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二)》〔丹麦〕安徒生 著
■鹳 鸟
在一个小城市的最尾端的一座屋子上,有一个鹳鸟窠.鹳鸟妈妈和她的四个小孩子坐在里面.他们探出小小的黑嘴和小小的头......因为他们的嘴还没有变红.在屋脊上不远的地方,鹳鸟爸爸在直直地站着.他为了要让自己吃点站岗的艰苦,将一只脚缩回去.他站得多么直,人们很容易以为他是木头雕的.他想"我的太太在她的窠旁边有一个站岗的,可有面子了.我正是她的丈夫,谁也不会知道,.人们一定以为我是奉命立在这儿的.这可真是漂亮!"于是他就继续用一只腿站下去.
在下边的街上,有一群小孩子在玩.当他们一看到鹳鸟的时候,他们中间最大胆的一个孩子......没一会所有的孩子......就唱出一支关于鹳鸟的古老的歌.只是他们只唱着他们能记得的那一点:快点飞走,鹳鸟,鹳鸟;今天是你待在家里的时刻,快去呀.你的老婆在巢里睡觉,怀里抱着四个小宝宝.老大,他将来会被吊死,老二将会给打死,老三将会让人烧死,老四也将会掉下来跌死!
"请听听这些孩子唱的什么东西!"小鹳鸟们说."他们说我们会被烧死和吊死!"
"你们别管这些事儿!"鹳鸟妈妈说,"什么事也不会有的,你们只要不理!"
小孩子继续唱着,同时用手指着鹳鸟.只有一位名叫彼得的孩子说讥笑动物是一种罪过,因此他自己不想参加.
鹳鸟妈妈也安慰着她的孩子."你们不要去理会这些事儿."她说,"你们应当看看爸爸站得多么稳,并且他还是用一条腿站着!"
"我们十分害怕."小鹳鸟们齐声说,同时把头深深地缩进窠里来.第二天孩子们又出来玩,又看到了这些鹳鸟.他们开始唱道:老大将来会被吊死,老二将会给打死......
"我们会被烧死或者吊死吗?"小鹳鸟们说.
"不会,当然不会的,"妈妈说."我来教你们练习吧;你们将能学着飞.这样我们就可以飞到草地上去,拜访拜访青蛙;他们将会在水中对我们敬礼,唱着歌:'呱!......呱!呱......呱!,然后我们就将他们吃掉,那才够痛快呢!"
"那再以后呢?"小鹳鸟们问.
"以后所有的鹳鸟......这国家里所有的鹳鸟......将会全体集合拢来;于是秋天的大演习就开始了.这时大家就好好地飞,这是非常重要的.将军就会用嘴将飞得不好的啄死.所以演习一开始,他们就得好好地学习."
"到那个时候,像小孩子们唱的一样,我们就会被打死了:......听吧,他们又在唱了."
"你们不要听他们的话,要听我的话,"鹳鸟妈妈说,"在这次大演习之后,我们就要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远远地从这儿飞走,飞过树林和高山.我们将要飞到埃及去.那儿有三角的石头房子......这些房子的屋顶是尖的,高高地伸到云层里去.它们名叫金字塔,它们的年龄比鹳鸟所能想象的还要老.这个国家里有一条河.有时它溢出了河床,弄得整个国家全是溢出的泥巴.这时我们就可以在泥巴上走,寻找青蛙吃."
"哦!"所有的小鹳鸟齐声叫道.
"是的!那地方十分舒服!人们整天只是吃喝,什么事情都不必做.当我们在那儿享福的时候,这里的树上连一片绿叶子也没有.这儿的天气是那么冷,连云块都冻成了小片,落下来像些稀烂的白布片!"
她的意思是指雪,但她没有办法表达清楚.
小鹳鸟们问,"顽皮的孩子也会给冻成小片么?"
"不,他们不会冻成小片的;但他们跟那也差不多了.他们得愁眉苦脸地待在黑房间里.相反地,你们却可以飞到外国去,那儿的花香,有温暖的太阳光!"
这次以后,有一段时间过去了.小鸟能在窠里站起来,已经长得很大,并且远远地向四周眺望.鹳鸟爸爸每天飞回来时总是带着好吃的青蛙.小蛇以及他所能找到的鹳鸟吃的山珍海味.啊!当他在他们面前玩些小花样的时候,他们是多么高兴啊!他将头一直弯向尾巴上去,把嘴弄得啪啪地响,活像一个小拍板.接着他就讲故事给他们听......全是关于沼泽地的故事.
"听着,现在你们得学着飞了!"有一天鹳鸟妈妈说.四只小鹳鸟只得走出窠来,到屋脊上去.啊,他们走得多么不稳啊!他们将翅膀张开来保持平衡.虽然这样做了,还是几乎摔下来了.
"请看着我!"妈妈说."你们要这么把头翘起来!你们要这样把脚伸开!一.二!一.二!你要是想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就得这样!"
于是她飞行了短短的一段距离.这些小鹳鸟笨拙地跃了一下.砰!......他们落下来了.因为他们的身子太重了.
"我不要飞了!"一只小鹳鸟说,同时钻进巢里去,"飞不到温暖的国度里去我也毫不在乎!"
"你想在冬天来了的时候冻死吗?你想让那些小孩子来把你吊死,烧死,烤焦吗?我现在可要让他们来啦!"
"哦,不要叫吧!"这只小鹳鸟说道,同时像别的小鹳鸟一样,也跳到屋顶上来了.到第三天他们能够真正飞一点了.于是他们就认为他们可以在空中休息,在空中坐着了.他们试了一下,可是......砰!......他们翻下来了,所以他们又得赶紧拍着翅膀.现在小孩子们又走到街上来了.他们唱着歌:快点飞走,鹳鸟,鹳鸟!
"我们飞下去把他们的眼珠啄出来好吗?"小鹳鸟们问道."不可以,"妈妈说,"让他们去吧!听我的话......这是更要紧的事情!一.二.三!......现在我们可以向左飞!一.二.三!......现在我们可以往右绕着烟囱飞!看,这样飞好多了!你们的翅膀最后拍的那一下子非常好,非常利落,明天我可以允许你们和我一道到沼泽地去!有好几个可爱的鹳鸟家庭带着孩子到那儿去,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最漂亮.把头昂起来,这样才会得到别人钦佩!这样才好看."
"但是,我们不报复那几个顽皮的孩子一下么?"小鹳鸟们问.
