公务员和各种教会学校.学生的城市!不错,早先,八年前我住在这儿的时候,这儿有好多东西我都没注意......现在我只把希望寄托在构造上,真的!"
  "什么构造?"
  "至于这些俱乐部啊.杜索啊.你们这些普安特啊,或者,大概还有什么进步啊......这些,没有我们也行,"他继续说,又没注意向他提出的问题."你可倒乐意作赌棍吗?"
  "您还是个赌棍?"
  "怎么能不是呢?我们有这么一伙人,都是最体面的人,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大家在一起消磨时间,您要知道,都是些最有风度的人,有诗人,也有资本家.一般说,在我们俄国社会里,只在那些常受打击的人最有风度,......这点您注意到了吗?现在我已不修边幅了,因为我是住在乡下.而那时,我因为欠了涅任市一个希腊人的债,终于进了监狱.这时碰到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经过讨价还价,用三万银币把我赎了出来.(我总共欠了七万卢布的债)我和她结了婚,她立刻把我当宝贝似的带回乡下她家里去了.因为她比我大五岁,她非常爱我,七年来我没离开过乡下.您要注意,她一生都握有一张对付我的借据,也就是以别人名义出借的那三万银币,所以我只要稍一违背她的意旨,......立刻就会落入她的圈套!她准会这么做的!要知道,女人就是这样,爱你也是她,害你也是她,两者并行不悖."
  "要不是有那张借据,您就会逃走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这张借据几乎没有使我感到过拘束.我哪里也不想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看到我觉得无聊时,曾两次邀请我出国!这有什么意思呢!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出国,可总是感到厌恶.倒不是厌恶,可不知怎的,旭日东升,朝霞满天,还有什么那不勒斯海湾和大海啊,看着都让人感到忧郁!最让人讨厌的是,似乎真的在想念什么,所以感到忧愁!不,还是在祖国好,在这儿至少可以把什么都归咎于别人,认为自己什么都对.现在我也许想去北极探险,因为j,ai le vin mauvais.我讨厌喝酒,可是除了酒,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试过,据说星期天别尔格要在尤苏波夫花园乘一个大汽球飞上天去,出一笔巨款征求和他一道飞行的旅伴,这是真的吗?"
  "怎么,您想去飞行?"
  "我?不......我不过这么问问......"斯维德里盖洛夫含糊不清地说,好像在沉思什么.
  "他怎么,是当真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不,借据并不让我感到拘束,"斯维德里盖洛夫边沉思默想地继续说,"是我自己不从乡下出来.而且,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已经在我的命名日把这张借据还给了我,还送给我一大笔钱,数目相当可观,这件事大概都快有一年了吧.因为她很有钱.'您要明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是多么相信您啊,,真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您不相信可您要知道,在乡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很正派的主人,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我还订购了一些图书.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起初是赞成的,后来却担心我用功过度,会有损健康."
  "您好像很想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
  "我吗?也许是.真的,也许是.顺便说说,您相信鬼魂吗?"
  "什么鬼魂?"
  "普通的鬼魂呗,还有什么别的吗?"
  "可您相信吗?"
  "是的.大概,也不相信,pour vous plaire......也就是说,并不是完全不信......"
  "经常出现吗,还是怎么呢?"
  斯维德里盖洛夫不知为什么非常奇怪地看了看他.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来看过我,"他说,把嘴一撇,露出奇怪的微笑.
  "来看您,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来过三次了.我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安葬的那一天,从墓地回来一个钟头以后.这是在我动身上这儿来的头一天;第二次是前天,在路上,天刚亮的时候,在小维舍拉车站上;第三次就在两个钟头以前,在我下榻的寓所,就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醒着的时候吗?"
  "完全清醒,三次都是醒着的时候.她来了,说了大约一分钟的话,就往门口走去;总是从房门出去,甚至好像能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我就想过,您一定会常常发生这一类的事!"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但立刻又为自己说了这句话而感到惊讶.他非常激动.
  "是......吗?您也这么想过?"斯维德里盖洛夫诧异地问,"难道真的想过?嗯,我是不是说过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啊?"
  "您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而且十分激动地回答.
  "我没说过吗?"
  "没有!"
  "我却觉得,我说过了.我刚才一进来,看见您闭着眼躺着,就是假装睡着了的样子,......我立刻就对自己说,'就是这个人!,"
  "就是那个人,这是什么意思?您这话是指的是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高声大喊.
  "指的是什么?真的,我不知道是指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诚恳地.低声含糊地说,有点儿前言不搭后语.
  大约有一分钟,两人都不说话.两人都睁大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这全都是胡说八道!"拉斯科利尼科夫懊恼地高声叫喊,"她来的时候,跟您说了些什么?"
  "她吗?请您想想看,她谈的都是些最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个人真让您觉得奇怪,也正是这一点让我生气.第一次她进来(您要知道,我累了,举行葬礼,为死者祈祷,然后是安灵,办酬客宴......终于书房里只剩了我一个人,我点起一支雪茄,沉思起来),她走进门来,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饭厅里的钟您忘记上了.,真的,七年来,每星期我都亲自上那个钟,要是忘了,她总是提醒我.第二天,我已经上路,到这里来.黎明的时候,我进站了,这一夜我只打了个盹儿,精疲力竭,睡眼惺忪,......我要了杯咖啡;我一看......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突然坐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副牌:'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要不要给您算算,一路上是否平安无事?,她是个用纸牌算命的行家.唉,我没算一卦,但是为了这件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我吓坏了,赶紧逃跑,不错,这时候开车的铃也响了.今天在一家小饭馆里吆了一顿糟透了的午饭,肚子里装满了不好消化的东西,我正坐着抽烟,忽然,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又进来了,她打扮得很漂亮,穿一件绿绸子的新连衫裙,裙裾长得要命,拖在后面:'您好!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您喜欢我这件连衫裙吗?做工这么好,阿尼西卡可做不出来.,(阿尼西卡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女裁缝,是农奴出身,在莫斯科学过缝纫,是个好姑娘.)她站在我面前,转动着身子.我仔细看了看连衫裙,随后留心看了看她的脸,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您倒有兴致为了这样一些小事来找我,'哎哟,天哪,我的爷,都不能来打搅您了!,为了逗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我想结婚,'您完全可能干得出这种事来,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刚刚埋葬了妻子,马上又去结婚,这可不会给您带来什么好名声.要挑个好姑娘才好,不然的话,无论对她,还是对您,都没有好处,只会让好心的人笑话.,说罢,她就走了,拖在地上的裙裾好像发出的响声.真是胡说八道,是吗?"
  "不过,说不定您一直是在说谎吧?"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我很少说谎,"斯维德里盖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似乎根本没注意到问题提得那么无礼.
  "从前,在这以前,您从来没见过鬼魂吗?"
  "嗯......不,见过,一生中只见过一次,是在六年以前.菲利卡是农奴制时期我们家的一个仆人.刚刚埋葬了他,我忘了,又喊了一声:'菲利卡,拿烟斗来!,他进来,一直朝放烟斗的架子走去.我坐在那里,心想:'他是来向我报仇了,,因为就在他死不久,我们刚刚大吵了一架.我说:'你的衣服破了,你怎么胆敢这样进来见我,滚出去,坏蛋!,他转身走了出去,以后再没来过.当时我没跟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本想为他作安魂弥撒,又觉得不好意思."
  "去看看医生吧."
  "您不说,我也明白,我身体不好.虽说,真的,我不知道害的是什么病.照我看,我的身体大概比你好几倍.我问您的不是这个,......您信不信鬼魂出现?我问您的是:您信不信鬼的存在?"
  "不,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恶狠狠地高声叫嚷.
  "通常人们都是怎么说来的?"斯维德里盖洛夫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稍稍低下头,望着一边."他们说,'你有病,这就是说,你的错觉是根本不存在的幻象.,不过这话并没有严密的逻辑性.我同意,只有病人才会看见鬼魂;但这只不过证明,鬼魂只能让病人看见,而不能证明,鬼魂并不存在."
  "当然不存在!"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坚持说.
  "不存在吗?您这么认为?"斯维德里盖洛夫慢慢地看了看他,接着说下去."嗯,如果这样来考虑呢(请您指教),'鬼魂......这就是,可以这样说吧,是另外一些世界的碎片和片断,是这些世界的一种因素.健康的人当然用不着看到它们,因为健康的人完全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所以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满,也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他们理应只享受这个世界上的生活.可是一旦稍微有了点儿病,身体上尘世的正常秩序稍一遭到破坏,那么立刻就会出现接触另一个世界的可能,病得越厉害,与另一个世界的接触也就越频繁,所以,当一个人完全死了的时候,他就完全转入另一个世界去了.,我早就作过这样的论断.如果您相信来世,那也就会相信这个论断了."
  "我不相信来世."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斯维德里盖洛夫坐着,陷入了沉思.
  "如果那里只有蜘蛛或者这一类的东西,那又怎样呢?"他突然说.
  "这是个疯子,"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我们一直想象,永恒就好像一个无法理解的抽象概念,是一个硕大无朋.其大无比的东西!可为什么一定是其大无比呢?万一它并不是这样呢,您要知道,它也许是一间小房子,就像农村里的澡堂,熏得漆黑,各个角落都是蜘蛛,而这就是永恒呢?您要知道,有时我觉得它大致就是这样的."
  "难道,难道您想象不出什么比这让人欣慰.也更加真实一些的东西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十分痛苦地大声嚷道.
  "更真实些?那怎么知道呢,说不定这就是真实的,您要知道,我倒想一定故意让它成为这个样子!"斯维德里盖洛夫似笑非笑地回答是.
  听到这岂有此理的回答,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感到一阵发冷.斯维德里盖洛夫抬起头来,凝神看了看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不,这您想得到吗?"他高声叫喊起来,"半个钟头以前我们还没见面,彼此把对方看作仇敌,我们之间有一件还没解决的事.我们撇开这件事情.瞧,我们谈了些什么啊!喏,我说我们是一样的人,说得对吧?"
  "劳您驾,"拉斯科利尼科夫气愤地接下去说是,"您屈尊就教,到底有何贵干,请快点儿告诉我吧......而且......而且......我忙得很,我没空,我要出去......"
  "请吧,请吧.令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要嫁给卢任.彼得.彼特罗维奇先生吗?"
  "您能不能设法不谈舍妹的事,也别提她的名字.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敢当着我的面说出她的名字,如果您真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的话?"
  "可我就是来谈她的问题的,怎么能不提她的名字呢?"
  "好吧.您说吧,不过请快一点儿!"
  "如果您已经见过这位卢任先生,也就是我内人的亲戚,哪怕只跟他在一起待过半个钟头,或者听到过有关他的确实可靠的事情,我相信,对这个人,您就已经形成自己的观点了.他可配不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照我看,在这件事情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是未经慎重考虑.过于慷慨地牺牲了自己,而她这样做是为了......为了自己的家庭.由于我听到的关于您的那些话,我觉得,如果这门亲事能够吹掉,而又不损害令妹的利益,您一定会非常乐意.现在,认识了您本人以后,我甚至已对此深信不疑."
  "从您那方面来说,这些话是十分天真的.请您原谅,我是想说,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也就是说,您的意思是,我在谋求自己的利益.请您放心,罗季昂.罗曼诺谁奇,如果我是为自己谋求什么好处的话,那就不会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我还不完全是个傻瓜.关于这一点,我要告诉您一个心理上的奇怪的情况.刚才我为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爱情辩解的时候,说我自己是牺牲者.那么请您听我说,现在对于这种爱情,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这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以前我的确是感觉到的......"
  "由于游手好闲和道德败坏."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
  "是的,我是个道德败坏和游手好闲的人.不过令妹有那么多优点,所以我不可能不受她的某种影响.不过,现在我自己也明白,这全都是废话."
  "早该明白了吗?"
  "还在以前就有所发觉了,到前天,似乎是到达彼得堡的时候,才对此完全深信不疑.不过,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还曾想,要设法赢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芳心,和卢任先生竟争一下."
  "请原谅我又要打断您了,劳您驾,您能不能说得简短些,直截了当谈谈您来访的目的呢.我有急事,我得出去......"
  "万分愉悦.来到这儿以后,现在我决定作一次......旅行,我想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安排.我的孩子都留在他们姨妈家里了,他们生活都很富裕,他们不需要我.再说我哪象个做父亲的呢!我自己拿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年前送给我的那笔财产.这也就足够我用的了.对不起,我这就要谈正经的了.去旅行之前,也许这次旅行会实现的,我想把和卢任先生的事了结掉.倒不是我根本不能容忍他,然而当我知道这门婚事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一手操办的,可真把我惹火了,所以正是因为他,我才跟她发生了争吵.现在我想通过您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见面,就这样吧,您也在场.我想向她说明,第一,从卢任先生那儿她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甚至定会受到明显的损害,其次,请她原谅不久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然后再请求她允许我送给她一万卢布.这样可以使她更容易下决心和卢任先生决裂,我相信,只要有可能,她自己是不会反对与他决裂的."
  "不过您当真,当真是个疯子!"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起来,与其说他很生气,还不如说他十分惊讶."您怎么敢这样说呢!"
  "我就知道您会大喊大叫的.不过,第一,虽说我并不富有,可是这一万卢布在我这儿却没有什么用处,也就是说,我完全,完全不需要这笔钱.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接受,我大概会以更愚蠢的方式把它挥霍掉.这是一.第二,我完全问心无愧.我提出这个建议,没有任何个人打算.信不信由您,以后您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都会知道的.问题在于,我的确给极为尊敬的令妹带来了一些麻烦和不愉快的事,所以,我真心诚意地感到懊悔,由衷地希望,......不是赎罪,也不是为那些不愉快的事赔偿损失,而只不过是想做点儿对她有益的事,而我这样做的理由就是,我实在没有只干坏事的特权.如果我的建议中哪怕有百万分之一的私心杂念,那我就不会提出只送给她一万卢布了,而只不过在五个星期以前,我曾经提出过,要送给她更多的钱.此外,我也许很快.很快就要和一位少女结婚了.所以,关于我对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抱有什么企图的一切怀疑,也就应该不复存在了.最后我还要说一句,如果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嫁给卢任先生,同样也为了拿钱,只不过拿的是另一个人的钱罢了......您别生气,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心平气和地.冷静地考虑考虑."
  说这番话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本人非常冷静,而且心平气和.
  "请您别说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无论如何,您这样说是十分无礼,不可原谅的."
  "根本不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人就只能做坏事,因为拘泥于某些习以为常的形式,反倒没有权利去做一小点儿好事了.这是荒谬的.譬如说,如果我死了,立下遗嘱,把这笔钱赠送给令妹,难道她也要拒绝吗?"
  "很可能."
  "嗯,这不可能.不过,不,实在不要嘛,也就算了.不过在必要的时候,一万卢布到底是一笔可观的数目.无论如何请把我的话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不,我不转告."
  "这样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就不得不设法自己去见她,那么也就不得不打搅她了."
  "如果我转告她,您就不设法亲自见她了吗?"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您说.我倒很希望和她见一次面."
  "还是别抱有这样的希望吧."
  "很遗憾.不过您不了解我.也许我们会更接近些的."
  "您觉得我们会更接近些吗?"
  "为什么不会呢?"斯维德里盖洛夫微微一笑,说,站起身来,拿起帽子,"要知道,我倒不是那么很想来打搅您,到这儿来的时候,甚至也没抱多大希望,不过,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的脸色让我十分吃惊......"
  "不久前,早上的时候,您在什么地方见过我?"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安地问.
  "偶然看到的......我总觉得,您有什么对我有用的地方......请别为我担心,我不会让人觉得腻烦的.我跟赌棍们在一起,也和睦相处,斯维尔别依公爵,我的一个远亲,是个大官,我也没让他觉得讨厌过,我还曾经在普里鲁科娃夫人的纪念册上题词,谈论拉斐尔的圣母像,和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一起过了七年,从来没离开过她,从前我常在干草广场上维亚泽姆斯基的房子里过夜,说不定还会和别尔格一道乘汽球上天旅游呢."
  "好了,很好.请问,您不久就要去旅游吗?"
  "什么旅游?"
  "就是那个'旅行,啊......您自己说过的嘛."
  "去旅行?啊,对了!......真的,你知道,我曾跟您说过关于旅行的事......嗯,这是个含义很广的问题......如果您能知道,您问的是什么就好了!"他补上一句,突然短促地高声大笑起来."说不定我不去旅行,而要结婚,有人正在给我说亲."
  "在这儿吗?"
  "对的."
  "您找到一位未婚妻是什么时候?"
  "不过我很想和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见一次面.我郑重其事地请求您.好,再见......啊,对了!看我把什么给忘了!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转告令妹,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遗嘱上提到,要送给她三千卢布.我完全肯定,一定千真万确.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是在死前一个星期这样安排的,当时我也在场.再过两三个星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您说的是实话?"
  "实话.请转告.好吧,要知道,我就住在离您这儿不太远的地方."
  斯维德里盖洛夫出去的时候,在门口正好碰到了拉祖米欣.

  二
  已经差不多八点钟了,他们俩人匆匆往巴卡列耶夫的旅馆走去,要在卢任到来之前赶到那里.
  "喂,刚刚来的这个人是谁?"刚一来到街上,拉祖米欣就问."这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就是我妹妹在他们家作家庭教师的时候,受过他们侮辱的那个地主.由于他追求她,她让他的妻子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给赶了出来.后来这个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请求杜尼娅原谅她,现在她突然死了.不久前我们还谈起过她.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人很害怕.他埋葬了妻子以后,立刻就到这儿来了.他这个人很怪,而且不知已经作出了什么决定......他好像知道一件什么事情......得保护杜尼娅.防备着他......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一点,你听到吗?"
  "保护!他能怎么着跟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有什么恩怨呢?好吧,罗佳,你跟我这样说,我要谢谢你......我们,我们一定会保护她!......他住在哪儿?"
  "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问呢?唉,真是可惜!不过,我会打听出来的."
  "你看到他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嗯,是的,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你确定看见了?看清楚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坚持地问.
  "嗯,是的,我清清楚楚记得他.在一千人里面我也能认出他来,我记性好,别人的样子,只要我看见过,就忘不了."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嗯哼......这就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实际上,你要知道......我曾经认为......我一直觉得......这可能是幻想."
  "你指的是什么?我不完全领会你的意思."
  "你们都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撇撇嘴笑了,继续说下去,"你们都说我是疯子.现在我也好像觉得,说不定我真是个疯子,我只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幽灵!"
  "你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也许我当真是个疯子.一切,这些天来所发生的一切,极有可能都只不过是我想象中的事......"
  "唉,罗佳!你的情绪又被他给弄坏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来干什么?"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回答,拉祖米欣稍稍地想了一下.
  "好,你听我给你解释一下,"他开始说,"我到你这儿来过,你在睡觉.后来我们吃过午饭,我去找波尔菲里.扎苗托夫一直还在他那里.我本想跟波尔菲里谈谈,可是毫无结果.我一直没能一本正经地和他谈.他好像不懂,不理解,可是根本没有露出惊惶失措.我把波尔菲里拉到窗前,开始跟他谈,可是不知为什么,结果还是不像我所想的那样,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最后我对着他的脸扬起拳头,说,作为亲戚,我要打烂他的脸.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啐了一口唾沫,走了,这就是一切.非常愚蠢.跟扎苗托夫,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你要知道,我想,我做得不对头,下楼去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忽然想,我们操的哪份儿心?如果你有危险,或者有什么有诸如此类的情况,那当然了.可是这关你什么事!这和你毫不相干,那么你就别睬他们.以后我们会嘲笑他们的,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上,我还要故弄玄虚,愚弄他们.以后他们会多么难为情啊!去他们的!以后也可以揍他们一顿,可现在,笑笑也就算了!"
  "当然是这样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可明天你会怎么说呢?"他心中暗想.怪事,直到现在他还连一次也没想过,"等到拉祖米欣知道了的时候,他会怎么想呢?"想到这里,拉斯科利尼科夫凝神,仔细看了看他.拉祖米欣现在所说的去会见波尔菲里的情况,他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因为从那时起有些情况已经变了,而且出现了那么多新情况!......
  在走廊上他们碰到了卢任.他正八点钟到达这里,正在寻找房号,所以他们三个人是一起进去的,不过谁也没看谁,也没有互相打个招呼.两个年轻人走到前面去了,为了礼貌的关系,彼得.彼特罗维奇在前室里稍耽搁了一下,脱掉了大衣.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立刻到门口来迎接他们,杜尼娅向哥哥问好.
  彼得.彼特罗维奇进来后,向两位妇女点头行礼,态度相当客气,但也显得加倍神气.不过看上去他似乎有点儿茫然不知所措,还没想出应付这个局面的办法.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也好像很窘,立刻急急忙忙请大家在圆桌边坐,桌上的茶炊已经在沸腾了.杜尼娅和卢任面对面就坐在桌子两端.拉祖米欣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对面,......拉祖米欣靠近卢任,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妹妹身边.
  有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有一股香水味的麻纱手帕,擤了擤鼻涕,虽然很有风度,但那样子还是让人感到,他的尊严有点儿受到了伤害,并且决定要求作出解释.还在前室里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不脱大衣,立刻就走.用这种方式严厉地惩罚这两位妇女,一定会给她们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让她们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这一切的后果.可是他没拿定主意.而且这个人不喜欢不明不白,这是需要解释清楚的,既然他的命令这样公然遭到违抗,这就是说,一定有什么原因,所以最好是先了解清楚;要惩罚,时间总是有的,而且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
  "我希望,你们旅途平安吧?"他一本正经地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谢天谢地,彼得.彼特罗维奇."
  "我万分高兴.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感到劳累?"
  "我年轻,强壮,不觉得累,妈妈却很累了."杜涅奇卡回答.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国家的道路很长嘛.所谓的'俄罗斯母亲,真是伟大啊......虽然我很想去接你们,可是昨天怎么也没能赶上.不过,我希望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啊,不,彼得.彼特罗维奇,我们真是不知所措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用一种特殊的语气声明,"昨天如果不是上帝亲自给我们派来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我们简直就毫无办法.那就是他,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拉祖米欣,"她补充说,把他介绍给卢任.
  "那还用说,昨天......已经有幸认识了,"卢任含糊不清地说,怀着敌意斜着眼睛瞟了拉祖米欣一眼,然后皱起眉头,不作声了.一般说,彼得.彼特罗维奇属于这样一类人,在交际场合表面上非常客气,也特别希望别人对他彬彬有礼,但是如果稍有什么不合他们的心意,立刻就会失去那套交际应酬的本事,与其说变得像个毫不拘束.使交际场合显得活跃起来的英雄,倒不如说变得像一袋面粉.大家又都不语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执拗地一声不响,不到时候,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也不想打破沉默,拉祖米欣无话可说,所以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感到不安了.
  "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过世了,您听说了吗?"她开口说,又使出她最拿手的这一招来.
  "当然听说了.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是我,现在甚至要我来通知你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安葬了妻子以后,就马上匆匆赶到彼得堡来了.至少根据我得到的最可靠的消息,他是到这儿来了."
  "来彼得堡?到这儿来?"杜涅奇卡忐忑不安地问,和母亲互相使了个眼色.
  "的确是的,如果注意到他来得极为匆忙,以及以前的各种情况,那么他此行当然不会没有目的."
  "上帝啊!难道在这儿他要让杜涅奇卡不得安宁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叫喊起来.
  "我觉得,用不着特别担心,无论是您,还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当然,只要你们自己不想跟他发生任何关系的话.至于我嘛,我在监视他,现在正在打听,他住在哪儿......"
  "哎哟,彼得.彼特罗维奇,您是想像不到的,刚才您把我吓成了什么样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接下去说."我总共只见过他两次,我觉得他真可怕,可怕!我相信,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被他害死的."
  "还不能就下这样的结论.我有可靠的消息.我不想争辩,可以这样说吧,可能他的侮辱对她精神上产生了影响,从而加速了她的死亡;至于说到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道德品质,我同意您的看法.我不知道,现在他是否富有,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少财产;关于这一点,在最短期间内我就会知道;不过,在这里,在彼得堡,如果他只有一点儿钱,当然也一定会立刻故态复萌的.在所有这类人当中,他这个人最没有道德观念,腐化堕落已经达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有相当充分的根据认为,不幸如此深深爱上他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八年前替他还债.把他从狱中赎出来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还在另一件事情上帮助过他,全靠她多方奔走,并不惜作出牺牲,才把一件刑事案从一开始就压了下去,这是一件非常残暴,而且十分离奇的凶杀案,为了这件凶杀案,他很可能,很有可能给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他就是这种人."
  "哎哟,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全神贯注地听着.
  "您说,您有可靠的根据,这是真的吗?"杜尼娅严峻而庄重地问.
  "我说的是我亲自从已故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那里听说的,是她秘密告诉我的.必须指出,从法律观点来看,这个案件是十分可疑的.从前这儿有个姓列斯莉赫的外国女人,好像现在她还住在这儿,是个放小额高利贷的女人,或做别的生意.好久以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就和这个女人有某种十分亲密而又神秘的关系.她家里住着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好像是她侄女,一个又聋又哑的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许只有十四岁;这个列斯莉赫非常恨她,为了每一小块面包都要责骂她;甚至惨无人道地毒打她.有一次发现她在顶楼上吊死了.法院判定她是自杀.经过贯常的程序,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但是后来有人告密,说这个孩子......遭受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残暴的凌辱.的确,这一切都很可疑,告密的是另一个臭名昭著的德国女人,她的话没人相信.由于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多方奔走,还花了些钱,实际上告密没有被受理,仅仅被当作流言蜚语.然而这个流言是意味深长的.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当然也听说过一个叫菲利普的人的事吧,他是六年前,还在农奴制时期给活活折磨死的."
  "我听到的恰恰相反,说这个菲利普是自缢身亡的."
  "的的确确是这样,不过是被迫的,或者不如说,是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经常不断地迫害和惩罚才使他遭到了横死."
  "这我不知道,"杜尼娅冷冷地回答,"我只听到过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说这个菲利普是个害忧郁症的人,是个家庭哲学家,人们都这样说,他'看书看得太多,把脑子看糊涂了,,说他上吊多半是由于受到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嘲笑,而不是受到他的鞭打.当着我的面,他待仆人都很好,仆人们甚至都很喜欢他,虽说确实也都把菲利普的死归罪于他."
  "我明显看得出来,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突然开始倾向于为他辩解了,"卢任撇着嘴说,嘴角上露出了具有双重含意的微笑."的确,他是个很狡猾的人,对女人也很有魅力,死得这么奇怪的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鉴于他似乎又有什么新的企图,我只不过想对您和令堂提出自己的忠告而已.至于我,我坚信,这个人无疑又会给送进债户拘留所去.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考虑到孩子们的利益,永远不会,也绝对不会有把任何财产留给他的意思,即使给他留下了什么,也只是最必需的.不值钱的.仅供他暂时使用的东西,像他那样挥霍惯了的人,连一年也不够用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我求您,"杜尼娅说,"别再谈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事了,这让我感到厌倦."
  "他刚才去过我那儿,"拉斯科利尼科夫忽然说,第一次打破了沉默.
  他的话震惊了四座,大家都高声惊呼,转过脸来看着他.就连彼得.彼特罗维奇也都激动不安起来.
  "一个半钟头以前,在我睡觉的时候,他进来了,叫醒了我,作了自我介绍,"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下去,"他相当随便,相当快乐,满怀希望,想跟我交朋友.顺带说一声,杜尼娅,他一再请求,要跟你见面,还要我从中帮忙.他对你有个建议,建议的内容,他已全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此外他还肯定地对我说,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死前一个星期立下遗嘱,要送给你三千卢布,而且在最短期间内你就可以得到这笔钱了."
  "谢天谢地!"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并且画了个十字."为她祈祷吧,杜尼娅,让我们都为她祈祷吧!"
  "这的确是真的."卢任脱口而出.
  "嗯—嗯,后来呢?"杜涅奇卡催促着说.
  "后来他说,他自己并不富有,因为所有田产都留给他的孩子们了,现在孩子们住在姨母那里.后来还说,他就住在离我那儿不远的一个地方,可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没回......"
  "不过他向杜尼娅提出的是什么,是什么建议呢?"十分惊慌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他对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
  "是什么呢?"
  "以后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吭声了,开始喝他的茶.
  彼得.彼特罗维奇掏出表来,看了看.
  "我有点儿事,必须去办,那么就不妨碍你们了,"他补上一句,那神情稍稍有点儿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请您别走,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说,"难道您不是想在这儿度过一个晚上吗.况且您信上还说,有件事情想要和妈妈说清楚呢."
  "的确如此,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彼得.彼特罗维奇严肃地说,又坐到椅子上,不过一直还把帽子拿在手里,"我的确想和您,也和尊敬的令堂说说,我要谈的甚至是万分重要的问题.不过正像令兄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明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建议一样,所以我不愿,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来谈这些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何况我那个主要的和恳切的请求没有能得到遵守......"
  卢任作出一副痛心的样子,意味深长地一声不吭了.
  "您要求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哥哥不要在场,只不过因为我坚持,这个要求才没有照办,"杜尼娅说,"您在信上说,您受了我哥哥的侮辱,我认为这需要立刻解释清楚,你们应该言归于好.如果罗佳当真侮辱了您,他理应而且将会向您道歉."
  彼得.彼特罗维奇马上变得态度傲慢起来.
  "有一些侮辱,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即使想忘也忘不了的.一切都有个界限,越过这个界限是危险的,因为一旦越过,就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我对您说的,其实并不是指的这个,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稍有点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您要明白,现在,您的未来完全取决于这一切能不能尽快解释清楚以及顺利解决.我从一开始就十分坦率地说,对这件事我不能有别的看法,如果您对我哪怕多少有一点儿珍惜的意思,那么即使很难,这件事也必须在今天结束.我对您再说一遍,如果我哥哥错了,他是会向您道歉的."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您这样提出问题,使我感到惊讶,"卢任越来越恼怒了,"我珍惜您,也可以说我热爱您,但同时也完全,完全可以不喜欢府上的某一个成员.我希望有幸和您结为百年之好,但不能同时接受我不同意的义务......"
  "唉,请不要斤斤计较,抱怨不休了,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很动感情地打断了他,"我一向认为,也希望能把您看作一个聪明.高尚的人,请您不要破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吧.我已经郑重地应允了您的求婚,我是您的未婚妻.这件事您就信托给我吧,请您相信,我一定能作出不偏不倚的判断.我自愿充当评判人,不但对您,对我哥哥也同样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接到您的信以后,我邀请他今天一定来参加我们的会见,当时并没有把我心中的想法透露给他.您要明白,如果你们不能言归于好,那么我就必须在你们之间作出抉择,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您,问题都是如此提出来的.我不愿,也不应作出错误的选择.为了您,我不得不和哥哥决裂;或为了哥哥,我不得不和您决裂.现在我想知道,也必然能够知道,他是不是我的哥哥?而对您来说,问题是,您是不是重视我,珍惜我,您是不是我的丈夫?"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卢任说,感到不快而且惊讶,"对我来说,您的话实在太重要了,鉴于您我的关系中我有幸所处的地位,说得更为严重些,这些话甚至是对我的侮辱.至于您那含有侮辱性的.奇怪的对比,竟把我和一个......傲慢的青年人相提并论,这我就不去说它了,您说了这些话,也就是表示,您有可能破坏对我的诺言.您说,'要么选择您,要么选择他,,可见您是想用这些话向我表示,对于您来说,我是多么无足轻重......因为我们之间业已存在的关系和......义务,这是我不能容许的".
  "怎么!"杜尼娅脸突然红了,"您的利益看得与我生命中至今所珍贵的一切同样重要,看得与直到现在构成我整个生命的一切同样重要,可您却突然觉得受到了侮辱,认为我贬低了您!"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讥讽地微微一笑,拉祖米欣不由得颤栗了一下,但彼得.彼特罗维奇不接受杜尼娅的反驳.恰恰相反,他越说越气,他的每一句话也越来越惹人讨厌了,就好像他对这场争论发生了兴趣似的.
  "对未来的生活伴侣.对丈夫的爱,应当高于对兄弟的爱,"他以教训的口吻说,"无论如何我不能和他处于同等地位......虽然不久前我曾坚持,有令兄在场,我不愿,也不能说明我这一次来的目的,但是有一个对我十分重要.而且带有侮辱性的问题,现在我想请尊敬的令堂就此作出必要的解释.令郎,"他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昨天当着拉苏德金先生的面(或者......好像是这样吧?)对不起,我忘记了您贵姓,"他客气地向拉祖米欣点点头,"侮辱我,曲解了那次喝咖啡的时候我和您私下里谈话的意思,当时我是说,与一个经受过生活苦难的贫穷姑娘结婚,照我看,就夫妻关系来说,比与一个过惯富裕生活的姑娘结婚较为有益,因为这在道义上更为有利.而令郎却蓄意夸大这句话的含意,把它夸张到了荒谬的程度,责备我用心险恶,而照我看,他所依据的就是您给他的那封信.如果您,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能说服我放弃这个不好的想法,使我完全放心,我将认为自己是很幸福的.请您告诉我,在您给罗季昂.罗曼诺维奇的信里,您究竟是用什么词语来转述我那句话的?"
  "我记不得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感到不知所措,"我是照我所理解的那样转告他的.我不知道罗佳是怎么对您说的......也许,是他把什么夸大了."
  "没有您授意,他不可能夸大."
  "彼得.彼特罗维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十分庄重地说,"现在我们在这里,这就足以证明,我和杜尼娅并没有把您的话想到很坏的方面去."
  "说得好,妈妈!"杜尼娅赞同地说.
  "这么说,这也怪我了!"卢任则委屈地说.
  "您瞧,彼得.彼特罗维奇,您一直在怪罪罗季昂,可是不久前您在信上说到他的那些话,也不是实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鼓起勇气,补充说道.
  "我不记得在信上写过任何不是实情的话."
  "您在信上说,"拉斯科利尼科夫很不客气地说,并没朝卢任转过脸去,"我昨天不是把钱送给了被马踩死的那个人的寡妇,......事实的的确确是这样,......而是把钱送给了他的女儿(在昨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她).您写这些,是想让我和亲人发生争吵,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您还用卑鄙的语言补上一句,谈论一个您不认识的少女的品德.这一切全是诽谤和下流的行为."
  "请原谅,先生,"卢任气得发抖,回答说:"我在我的信上谈到您的品质和行为,只不过是应令妹和令堂的请求,她们请求我,把我见到您的情况以及您给我的印象都写信告诉她们.至于您提出来的.我信上写的那些话,您哪怕能找出一句不符合事实的吗,也就是说,您的没有浪费饯,而且在那个家庭里,虽说是不幸的家庭里,不能找出一个体面的人吗?"