"他们要怎样叫就让他们怎样叫吧.当他们冻得发抖时,当他们连一片绿叶子或一个甜苹果也没有的时候,你们将飞到金字塔的国度中去,远走高飞."
"我们要报复一下,是的!"他们相互私语着,于是他们又开始练习.
在街上的这些顽皮孩子中,最糟糕的就是那个最喜欢唱挖苦人的歌子的孩子.歌就是他带头唱起来的,并且他还是一个非常小的孩子哩.他还不到六岁.小鹳鸟们无疑地相信他有一百岁,因为他比鹳鸟妈妈和爸爸不知要大多少.事实上他们怎么会知道小孩子同大人的岁数呢?他们要在这个孩子身上报仇,因为带头唱歌的就是他,而且他一直在唱.小鹳鸟们十分生气.他们越长大,就越无法忍受这种歌.最后妈妈只好答应等到他们住在这国家的最后一天报仇.
"我们得先瞧一瞧你们在这次大演习中的表现怎样?如果你们的成绩很坏,弄得将军不得不用嘴啄你们的前胸,那样那些小孩子说的话就是对的了,至少在某一方面是这样的!我们看吧!"
小鹳鸟们齐声说"是的,你瞧吧!"于是他们把一切气力都拿出来.他们每天练习,飞得那么轻松而整齐,即使看看他们一眼都是快乐的事情.
现在秋天到来了.所有的鹳鸟开始集合,预备在我们过冬的时候,向温暖的国度飞去.这是一次演习!他们得飞过村子和树林,试试他们究竟能飞得多好.它们明白这是一次大规模的飞行.这些年轻的鹳鸟们表现了很好的成绩,得到了"善于捉小蛇和青蛙"的评语.这要算是最高的分数了.他们能吃掉小蛇和青蛙,实际上他们也这样做了.
"现在我们要报仇了!"他们说道.
"是的,一点儿也不错!"鹳鸟妈妈说,"我现在想出了一个最好的主意!我知道有一个水池,里头睡着许多婴孩.他们在等着鹳鸟来把他们送到他们的父母那儿去.这些美丽的婴孩在睡着做些甜蜜的梦......做了些他们今后不会再做到的甜蜜的梦.所有的父母都盼望能得到这样一个孩子,而所有的孩子都盼望有一个姊妹或兄弟.如今我们可以飞到那个池子里边去,送给那些没有唱过讨厌的歌或讥笑过鹳鸟的孩子每人一个弟弟或妹妹.而那些唱过的孩子一个也不给!"
"但是那个顽皮的丑孩子......那个开头唱的孩子!"小鹳鸟们都叫出声来,"我们应该对他怎样办?"
"那个池子里还有一个死孩子......一个做梦做死了的孩子.我们就将这个孩子送给他吧.那么因为我们带给他一个死了的小弟弟,他就会哭,但是不过那个好孩子......你们还没有忘记过他吧......他说过:'讥笑动物是一个罪过!,我们将特地送给他一个妹妹和弟弟.因为他的名字叫做彼得,你们大家也都叫彼得吧!"
她所说的这句话大家都听从了.所有的鹳鸟都叫彼得,他们如今还叫这个名字哩.
■枞 树
外头的大树林里长着一株非常可爱的小枞树.因为它生长的地点很好,能得到太阳光和充足的新鲜空气,周围还有许多大朋友......别的枞树和松树.不过这株小枞树急着想长大,它一点也不理睬新鲜的空气和温暖的太阳.当农家的小孩子出来找草莓和覆盆子.走来走去.闲散地聊天时,它也不理会他们.有时他们带着满钵子的.或用草穿起来的长串的莓子到来.他们坐在小枞树身边,说:"嗨,这个小东西是多可爱啊!"而这株树一点也不愿意听这话.
一年之后它长了一节;再过一年它又长了一节.因此你只要看枞树有多少节,就知道它已长了多少年.
"啊,我希望我是一株大树,像别的树一样!"小枞树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么我就可以将我的枝丫向四周伸展开来,我的头顶就可以看看这个广大的世界!那么鸟儿就可以在我的枝上做窠;我就能像别的树一样,当风吹起来的时候,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了."
它对于太阳.鸟雀,对于在早晨或晚间飘过去的红云,一丁点也不感到兴趣.
现在是冬天了,四周的积雪发出白亮的光.有时一只兔子跑过来,打小枞树身上跳过去.......啊!这才让它生气呢!不过两个冬天又过去了.当第三个冬天到来的时候,兔子只好绕着已经长大的小枞树走过去.
啊!生长,生长,长成大树,然后变老,只有这才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小枞树这么想.
在冬天,伐木人砍下几株最大的树.这类事情每年总有一次.这株年轻的枞树现在已长得相当大了;它有点颤抖起来,因为那些堂皇的大树轰然一声倒到地上来了.它们全身溜光,枝子被砍掉,又长又瘦......人们根本没有办法认出它们来,但它们被马儿拉出树林,装在车上.
它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它们又会变成什么呢?
在春天,当燕子和鹳鸟飞来时,枞树就问它们:"你们知道人们把它们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你们碰见过它们没有?"
燕子什么都不知道.不过鹳鸟很像在想一件事情,连连点着头,说:
"我想是的,是的!当我从埃及飞出来时,我碰到过许多新船.这些船上有许多漂亮的桅杆;它们发出枞树的气味.我想它们就是那些树.我见过许多次;它们昂着头!它们扬着头."
"啊,我多希望我也能大得足够在大海上航行!海是什么样子的呢?海究竟是怎样的呢?"
"嗨,要解释起来,那可是大不简单!"鹳鸟说着便走开了.
"享受你的青春吧,"太阳光说,"享受你身体里新鲜的生命力,享受你蓬勃的生长吧!"
风儿吻着这棵树,露珠在它身上滴着眼泪.但是这株树一点也不懂得这些事情.
有许多很年轻的树当圣诞节到来时,被砍掉了.有的既不像枞树那样老,也不像它那样大,更不像它那样性急,老想跑开.这些年轻的树儿正是一些最漂亮的树儿,因此它们都保持住它们的枝叶.马儿把它们拉出了树林.当然是装在车上被拉走的.
"它们到哪个地方去呢?"枞树问."它们并不比我更大.是的,有一株比我还小得多呢.为什么它们要保留住枝叶呢?它们给送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麻雀唧唧喳喳地说道."我们在城里朝玻璃窗里面瞧过!我们知道它们到哪个地方去!哦!它们要到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去!我们从窗子里瞧过.我们看到它们被放在一个温暖房间的中央,身上装饰着很多最美丽的东西......涂了金的苹果啦,蜂蜜做的糕饼啦,玩具啦,还有成千成百的蜡烛啦!"