  "可是照我看,您,连同您的全部体面,也抵不上您诋毁的这个不幸的姑娘的一个小指头."
  "那么,您决定要允许她与令堂和令妹交往吗?"
  "我已经这样做了,如果您想知道的话.今天我已经让她与妈妈和杜尼娅坐在一起了."
  "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喊了一声.
  杜涅奇卡脸突然红了;拉祖米欣皱了皱眉.卢任讥讽而又高傲地微微笑了一笑.
  "您自己也看到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他说,"这有可能和解吗?现在我希望,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也解释清楚了.我这就走,以免妨碍你们亲人继续欢聚,谈一谈你们之间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拿起帽子).不过在我临走前,恕我冒昧地说一句,希望今后能避免类似的会见,也可以说是妥协.我特别请求您,尊敬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尤其要注意这一点,特别是因为,我的信是写给您本人,而不是写给别人的."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有点儿见怪了.
  "您好像认为,您完全有权让我们听从您的支配,彼得.彼特罗维奇.杜尼娅已经说出了为什么没有实现您的愿望的原因了:她是一片好心.难道我们得把您的每个愿望都当作命令吗?我要告诉您的都是恰恰相反,现在您应当对我们特别客气,特别体谅我们,因为我们丢下了所有一切,而且信任您,才来到了这里,我们本来就已经几乎是受您支配了."
  "这不完全符合实际,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尤其是目前,已经把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遗赠三千卢布的事通知你们以后,从您从来没有过的和我说话的语气来看,大概这笔钱来得正是时候,"他恶毒地补上一句.
  "由这句话来看,的确可以认为,您是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无依无靠上了,"杜尼娅气愤地说.
  "不过至少现在我是不能抱这样的希望了,而且我特别不愿妨碍你们听听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委托令兄转达的秘密建议,而且我看得出来,这些建议将对您具有重大的,也许是让您十分高兴的意义."
  "哎呀,我的天哪!"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高声惊呼.
  拉祖米欣在椅子上实在坐不住了.
  "现在你不觉得可耻吗,妹妹?"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可耻,罗佳,"杜尼娅说."彼得.彼特罗维奇,请您出去!"她对他说,气得脸都发白了.
  彼得.彼特罗维奇大概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出现.他太相信自己,太相信自己的权力,也太相信他的牺牲品处于完全无依无靠的境地了.就是现在,他都不相信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他脸色发白,嘴唇发抖.
  "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要是听到您这样的临别赠言,......请您考虑到这一点,......我现在就从这道房门出去的话,我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请您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说的话是决不反悔的."
  "好蛮横无礼啊!"杜尼娅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高声说:"我也不希望您回来!"
  "怎么?原来是......这样!"卢任突然高声叫嚷起来,直到最后一瞬间,他还完全不相信会是这样的结局,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所措了,"原来是这样吗!不过,您要知道,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也可以提出抗议的."
  "您有什么权利可以和她这样说话!"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激动地袒护起自己的女儿,"您能提出什么抗议?您有什么权利?哼,我会把我的杜尼娅嫁给像您这样的人吗?您请走吧,完全离开我们吧!是我们自己错了,竟做了这样一件错事,尤其是我......"
  "不过,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卢任气得发狂,焦急地说:"您用许下的诺言把我束缚住了,现在却要否认自己的话......而且,而且......还有,可以这么说吧,由于这件事,我还花了一笔钱......"
  这最后一句怨言完全暴露了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本性,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听到这句话却突然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失去了自制:
  "您花了一笔钱?花了什么钱?您说的是不是给我们托运箱子的事?要知道,那是列车员免费替您托运的.上帝呀,什么我们束缚了您!您好好想想吧,彼得.彼特罗维奇,是您束缚了我们的手脚,而不是我们束缚了您!"
  "够了,妈妈,请别说了,够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求说,"彼得.彼特罗维奇,请吧,您请走吧!"
  "我这就走,不过还有最后一句话,就只这最后句话一句话!"他说,几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令堂似乎完全忘记了,可以这么说吧,我是在有损您名誉的流言蜚语闹得满城风雨以后,才决定娶您的.为了您,我不顾社会舆论,而且恢复了您的名誉,当然,我完全,完全可以指望得到您的报答,甚至可以要求得到您的感谢......只是到现在我的眼睛才算真的睁开了!我自己也看出,我不顾公众的意见,也许是做得太轻率了......"
  "你是不是有两个脑袋!"拉祖米欣大喊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已经打算收拾他了.
  "您是个卑鄙又恶毒的人!"杜尼娅说.
  "别说什么话!也别动手!"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喊,制止住拉祖米欣;然后走到卢任面前,几乎挨到他身上:
  "请您出去!"他轻轻地.清清楚楚地说,"再别说一句话,不然......"
  彼得.彼特罗维奇对着他看了几秒钟,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得扭歪了脸,然后转身走了出去,当然,很少会有人像他痛恨拉斯科利尼科夫那样,对别人怀有那么多恶毒的憎恨.他把一切都归罪于拉斯科利尼科夫,完全归罪于他一个人.值得一提的是,已经下楼的时候,卢任还一直在想,事情也许还没完全失去希望,如果单单是那两个妇女,事情甚至是"肯定.肯定"能够好转的.

  
  主要的是,直到最后一分钟,他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态度傲慢到了极点,他决没想到,这两个贫穷和无依无靠的女人有可能摆脱他的控制.虚荣心和过分自信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他的这种信念.彼得.彼特罗维奇出身贫困,一旦出人头地,几乎是病态地习惯于自我欣赏,把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估计得过高,有时甚至会对镜顾影自怜.但他在世界上最爱惜和最看重的,却是他靠劳动和使用一切手段获得的金钱,因为只有金钱使他得以跻身于社会地位更高的人们的行列.
  彼得.彼特罗维奇刚才怀着极端痛苦的心情提醒杜尼娅,说尽管她名声不好,他还是决心娶她,他这么说完全是真诚的,甚至对这样的"忘恩负义"深感愤慨.其实他向杜尼娅求婚的时候,就完全深信,所有这些流言蜚语都是十分荒谬,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本人已经公开辟谣,全城的人早已不再谈论这些谣言了,而且还在热烈地为杜尼娅辩护.他本人现在也不否认,这一切当时他就已经知道了.然而,是他决定把杜尼娅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对这一决定,他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英勇行为.刚才他对杜尼娅谈起这一点,也就是说出了暗藏在自己心中.极其珍爱的这个想法,对这个想法他自己已经欣赏过不止一次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别人怎么会不赏识他的这一英勇行为.他去探望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时候,完全是以恩人的身分自居,准备去收获成熟的果实,听听甜言蜜语的恭维.当然啦,现在下楼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他的功绩并没有得到别人承认.
  对他来说,杜尼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要放弃她,是不可思议的.很久以来,已经有好几年了,他一直美滋滋地做着结婚梦,一直在攒钱,一直在等待着.他内心深处一直陶醉地暗暗想着,会有这样一个少女,她品德优良,家境贫寒(一定要家境贫寒),十分年轻,非常漂亮,气质高贵,很有教养,胆子很小,经受过很多磨难,百依百顺,终生都认为他是自己的恩人,崇拜他,服从他,赞美他,心目中只有他一个人.闲暇时,他曾在想象中用这令人神往.而又变幻莫测的主题制造过多少动人的景象,多少甜蜜的插曲!可不是吗?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几乎已经变成现实: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的美貌和所受的教育使他惊叹不已;她孤苦令仃使他极为满意.比他所幻想的甚至还多了一些东西:这是一个有自尊心.性格刚强.品德高尚的姑娘,她所受的教育和文化程度都比他高(他认识到了这一点),而这样一个女人,为了他的英勇行为,将终生像奴隶一般对他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而他对她却拥有无限和完全的权力!......事有凑巧,不久以前,经过长期考虑和等待,他终于下决心改头换面,进入更广阔的活动范围,借此逐渐钻进更高的上层社会,而这正是他很久以来心驰神往,梦寐以求的......总之,他想到彼得堡来碰碰运气.他知道,女人会赢得"很多很多"东西.一个美艳绝伦.品德高尚.又有教养的女人的魅力是惊人的,能为他创造锦绣前程,让别人注意他,给他带来荣誉......可是,现在一切都落空了!现在这意想不到的.毫无理由的决裂,对他好似晴天一声霹雳.这真是岂有此理,荒谬之极!他只不过稍稍傲慢了一点儿;他甚至还没有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他所做的只不过开开玩笑,感情冲动,结果却这么严重!而且他甚至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爱着杜尼娅了,他已经在自己的幻想中行使支配她的权力了......可是一切都那么突然!......不!明天,明天就得重归于好,消除分歧,改正错误,而主要的是,要排挤开这个高傲自大的乳臭小儿,他就是这一切的祸根.他也不由自主.十分痛苦地想起了拉祖米欣......不过对他很快就放下心来:"这个家伙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呢?"但是他当真十分害怕的,还是这个斯维德里盖洛夫......总之,会有许多麻烦事......
  "不,是我,最有错的是我!"杜涅奇卡说,一边拥抱着母亲,一边吻她,"我图他的钱,不过,我发誓,哥哥,我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卑鄙的人.如果我早点儿看透了他,就什么也就不会对他有所企图了!你别责备我,哥哥!"
  "上帝救了我们!上帝救了我们!"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喃喃地说,不过是多少有点儿无意识地,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还没完全弄明白.
  大家都高兴起来,五分钟后甚至都笑了.只有杜尼娅有时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不由皱起眉头,脸色发白.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不能想象,她也会感到高兴;早上她还认为,与卢任决裂是一场可怕的灾难.拉祖米欣却欣喜若狂,他还不敢完全流露自己的喜悦心情,但是却浑身发抖,像在发烧一样,仿佛他心上坠着的一个五普特重的秤砣现在忽然掉下去了.现在他有权把自己的整个生命献给他们,为他们效力了......谁知道现在还会发生些什么事情!不过他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对自己的幻想感到害怕.只有拉斯科利尼科夫仍然坐在原来的座位上,神情几乎是忧郁的,而且心不在焉.茫茫然本来他最坚持与卢任断绝关系,现在却仿佛对所发生的一切最不感兴趣.杜尼娅不由得想,他一定还在心存介蒂,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却不时怯生生地望望他.
  "斯维德里盖洛夫对你说了些什么?"杜尼娅走到他跟前问.
  "啊,是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抬起头来:
  "他一定要送给你一万卢布,同时宣称,希望有我在场和你见一次面."
  "见面!无论如何也不行!"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叫道,"他怎么竟敢提出给她送钱!"
  随后拉斯科利尼科夫叙述了(相当枯燥地)他和斯维德里盖洛夫谈话的内容,略去了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幽灵出现的那些话,尽量复述得简洁,除了最必要的话,对什么谈话他都觉得讨厌.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杜尼娅问.
  "起初,我什么话也不转告你.于是他宣称,他将自己用一切手段设法和你见面.他让我相信,从前他对你的爱慕之情是痴心妄想,现在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不希望你嫁给卢任......总之,他说得很乱."
  "罗佳,你自己认为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说实在的,我不大理解他的意思.他提议送给你一万卢布,可又说他并不富有.他说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十分钟以后却忘记说过这话了.突然又说,他想结婚,还说已经有人给他提亲......当然,他是有目的的,而且很有可能是见不得人的目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又很奇怪地说,如果他对你不怀好意,那么他这样做就太愚蠢了......我当然代你拒绝了这笔赠款,坚决拒绝了.总之,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怪,而且......甚至......好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不过我也可能弄错了;也许这只不过是一种骗局.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死大概对他有些影响......"
  "上帝啊,让她的灵魂安息吧!"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提高了噪门,"我要永远.永远为她向上帝祈祷!唉,杜尼娅,要不是这三千卢布,现在我们可怎么办呢!上帝啊,这笔钱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唉,罗佳,早上我们已经只剩下三个卢布了,我和杜尼娅刚刚还在盘算着把表拿到什么地方去作抵押,借几个钱,以免先开口."
  不知为什么,斯维德里盖洛夫的提议让杜尼娅惊讶极了.她一直站在那儿,陷入沉思.
  "他准是打算做出什么很可怕的事来!"她浑身颤抖,几乎是喃喃自语.
  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出了这异常恐惧的神情.
  "看来,我还不得不止一次地再见到他,"他对杜尼娅说.
  "我们来监视他!我去跟踪他!"拉祖米欣坚决地高声大喊."我会毫不放松地盯住他!罗佳允许我这么做了.不久前他曾对我说:'你要保护我妹妹,.您允许我这样做吗,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
  杜尼娅微笑着伸出手,只是忧虑的神情并未从脸上消失.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怯生生地看了看她;仍然看得出来,那三千卢布让她感到放心了.
  一刻钟后,大家都兴奋地交谈起来.就连拉斯科利尼科夫,虽然没参加谈话,不过有一会工夫也在留心听着.拉祖米欣在高谈阔论.
  "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呢!"热情地挽留着,"在那个小城市里你们能做什么?主要是,你们在这里,大家在一起,互相需要,而且太需要了,......请你们理解我的意思!嗯,至少在一起待一段时间......请把我当作朋友,咱们大家合伙,我担保,我们准能办一件很好的事.请听我说,咱们详细谈一谈,谈谈整个计划!早上,一切都还未发生,我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是这么回事:我有个舅舅(我要介绍他和你们认识一下;是个很和气.很受人尊敬的老头儿!),他有一千卢布财产,他靠退休金生活,不需要这笔钱.一年多来他一直缠着要把这笔钱借给我,一年只付给他六厘利息.我看出了他的意图:他只不过是想帮助我;不过去年我不需要这些钱,可今年,只等他一来,我就决定把这笔钱借下来了.然后你们从你们的三千卢布里拿出一千来,作为创业之初,这已经足够了,我们合伙来干.你们说干些什么好呢?"
  于是拉祖米欣对他的计划大加发挥,并且详细说明,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我们所有的书商和出版商几乎都不懂行,所以通常都不善于经营,然而好的出版物一般说都能保本,说不定还能赚钱,有时利润相当可观.拉祖米欣所梦想的就是经营出版业;拉祖米欣已经为别的出版商干过两年,而且通晓三种欧洲语言,尽管六天前他曾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的德语"不行",但那是想劝说拉斯科利尼科夫答应承担一半翻译任务,接受预支的三个卢布稿酬,当时他撒了谎,拉斯科利尼科夫也知道他是撒谎.
  "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错过机遇呢,既然最主要的手段之一......自己的钱,已经有了?"拉祖米欣激昂慷慨地说."当然需要付出很多劳动,可是我们都会努力工作的,您,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我,罗季昂......现在有些出版物利润很高!而我们这个企业的优势在于,我们知道究竟该翻译什么.我们翻译,出版,学习,三者合起来.现在用得着我了,因为我有经验.我跟出版商打交道快两年了,了解他们的全部底细:并不是只有圣徒才会做瓦罐,请相信我的话!为什么要坐失良机呢!我知道有这么两.三本书,单是翻译.出版这些书,每本就可赚一百卢布,其中一本,就值五百卢布,我也不把这个主意告诉人家,所以关于翻译这几本书的想法,我一直保守秘密.你们想想看,要是我去告诉什么人,他可能犹豫不决,他们都是笨蛋!至于印刷厂.纸张,发行等这些具体事务,你们就交给我好了!该干些什么我都知道!一开始规模先小一点儿,慢慢扩大业务,至少可以养家糊口,无论如何本钱是可以捞得回来的."
  杜尼娅的眼睛亮了.
  "您说的这些,我很喜欢,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她说.
  "这种事我当然不了解,"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答,"也许,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又是只有上帝知道.尽管我不了解,但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当然啦,我们必须留在这里,至少要待一段时间......"
  她看了看罗佳.
  "你怎么想呢,哥哥?"杜尼娅说.
  "我认为,他这个想法很好,"他回答."当然,用不着先去幻想成立什么公司,倒是当真可以出版五.六本书,而且无疑会获得成功.我也知道一本书,肯定会畅销.至于他能经营出版业,必须清楚:他精通业务......不过,你们还需要有时间好好商量一下......"
  "乌拉!"拉祖米欣叫喊起来,"现在先别忙,这幢房子里恰好有一套房间,也是同一个房东的.这是另外一套单独的房间,跟这些旅馆的房间不连在一起,带家具出租,房租适中,有三小间.先把它租下来.明天我就去,你们拿抵押表,把钱拿来,那么一切就可以办妥了.主要的是你们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罗佳和你们......喂,你去哪儿,罗佳?"
  "怎么,罗佳,你要走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甚至是惊恐万状地问.
  "在这时候走!"拉祖米欣朝屋里喊了一声.
  杜尼娅露出诧异的神情,看着哥哥.他手里拿着制帽,也打算走了.
  "你们怎么好像在埋葬我,还是要打算我永世诀别呢,"他不知为什么很古怪地说.
  他好像微微一笑,可又好像这并不是微笑.
  "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无意中补了一句.
  这句话本来是他心里想的,但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了!"母亲惊呼.
  "你去哪里,罗佳?"杜尼娅有点儿莫名奇妙.
  "没什么,我必须得走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仿佛有话要说,又拿不定主意.但是他那苍白的脸上的神情却说明他的决心十分坚决.
  "我想要说,......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想对您说,妈妈......还有你,杜尼娅,我想我们最好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不大舒服,心里也不平静......以后我会来的,是的,我自己来,等到......可以来的时候.我绝不会忘记你们,我爱你们......请不要再管我!让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吧!还在以前,我就这样决定了......的确决定了......不管我会出什么事,不管我会不会死掉,我都要独自一个人面对一切.完全忘了我吧.这样对我们大家要好些......不要打听我的消息.必要的时候,我自己会来,或者......会叫你们去.也许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可是现在,如果你们爱我,就和我断绝关系吧......否则我会恨你们,我觉得......别了!"
  "上帝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失声惊叫.
  母亲和妹妹都吓坏了,拉祖米欣也十分惊恐.
  "罗佳,罗佳!跟我们和好如初,还和从前一样吧!"可怜的母亲哀求道.
  他慢慢地转过身,从屋里一步一步走出去.杜尼娅追上了他.
  "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对母亲怎么能这样呢!"她低声说,目光中燃烧着怒火.
  他痛苦地看了看她自己的妹妹.
  "没什么,我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他含糊不清地低声说,好像不完全明白想要说什么,说罢就从屋里出去了.
  "你是一个无情和狠心的自私自利者!"杜尼娅高声朝哥哥叫喊.
  "他是个疯—子,而不是无情无义!他发疯了!难道您看不出来吗?您这样对待他,倒是太无情了!......"拉祖米欣紧紧攥住她的手,激动地对着她的耳朵低声说.
  "我去了就回!"他转过脸去,对着面无人色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喊了一声,就出屋外.
  拉斯科利尼科夫正在走廊尽头等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跑出来,"他说."请你回到她们那儿去,和她们待在一起......明天也要待在她们那里......而且永远和她们在一起.我......也许会来......如果能来的话.别了!亲爱的."
  他没有和拉祖米欣握手,丢下他走开了.
  "你去哪儿?你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吗?难道能这样吗!......"完全不知所措的拉祖米欣喃喃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站住了.
  "我说最后一次:请你永远别再问我.我无可奉告......你也别来找我.也许,我会到这儿来......别管我,可她们......请不要离开她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走廊里很暗;他们站在灯旁.他们默默地相视约摸一分钟光景.拉祖米欣终生都记得这一分钟.拉斯科利尼科夫闪闪发光.凝神注视着他的目光仿佛每一瞬间都竭力想穿透到他的心灵.穿诱到他的意识里去.仿佛有个什么奇怪的东西在他们之间一闪而过,拉祖米欣突然不寒而栗.......有个什么念头,好像是暗示,转瞬即逝;双方突然都理解,有个什么可怕的.无法言状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拉祖米欣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
  "现在你明白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他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你回去吧,回到她们那里去,"他突然补充说,然后很快转身从这幢房子里走了出去.
  现在我不来描写那天晚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那里的情况:拉祖米欣怎样回到她们那里,怎样安慰她们,怎样发誓说,得让罗佳好好养病,罗佳一定会回来,每天都会来,说他非常.非常心烦意乱,不该刺激他;还说他,拉祖米欣,一定会好好照料罗佳,给他请一个好医生,而且是最好的医生,给他会诊......总之,从那天晚上起,拉祖米欣已经成了她们的儿子和哥哥.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往运河边上的那幢房子走去,索尼娅就住在那里.这是一幢三层的绿色的旧房子.他找到了管院子的,那人明确地告诉了他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的住址.他在院子的角落里找到那个又窄又暗的楼梯的入口,顺着楼梯上去,终于到了二楼,走进从靠院子的那一边环绕着二楼的回廊.正当他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着,摸不清哪里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房门的时候,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突然有一道门开了,他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房门.
  "是谁?"一个女人惊慌不安的声音在问.
  "是我......来找您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说罢走进了那间很小的前室.这有一把破椅子上放着个歪着的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蜡烛.
  "是您!上帝啊!"索尼娅声音微弱地惊呼,她整个人像在地上扎了根似地呆呆地站住不动了.
  "往您屋里去怎么走?往这边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竭力不看她,赶快走进屋里.
  稍过了一会儿,索尼娅也拿着蜡烛进来了,放下蜡烛,站在他面前,完全惊慌失措,说不出地激动.看来,他的突然来访使她感到吃惊.突然,红云飞上了她苍白的面颊,眼里甚至闪出了泪花......她心里很难过,既感到羞愧,又感到快乐......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快转身坐到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匆匆地把整个房间扫了一眼.
  这是一间大房间,不过非常矮,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间房间.通往他们家的房门就在左边墙上,这道门锁起来了,对面,右边墙上还有一道门,一直也紧紧地锁着.门那边已经是邻居家另一个房号的另一套房子了.索尼娅住的房间像间板棚,样子是个很不规则的四边形,好似一个畸形的怪物.靠运河那边的墙上有三扇窗子,这面墙有点儿斜着,好像这间房子被切了一块,因此房子的一角显得特别尖,仿佛深深地插进什么地方去了,这样一来,如果光线较暗,就看不清那个角落;而另一个角却是个钝得很不像样子的钝角.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右边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床旁靠门的那边放着一把椅子.靠床的那堵墙,紧挨着通另一套房子的房门,放着一张普通的木板桌子,上面铺着淡蓝色的桌布,桌旁放着两把藤椅.对面墙边,靠近那个锐角的地方,放着一个用普通木料做的.不大的五斗橱,因为地方太空旷了,看上去显得孤零零的.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具.贴在各个角落的,那些又脏又破的淡黄色墙纸都已经发黑了;冬天里这儿想必非常潮湿,而且烟气弥漫.贫穷的状况十分明显,床前甚至没有帷幔.
  索尼娅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客人,而他正在那样仔细.那样没有礼貌地打量着她的房间,最后,她甚至吓得发抖了,仿佛她正站在一个法官和能决定她命运的人面前.
  "我来的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问,一直都没有抬起眼睛来看她.
  "是的,"索尼娅喃喃地说."啊,是的,是有十一点了!"她突然急急忙忙地说,似乎她的出路就在于此,"房东家的钟刚刚打过,我听见了,是十一点."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忧郁地说下去,虽说这不过是他头一次来,"也许,以后,我再也不会看到您了......"
  "您......要出门?"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了."
  "那么明天您不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儿了?"索尼娅的声音发抖了.
  "我不知道.一切都看明天早晨......问题不在这里.我来,是要跟您说一句话......"
  他向她抬起眼来,目光若有所思,突然发现:他坐着,她却一直站在他面前.
  "您为什么站着?您坐啊."他说,声音突然变得温和而又亲切.
  她坐下了.他和蔼可亲地,看了她一会儿,眼里几乎是怜悯的.
  "您多瘦啊!瞧您的手!多么苍白.手指就像死人的一样."
  他握住她的手.索尼娅微微一笑.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她说.
  "住在家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的."
  "唉,那是当然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他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声音又突然改变了.他又朝四下里看了看.
  "是您向卡佩尔纳乌莫夫租的?"
  "是的......"
  "他们就住在那边......房门后面?"
  "是的......他们住的也是这样一间房子."
  "一家人住在一间屋里?"
  "住在一间屋里."
  "要叫我住在您这间屋里,我夜里会害怕的,"他忧郁地说.
  "房东一家人都很好,待人很亲切,"索尼娅回答,好像一直还没镇静下来,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所有家具,还有这一切都是房东的,他们心地都很好,孩子们也常上我这儿来......"
  "他们说话都口齿不清,是吗?"
  "是的......他说话结结巴巴,还是个跛子.他妻子也是这样,倒不是口吃,而是,好像老是没把话说完.她心很好......他从前是地主家的仆人.有七个孩子......只有老大说话结巴,另外几个只不过有病,说话倒不结巴......您怎么知道他们的?"她有点儿惊奇地补上一句.
  "当时您父亲对我说了所有的一切.您的情况,他全都告诉了我......连有一次您六点出去,八点多才回来,还有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跪在您床前,连这些也都告诉我了."
  索尼娅感到很难为情.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犹豫不决地喃喃说道.
  "看到了谁?"
  "父亲.我在街上走着,就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上,八点多的时候,他好像在前面走.完全像他.我想去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
  "您在散步吗?"
  "是的,"索尼娅断断续续地说,她又不好意思了,于是低下头去.
  "您住在父亲那里的时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几乎要打您,是吗?"
  "啊,不,看您说的,看您说的,没有的事!"索尼娅甚至有些惊恐地看了看他.
  "那么您爱她吗?"
  "她吗?那还—用—说!"索尼娅悲哀地拖长声音回答说,忽然痛苦地双手交叉在一起."唉,您要是......您要是能了解她就好了.因为她完全像个孩子......因为她完全像疯了似的......愁疯的.可从前她多么聪明.多么慷慨.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唉!"
  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激动,绞着手,仿佛陷入绝望之中.她那苍白的双颊又变得绯红,眼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看得出来,她的心灵被深深触动了,她很想有所表示,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进行辩解.突然她脸上露出一种,如果能这样说的话,永无止境的同情.
  "她打过我!您说这些做什么!上帝啊,她打过我!即使打过,那又能怎样!嗯,那又能怎样呢?您什么,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不幸,唉,多么不幸的人!而且还有病......她在寻求公正......她是纯洁的.她是如此相信,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公正,她要求公正......即使被折磨,她也决不会做不公正的事.她却不明白,要让一切都公正,这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感到气愤......就像个孩子,就像个孩子!她是公正的,公正的!"
  "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索尼娅疑惑地看看他.
  "他们不是都留给您来照顾了吗?不错,以前一家人也是靠您生活,已经去世的那个还要来跟您要钱去买酒喝.嗯,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索尼娅忧愁地说.
  "他们还会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他们欠了那儿的房租;不过听说,女房东今天说过,要撵他们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却说,她自己连一分钟也不想再待在那儿了."
  "她怎敢说这样的大话?是指望您吗?"
  "唉,不,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要在一起生活,"索尼娅突然又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完全像一只金丝雀或者什么别的小鸟儿生气一样."再说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嗯,她能怎么,怎么办呢?"她焦急而激动地问."今天她哭了多少次啊!她都发疯了,这您没出来吗!她疯了!一会儿跟个小孩子似的,为明天的事担心,想让一切都弄得很体面,下酒的菜啊,还有别的,一切都应有尽有......一会儿又绞看手,咯血,痛哭,突然把头往墙上撞,好像已经完全绝望.后来又自己安慰自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她说,现在您帮助她,她要在什么地方借一点儿钱,和我一起回故乡去,为贵族出身的女孩子办一所寄宿中学,由我作学监,于是我们就会开始过一种十分美好的全新的生活了.说着还吻我,拥抱我,安慰我,因为她是那么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么相信这些幻想!您说,难道能反驳她吗?今天她整天在洗啊,擦啊,缝补啊,她是那么虚弱无力,但还亲自把洗衣盆拖到屋里去,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就倒在床上了;可是早晨我还跟她一道去商场给波列奇卡和廖尼娅买鞋呢,因为她们的鞋都穿破了,可是一算,我们的钱不够,只差一点儿,可她挑了一双很好看的小皮鞋,因为她有审美力,您不知道......她就在铺子里,当着卖东西的人哭了起来,因为钱不够......唉,看着多可怜哪."
  "你们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这是可以理解的,"拉斯科利尼科夫苦笑着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索尼娅又责问地说,"因为您,我知道,您还什么也没看到,就把自己最后的一点儿钱都给了她了.要是您看到这一切的话,上帝啊!可我曾经有多少次惹得她伤心落泪啊!上个星期我就做错了一次!唉,我呀!只不过在他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做得太忍心了!而且我这样做了多少次啊.唉,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痛心!"
  索尼娅说这些话的时候,由于回忆给她带来痛苦,甚至绞着双手.
  "这是您太忍心吗?"
  "是的,是我,是我!那次我到他们那里去,"她哭着继续说,"先父说:'索尼娅,你给我念念,我头痛,你给我念念......这是书,,他那里有本什么小册子,是从安德烈.谢苗内奇也就是列别贸特尼科夫那儿弄来的,他就住在那儿,经常弄一些这样可笑的书来.我却说:'我该走了,,我才不愿给他念呢,我去他们那儿,主要是想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看看几条领子;女小贩莉扎薇塔拿来了几条活领和套袖,说是便宜点儿卖给我,这些活领和套袖都挺好看,式样也新颖,还绣着花.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很喜欢,她戴上,照了照镜子,她非常.非常喜欢,'索尼娅,"她说,'请你送给我吧,.她请我把那些活领套袖送给她.她多想要啊.可是她要那些活领有什么用?只不过让她回想起从前的幸福日子罢了!她照着镜子,顾影自怜,可是她什么衣服都没有,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什么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很多年了!可是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要过任何东西;她高傲得很,宁愿把自己最后的东西送给人家,可这时候却跟我要这些活领......可见她是多么喜欢!我却舍不得给她,我说,'您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我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用,.真不该对她说这种话呀!她用那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给她,这让她感到那么难过,看着她真觉得怪可怜的......她难过,倒不是为了那几条活领,而是因为我不肯给她,我看得出来.唉,我觉得,要是现在能收回以前说的那些话,改正那些话,该多好......唉,我呀......我为什么会这样呢!......可在您看来,还不都是一样!"
  "您认识那个女小贩莉扎薇塔?"
  "是的......莫非您也认识她?"索尼娅有点儿惊讶地反问.
  "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有肺病,治不好的;她不久就会死,"拉斯科利尼科夫沉默了一会儿,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
  "啊,不,不,不!"索尼娅不由得抓住他的双手,仿佛是求他,不要让她死.
  "要知道,她要死了,反倒好些."
  "不,不好,不好,根本不好!"她惊恐地.无意识地反复说.
  "可是孩子们呢?要是不让他们到您这里来,您让他们上哪呢?"
  "唉,这我可不知道!"索尼娅双手抱住头,绝望地叫喊.看来,这个想法已经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许多次了,他只不过又惊醒了这个想法.
  "嗯,如果您,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还活着的时候,就是现在,生了病,给送进医院,那会怎么样呢?"他残酷无情地坚持说下去.
  "哎哟,您怎么说这种话,怎么说这种话呢!这决不可能!"索尼娅吓坏了,吓得脸都变了样.
  "怎么不可能呢?"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往下说,脸上露出严峻的笑容,"您保过险了?到那时他们会怎样呢?他们一家人将会流浪街头,她会像今天这样,咳嗽,哀求,头往墙上撞,孩子们会放声大哭......她会倒在街上,给送到警察分局,然后送进医院,死在那里,可孩子们......"
  "啊,不!......上帝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最后,从索尼娅感到被压抑着的胸膛里冲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听着,恳求似地望着他,合起双手默默无言地恳求着,好像一切都取决于他似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分钟光景,索尼娅垂下双手,低着头站着,心里难过极了.
  "不能攒点儿钱吗?能不能积攒点儿钱,以备不则?"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问.
  "不能."索尼娅喃喃地说.
  "当然不能!不过您试过吗?"他几乎是冷笑着补上一句.
  "试过."
  "可是攒不下来!唉,那还用说!用得着问吗!"
  于是他又在屋里走了起来.又过了一分钟.
  "您不是每天都挣得到钱吧?"
  索尼娅比刚才更难为情了,脸突然又涨得通红.
  "不是,"她十分痛苦地勉强说,声音很低,很低.
  "大概,波列奇卡也会这样,"他突然说.
  "不!不!不可能,绝不会的!"索尼娅突然绝望地高声喊道,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似的."上帝,上帝绝不允许发生这种可怕的事!......"
  "可他允许别人发生这样的事."
  "不,不!上帝会保佑她,上帝......"她反复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可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是怀着某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回答,他笑了起来,而且看了看她.
  索尼娅的脸突然一阵痉挛,使她的脸看上去非常可怕.她瞅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责备神情,本想说点儿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突然双手捂住脸,悲悲切切地失声痛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失去了理智,我看倒是您自己失去理智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说.
  过了五分钟,他一直默默地踱来踱去,没有看她.最后,他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看了一眼她那挂满泪珠的脸.他的目光冷漠,兴奋,锐利,嘴唇抖得厉害......突然他迅速俯下身去,伏在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脚.索尼娅惊恐地躲开了他,就像躲开一个疯子.真的,看上去他当真像个疯子.
  "您这是做什么,您这是做什么?伏在我的脚下!"她脸色发白,喃喃地说,她的心突然被痛苦抓紧了十分痛苦地揪紧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我膜拜的不是你,而是向人类的一切苦难膜拜,"他有点儿古怪地说,然后走到窗前."你听我说,"一分钟后又回到她跟前来,接着,"不久前我曾对一个欺侮人的家伙说,他抵不上你的一个小指头......还说,今天我让妹妹坐在你身边,这使她感到荣幸."
  "哎哟,您跟他们说这些做什么!而且是当着她的面?"索尼娅惊恐地喊道,"跟我坐在一起!荣幸!可我......我是个可耻的女人,我是个很大的大罪人!唉,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我这样谈论你,不是因为你的耻辱和罪恶,而是因为你所受的极大的苦难.至于说你是个大罪人,这倒是真的,"他几乎是热情洋溢地补充说,"你所以是罪人,就因为你犯下了最大的罪,白白毁掉了自己,出卖了自己.这还不可怕吗?你过着连自己都痛恨的卑贱生活,同时您自己也知道(只要睁开眼来看看),这样的生活你既不能帮助任何人,也救不了谁,这难道还不可怕吗?最后,请你告诉我,"他几乎发狂似地说,"这样的耻辱和这样的卑贱怎么能和另一些与之对立的神圣感情集于您一人之身呢?要知道,投水自尽,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倒更正确些,正确一千倍,也明智一千倍!"
  "那他们呢?"索尼娅有气无力地问,十分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但同时又好像对他的建议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拉斯科利尼科夫非常奇怪地看了看她.