"后来呢?"枞树问道;它所有的枝子都颤动起来了."后来怎样一个结果呢?后来呢?"
"唔,以后的事我们没有看见.但那是美极了!"
"也许有一天我也不得不走上这条光荣的大道吧!"枞树高兴地说道."这比在海上航行要好得多!我但愿现在就是圣诞节!我真等待得不耐烦了!现在我已经大了,成人了,正像去年被运走的那些树一样!啊,我希望我高高地坐在车子上!我希望我就在那个温暖的房间里,全身打扮得漂漂亮亮!那么,以后呢?是的,之后更美.更好的事情就会来,不然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打扮得这样漂亮呢?一定会有更伟大.更美丽的事情到来的.不过什么事呢?啊,我真渴望!我真痛苦!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请你同我们一道享受你的生活吧!"太阳光和空气说."请你在自由中享受你新鲜的青春吧!"
但枞树什么也不能享受.它一直在生长,生长.在夏天和冬天,它老是立在那儿,发绿......荫深的绿.看见过它的人说:"这是一株美丽的树!"到了圣诞节的时候,它是最先被砍掉了的一株.斧头深深地砍进树心里去,所以它叹了一口气就倒到地上来了:它感到一阵昏厥,一种痛楚,它根本想不起什么快乐.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根生土长的这块地方,究竟是很悲惨的.它知道自己就要永远也见不到那些亲爱的老朋友,周围那些花丛和小灌木林了......也许连鸟儿也不会再见到呢,别离真的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
当这树跟许多别的树在院子里一齐被卸下来时,它才清醒过来.它听到一个人说:
"这是一棵很好看的树儿;我们只要这一株!"
两位穿得很整齐的仆人走来了,将这枞树抬到一间漂亮的大客厅里去.四边墙上挂着许多画像,在一个大瓷砖砌的火炉旁边摆着高大的中国花瓶......盖子上雕塑着狮子.这儿还有绸沙发.摇椅.值几千几万元的玩具和堆满了画册的大桌子......至少小孩子们是这么讲的.枞树被放进装满了沙子的大盆里.不过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盆,因为它外头围着一层布,并且立在一张宽大的杂色地毯上.啊,枞树抖得好厉害啊!现在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小姐们和仆人都来打扮它.他们将花纸剪的小网袋挂在它的枝子上,每个小网袋里都装满了糖果;涂成金色的胡桃核和苹果也给挂在上面,好像它们原来就是生长在上面似的.此外,枝子上还装有一百多根红色.白色和蓝色的小蜡烛.枞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同活人一模一样的玩偶在树叶间荡来荡去的东西.树顶上还装有一颗银纸做的星星.这实在是漂亮,分外地漂亮.
"今晚,"大家说道,"今晚它将要放出光明."
"啊,"枞树想,"我希望现在就已经是夜晚了!啊,我希望蜡烛立刻点起来!还有什么会到来呢?或许树林里的树儿会出来看我吧?麻雀会在玻璃窗面前飞过吧?也许我会在这儿生下根来,在冬天和夏天都有这种打扮吧?"
是的,它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它的不安使它得到一种经常皮痛的毛病,而这种皮痛病,对于树说来,它糟糕的程度比得上我们的头痛.
最后,蜡烛点起来了.多么华丽,多么光辉啊!枞树的每根枝子都在发抖,弄得一根蜡烛烧着了一根小绿枝.这才真让它痛呢.
"愿上帝保佑我们!"年轻的姑娘们都叫起来.她们连忙把火灭掉了.
枞树现在可不敢再发抖了.啊,这真是可怕呀!它十分害怕失掉任何一件装饰品,它们射出的光辉将它弄得头昏目眩.现在许多小孩子从两扇推开的门涌进来,好像他们要将整个的树都弄倒似的.年纪大的人镇定地跟着他们走进来.这些小家伙站着,保持肃静.但这只有一分钟的光景.接着他们就欢呼得弄出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他们围着这株树跳舞,同时将挂在它上面的礼物一件接一件地取走了.
"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枞树想."他们打算怎么办呢?"
蜡烛烧到枝子上来了.它们在快要烧完时便被扑灭了,这时孩子们便得到允许来掳掠这株树.啊!他们向它冲过来,所有的枝丫都发出折裂声.要不是树顶和顶上的一颗金星给系到天花板上,恐怕它早就倒下来了.
孩子们拿起美丽的玩具在周围跳舞.谁也不想再看这株树了,只有那个老保姆在树枝间东张西望了一下,而她只不过想知道是否还有枣子或苹果没有被拿走.
"讲一个故事!讲一个故事!"孩子们将一位小胖子拖到树这边来嘟囔着.他坐在树底下......"这样我们就算是在绿树林里面了,"他说."树儿听听我的故事也是很好的.但我只能讲一个故事.你们喜欢听关于依维德.亚维德的故事呢,还是想听关于那位滚下了楼梯.但是却坐上了王位.得到了公主的泥巴球呢?"
"讲泥巴球的故事!"有几个孩子叫着."讲依维德.亚维德的故事!"另外几个孩子喊着.这时叫声和闹声混做一团.只有枞树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它正在想:"我不能参加进来吗?我不能做一点事儿吗?"但它已经参加了进来,它应该做的事已经做了.
胖子讲着泥巴球的故事......"他滚下楼梯,又坐上了王位,而且得到了公主."孩子们都拍着手!喊道:"讲下去吧!讲下去吧!"因为他们想听依维德.亚维德的故事,但他们却只听到了泥巴球的故事.枞树只是沉思着站着一声不响.树林里的鸟儿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的故事.泥巴球滚下了楼梯,结果依然得到了公主!"是的,世界上的事情正是这样!"枞树想,并且以为这完全是真的,因为讲这故事的人是那么一位可爱的人物."是的,是的,谁会知道呢?可能我有一天也会滚下楼梯,结果却得到一位公主!"于是它很愉快地盼望在第二天晚上又给打扮一番,戴上蜡烛.玩具.水果和金纸.
"明天我决不再抖动了!"它想."我将要尽情为我华丽的外表而得意.明天我将要再听泥巴球的故事,可能还能听到依维德.亚维德的故事呢."
所以枞树一声不响地想了一整夜.
早上,保姆和仆人都进来了.
"现在我又要漂亮起来了!"枞树想.可是他们把它拖出屋子,沿着楼梯一直拖到顶楼上去.他们把它放在一个没有阳光的黑暗的角落里.
"这是什么意思?"枞树想."我在这儿干吗呢?我在这儿又能听到什么东西呢?"
它靠墙站着,思索起来.它现在有的是时间思索;晚间和白天在不停地溜过去,谁也不来看它.最后有一个人来了,但是他的目的只不过是要搬几个空箱子放在墙角里而已.枞树完全被挡住了,人们也似乎把它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现在外边是冬天了!"枞树想."土地是硬的,铺上了雪花,人们也不能把我栽下了;因此我才在这儿被藏起来,等待春天的到来!人们设想得多么周到啊!人类真是善良!我只希望这儿不是太孤寂.太黑暗得可怕!......连一只小兔子都没有!树林里现在一定是很愉快的地方,兔子在跳来跳去,雪落得很厚;是的,正是它在我头上跳过去也很好......虽然我那个时候不大喜欢这种举动.这儿现在真是寂寞得可怕呀!"
"吱!吱!"这时一只小耗子跳了出来说道.不一会儿另外一只小耗子又跳出来了.它们在枞树身上闻了一下,于是便钻进枝丫里面去.
"真是冷得吓人!"两只小耗子说."否则待在这儿倒是蛮舒服的.你说对不对,老枞树?"
"我一丁点也不老,"枞树说."比我年纪大的树多着呢!"
"你知道什么东西?"耗子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它们现在非常好奇起来."请告诉我们一点关于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的事情吧!你到那儿去过么?你到储藏室去过吗?那里的架子上放着许多乳饼,天花板下面挂着许多火腿;那儿,我们在蜡烛上跳舞;那儿,我们走进去时瘦,出来的时候胖."
"这个我可不知道,"枞树说."但我对于树林尤其熟悉......那儿太阳照着,鸟儿唱着歌."
于是它说了一些关于它的少年时代的故事.小耗子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它们静听着,说:
"嗨,你曾是多么幸福啊!你看到过的东西真多!"
"我吗?"枞树说,同时把自己讲过的话想了一想,"是的,那的确是非常幸福的一个时期!"于是它叙述圣诞节前夕的故事......那时它身上装饰满了蜡烛和糖果.
"啊,"小耗子说,"你这株老枞树,你曾是多么幸福啊!"
"我并不老呀!"枞树说."我只不过是今年冬天才离开树林的.我是一个青壮年呀,虽然此时我已经不再生长!"
"你的故事讲得有多美啊!"小耗子说. 第二天夜里,它们带来另外四个小耗子听枞树讲故事.它越讲得多,就越清晰地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于是它想:"那的确是非常幸福的一个时期!但是它会再回来!它会再回来!泥巴球滚下了楼梯,结果得到了公主.或许我也会得到一位公主哩!"这时枞树想起了长在树林里的一株可爱的小赤杨:这棵赤杨真算得是一位漂亮的公主,在枞树看来.
"谁是那位泥巴球?"小耗子问道.
枞树将整个故事讲了一遍,每一个字它都能记得清清楚楚.这些小耗子乐得想在这株树的顶上翻翻跟头.第二天晚上有更多的小耗子来了,在礼拜日那天,甚至还有两个大老鼠出现了.不过它们认为这个故事并不好听;它们对这个故事的兴趣也淡下来了,小耗子们也感到很惋惜.
"你只会讲这个故事么?"大老鼠问道.
"只会这一个!"枞树回答说."这故事是我在生活中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听来的.那时我并不觉得我是怎么幸福!"
"你不会讲一个有关腊肉和蜡烛的故事么?这只不过是一个很蹩脚的故事!不会讲一个关于储藏室的故事吗?"
"不会!"枞树说道.
"那么谢谢你!"大老鼠回答道.于是它们全走开了.
最后小耗子们也都走开了.枞树叹了一口气,说:
"当这些快乐的小耗子坐在我身旁.听我讲故事时,一切倒是蛮好的.现在什么都完了!不过我将要记住什么叫做快乐,当人们再将我搬出去的时候!"
不过结果是怎样呢?嗨,有一天早晨人们来收拾这个顶楼:箱子都给挪开了,枞树让拖出来了......人们粗暴地把它扔到地板上,不过一个佣人马上把它拖到楼梯边去.阳光在这里照着.
"生活现在又能开始了!"枞树这样想.
它觉得那早晨的太阳光和新鲜空气绕着它.它现在是躺在院子里.一切是过得这样快,枞树也忘了把自己看一下......周围值得看的东西真是太多了.院子是在一个花园的附近;这里所有的花都开了.玫瑰悬在小小的栅栏上,又香又嫩.菩提树也正开着花.燕子们在飞来飞去,说"吱尔......微尔......微特!我们的爱人要回来了!"不过它们所指的并不是这棵枞树.
"现在我要生活了!"枞树把它的枝子展开,兴高采烈地说道.但是,唉!这些枝子都枯了,黄了.它现在是躺在一个长满了荒草和荆棘的墙角边.银纸做的星星还挂在它的头顶上,而且还在明朗的太阳光中发亮呢.
院子里有几个快乐的小孩子在玩耍.他们在圣诞节时,曾绕着这树跳过舞,与它在一起高兴过.最年轻的一个小孩子跑过来,摘下一颗金星.
"你们看,这棵奇丑的老枞树身上挂着什么东西!"这孩子说.他用靴子踩着枝子,直至枝子发出断裂声.
枞树将花园里华丽的景色和盛开的花望了一眼,又把自己看了一下,它希望自己现在仍然待在顶楼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它想起自己在树林里新鲜的青春时代,想起了那快乐的圣诞节前夕,想起了那些高兴地听着它讲述关于泥巴球的故事的小耗子们.
"完了!完了!"可怜的枞树说道."我应该在我能快乐时快乐一下才对!完了!完了!"
佣人走过来了,把这株树砍成碎片.它变成了一大捆柴,它在一个大酒锅底下熊熊地燃着.它只能深深地叹气;每一个叹息声好像一个小小的枪声.在那儿玩耍着的小孩子们跑过来,都坐到火边,朝它里面望,同时叫道:"烧呀!烧呀!"每一个爆裂声是一个深深的叹息.在它发出每一声叹息时,它就忆起在树林里的夏天,和星星照耀着的冬夜;它回想起了圣诞节的前夕和它所听到过的和会讲的唯一的故事......泥巴球的故事.这时枞树已经全被烧成灰了.