  从她看他的目光中,他看出了一切.可见她自己当真已经有过这个想法.也许她在绝望中曾多次认真反复考虑过,真想一下子结束所有的一切,而且这样考虑时是那么认真,所以现在对他的建议已经几乎不觉得奇怪了.就连他的话是多么残酷,她也没有发觉(她当然也没发觉,他对她责备的意思,以及对她的耻辱的特殊看法,这一点他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他完全明白,她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卑贱,极其可耻,这个想法早已使她痛苦不堪,并且折磨了她很久了.他想,是什么,到底有什么能使她至今还下不了决心,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呢?这时他才完全明白,那些可怜的小孤儿,那个不幸的.半疯狂的.害了肺病.头往墙上撞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对她起了多么重大的作用.
  虽说这样,可他还是明白,以索尼娅这样的性格,还有她所受的教育,无论如何她绝不会这样终其一生.不过,对他来说,始终存在一个问题:既然她不能投水自尽,为什么她能这么久生活在这种的处境中而没有发疯?当然,他明白,索尼娅的处境是社会上的一种偶然现象,虽说,可惜远不是个别的和特殊的现象.但是这偶然性本身,还有这一定的文化水平,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似乎这一切会在她一开始走上这条令人厌恶的道路的时候,立刻就夺去她的生命.那么是什么在支持着她呢?不会是淫荡吧?显然,这种耻辱只不过是机械地接触到了她;真正的淫荡丝毫也没渗透进她的心灵:这一点他看得出来,她就站在他面前,这是真的......
  "她面前有三条道路,"他想:"跳进运河,进疯人院,或者......或者,终于堕落,头脑麻木,心变得冷酷无情."他最厌恶的是最后那个想法,然而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而且他年轻,又远远脱离了现实生活,所以他残酷无情,因此他不能不相信,最后一条路,也就是堕落,是最有可能的.
  "不过难道这是真的吗,"他心中暗暗惊呼,"难道这个还保持着纯洁精神的人,会终于有意识地陷入这个卑鄙污浊,臭气熏天的深坑吗?难道这陷入的过程已经开始了?难道是因为这耻辱已经不是让她觉得那么厌恶,她才能忍辱至今吗?不,不,这绝不可能!"他像索尼娅刚才那样叫喊,"不,使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跳进运河的,是关于罪恶的想法,还有他们,那些......如果到现在她还没有发疯......不过,谁能说她还没发疯?难道她有健全的理智吗?难道能像她这样说话吗?难道一个有健全理智的人能像她这样考虑问题?难道谁能够这样坐在毁灭的边缘,就像坐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深坑边上,几乎就要掉下去,可是有人提醒说这太危险的时候,却塞住耳朵,置之不理吗?她怎么啦?莫非是在等待奇迹吗?大概是这样.难道这一切不是发疯的迹象吗?"
  他把思想执拗地停留在这一点上.与其他任何结局相比,他甚至更喜欢这个结局.他更加凝神注视着她.
  "索尼娅,你经常这样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吗?"他问她.
  索尼娅默默不语,他站在她身旁,等待着回答.
  "要是没有上帝的话,我会怎样呢?"她很快但十分坚决地低声说,抬起那双突然闪闪发光的眼睛匆匆扫了他一眼,并且用双手紧紧攥住他的一只手.
  "嗯,的确是疯了!"他想.
  "可上帝为你做什么了?"他继续追问她.
  索尼娅沉默了许久,好像无法回答.她那瘦弱的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
  "请您别说话!请您别问了!您不配!......"她突然严厉而愤怒地看着他,高声呼喊.
  "真的疯了!真的疯了!"他暗自坚决地反复说.
  "他在做一切!"她很快地低声说,又低下了头.
  "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对这条出路的解释!"他暗自作出结论,同时怀着贪婪的好奇心细细打量着她.
  他怀着某种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感情,细细端详这张苍白.瘦削.轮廓不太端正.颧骨突出的小脸;细细端详这双温柔的浅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能闪射出那么明亮的光芒,流露出那样严厉而坚决的神情;细细端详这瘦小的身躯,因为愤懑和发怒,这身躯还在发抖;这脸,这眼睛,还有这身躯......这一切使他觉得越来越离奇了,他几乎觉得这是不可能的."狂热的信徒,狂热的信徒!"他暗自反复说.
  五斗橱上放着一本书,他踱来踱去的时候,每次经过那里都注意到它,现在他把它拿起来,看了一眼.这是《新约全书》的俄译本.书是皮封面的,但已经破旧了.
  "这是哪儿来的?"他站在房屋的另一端对她大声喊.她仍然站在原处,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
  "人家拿来的,"她仿佛不乐意似地,也不看着他回答.
  "谁拿来的?"
  "莉扎薇塔拿来的,是我请她拿来的."
  "莉扎薇塔!奇怪!"他想.对他来说,索尼娅这里的一切,每分钟都变得越来越奇怪,也越来越不可思议了.他把这本书拿到烛光前,动手翻阅.
  "关于拉撒路的那一段在哪里?"他突然问道.
  索尼娅执拗地看着地,没有回答.他稍稍侧身对着桌子站着.
  "关于拉撒路的复活是在哪一章?你找给我看看,索尼娅."
  她斜眼看了他一眼.
  "别在那里找......在第四篇福音里......"她严厉地低声说,并没有向他走过去.
  "请你找出来,念给我听听,"他说,坐下来,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脑袋,忧郁地向一旁凝望着,做出在听着的样子.
  "再过三个星期,七俄里外会欢迎我去的!我大概会去那儿,如果不把我送到更糟的地方去的话,"他喃喃低语.
  索尼娅几乎不相信地听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了他奇怪的愿望,犹豫不决地走到桌边.不过还是拿起书来.
  "难道您没看过?"她问,隔着桌子,皱起眉头,看了他一眼.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了.
  "很久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去念吧!"
  "在教堂里也没听到过吗?"
  "我......不去教堂.你经常去吗?"
  "不......,"索尼娅低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冷地笑了一笑.
  "我懂......这么说,明天也不去参加你父亲的葬礼吗?"
  "我去.上星期我也去过教堂......去作安魂弥撒."
  "追荐什么人?"
  "莉扎薇塔.她被人用斧头砍死了."
  他的神经受到越来越大的刺激,他的头眩晕起来了.
  "你跟莉扎薇塔要好?"
  "是的......她是公正的......她来过......难得来......她不能来.我和她在一起看书......还聊了一聊.她一定能见到上帝."
  这种书本上的话,他听着觉得很奇怪,而且知道了一桩新鲜事:她和莉扎薇塔神秘的聚会,而且两人都是狂热的信徒.
  "在这儿,连我都会成为狂热的信徒!会被传染的!"他想."你念吧!"他突然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气愤地喊了一声.
  索尼娅一直犹豫不决.她的心在怦怦地跳.不知为什么她不敢念这段话给他听.他几乎是痛苦地看着这个"不幸的疯姑娘."
  "您要听这做什么?您不是不信吗?......"她轻轻地低声问,不知为什么好像喘不过气来.
  "你念吧!我要听!"他坚持说道,"你不是常念给莉扎薇塔听吗?"
  索尼娅翻开书,找出要念的地方.她双手发抖,念不出声.她两次开始念,两次都是连第一个音节也念不出来.
  "有一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念出声来,但是念到第三句,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细,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一下子断了.她喘不出气来,憋得难受.
  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有点儿明白,索尼娅为什么下不了决心念给他听,他越是明白她不肯念的原因,就越发粗暴和恼怒地坚持让她念.他太理解她的心情了:现在要她说出和暴露自己心中的一切,是多么痛苦.他明白,这些感情确实是早已藏在她心中的真正秘密,也许还是从她的少女时代,还是她住在家里,待在不幸的父亲和愁疯了的继母身边,生活在饥肠辘辘的孩子们.以及可怕的叫喊声和责备声中的时候,就已经深深藏于她的心中了.但同时,现在他也知道,确实知道,她现在念福音书虽然会感到苦恼,而且非常担心,......不知是担心什么,然而同时她又十分痛苦地想要念给他听,尽管她是那么担心,那么苦恼,还是很想......不是给别人念,而是一定要念给他听,让他听到,而且一定要现在就念......"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切,从她那兴奋的激动中了解了这一切......她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而且强忍住开始念诗篇时迫使她的声音突然中断的.喉问的抽噎,继续往下念《约翰福音》的第十一章.就这样一直念到第十九节.
  "有好些犹太人要为他们的兄弟安慰他们而来看马大和马利亚.马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出去迎接他.马利亚却仍然坐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就是现在,我也知道,无论你向上帝求什么,上帝也必赐给你."
  念到这里,她又停下来了,羞怯地预感到,她的声音又要发抖,又要突然中断了......
  "耶稣说:'你兄弟必然复活,.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复活的时候,他必复活,.耶稣对他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你信这话吗?"马大说......"
  (索尼娅仿佛痛苦地喘了口气,清清楚楚地用力把它念完,好像是她自己在大声忏悔:)
  "主啊,是的,我信你是基督,上帝的儿子,就是那要临到世界的."
  她又停顿下来了,很快抬起眼来看了看他,但又赶快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接着往下念.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听着,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望着一边,没有转过脸去.索尼娅念到了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到了耶稣那里,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你若早在这里,我兄弟必不死,.耶稣看见他哭,并看见与他同来的犹太人也哭,就心里悲叹,又甚忧愁.便说:"你们把他安放在那里",他们回答说,请主来看.耶稣哭了.犹太人就说,你看他爱这个人是何等恳切.其中有人说,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岂能还叫人活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过脸来,心情激动地看着她:是的,的确是这样!她已经浑身发抖,真的是真正的热病发作了.这是他预料到的.她就要念到最伟大的和闻所未闻的奇迹了,无限的喜悦溢于言表.她的声音变得像金属一般响亮,欢乐和喜悦在她的声音中回荡,使她的声音忽然有了力量.眼前的一行行字迹变得模糊不清,因为她的眼里已经发黑了,然而她已经背熟了现在所念的这几节.念到最后一节:"他既然开了瞎子的眼睛......"她压低了声音,激动地.十分强烈地表达了那些不信上帝的人,瞎了眼的犹太人的怀疑.责难和辱骂,而不久,他们却像遭到雷击一样,大为震惊,立刻伏到地上,痛哭流涕,获得了信仰......"而他,他也是瞎了眼睛,不信上帝的人,......马上他也会,获得信仰,是的,是的!马上,立刻,"她幻想着,由于快乐的期待而发抖了.
  "耶稣又心里悲叹,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个洞,有一块石头挡着.耶稣说,你们把石头挪开.那死人的姐姐马大对他说,主啊,他现在必是臭了,他死了都已经四天了.
  这个"四"字她念得特别用力.
  "耶稣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你若信,就必看见上帝的荣耀么?他们就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啊,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听我说话.我也知道你常听我说话,但我说这话,是为周围站着的众人,叫他们相信是你差了我来.说了这些话,就大声呼叫,'拉撒路出来.,那死人就出来了."
  (她兴奋地高声念完了这句话,浑身发抖,而且发冷,仿佛亲眼看到了一样:)
  "手脚裹着布,脸上包着手巾.耶稣对他们说:'解开,叫他走,."
  "那些来看马利亚的犹太人,见了耶稣所作的事,就有大部分相信他了."
  她没有再往下念,也不能再念了,合上书,很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就是关于拉撒路复活的全部故事,"她断断续续地.严肃地低声说,而且一动不动地站着,转过脸去望着一边,不敢.而且好像不好意思抬起眼来看他.她那热病发作的战栗还没有停止.插在歪着的烛台上的蜡烛头快要熄灭了,在这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里黯淡地照着一个杀人犯和一个妓女,这两个人竟奇怪地聚会在一起,一同来读这本不朽的书.
  过了五分钟,或者是过了更长时间."我是来跟你谈一件事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皱起眉头,高声说,站了起来走到索尼娅跟前.索尼娅默默地抬起眼来看着他.他的目光显示出一种异常坚定的决心,特别严肃.
  "我今天离开了自己的亲人,"他说,"离开了母亲和妹妹.现在我不再回她们那里了.我跟她们完全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惊呆了的索尼娅问.不久前与他母亲和妹妹的会见给她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她自己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印象.听说他和她们断绝了关系,她几乎感到可怕.
  "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补充说,"咱们一道走吧......我是来找你的.既然我们都是被诅咒的人,那么我们就一道走吧!"
  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像个疯子!"索尼娅也这么想着.
  "去哪里?"她恐惧地问,不由得往后退去.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知道,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确定知道......而且只知道这一点.同一个目标."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懂.她懂得的只有一点:他非常不幸,极其不幸.
  "如果你去对他们说,无论是他们当中的谁,什么也不会懂,"他接下去说,"可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我到你这儿来了."
  "我不懂......"索尼娅喃喃地说.
  "以后会懂的.难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样的事吗?你也跨过了......你能跨过去的.你正在自杀,你把一生都毁了......你自己的(这反正一样!)一生.你本来可以靠精神和理性生活,但现在却要死在干草广场上......不过如果你仍然独自生活,你会支持不住的,准会像我一样发疯.现在你就已经像个疯子了;所以,我们要在一道走,就走同一条路!咱们走吧!"
  "为什么?您这是为什么!"索尼娅说,他的话使她感到激动,奇怪和不安.
  "为什么?因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原因就在这里!终于到了该正视现实,认真考虑一下的时候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哭喊,说上帝不允许了!如果明天真的你被送进医院,那会怎样呢?她已经精神失常,又有肺病,不久就要死了,孩子们怎么办?难道波列奇卡不会毁灭吗?难道你没看到这儿那些在街头乞讨的孩子?那都是母亲叫他们那样做的.我知道这些母亲住在哪里,知道她们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在那种地方,孩子不可能再是孩子.在那种地方,七岁的孩子就已堕落,成了小偷.要知道,孩子就是基督的形象:'天国是他们的,.他吩咐说,要爱他们,尊重他们,他们是未来的人......"
  "怎么办,该做什么呢?"索尼娅歇斯底里地绞着手,哭着,反复说.
  "做什么?破坏应该破坏的,一劳永逸,再没有别的了:自己肩负起受苦受难的重担!怎么?你不懂吗?以后会懂的......自由和权力,而主要的是权力!统治一切生灵的权力,统治人类社会的权力!......这就是目的!你要记住这一点!这是我给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了.如果明天我不来,你自己会听到一切的,到那时你就会想起现在我说的这些话来了.以后,几年以后,有了生活经验的以后,你会懂得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明天我再来,就会告诉你,是谁杀了莉扎薇塔.别了!"
  索尼娅吓得浑身发抖.
  "难道您知道是谁杀的吗?"她问,被吓呆了,奇怪地看着他.
  "我知道,而且要告诉......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已选中了你.我不是来求你宽恕,只不过是告诉你.我早就选中了你,要把这告诉你,还在你父亲谈起你,莉扎薇塔还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别了.不握握手吗?明天见!"
  他走了出去.索尼娅像望着一个疯子样望着他;不过她自己也好像精神失常了,而且她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的头立即眩晕了."上帝啊!他怎么知道,是谁杀了莉扎薇塔?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这真可怕!"但同时她脑子里并没有产生这个想法.决不会的!决不会的!......"噢,他准是非常不幸!......他离开了母亲和妹妹.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心里在想什么?他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话?他吻了吻她的脚,说......说(是的,这话他说得很清楚),没有她,他就不能活......噢,上帝呀!"
  索尼娅整夜发烧,一直在呓语.有时她跳起来,绞手,痛哭,一会儿又寒热发作,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她梦见了波列奇卡,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莉扎薇塔,念福音书,还有他......他,脸色苍白,两眼闪闪发光......他吻她的脚,痛哭......噢,万能的上帝啊!
  右边那道门后面,就是把索尼娅的房间和盖尔特鲁达.卡尔洛芙娜.列斯莉赫那套房间隔开的那道门后面,有一间早已空了的房子,也是打算出租的列斯莉赫那套房子里面的一间,大门上已经挂出招租牌,冲着运河的玻璃窗上也贴上了招租条.好久以来索尼娅已经习惯了,认为那间屋里没有人.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一直在那间房门边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却躲在那里偷听.拉斯科利尼科夫出去以后,他又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踮着脚尖回到这间空房隔壁.自己那间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悄悄地把它搬到通索尼娅那间房间的门边.他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有重要意义,而且他非常.非常感兴趣,他的兴趣是那么大,以致于搬来一把椅子,这样今后,譬如说明天,就不必再自找罪受,站上整整一个钟头,而可以坐得舒服一些,随心所欲地偷听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整,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分局侦查科,要求向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通报他来了.可是他好久都还没被接见,这时他甚至感到奇怪了,至少过了十分钟,才被叫进去.他估计,似乎应该立刻问他一串问题.然而他站在接待室里,一些人从他身边过来过去,看样子,都完全不理会他.后面一间像是办公室的房间里,坐着几个司书,正在写字,显然,他们当中谁也不知道,谁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是个什么人?他用不安和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暗暗地观察,他身旁有没有卫兵,有没有监视他的神秘的目光,以防他会逃跑?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这一类的迹象,他只看见一些小职员,一些为什么小事操心的人的脸,随后还看见一些别的人,他们谁也不理会他:他爱上哪里去就上哪里去好了,大人管他.他越来越坚定地想:如果昨天这个神秘的人,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幽灵当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到了......那么难道会让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着吗?难道会在这里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等着他自己来吗?可见,要么是那个人还没来告发,要么就是......只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怎么能看见呢?),所以,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被他那受到刺激的.病态的想象力夸大了的主观幻想.就是还在昨天,在他感到最强烈的不安,陷于悲观绝望之中的时候,这个猜测就已经在他心中渐渐确定下来了.现在他把这一切又细细考虑了一番,正准备投入新的战斗,却突然感到,他在发抖,......一想到他竟会在可恨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面前吓得发抖,他甚至勃然大怒.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就是又要见到这个人:他恨透了他,恨之入骨,甚至害怕自己的憎恨情绪会暴露自己.他的愤怒如此强烈,竟使他立刻不再发抖了,他打算进去的时候装出一副冷静和大胆的样子,决心尽可能保持沉默,细心观察,留心倾听,至少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压抑住自己那种病态的容易激动的性格.这时已有人来叫他去见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这时候只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不大,也不算小:里面,一张漆布面的长沙发前摆着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张办公桌,角落里搁着一个公文橱,还有几把椅子......都是公家的家具,都是用磨光的黄色木料制作的.后边那面墙的角落里,或不如说是在隔板上,有一扇锁着的门:可见那里,隔板后面,大概还有几个房间.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进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立刻把他进去时走的那道门掩上,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看得出,他是装出最愉快.最亲切的表情来迎接自己的客人,不过,过了几分钟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据某些迹象发觉,他心里好像有点儿慌乱......仿佛他突然给搞糊涂了,或者是被人发现了什么隐藏得很深的秘密.
  "啊,最尊敬的朋友!瞧,您也......上我们这地方来了......"波尔菲里说,双手都向他伸了过来."好,老兄,请坐!也许您不喜欢管您叫最尊敬的朋友和......老兄,......不喜欢这样tout court?请不要把这看作亲昵......请这边坐,坐在沙发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我们这地方",为过于亲昵而请求原谅,法语词汇"tout court",等等,等等,这一切都是他的性格特征的表现."然而,他把两只手都向我伸了过来,却一只也没和我握手,及时地缩回去了,"这想法疑惑地在他脑子里忽然一闪.两人互相注视着但是他们的目光一碰到,立刻就像闪电一般移开了.
  "我给您送来了申请书......关于表的......这就是.这样写行吗,还是得重写呢?"
  "什么?申请书?对,对......您别担心,就是这样写,"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好像急于要到哪里去似的,说完了这些话,才接过申请书去,看了一遍."对,就这样写.不需要再写什么了,"他又很快地重说了一遍,随手把申请书放到写字台上.后来过了一分钟,已经在谈别的了,他又从写字台上拿起申请书,把它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
  "昨天您好像说过,想问问我......正式地......问问我认识不认识这个......被害的老太婆的情况?"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开始说,"唉,我为什么要加上个好像呢?"这想法像闪电般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可我为什么为了加上个好像就这样担心呢?"立刻又有另一个想法像闪电般的一闪而过.
  他突然感觉到,刚一与波尔菲里接触,刚刚说了一两句话,刚刚交换了一两次目光,他的神经过敏就已经发展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而这是非常危险的.他神经紧张起来,不安感增强了."糟糕!糟透了!......我又说漏了嘴."
  "对......对......对!请别担心!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含糊不清地说,同时在桌旁踱来踱去,不过似乎毫无目的,一会儿匆匆走到窗前,一会儿走到办公桌那里,一会儿又回到写字台这里,一会儿避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怀疑的目光,一会儿又突然站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他那又胖又圆的矮小身躯让人觉得非常奇怪,仿佛一个小球,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撞到墙上或角落里,立刻就反弹回来.
  "我们来得及的,来得及的!......您抽烟吗?有烟吗?给,来一支香烟吧......"他说着递给客人一支香烟."您要知道,我在这儿接待您,可我的住房就在这里,在隔板后面......公家的房子,不过目前我住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暂时住住.这儿需要修缮一下.现在差不多就要完工了......公家的房子,这玩意儿太好了,......不是吗?您认为呢?"
  "是啊,是好得很,"拉斯科利尼科夫几乎是嘲笑地望着他回答.
  "好得很,好得很......"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反复说,似乎突然考虑起和这毫无关联的问题来了,"对!好得很!"最后他几乎高声叫喊起来,突然抬起眼来看了看拉斯科利尼科夫,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多次愚蠢地重复说,公家的房子好得很,那些话是如此庸俗,与现在他注视自己客人的严肃.深沉和神秘的目光实在是太矛盾了.
  这更加激怒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他含讥带讽,相当不谨慎地向波尔菲里提出挑战.
  "您知道吗,"他突然问,几乎无礼地看着波尔菲里,仿佛从自己的无礼中找到乐趣,"好像司法界有这么个惯例,有这么个通用的手法......对所有侦查员都适用的手法,首先从老远开始,从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谈起,或者甚至也可能从严肃的问题开始,不过是毫不相干的其他问题,这样可以,也可以说是鼓励,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分散受审的人的注意力,使他麻痹大意,然后突然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向他提出最具有决定意义的关键性问题,一举击中要害,就像一下子击中天灵盖一样.是这样吗?似乎到目前为止,所有规章和指南上都神圣地提到这一点,是吧?"
  "是这样,是这样......怎么,您认为,我跟您谈公家的房子就是......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过了这句话,眯缝起眼,眨了眨;脸上掠过某种快乐和狡黠的神情,额上的皱纹舒展开了,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脸拉长了,他突然神经质地.持续不停地哈哈大笑起来,全身抖动着,摇晃着,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后者本来也在笑,不过笑得有点儿做作.可是波尔菲里看到他也在笑,就高声狂笑起来,笑得几乎涨红了脸,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厌恶情绪突然越过了小心谨慎所允许的界线:他不再笑了,皱起眉头,在波尔菲里好像故意不停地许久大笑不止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不过,显然双方都不小心,因为,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似乎毫不客气地嘲笑这个憎恨他这样大笑的客人,而且对这一情况几乎丝毫也不感到惊慌失措.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这一点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他明白,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刚才根本就没发窘,恰恰相反,倒是他,拉斯科利尼科夫,落入了圈套;这儿显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有什么目的.也许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立刻,马上就会见分晓,马上就会落到他头上来了......
  他立刻直截了当地谈到正题上来,站起身,拿起制帽.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坚决地开口说,语气相当气愤,"您昨天表示,希望我来这里接受审问(他特别强调审问这个词).我来了,如果您要问,那么就请问吧,不然的话,请允许我告退.我没空,我有事......我得去参加那个被马踩死的官员的葬礼,那个人......您也知道的......"他补上一句,可是立刻又为补上这句话生起自己气来,随后又立刻更加恼怒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厌烦了,您听到吗,早就厌烦了......我生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总之,"他几乎高声叫嚷起来,觉得谈到生病,更是不合时宜,"总而言之:请您要么审问我,要么马上让我走......如果审问,一定要合乎手续!不然我是不答应的;我要暂时告辞了,因为现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
  "上帝啊!您这是怎么了?问您什么呢?"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突然抑扬顿挫地说,语气和神情立刻都改变了,笑声也戛然而止,"您请放心好了,"他忙碌起来,一会儿匆匆地走来走去,一会儿突然请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时间来得及,来得及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些小事!我,恰恰相反,您终于到我们这儿来了,我感到那么高兴......我是把您作为客人来接待的.而这该死的笑,您,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就请您原谅我吧.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吧?好像您的父名是这样吧?......我是个神经质的人,您那些非常机智的俏皮话逗乐了我.有时,真的,我会笑得像橡皮一样抖个不停,就这样笑上半个钟头......我是个爱笑的人.就我的体质来说,我甚至害怕会瘫痪.嗳,您请坐啊,您怎么了?......请坐,老兄,要不,我会认为您生气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不语,听着,观察着,一直还恼怒地皱着眉头.不过他到底坐下了,然而没有放下帽子.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我要告诉您一件事,关于我自己的,可以这样说吧,给我自己作个鉴定,"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接着说下去,又开始在屋里匆匆走来走去,好像仍然避免与自己客人的目光接触."我,您知道,是个单身汉,既不属于上流社会,又没有名望.品质极坏,有些改不了的习惯,可是我已经变聪明了,而且......而且......您注意到了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们这儿,也就是说,在我们俄罗斯,尤其是在我们彼得堡各界,如果有两个聪明人,彼此还不太熟悉......不过,可以这么说吧,互相尊敬,喏,就像现在我和您这样,这样的两个聪明人到了一起,就会整整半个小时怎么也找不到交谈的话题......一个对着一个,很不自然,十分冷淡,坐在一起,互相都感到尴尬.要交谈,他们那些人都有话题,譬如说,女士们,譬如说,上流社会那些风度翩翩的人士,他们总有话可谈,c,est de rigueur,可是像我们这些中等的人,却容易发窘,不善于交谈......也就是说,都是些善于思考的人都不善于交谈.老兄,这是由于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因为没有共同利益,还是因为我们都很正直,不愿意互相欺骗呢?这我就不知道了.啊?您认为呢?啊,请您把帽子放下吧,好像马上就要走的样子,叫人看着真怪不好意思的......我吗?恰恰相反,我是这么高兴......"
  拉斯科利尼科夫放下了帽子,仍然默默不语,神情严肃,皱着眉头,在听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这些空空洞洞.不连贯的废话."怎么,他真的是想用他这些愚蠢的废话来分散我的注意力吗?"
  "我不请您喝咖啡,这儿不是地方;不过为什么不跟朋友在一起坐上五分钟呢?解解闷嘛,"波尔菲里滔滔不绝地说,"您要知道,所有这些公务......老兄,我一直这样走来走去,您可别见怪.请原谅,老兄,我很担心会得罪您,可对我来说,散步简直是必不可少的.我一直坐着,能够这样来来回回走上四.五分钟,真是太高兴了......我有痔疮......一直打算采用体操疗法.据说,那些文官们,四等文官,就连三等文官,也都喜欢跳绳.就是这样嘛,在我们这个时代,这就叫科学......就是这样......至于这儿这些职务,什么审讯啦,还有种种形式上的程序啦......这不是,您,老兄,您刚刚还提到了审问......是这样的,您要知道,真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这些审问有时会把审问的人搞得糊里糊涂,搞得比受审的人更糊涂......关于这一点,老兄,刚才您说得非常机智,完全正确.(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是会搞糊涂的!真的,是会搞糊涂的!翻来覆去老是那一套,翻来覆去老是那一套,就像敲鼓一样!喏,不是在改革吗?我们至少会改改名称,换换名目嘛,嘿!嘿!嘿!至于说到我们司法界的手法嘛,......您说得多么俏皮,......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您说,所有被告当中,就连那些穿粗麻布衣服的乡下佬当中,有谁不知道,一开始会用不相干的问题来分散他的注意力(用您的妙语来说),然后突然击中他的要害呢,而且是用斧背,嘿!嘿!嘿!用您巧妙的比喻来说,也就是一下击中他的天灵盖!嘿!嘿!那么您当真认为,我是想用房子来分散您......嘿!嘿!您真是个爱讽刺人的人.好,我不再说了!啊,对了,顺便说说,一句话会引出另一句话,正如一个想法会引出另一个想法一样,......这不是,刚才您还提到了手续,您要知道,是关于审问的手续......什么合乎手续啊!您要知道,在很多情况下,手续毫无意义.有时像朋友那样随便聊聊,倒更有好处.手续永远也跑不了,这一点我可以请您放心;可手续的实质是什么呢,我请问您?可不能每走一步都用手续来束缚侦查员,因为侦查员的工作,可以这么说吧,是一种自由的艺术,当然这是就某一点来说,或者大致如此......嘿!嘿!嘿!"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稍微喘了口气.他不知疲倦地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会儿尽说些毫无意义的.空洞的废话,一会儿又突然插进几句高深莫测的话,但立刻又语无伦次,说起废话来了.他已经几乎是在屋里跑来跑去,两条胖胖的腿挪动得越来越快,右手背在背后,眼睛一直看着地下,不停地挥动着左手,做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每个姿势都与他正在说的话很不协调.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发觉,他在屋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有两次好像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仿佛是侧耳倾听,"他是不是在等什么呢?"
  "您当真完全正确,"波尔菲里又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说,并且快活地.带着异常天真的神情望着拉斯科利尼科夫(他不由得颤栗了一下,立刻作好应付一切的思想准备),"您这样机智地嘲笑法律手续,当真完全正确,嘿!嘿!我们这些(当然是某些)用意深刻的心理学手法的确极其可笑,大概也毫无用处,如果太受手续束缚的话.是的我又谈到了手续,唔,如果我认定,或者怀疑某一个人,另一个人或第三个人,可以这么说吧,如果我怀疑他是我侦查的某一案件的罪犯......您不是要作法学家吗,罗季昂.罗曼诺维奇?"
  "是的,是有这个打算......"
  "好,那么,可以这么说吧,这儿就有一个案例,可以作为您将来的参考,......您可别以为,我竟敢教导您,您不是发表过论犯罪的文章吗?不,我是向您提供一个实际的案例,......那么,譬如说,如果我认为某个人,另一个人或第三个人是罪犯,试问,时机不到,我为什么要去惊动他呢,即使我有证明他有罪的证据?有的人,譬如说吧,我必须赶快逮捕他,可另一个人却不是这种性质的问题,真的.那么为什么不让他在城里溜达溜达呢?嘿!嘿!不,我看得出来,您还没完全理解,那么我给您说得更清楚些:譬如说吧,如果我过早地把他关起来,那么大概,这样一来,我不是就给了他,可以这么说吧,给了他一精神上的支柱吗?嘿!嘿!您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根本就没想到笑:他咬紧嘴唇坐在那里,兴奋的目光一直盯着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眼睛.)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特别是对付某一个人的时候,因为人是各式各样的,而对付所有的人,都只能靠从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您刚才说,罪证.假定说吧,罪证倒是有了,可是,老兄,大部分罪证都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释,可因为我是个侦查员,但是,很抱歉,也是个能力很差的人:总希望侦查的结果能像数学一般清清楚楚摆在面前,总希望弄到像二二得四一样明白无误的罪证!总希望得到直接的.无可争辩的证据!因为如果我不到时候就把他关起来的话,......虽然我深信,罪犯就是他......那么,我大概是自己毁了我进一步揭露他的手段,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可以这么说吧,让他的处境变得明朗了,可以这么说吧,让他在心理上明确起来,反倒使他安了心,于是他就会缩进自己的壳里,什么话也不再说了,因为他明白,他被捕了.据说,在塞瓦斯托波尔,阿尔马战役刚一结束的时候,嗬,一些聪明人都吓得要命,生怕敌人立刻进攻,马上就会夺下塞瓦斯托波尔.可是他们一看到敌人宁愿正规围困,正在挖第一道战壕的时候,据说,那些聪明人都高兴死了,放心了.因为既然敌人要正规围困,那么事情至少要拖两个月!您又在笑,又不相信吗?当然,您也是对的.您是对的,您是对的!这都是特殊情况,我同意您的看法.刚才所说的情况的确特殊!不过,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同时您也应该看到:一般情况......可供一切法律程序和法规借鉴的,作为制定这些程序和法规的依据,并据以写进书本里的一般情况,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因为各种案件,每个案件,譬如,就拿犯罪来说吧,一旦在现实中发生,立刻就会变成完全特殊的情况;有时会变得那么特殊,和以前的任何案件都不相同.有时也会发生这类滑稽可笑的情况.如果我让某一位先生完全自由:即不逮捕他,也不惊动他,可是让他每时每刻都知道,至少是怀疑,我什么都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全部底细,而且日夜都在毫不懈怠地监视着他,如果让他有意识地经常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那么,真的,他一定会心慌意乱,真的,一定会来投案自首,可能还会干出什么别的事来,那可就像二二得四一样,也可以说,像数学一样明确了,......这可是让人高兴的事.就连傻头傻脑的乡下佬也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至于我们这样的人,有现代人的头脑,又受过某一方面的教育,那就更不消说了.所以,亲爱的朋友,了解一个人受过哪方面的教育,这可是非常重要的.而神经,神经,您可不能把神经忘了!因为现在人们的神经都有毛病,不太正常,容易激动!......都是那么爱发脾气!我跟您说,必要的时候,这就好像是材料的源泉.我何必为他还没给逮住,还在城里自由活动而担心呢?由他去,让他暂时自由活动吧,由他去.即便如此,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猎物,他逃不出我的掌心!再说,他能逃到哪里去呢,嘿!嘿!逃往国外吗?波兰人会逃到国外去,他却不会,何况我还在监视他,采取了某些措施呢.深入祖国腹地吗?可是住在那里的都是农民,穿粗麻布衣服的,真正的俄罗斯农民;而这样一个文化程度很高的现代人却是宁愿坐牢,也不愿和像我们农民那样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嘿......嘿!不过这都是废话,是从表面上来看得出的结论.逃跑,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是说真正逃跑,可主要问题不在这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无处可逃,才逃不出我的掌心,而是因为在心理上他不可能从我这儿逃脱,嘿......嘿!这话怎么讲呢?由于自然法则,即使他有去处,他也决逃不出我的掌心.您见过飞蛾扑火吗?嗯,就像飞蛾总是围绕着蜡烛盘旋一样,他也将总是围着我转来转去,总是不离开我;对他来说,自由将不再是可贵的,他将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作茧自缚,好似落入网中,自己把自己吓死!......不仅如此:他自己还会为我准备下像二二得四那样明确的.数学般的证据,......只要我给点儿自由活动的时间他......他将一直围绕着我转来转去,圈子越缩越小,终于,一啪一下子!一直飞进我的嘴里,于是我就把他一口吞下去,这可是让人很高兴的,嘿......嘿......嘿!您不相信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回答,他面色苍白,纹丝不动地坐着,十分紧张地盯着波尔菲里的脸.