孩子们都在院子中玩耍.最小的那个孩子把这树曾经在它最幸福的一个晚上所戴过的那颗金星挂在自己的胸前.现在枞树的生命完了,所有的都完了,这故事也完了;完了!完了!......所有故事都是这样.
■香肠栓熬的汤
■1.香肠栓熬的汤
"昨天有一个十分盛大的宴会!"一个年老的女耗子对一个没参加这盛会的耗子说."我在离老耗子王的第二十一个座位上坐着,所以我的座位还不算太坏!你要不要听听菜单?出菜的顺序安排得很好......发霉的面包.腊肉皮.蜡烛头.香肠......接着同样的菜又从头到尾再重复上一次.这简直等于两次连续的宴会.大家的心情十分欢乐,如跟自己家里的人在一起一样,闲聊了一些愉快的话.什么都吃光了,只剩下香肠尾巴上的香肠栓.我们于是就谈到香肠栓来,接着就谈起'香肠栓熬的汤,这个问题.的确,每个人都听到过这件事,但谁也没有机会喝过这种汤,更谈不上知道怎样去熬它.大家提议:谁发明这种汤,就为他干一杯,由于这样的人配做一个济贫院的院长!不是很风趣的一句话么?老耗子王站起来说,谁会把这种汤做得最好吃,他就把她封为皇后.研究时间为一年."
"这倒很不坏!"另一个耗子说道,"不过这种汤是怎样做的呢?"
"是的,怎样做法呢?"这正是一切女耗子......年轻的和年老的......所要问的一个问题.她们都想当皇后,但她们却怕麻烦,不愿意跑到外面的地方里去学习做这种汤;而她们却非这样办不可!但是每个耗子都没有离开家和那些自己所熟悉的角落的本事.谁也不能在外面找到乳饼壳或者臭腊肉皮吃.不,谁也会挨饿,也许还会被猫子活生生地吃掉呢.
这种思想无疑地,把大部分的耗子都吓住了,不敢到外面去求得知识.仅有四只耗子站出来说,她们愿意出去.她们是年轻活泼的,但是很穷.世界有四个方向,她们每位想出一个方向;问题是谁最有运气.每位带着一根香肠栓,为的是别忘记这次旅行的目的.她们把它当成旅行的手杖.
在5月初她们出发了.到第二年5月开始的时候,她们才回来.但是她们只有三位报到.第四位不见了,也没有送来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而现在已是决赛的日期了.
"最愉快的事情也总不免掺杂着几分悲哀!"耗子王说.但他下了一道命令,把周围几里路以内的耗子都请来.她们将在厨房里集合.那三位旅行过的耗子将单独站成一排;至于那个没了消息的第四个耗子,大家立了一个香肠栓,上面挂着一块黑纱作为纪念.在那三只耗子没有发言之前,在耗子王没有作补充讲话以前,谁也不能发表意见.
现在让我们喜耳恭听吧!
■2.第一只小耗子的旅行见闻
"当我走到茫茫无边的大世界里去时,"小耗子说,"像不少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耗子一样,我以为我已知道了所有的东西.不过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一个人要花许多年的工夫才能达到这种目的.我马上出发航海去.我坐在一条开往北方的船上.我听人家说,在海上当厨子的人要知道怎样随机应变.不过假如一个人有许多腊肉.整桶的腌肉和发霉的面粉的时候,随机应变也就毫无困难了.人们吃得很讲究!但人们却没有办法学会用香肠栓做汤.我们航行了许多天和许多夜.船簸动得十分厉害,我们身上都打湿了.当我们最后到达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时,我就离开了船.那个地方在遥远的北方.
"离开自己家里的一个角落远行,真是一件快事.坐在船上,这也算是一种角落.但是突然间你却来到远在数百里以外的地方,住在外国.那里有许多原始森林,长满了赤杨.它们发出的香气是太强烈了!叫我不太喜欢!这些原始植物散出辛辣的气味,弄得我打起喷嚏来,同时也想起香肠来.那儿还有许多湖.我走近一看,水是十分清亮的;不过湖水在远处看来,都是像墨一般地黑.白色的天鹅浮在湖水上面,起初我以为天鹅是泡沫.它们一动也不动.不过当我看到它们飞和走动时,我就认出它们了.从它们走路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来,它们属于鹅这个家族.谁也隐藏不住自己的家族的外貌!我老是跟我的族人在一起.我总是跟松鼠和田鼠来往.它们无知得可怕,尤其是关于烹调的事情......我出国去旅行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们认为香肠栓可以做汤的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惊人的思想.所以这件事马上就传遍了整个的森林.不过他们认为这件事是不论如何也无法实现的.我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儿,在这天晚上,我竟然探求到做这汤的秘法.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因此......它们说......树林才发出这样浓郁的气味,草才是那么香,湖水才是那么黑亮,上面还浮有白色的天鹅.
"在树林的边缘上,在四五座房屋中间,竖着一根竿子.它和船的主桅差不多一般高,顶上悬着花环和缎带.这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五月柱.年轻女子和男子在围着它跳舞,配合着提琴手所奏出的提琴调子,高声唱歌.太阳下山之后,他们还在月光中尽情地欢乐了一番,不过一个小耗子跟一个森林舞会产生什么联系呢?我坐在十分柔软的青苔上,紧紧地捏着我的香肠栓.月亮特意照着一块地方.这儿有一株树,这儿的青苔长得真嫩......确实,我相信比耗子王的皮肤也毫不逊色.不过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于眼睛说来,是很舒服的.
"突然间,大步地走出来一群最可爱的小人物.他们的身材只能达到我的膝盖.他们的样子像人,不过他们的身材长得十分相称.他们把自己叫做山精;他们穿着用花瓣做的衣服,十分漂亮,边缘上还饰着苍蝇和蚊蚋的翅膀,很好看.他们一出现就似乎是要找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他们有几位终于朝我走来;他们的首领指着我的香肠栓,说:'这是我们所要的那件东西!......它是尖的......它再合适也没有!,他越看我的旅行杖,他就愈感到快活.
"'你们可以把它借去,,我说,'但不能不还!,
"'不能不还!,他们复述着.所以他们就把香肠栓拿去了.我也只好让他们拿去.他们拿着它跳舞,一直跳到长满了嫩青苔的那个地方.他们把木栓插在这儿的绿地上,他们也想有他们自己的五月柱,而他们现在已经获得的这一根好像正合他们的心意.他们把它装饰了一番.这的确值得一看!
"小小的蜘蛛们在它上面织出一些金丝,然后在它上面挂起迎风招展的面纱和鲜艳的旗帜.它们是织得那么细致,在月光中被漂得那么雪白,把我的眼睛都弄花了.他们从蝴蝶翅膀上采来颜色,把这些颜色撒在白纱上,而白纱上又闪着花朵和珍珠,搞得我再也认不出我的香肠栓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根,如这样的五月柱.现在那一大队的山精先到场.他们什么衣服也没穿,然而他们是再文雅不过了.他们请我也去参加这个盛会,但我得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对他们说来,我的体积是太庞大了.
"现在音乐也开始了!这简直像几千只铃儿在响,声音又圆润又响亮.我真认为这是天鹅在唱歌呢.确实,我也觉得听到了杜鹃和画眉的声音.最后,整个的树林好像都奏起音乐来了.我听到孩子的说话声,铃的铿锵声和鸟儿的歌唱声.这都是世界上最优美的旋律,而且都是从山精的五月柱上发出来的.这全是钟声的合奏,但这是从我的香肠栓上发出来的.我从没有想过,它会奏出这么多的音调,不过这要看它落到了什么人的手中.我很感动;我快乐得像一个小耗子那样哭起来.
"夜是太短了!不过在这个季节里,它是不能再长了.风在天刚亮时就吹起来,树林里一平如镜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层细细的涟漪,飘荡着的幔纱和旗帜都飞到天空中去了.蜘蛛网所形成的波浪形的花圈,吊桥和栏杆以及像此类的东西,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上,一下子就消失殆尽.六个山精把我的香肠栓扛回送还给我,同时问我是否有什么要求,他们可以让我满足.所以我就请他们告诉我怎样用香肠栓做出汤来.
"'我们怎样做吗?,山精们的首领笑呵呵地说道.'嗨,你刚才已亲眼看到过了!你再也认不出你的香肠栓吗?,
"'你说得倒轻松!,我回答说道.于是我就把我旅行的目的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并且也告诉他,家里的人对于我这次旅行所作的希望.'我在这里所看到的这种欢乐景象,,我问道,'对我们耗子王和对我们整个强大的国家,又会有什么助益呢?我不能够把这香肠栓摇几摇,说:看呀,香肠栓就在这儿,立刻就出来了!恐怕这种菜只有当客人吃饱了饭之后才能拿出来!,
"山精于是把他的小指头插到一朵蓝色的紫罗兰花中去,同时对我说:
"'请看吧!我要在你的旅行杖上擦点油;当你回到耗子王的宫殿里去时,你只须把这手杖朝他温暖的胸口顶一下,紫罗兰花就会开满这个手仗,甚至在最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因此你总算带了一点什么东西回去......恐怕还不止一点什么东西呢!,"不过在这小耗子还没把这个"一点什么东西"说清楚之前,她就把旅行杖伸到耗子王的胸口上去.真的,一束最美丽的紫罗兰花开出来了.花儿的香气非常浓郁,耗子王立刻下一道命令,要那些站得离烟囱最近的耗子把尾巴伸进火里去,以免烧出一点焦味来,因为紫罗兰的香味令他受不了;这完全不是他所喜欢的那种气味.
"不过你刚才说的'一点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耗子王问道.
"哎,"小耗子说,"我想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效果,吧!"所以她就把这旅行杖掉了个头.它上面立刻一朵花也没有了.她手中只是握着一根光秃秃的棍子.她把它举起来,如同一根乐队指挥棒那样拿着.
"'紫罗兰花是为视觉.嗅觉和感觉而盛开的,,那个山精告诉过我,'所以它还没满足听觉和味觉的要求.,"
于是小耗子开始打拍子,所以音乐立即响起来了......不是树林中山精欢乐会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我们在厨房中所听到的那种音乐.乖乖!这才热闹呢!这声音是突然而来,仿佛风突然冲进了每个烟囱管似的;锅儿和罐儿沸腾得不可开交;大铲子在黄铜壶上乱敲;接着,在不意间,一切又忽然变得寂静无声.人们听到茶壶发出低沉的声音.说来也奇怪,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快要结束呢,还是刚刚开始唱.小罐子在吐吐地响着,大罐子也在滚滚地沸腾着;它们谁也不关心谁,如同罐子都失去了理智似的.小耗子挥动着她的指挥棒,越挥越激烈;罐子现出泡沫,冒出大泡,沸腾得不可开交;风儿在号,烟囱在喊.哎呀!这真是可怕,弄得小耗子自己把指挥棒也抛掉了.
"这种汤可不轻松!"老耗子王说."现在是否要把它拿出来吃呢?"
"这就是汤呀!"小耗子说道,同时得意地鞠了一躬.
"这就是吗?好吧,我们听听第二位能讲些什么吧."耗子王说道.
■3.第二只小耗子讲的故事
"我是在皇宫的图书馆里出生的,"第二只耗子说."我和我家里别的人从没有福气到餐厅里去过,更别说到食物储藏室里去.只有在旅途中和今天的这样的场合,我才第一次看到一个厨房.我们在图书馆里,的确经常在挨饿,但是我们却得到不少的知识.我们听到一个传言,说谁能够在香肠栓上做出汤来,谁就获得皇家的巨额奖金.我的老祖母因此就拉出一卷手稿来.她当然是不会念的,但她却听到别人念过.那上面写道:'凡能写诗的人,都可以在香肠栓上做出汤来.,她问我是不是一个诗人.我说我对于此道一点都不了解.她说我得想办法做一个诗人.所以我问做诗人的条件是什么,因为这对于我来说是和做汤一样不容易.不过祖母听到许多人念过.她说,这必须具有三个主要的条件:'理解.想象和感觉!如果你能够令你具备这几样东西,你就会成为一个诗人,那么香肠栓这类事儿也就自然轻而易举了.,
"于是我就出去了,向西方走,到茫茫的大世界里去,为的是要变为一个诗人.
"我知道,理解是最重要的东西.其余的两件东西不会得到同样的重视!所以我第一件事就是去追求理解.是的,理解住在什么地方呢?到蚂蚁那儿去,就能得到智慧!犹太人的伟大国王这样说过.我是从图书馆中知道这一点的.在我来到第一个大蚁山之前,我一直没有停步.我待在这儿观察,希望变得聪明.