  "这一课上得好!"他想,不由得浑身发冷."这已经不是像昨天那样猫逗老鼠了.他不是在向我显示自己的才能,而是......暗示:在这方面他要聪明得多.这里还有别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呢?唉,胡扯,老兄,你是在吓唬我,你是在耍花招!你没有证据,昨天的那个人也不存在!你只不过想把我搞糊涂,想过早地惹我生气,在这种情况下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把柄,不过你错了,你打错了主意,打错了主意!不过为什么,为什么向我作这样明显的暗示呢?......他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神经不正常上吗!......不,老兄,你错了,你打错了算盘,哪怕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好,且看你布置下了什么圈套吧."
  他竭力克制着,作好思想准备来面对一场无法预料的可怕的灾难.有时他真想立刻扑过去,当场掐死波尔菲里.还在他进来的时候,他就担心会恨到如此程度.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发干,他的心在狂跳,唾沫已经干在嘴唇上了.不过他还是下决心保持沉默,不到必要时候决不说话.他明白,处在他目前的地位,这是最好的策略,因为这样不但自己不会说漏了嘴,相反地,能以自己的沉默来激怒敌人,也许敌人反倒会不慎失言,向他透露出点儿什么来.至少他抱有这样的希望.
  "不,我看得出来,您不相信,您一直以为我是在跟您开无恶意的玩笑,"波尔菲里接着话茬说,他越来越快活,高兴得嘿嘿地笑个不停,又在屋里转起圈子来了,"当然啦,您是对的;我天生就是这副模样,这是上帝亲自安排的,只会让人觉得好笑;不过我要告诉您,我还要再说一遍,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您还是个年轻人,可以这么说吧,刚刚进入青年时期,所以和所有青年人一样,最重视的就是人的智慧.开玩笑的机智和抽象的道理在引诱你们.譬如说吧,据我对军事的理解,可以说,这就完全跟从前奥地利的御前军事会议一样:他们在纸上谈兵,打败了拿破仑,还俘虏了他,他们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最机智的方法把一切都计算过了,并且作出了结论,可是你瞧,马克将军率全军投降了,嘿......嘿......嘿!我看得出来,看得出来,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您在嘲笑我,笑我是一个文职人员,却总是从军事史上挑选例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的嗜好,我喜欢军事,太喜欢看那些作战报告了......我完全选错了职业.我真该在军队里服务,真的.也许,成不了拿破仑,不过当个少校嘛,倒还可以,嘿......嘿......嘿!那么好吧,现在,我亲爱的朋友,我要把这个,也就是特殊情况的全部真情,全部详情细节,统统都告诉您:现实和人的天性非常重要,它们有时会让最有远见的打算落空!唉,请您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可是一本正经地对您说(说这话的时候,这个未必有三十五岁的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当真好像突然变老了:就连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起来,不知怎的全身也弯了,变得弯腰驼背,活像个老头子了),何况我还是个直爽的人......我是不是个直爽的人?您怎样认为?大概,我是够直爽的了,因为我把这样一些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您,还不要求得到奖赏,嘿......嘿!嗯,那么我接着往下说:照我看,机智这玩意儿太美妙了.可以说,这是大自然的光彩,人生的慰藉.看来,它多会玩弄一些狡诈的诡计啊,所以,有时一个可怜的侦查员哪里能猜得透它玩的把戏,何况他本人也往往耽于幻想呢,因为他也是人嘛!然而人的天性救了这个可怜的侦查员,这可真是要人命!那个醉心于说俏皮话,'正在跨过一切障碍,(正如您以最机智的巧妙方式所形容的)的青年却没想到这一点.假定说吧,他也会撒谎,也就是说,有这么一个人,是个特殊情况,是个incognito,他撒谎撒得十分巧妙,用的是最最狡猾的方法;似乎他胜利了,可以享受自己机智的成果了,可是他扑通一下子摔倒了!而且是在最引人注目.对他来说也是最糟糕的地方突然昏倒了.就假定说,即使他有病,但他竟注意到了屋里的闷,毕竟向人作了某种暗示!他撒谎的本事无与伦比,却没能考虑到自己的天性.他的狡诈到哪里去了呢?另一次,他醉心于卖弄自己的机智,愚弄那个怀疑他的人,仿佛故意变得面无人色,就像演戏一样,可是他的表演太自然了,面色白得太逼真了,于是就又向人作了某种暗示!虽然起初他的欺骗奏效了,可是一夜之间那个受骗的人就立即会明白过来,如果他也是个精明的小伙子的话.要知道,每一步都是这样!他为什么要抢先一步,谈那些人家根本没问他的事,为什么滔滔不绝地谈起那些本不该谈,应该保持缄默的事情,为什么一逮到机会就插进一些各式各样的比喻,嘿......嘿!他还自己跑了来,问:为什么这么久还不逮捕他?嘿......嘿......嘿!就连最机智的人,就连心理学家和文学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的天性是一面镜子,一面最明亮的镜子!那就对镜顾影自怜吧!不过您的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您是不是觉得闷,要不要打开窗子?"
  "噢,请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叫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请别担心!"
  波尔菲里面对着他站住了,稍停了一会儿,突然也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突然一下子停住了他那完全是疯癫性的狂笑.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他声音响亮.明明白白的说,尽管他的腿在发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我终于看清了,您肯定怀疑,是我杀死了这个老太婆和她的妹妹莉扎薇塔.我要向您声明,这一切早就让我感到腻烦了.如果您认为有权对我起诉,那就起诉好了;如果认为有权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可是当面嘲笑我,折磨我,我是不允许的."
  他的嘴唇突然颤抖起来,眼里冒出怒火,一直克制着的声音也变得响亮了.
  "我决不答应!"他突然大喊一声,握紧拳头,拼命用力捶了捶桌子,"您听到了吗,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我决不答应!"
  "哎哟,上帝啊,这又怎么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惊呼,看来,他完全吓坏了,"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我的恩人!您怎么了?"
  "我决不答应!"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大叫一声.
  "老兄,轻一点儿!别人会听到的,会进来的!嗯,那么我们对他们说什么呢,您想想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把脸凑近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脸,惊恐地低声说.
  "我决不答应!决不答应!"拉斯科利尼科夫机械地反复说,不过也突然压低了声音,完全变成喃喃低语了.
  波尔菲里迅速转身,跑过去开窗子.
  "放点儿新鲜空气进来,新鲜空气!亲爱的,您最好喝点儿水,病又发作了,不是吗?"于是他往门口跑去,想去要水,可是,就在墙角落里,刚好发现了一个装着水的长颈玻璃瓶.
  "老兄,喝吧,"他拿着那瓶水跑回他这里,低声说,"也许会对您有益......"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惊恐和同情是那么的自然,所以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作声了,并且怀着好奇心细细打量起他来.不过他到底还是没有喝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亲爱的朋友!您这样会把自己弄得发疯的,请您相信我的话,哎......呀!哎......哟!您喝水嘛!哪怕稍喝一点儿也好!"
  他到底还是让他接过了那杯水.拉斯科利尼科夫下意识地把杯子端到嘴边,但突然醒悟过来,又厌恶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是的,您又发病了!亲爱的朋友,您大概又弄得旧病复发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友好而充满同情地抑扬顿挫地说,不过还一直带着惊慌失措的神色."上帝啊!唉,您怎么能这样不知保重呢?昨天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也去过我家......我同意,我同意,我的性格很不好,尖酸刻薄,可是他由此得出了什么结论啊!......上帝啊!昨天您来过以后,他又来了,我们一道吃饭,说了很多,很多,我只能摊开双手,无言对答.唉,我想,......唉,你呀,天哪!他是从您那儿来的吗?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坐一会儿吧!"
  "不,他不是从我那儿去的!不过我知道他去找您,也知道他去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回答.
  "您是否知道?"
  "知道,这又怎么呢?"
  "老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知道的还不只是您的这样一些崇高的行为,什么我都知道!因为我知道,天快黑的时候,您曾经去租房子,还拉响了门铃,问起过那摊血,把两个工人和管院子的都搞糊涂了.因为我理解您当时的心情......这样您当真会把自己搞疯了的,真的!您会搞得自己晕头转向!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是高尚的愤怒,是由于受到了侮辱,最初是命运,随后是分局局长侮辱了您,于是您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可以这样说吧,想让大家快点儿说出来,这样来一下子结束这一切,因为这些愚蠢的猜测和怀疑已经让您烦透了.是这样吧?我猜到您的心情了吗?......只不过您这样不仅会把自己,而且也会把拉祖米欣搞得糊里糊涂.因为您自己也知道,对于这种事情来说,他这个人心肠可是太好了.您有病,他却有高尚的品德,所以您的病很容易传染给他......老兄,等您心情平静下来,我要讲给您听......您请坐啊,老兄,看在基督份上!请休息一下,您的脸色很难看,坐一会儿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下来,已经不再发抖了,全身却在发烫.他深感惊讶,紧张地听着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话.波尔菲里的话,他连一句也不相信,虽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倾向于相信他.波尔菲里出乎意料地谈到租房子的事,把他完全惊呆了."怎么,看来他已经知道租房子的事了?"他突然想,"而且是他亲自对我说的!"
  "是啊,在我们办的案子里也有过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况,一种病态心理现象,"波尔菲里很快地接着说下去."有一个人也是硬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而且说得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他造成一种幻觉,提出了证据,详细述说了杀人的情况,把大家,把所有的人都搞得糊里糊涂,真假难分,可是为什么呢?他完全是无意地.在某种程度上卷进了这件凶杀案,但只不过是多少与这件凶杀案有些牵连,而当他知道,他让凶手们有了借口,于是就发愁了,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完全疯了,而且硬要让自己相信,他就是杀人凶手!最后参政院审清了这件案子,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被宣判无罪,交保释放了.感谢参政院!唉......,唉呀......唉呀......唉呀!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兄?如果有意刺激自己的神经,每天每夜我都去拉门铃,还要问那摊血,那么这样是会引起热病的!我在实际办案的时候研究过心理学.要知道,这样有时会让人想从窗口或者钟楼上跳下去,这种感觉甚至是诱人的.拉门铃也是如此......这是病,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是病啊!您太不把自己的病当作一回事了.您最好还是找一位有经验的医生看看,否则,您的这个胖子医生......您在说胡话!只不过由于您神智不清,才弄出了这些事情!......"
  霎时间一切都在拉斯科利尼科夫周围旋转起来.
  "莫非,"这个想法忽然在他脑子里一闪,"莫非他现在也是在说谎吗?不可能,不可能!"他驱走了这个想法,事先就感觉到,这个想法会使他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由于狂怒,他可能发疯.
  "这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而是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他高声叫嚷,殚精竭虑,想要识破波尔菲里玩的把戏."是在我清醒的时候,在我清醒的时候!您听见了吗?"
  "是的,我理解,我听见了!昨天您也说,您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甚至特别强调,这一点!您所说的一切,我都理解!唉—!......不过,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的恩人,嗯,您最好听听我说的这个情况.如果事实上您确实犯了罪,或者以某种方式被卷进这个该死的案件,那么难道您会强调,这一切不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而是在完全清醒的时候干的吗?而且是特别强调,那么执拗地特别强调,......嗯,您说,这可能吗,这可能吗?照我看,恰恰相反.如果您确实觉得自己有罪,那么您应该强调,一定会强调说,是在神智不清的时候干的!是这样吧?是这样的,不是吗?"
  可以听得出来,这问话中含有某种狡黠的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急忙紧紧靠到沙发背上,躲开俯身面对着他的波尔菲里,一声不响,满腹狐疑地直盯着波尔菲里.
  "或者,就拿拉祖米欣先生的事情来说吧,换句话说,昨天是他自己要来跟我谈呢,还是您怂恿他来的?您应该说,是他自己来的,而把受您怂恿的情况隐瞒起来!可是您却毫不隐瞒!您恰恰相反,强调说,是您怂恿他来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来也没强调过这一点.他感到背上一阵发冷.
  "您一直在说谎,"他慢慢地.有气无力地说,撇着嘴唇,近乎病态地微微一笑,"您又想向我显示,您了解我的全部把戏,事先就知道我将怎样回答您,"他说,几乎感到,已经不再尽可能细细掂量他所说的话了,"您想要吓唬我......或者只不过是在嘲笑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直盯着波尔菲里,他那极端愤恨的怒火又在眼里突的一闪.
  "您一直在说谎!"他高声叫嚷."您自己非常清楚,对一个犯罪的人来说,最狡黠的办法,就是尽可能不隐瞒瞒不住的事情.我不信您!"
  "您多么善于随机应变啊!"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老兄,真对付不了您;您有偏执狂.那么,您不相信我吗?可我要对您说,您已经相信了,至少已有四分之一相信了,可我要让您完全相信,因为我真的喜欢您,真心诚意地希望您好."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嘴唇抖动起来了.
  "是的,希望您好,末了,我要对您说,"他接着说下去,轻轻地.友好地抓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臂,抓住他胳膊肘稍往上面一点儿的地方,"最后我要向您说一声:请注意您的病.况且您家里的人都到您这儿来了,请不要忘记她们.您应该让她们无忧无虑,生活舒适,可您却只是吓唬她们......"
  "这关您什么事?您是怎么知道的?您为什么这样感兴趣?这么说,您已经在监视我了,而且还想让我知道这一点,是吗?"
  "老兄!我是从您这儿知道的,从您自己嘴里了解到了这一切!您没注意到,在您心情激动的时候,不用人问,您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和别人.昨天我也从拉祖米欣先生那儿,从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那儿了解到许多很有意思的细节.不,您瞧,您打断了我的话,可我要对您说,尽管您很机智,可是有些神经过敏,这样您甚至会丧失对事物的正确看法.嗯,譬如还拿拉门铃这件事来说吧,这么宝贵的材料,这么重要的事实(原封不动的事实,不是吗?)我都完整无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您,这是我,一个侦查员告诉您的!从这您还看不出什么道理来吗?如果我对您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我能这么做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恰恰相反,我就该首先消除您的疑心,根本不让您看出,我已经知道了事实;这样,把您的思想吸引到相反的方向,让您作出相反的判断,然后突然,好似用斧背猛击您的天灵盖(用您的说法),让您惊慌失措,问您:'先生,请问昨天晚上十点钟,差不多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您在被害的老太婆屋里干什么了?您为什么拉门铃?为什么要问那摊血?为什么把管院子的人搞得莫名其妙,叫他们把您送到警察分局,送到中尉局长那里去?,如果我对您哪怕有丝毫怀疑,我应该这么做才对.那么就该照一切手续办事,录取您的口供,进行搜查,而且,大概还应该逮捕您......既然我不这样做,这就是说,我并不怀疑您!我再说一遍,您失去了正确看法,一切都看错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全身颤抖了一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仅看到了,而且看得十分清楚.
  "您一直在说谎!"他高声叫喊,"我不知道您的目的,不过您一直在说谎......刚才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决不会弄错的......您说谎!"
  "我说谎?"波尔菲里接住话茬说,看来有些急躁,但脸上仍然保持着最快乐的和嘲讽的神情,似乎不管拉斯科利尼科夫对他有什么看法,他都毫不介意."我说谎?......嗯,刚才我是怎么对待您的(我,一个侦查员),我自己向您暗示,向您提示了各种进行辩护的手段,给您找出心理学上的根据,说:'这是病,神智不清,受到了侮辱!忧郁症,还有分局局长,等等,是不是呢?啊?嗯......嘿......嘿!不过......顺带说一声,......所有这些心理上的辩护方法.借口和狡辩都是极端站不住脚的,而且还是祸福难测,您说:'有病,神智不清,作梦,幻觉,不记得,吗,这些话都不错,可是,老兄,为什么在有病和神智不清的时候,恰巧会作这样的梦,产生这样的幻觉,而不是什么别的什么呢?难道不可以可以作别的梦,产生别的幻觉吗?是不是这样呢?嘿......嘿......嘿......嘿!"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傲而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总之,"他坚决地高声说,一边站起身来,同时把波尔菲里稍微推开一些,"总之,我想知道:您是不是认为我完全没有嫌疑,是,还是不是?请您说说吧,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您肯定地,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快点儿,马上就说!"
  "跟您打交道可真难啊!唉,真难跟您打交道,"波尔菲里高声叫道,脸上带着快乐而又狡猾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出惊惶失措."既然还没开始找您的麻烦,您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要知道,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给我,给我火!而且您为什么要这样不安呢?您为什么硬要把自己送上门来,为什么呢?啊?嘿......嘿......嘿!"
  "我对您再说一遍,"拉斯科利尼科夫狂怒地高声叫喊,"我再不能继续忍受下去了......"
  "忍受什么?不知道真相吗?"波尔菲里打断了他.
  "请别讥讽我!我不要!......我对您说,我不要!......我不能,也不要!......您听见吗?听见吗!"他高声大喊,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
  "嗳,轻点儿,轻点儿!别人会听到的!我现在郑重地警告您:您要多加保重.我不是开玩笑!"波尔菲里低声说,不过这一次他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种女性的和善与惊恐的神情了.恰恰相反,现在他简直就是在严厉地下命令,皱起眉头,仿佛一下子不想再保守秘密,不想再含糊其词了.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不知所措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真的被气得发狂了,可是奇怪:他竟服从了叫他说得轻一点儿的命令,虽说他怒不可遏,正在气头上.