"蚂蚁是一个很值得尊敬的族群.他们本身就是'理解,.他们所做的每件事情,如计算好了的数学题一样,总是确切无误的.他们说,工作和生蛋的意义就是为现在生活,为将来作准备,而他们就是照这个宗旨行事的.他们把自己分成清洁的和肮脏的两种蚂蚁.他们的等级是用一个数字来代表的;蚂蚁皇后的数目是第一号.她的观点是唯一正确的见解,因为她已吸收了所有的智慧.对我来说认识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她的话说得很多,而且说得都十分聪明,叫我听起来很像废话.她说她的蚁山是世界上最高大的东西,但蚁山旁边就有一棵树,而且不消说比起它来,要高大得多......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关于这树她就一字不提.一天晚上,有一只蚂蚁在这树上失踪了.他沿着树干爬上去,但是并没有爬到树顶上去......只是爬到别的蚂蚁还没达到过的高度.当他回到家来的时候,他讲起他所发现的比蚁山还要高的东西.但是别的蚂蚁都认为他的这番话对于整个蚂蚁社会是一种侮辱,所以这只蚂蚁就受到戴上了一个口罩的惩罚,而且永远被隔离开来.
"不久之后,另一只蚂蚁爬到树上去了.他作了同样的旅行,而且发现了同样的东西.不过这只蚂蚁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用了大家所谓的冷静和含糊其辞的态度,另外他是一只有身份的蚂蚁,况且是纯种,因此大家就都相信他的话.当他死了以后,大家就用蚂蚁蛋为他立了一个纪念碑,表示他们很推崇科学."
小耗子接着说:"我看到蚂蚁老是背着他们的蛋跑来跑去,他们有一位跑的时候把蛋给弄掉了;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想把它捡起来,但是没有成功.这时另外两只蚂蚁来了,尽他们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他们自己背着的蛋结果也差点弄得滚下来了.所以他们就立刻不管了.由于人们得先考虑自己......而且蚂蚁皇后也谈过这样的问题,说这种做法既可表示出充分的怜悯,同时又可表示出理智.这两个方面'令我们蚂蚁在一切有理智的动物中占最高的位置.理智应该是.而且肯定是最主要的东西,而我在这方面恰恰最出类拔萃!,于是她就用她的后腿站起来,好让人们一眼就可以看清她......我再也不会弄错了;我一口把她吃掉.到蚁群里去,学习知识吧!我都装进肚皮里去了!
"我现在向刚才说的那株大树走去.它是一棵栎树,有着很高的身体和浓密的树顶;它的年纪也已经很老.我知道这儿住着一个生物......一个女人......人们把她叫树精:她跟树一起生下来,也和树一起死去.我是在图书馆里听到的这件事;现在我算是看到这样一棵树和这样一个栎树精了.当她看到我走得很近时,她就发出一个可怕的尖叫声来.如所有的女人一样,她非常害怕耗子.她比起别人来,更有害怕的理由,因为我可以把树咬断,她没有树就没有生命.我用一种和蔼和热诚的态度和她谈话,给她勇气.她把她柔嫩的手拿着我.当她知道了我旅行到这个茫茫大世界里来的目的时,她答应我说,或许就在这天晚上我会得到我所追求的两件宝物之一.
"她告诉我说,她最好的朋友是幻想,他是如爱情一样美丽,他常常到这树枝的浓叶中来略作憩息......这时树枝就在他们两人头上摇得更加起劲.她说:他把她叫做树精,而这树就是他的树,由于这棵瘤疤很多的老栎树是他所喜爱的一棵树,它的根深深地钻进土里,它的躯干和簇顶高高地伸展到清新洁净的空气中去,它对于飘着的雪.锐利的风和暖和的太阳,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是的,她这样说过,'鸟儿在那上面唱着歌,讲着一些关于异国的故事!鹳鸟在那唯一的死枝上筑了一个与树儿很相称的窠,人们可以从它们那里听到一些关于金字塔的国度的事情,幻想很喜欢这类的事情,但是这还不能叫他心满意足.我还把这树在我小时的生活对他说;那时这树很嫩,连一棵荨麻都可以把它掩盖住......我得一直讲到这树怎么长得现在这样粗大为止.请你在车叶草下面坐着,留心观察吧.当幻想到来时,我将要找一个机会来捻住他的翅膀,扯下他的一根小羽毛来.拿去这羽毛吧......任何诗人都无法得到比这更好的东西......你有这就足够了!,
"当幻想到来时,就被拔下一根羽毛来了.我赶快把它抢过来,"小耗子说."我把它捏着放在水里,令它变得柔软!把它吃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但我却把它啃掉了!现在我已有了两个条件:幻想和理解.通过这两件东西,我知道第三件就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得到了.一位伟人曾写过和说过:有些长篇小说唯一的功用是它们能够减轻人们多余的眼泪,由于它们是像海绵一样地把情感吸收进去.我记起一两本这类的书;我觉得它们非常合人的胃口;它们不知被人翻过多少次,油乎乎地,无疑地它们已吸收了许多人们的感情.
"我回到那个图书馆里去,囫囵吞枣地啃掉了一整部长篇小说......也就是说,啃掉了它柔软的部分,它的精华,它的书皮和装订我根本没有动.我把它消化了,接着又啃掉了另外一本.这时我已感觉它们在身体里起了作用,于是我又把第三本咬了几口.这样我就变成了一个诗人了.我对我自己这样讲,对别人也这样讲.我有点头痛,有点胃痛,还有我讲不出来的另一种的疼痛.我开始思索那些与香肠栓联系起来的故事.所以我心中就想起了许多香肠栓,这一定是因为那位蚂蚁皇后有特别细致的理智作用的结果.我记得有一个人把一根白色的木栓塞进嘴里去,所以他那根木栓都变得看不见了.我想到浸在陈啤酒里的木栓.垫东西的木栓.塞东西的木栓和钉棺材的木栓.我一切的思想都环绕着栓而活动!当一个人是诗人时,他就可以借助诗把这充分表达出来;而我是一个诗人,因为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来做一个诗人!因此每星期,每一天,我都可以用一个栓......一个故事......来为你服务.好的,这就是我的汤."
"我们听听第三位有什么话讲吧!"耗子王说.
"吱!吱!"一个声音在厨房门旁发出.于是一只小耗子......她就是大家以为死去了的第四只耗子......跳出来了.她一没留心绊倒了那根系着黑纱的香肠栓.她一昼夜都在跑,只要她有机会,她不惜在铁路上坐着货车走,虽然如此,她差点还是要迟到了.她一口气冲进来,全身的毛乱七八糟.她已经失去了她的香肠栓,但是却没有失去她的声音,因此她就立刻发言,好像大家只是在等着她.等着听她讲话,除此之外,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情似的.她马上发言,把她所要讲的话全都讲了出来.她来得这么忽然,当她在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反对她或她的讲话.现在我们且听听吧!