  "我决不让人折磨我,"他突然又像刚才那样压低了声音说,霎时间痛苦而又憎恨地意识到,他不能不服从命令,这样一想,就更加气得发狂了,"您逮捕我吧,搜查我吧,不过得按手续办,而不要戏弄我!不许您......"
  "手续嘛,请您千万不要担心,"波尔菲里脸上带着先前那种狡猾的微笑打断了他的话,甚至好像津津有味地在欣赏拉斯科利尼科夫,"老兄,现在我像在家里那样请您来作客,完全是友好地和您来随便聊聊!"
  "我不要您的友谊,瞧不起您的友谊!您听到吗?瞧,我这就走.哼,想逮捕我,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他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
  "难道这意外的礼物你不想随意看看吗?"波尔菲里嘿嘿地笑了起来,又一把抓住他胳膊肘稍微往上一点儿的地方,在门口拦住了他.看来,他越来越快乐,越来越放肆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被彻底惹火了.
  "什么意外的礼物?怎么回事?"他问,突然站住,惊恐地盯着波尔菲里.
  "喏,就在我门外,坐着一个您意想不到的人,嘿......嘿......嘿!(他伸出一个手指指指隔板上通往他那套公家房子的房门.)我把门锁上了,免得他跑了."
  "什么人?在哪里?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那扇门前,想要把门打开,可是门锁住了.
  "锁上了,瞧,这是钥匙!"
  真的,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一直在说谎!"拉斯科利尼科夫忍不住了,高声叫喊起来,"你说谎,该死的波利希涅利!"说着往门口退去.波尔菲里毫不胆怯,扑了过来.
  "我什么......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下子跳到波尔菲里跟前,"你说谎,戏弄我,想让我暴露自己......"
  "可您再也不能暴露自己了,罗季昂.罗曼内奇.老兄,您简直气得发狂了.请您别嚷,我可要叫人了!"
  "你说谎,什么事也不会有!你尽管叫人好了!你明知道我有病,所以惹我生气,让我气得发狂,暴露自己,这就是你的目的!不,你拿出事实来!我全明白了!你没有事实,你毫无用处.毫无意义地猜测,还是扎苗托夫的那一套!......你了解我的性格,想要让我气得发狂,然后突然请来神甫和搜查见证人,吓得我惊慌失措......你是在等他们吗?啊?你在等什么?他们在哪里?让他们出来吧!"
  "唉,哪有什么搜查见证人啊,老兄!您的想象力可真丰富!正如您所说的,这样做不符合手续,亲爱的朋友,您不懂办案的手续......不过手续是跑不了的,这您会看到的!......"波尔菲里含含糊糊地说,同时留心听门后的动静.
  这时另一间屋里传来一阵喧闹声.
  "啊,来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呼,"你派人去叫他们了!......你在等着他们!估计......好,让他们都到这儿来吧,搜查见证人,证人,随便什么都行......让他们来呀!我准备好了!准备就绪了!......"
  但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事物通常发展的进程中,这事如此出乎意外,当然,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或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

  
  后来,回忆起当时景况的时候,拉斯科利尼科夫脑海中出现这样的情景:
  门外的喧闹声突然迅速增大了,房门稍稍开了一条缝.
  "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恼怒地叫了一声."我不是事先就说过......"
  有一瞬间听不到回答,不过看得出来,好几个人在门外好像正在把什么人推进来.
  "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把犯人尼古拉带来了."听到了不知是什么人的声音.
  "用不着!带走!等一等!......他干吗要来这儿!不守秩序!"波尔菲里冲到门口,大声叫喊.
  "可他......"又是那个声音说,但是突然住了声.
  一场真正的斗争持续了两秒种最多不过;随后突然好像有什么人用力把什么人推开了,接着有一个脸色十分苍白的人甩开大步径直走进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的办公室.
  第一眼看上去,这个人的样子很怪异.他直视前面,可是好像什么人也没看见.他眼里流露出坚决果断的神情,但是脸上却蒙着一层像死人般的白色,仿佛要把他押赴刑场似的.他那双苍白青冷的嘴唇微微发抖.
  他很年轻,平民打扮,中等身材,很瘦,周围的头发剪去一圈,前面的头发聋拉下来,面庞清秀,好像瘦得厉害.他突然推开的那人首先跟着他冲进来,而且已经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个押送他的卫兵......但是尼古拉猛一挣,又一次摆脱了他.
  门口拥几个看热闹的人有几个拚命想往屋里挤.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上述一切.
  "带走,还早着呢!先等着,待会叫你们进来!......为什么不等我命令把他带来?"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仿佛不知所措了,极其恼怒地说.但是尼古拉突然跪下来.
  "你这是干什么?"波尔菲里惊讶地叫了一声.
  "我有罪!是我的罪过!我是杀人凶手!"尼古拉突然说,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不过声音相当响亮.
  沉默了十来秒种,大家似乎都呆了;就连押送他的那个卫兵也急忙躲开,不到尼古拉跟前去,不由自主地退到门边,站住不动了.
  "怎么回事?"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呆了一会儿,清醒过来,高声问.
  "我是......杀人凶手......"尼古拉稍沉默了一下,说了第二遍.
  "怎么......你......怎么…你杀了谁?"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显然有些惊惶失措了.
  尼古拉又稍沉默了一会儿.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和她妹妹莉扎薇塔,都是我......用斧头......杀死的.我一时糊涂......"他突然加上一句,又不作声了一直跪着.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沉思,但是很快又行动起来,挥手赶开不请自来的证人.那些人转瞬间就不见了,门也掩上了.随后他朝站在角落里惊奇地望着尼古拉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望了一眼,向他走去,但是突然站住了,看了看他,立刻又把目光转移到尼古拉身上,然后又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既而又去看尼古拉,突然仿佛激动起来,责骂尼古拉.
  "你干吗要先跟我说什么一时糊涂?"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冲着他高声大喊."我还没有问你是不是糊涂了......你说,是你杀的吗?"
  "我是杀人凶手......我招认......"尼古拉说.
  "哎—呀!你用什么工具杀的?"
  "斧头.我准备好的."
  "唉,急什么!就你一个人?"
  尼古拉没听懂这个问题.
  "是你一个人杀的?"
  "是我一个人.米季卡没有罪,他跟这事毫不相干."
  "先别急着谈米季卡!唉......"
  "你是怎么,嗯,当时你怎么从楼上跑下来的?管院子的不是遇到了你们两个人吗?"
  "当时......我和米季卡跑下去......是为了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尼古拉好像早已准备好了似的,急急忙忙地回答.
  "嗯,这就是了!"波尔菲里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声,"他说的不是实话!"他自言自语似喃喃地说,转眼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
  似乎,他全神贯注地在问尼古拉,甚至忘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存在.现在突然醒悟,甚至发窘了......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老兄请原谅,"他匆匆走去,"不能这样,请吧......您在这儿没什么事了......我自己......您看,发生了多么出乎意外的事!请吧!"
  说着挽住他的手,指了指房门.
  "您大概没料到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已经大大地振作起来.
  "老兄,您也没料到吧.瞧,您的手抖得多夸张啊!嘿......嘿!"
  "您也在发抖嘛,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
  "我也在发抖,没料到啊!......"
  他们已经站在门口了.波尔菲里着急地等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开.
  "意外的礼物不想让我看了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提起.
  "还说俏皮话呢,牙齿还在嘴里捉对儿厮打,嘿......嘿!您真是个爱讽刺人的人!好啦,再见."
  "照我看,还是说别的吧!"
  "那就看情况了,那就看情况了!"波尔菲里喃喃地说,撇着嘴,似乎在微笑.
  经过办公室时,拉斯科利尼科夫注意到,很多人都凝神注视着他.前室里,他认出了那幢房子里两个管院子的,那天夜里他曾叫他们一起去见警察分局的局长.他们站在那里,不知在等着什么.但是他刚刚走到楼梯上,就听到身后有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说话的声音.他一回头,看到波尔菲里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还有一句话,罗季昂.罗曼诺维奇,其余的事情嘛,看情况而定,不过按手续说嘛,将来有些问题还得问问您......那么我们还会见面的,就这样吧."
  波尔菲里面带微笑,站在了他的面前.
  "就这样吧,"他又说了一遍.
  可以看出,他还想再说点儿什么,可是不知为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请原谅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太急躁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完全振作起来,忍不住想炫耀一下,说两句漂亮话.
  "没关系,没关系......"波尔菲里几乎是高兴地附和,"我自己也......脾气太坏,我很抱歉,我很抱歉!那么我们还会见面的.如果情况需要,那么我们还会后会有期!......"
  "最后我们也能互相了解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
  "最后我们一定能互相了解,"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随声附和说,说着眯起双眼,神情严肃地看看他."现在去参加命名日吗?"
  "去参加葬礼."
  "啊,对了,是去参加葬礼!您可要多加保重呀,注意自己的身体......"
  "我可不知道该祝您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接住话茬说,他开始下楼了,可又回过头来,对波尔菲里说,"祝您成功吧,您要知道,您的职务多么富有喜剧性啊!"
  "为什么说富有喜剧性呢?"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波尔菲里立刻竖起耳朵来听着.
  "那还用说吗,您想必是用您那套好办法,在心理上折磨这个可怜的米科尔卡,让他精神上痛苦不堪,直到他招认为止;您想必是不分昼夜都在向他证明:'你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可是,现在他自己招认了,您又要详详细细.一点一点地给他分析说:'你说谎,凶手不是你!你不可能是凶手!你说的不是实话!,嗯,这样一来,您的职务怎么能不富有喜剧性呢?"
  "嘿......嘿......嘿!您真的听见我刚才对尼古拉说,他'说的不是实话,了?"
  "怎么会听不见呢?"
  "嘿......嘿!您真敏锐,敏锐.什么您都会注意到!真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正好碰到最富有喜剧性的那根弦上......嘿......嘿!据说,作家当中我看只有果戈理最具有这个特点."
  "是的,只有果戈理."
  "是的,只有果戈理......再见."
  "再见......"
  拉斯科利尼科夫径直回家去了.他是那么心烦意乱,那么困惑,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就这样坐了一刻钟,只不过是在休息,竭力让思想多少集中起来.他不想去考虑尼古拉的问题,他觉得,他吃了一惊.因为尼古拉的供词中有某一点是无法解释的,让人感到惊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不过尼古拉的供认是事实.这一事实的后果他却立刻就明白了:谎言不可能不被发觉,到那时又会来找他的麻烦.但至少在那以前他是自由的,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为了自己,因为危险并未过去.
  不过危险达到了什么程度呢?情况开始清楚了.他草草地大体上回想了一下刚才会见波尔菲里的情景,不禁又一次吓得浑身发抖.当然,他还不知道波尔菲里的所有目的,不能了解他刚才的所有打算.但是这场游戏中的一部分花招已经暴露出来了,当然,谁也没有像他那样清楚,波尔菲里走的这"步"棋对他来说是多么可怕.再稍一逼,他就可能完全暴露自己,那可已经是真的暴露无疑了.波尔菲里了解他这种近乎病态的特点,一眼就看透了他,采取的行动虽然过于坚决,却几乎是很有把握的.无疑,拉斯科利尼科夫刚才不经意中已经过于暴露了自己,不过毕竟还没接触到事实;这一切只是相对的.不过现在他对这一切理解得对不对,对不对呢?他是不是理解错了?波尔菲里今天到底想得到什么结果?是不是当真作好了什么准备?是什么准备?是不是真的在等待什么?如果不是尼古拉使事情发生了意外,今天他们到底会怎样分手呢?"
  波尔菲里几乎亮出了底牌;当然是冒险,不过他都亮出来了,而且(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好像觉得)如果波尔菲里手里当真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也会把它全都亮出来的.这"意外的礼物"是什么呢?是开玩笑,还是什么别的?这有没有什么意义呢?这后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类似事实的东西,真正可以证明他有罪的东西?是昨天的那个人吗?他钻到哪里去了?今天他在哪里?你要知道,即使波尔菲里掌握了什么真正的罪证,那当然也是因为昨天那个人的关系......
  他坐在沙发上,低下了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捂住脸.全身仍然在神经质地颤抖.最后,他拿起帽子,想了想,向房门走去.
  他多少有点儿预感,至少今日,他几乎肯定自己没有危险了.突然,他心中涌起一阵喜悦:他想赶快到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那里去.参加葬礼,当然已经迟了,不过去参加酬客宴还来得及,而在那里,他立刻就能见到索尼娅了.
  他停下来,又想了想,嘴角上勉强露出了痛苦的微笑.
  "今天!今天!"他暗自反复说,"是的,今天!应当这样......"
  他刚想开门,房门却突然自己打开了.他颤栗起来,本能地往后一跳.房门慢慢地.轻轻地打开了,突然冒出了一个人......昨天那个人从地底下钻出来了.
  那人在门口站住了,默默地朝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看,往前走进一步.他完全和昨天一模一样,还是那副样子,还是穿着那身衣裳,然而他的脸上和目光中却发生了很厉害的变化:现在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儿闷闷不乐,稍站了一会儿,深深叹了口气.就只差他没有同时用手掌捂住脸,把头歪到一边,不然就完全像一个乡下女人了.
  "您有什么事?"吓得面无人色的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几乎到地.至少右手的一个手指碰到了地上.
  "您这是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惊呼.
  "我错了,"那人轻轻地说道.
  "什么错了?"
  "因为我怀有恶意."
  他们两人互相对望着.
  "我很恼怒.那时候您去那里,可能是喝醉了,您叫管院子的去警察局,还问起那摊血,可是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都把您当成了酒鬼,我觉得很气愤.气得觉都睡不着了.我们记住了您的地址,昨天到这儿来过,还问起过......"
  "谁来过?"拉斯科利尼科夫打断了他,霎时间回忆起来了.
  "也就是说,我得罪您了."
  "那您是住在那幢房子里?"
  "是啊,我就住在那里,当时和他们一道站在大门口,您忘了吗?我是个手艺人,在那里干活儿,好多年了.我是个小市民,制毛皮的工匠,接了活儿,拿回家里去做......我最恼怒......"
  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清清楚楚回想起前天在大门口的那幕情景;他想起,除了两个管院子的,那儿还站着好几个人,有几个是女人.他想起,有一个人的声音提议把他送到警察局去.说话的人的脸是什么样子,他记不起来了,就连现在,他也没能认出来,不过他记得,当时他似乎回答了一句什么,还转过脸去,面对着那个人......
  那么,可见这样,就来了昨天的那场恐惧.最可怕的是想到,为了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当真几乎毁了,几乎毁了自己.可见,除了租房子和问起那摊血,这个人不可能说出任何别的东西.可见,除了这些呓语,除了可以作不同解释的心理状态,波尔菲里也没有掌握任何事实,波尔菲里那里并没有任何真正的证据.可见,如果不再出现更多的事实(不应该再出现更多的事实了,不应该了,不应该了!)那么......那么他们能拿他怎么办呢?即使逮捕他,又用什么来彻底揭穿他呢?而且,可见波尔菲里只不过是现在,只不过是刚刚得知租房子的事,而在这以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回事.
  "这是您今天去对波尔菲里说......说我去过那儿吗?"他高声问,这个突然产生的想法使他大吃了一惊.
  "哪个波尔菲里?"
  "侦查科科长."
  "我对他说了.两个管院子的没有去,我去了."
  "今天?"
  "就在您去以前不多一会儿.我全听见了,什么都听见了,听见他是在怎样折磨您."
  "在哪里?听见了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那里,在他的隔板后,我一直坐在那里."
  "怎么?那您就是那个意外的礼物吗?这是怎么回事?请您说说吧!"
  "我看到,"那个小市民说,"那两个管院子的不听我的话,不肯去,因为,他们说,时间已经太晚了,大概局长会生气的,因为去得不是时候,我心里很气,昼不安寝,于是就去打听.昨天打听清楚以后,今天就去了.头一次去的时候,他不在.过了一个钟头再去,不接见,第三次去,才让我进去.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向他报告了,他跳了起来,还用拳头捶自己的胸膛,说:'你们这些强盗,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我要是知道这样的事,就会派人去把他押了来!,随后,他跑出去,叫了一个人来,跟他躲在旮旯儿里说话,尔后又回到我这儿,盘问我,骂我.他狠狠地责备我,说了很多很多;我把什么都向他报告了,还说,听了我昨天的话,您什么也不敢回答我,还说,您没认出我来.这时他又跑来跑去,大发脾气,一直捶打自己的胸膛,又跑来跑去,等到向他报告,说您来了,他说,喂,你到隔板后面去,暂时坐在那儿,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动,还亲自给我端来一把椅子,把我锁在旮旯里面;他说,也许我还要找你.等到带来了尼古拉,您走了以后,他把我也放了,他说:'我还需要你,还要问你......,"
  "他当着你的面审问尼古拉了?"
  "放您走了以后,立刻也放我走了,以后才开始审问尼古拉."
  那个小市民住了口,突然又一躬到地,手指碰到了地板.
  "请您宽恕我的诬告和怀恨."
  "上帝会宽恕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刚说完这句话,那个小市民又向他鞠了一躬,不过已经不是一躬到地,而只是深深地弯下了腰,然后慢慢转身,走了出去."一切还都是祸福难测,现在一切还都祸福难测啊,"拉斯科利尼科夫反复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从容地从屋里走了出去.
  "现在咱们还要较量一下呢,"他恶狠狠地冷笑着说,说着下楼去了.他恨的只是他自己;他怀着鄙夷和惭愧的心情回想起自己的"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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