■4.第四只耗子在第三只耗子
没有发言以前所讲的故事 "我马上就到一个最大的城市里去,"她说."这城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老是记不住名字.我乘着载满没收物资的大车到市政府去.之后我跑到监狱看守那里去.他谈起他的犯人,尤其谈到一个讲了许多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的犯人.这些话引起另外许多话,而这另外很多话被讨论了一番,受到了批评.
"'这完全是一套由香肠栓熬的汤,,他说,'但是这汤可能害得他掉脑袋!,"
"这引起了我对于那个犯人的兴趣,"小耗子说,"于是我就寻找到一个机会,溜到他那儿去......因为在锁着的门后面总会有一个耗子洞的!他的脸色惨白,长了满脸胡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灯在冒着烟,不过墙壁早已习惯于这烟了,所以它并不显得比烟更黑.在黑色的墙上这犯人画出了一些白色的图画和诗句,不过我看不懂.我想他一定感到十分无聊,而欢迎我这个客人的.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一些友善的字眼来诱惑我:他很愉快看到我,而我也对他报以信任;因此我们就成了朋友.
"他把他的面包和水分给我吃;他还送给我乳饼和香肠.我生活得十分阔绰.我得承认,主要是由于这样深的友谊我才在那儿住下来.他让我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臂上乱跑;让我钻进他的袖子里去,让我在他的胡子里爬;他还把我称作他的亲爱的朋友.我的确很喜欢他,因为我们应该礼尚往来!我把我在这个广大世界里旅行的任务都给忘了,我忘记了放在地板裂缝里的香肠栓......它还藏在那儿.我希望住下来,由于如果我离开了,这位可怜的犯人就再也不会有朋友了......如这样活在世界上就太没有意义了!我待下来了,可是他却没有待下来.在最后的一次,他跟我说得十分伤心,给了我比平时多一倍的面包和乳饼皮,用手对我飞吻了好多次.他离去了,再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结果.
"'香肠栓熬的汤!,看守说......我现在到他那儿去了,但我不能对他产生信任感.的确,他也把我放在他的手里,但他却把我关进一个笼子里......一部踏车里去了.这真可怕!你在里面转来转去,却一点都不向前,只是叫大家笑话你!
"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小东西.她的卷发是那么金黄,她的眼睛是如此快乐,她的小嘴总是在笑.
"'你这个可怜的小耗子!,她说,与此同时偷偷地向我的这个丑恶的笼子里看.她把那根铁插销抽掉了,所以我就跳到窗板上,从那儿然后再跳到屋顶上的水笕里去.自由了!自由了!我只能想这件美妙无比的事情,我旅行的目的现在无法顾到了.
"天十分黑,夜到来了.我藏进一座古老的塔里面去.这儿住着一个守塔人和一只猫头鹰.这两位我哪个也不能信任,尤其是那只猫头鹰.这家伙很像猫,有一个喜欢吃耗子的大缺点.不过人们很容易被蒙蔽,我就是这样.这家伙是一个很有礼貌.非常有教养的老猫头鹰.她的知识和我一样丰富,比那个守塔人还要丰富.一些年轻的猫头鹰对于什么事情都是咋咋呼呼;但是她只是说:'不要弄什么香肠栓熬汤吧!,她是那么疼爱她的家庭,她听说的最厉害的话也不过是如此.我对她是那么信任,我从我躲藏的小洞里叫了一声:'吱!,我对她的信任令她十分得意.她答应保护我,不准任何生物伤害我.她要把我留下来,留待粮食不足的冬天给她享用.
"不论从哪方面讲,她要算是一个聪明人.她证明给我看,说守塔人只能'吹几下,挂在他身边的那个号角,'他竟然因此就觉得了不起,认为自己就是塔上的猫头鹰!他想要做大事情,但他却是一个小人物......香肠栓熬的汤!,
"我要求猫头鹰给我做这汤的食谱.所以她就解释给我听.
"'香肠栓熬的汤,,她说道,'只不过是人间的一个成语罢了.每人对它有各自迥异的体会:各人总以为自己的体会最恰当,不过事实上这整个的事儿没丝毫意义!,
"'没有一丝半点意义!,我说.这令我大吃一惊!真理并不是老使人高兴的事情,但是真理高于一切.老猫头鹰也是这样说的.我想了一想,我觉得,假如我把'高于一切的东西,带回的话,那么我倒是带回了一件比香肠栓汤价值要高得多的东西呢.所以我就赶快离开,好使我能早点回家,带回最崇高.最美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一个开明的种族,而耗子王则是他们中最开明的.为了尊重真理,他是可能立我为皇后的."
"你的真理却是谎言!"那个还没有发言的第三只耗子说."我能做这汤,并且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5.汤是怎样熬的
"我并没去旅行,"第四只耗子说."我留在国内......这样做是理智而聪明的!我们没有旅行的必要.我们在这儿同样得到好的东西.我没有走!我的知识并不是从神怪的生物那儿得来的,也不是囫囵吞枣地啃来的,同样也不是跟猫头鹰说话学来的.我是从自己的思索中得来的.请你们把水壶拿来,装满水吧!请把水壶下面的火燃起来吧!让水煮开吧......它得煮开滚沸!好,请把栓放进去!这时请国王陛下把尾巴伸进开水里去搅几下!陛下搅得越久,汤就熬得越浓.它并不花费什么东西!并不要别的什么材料......只须不停地搅它就行了!"
"是不是别的耗子可做这事情呢?"国王问.
"不成,"耗子说."只有耗子王的尾巴才有这种无比神奇的威力."
水在沸腾着.耗子王一直站在水壶旁边......这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很危险的事儿.他把他的尾巴伸出来,仿佛别的耗子在牛奶房的那副样儿......它们用尾巴挑起盘子里的乳皮,然后再去舔这尾巴上沾的牛奶.不过他把他的尾巴伸进滚水中没有多久就赶快跳开了.
"不成问题......你是我的皇后了!"他说."我们等到我们金婚节时再来熬这汤吧,这样我们穷困的百姓们就能快乐一番......大大地快乐一番!"
于是他们立刻就举行了婚礼.不过许多耗子回到家来的时候说:"我们不能把这叫做香肠栓熬的汤:它该叫做耗子尾巴做的汤才对!"他们说,这个故事有些地方讲得极妙;但是整个的事儿不一定要这样讲.
"我就会这样这样地讲,不会不要这样讲!......"
这是批评家说的话.他们老是事后才理智清明的.
这个故事传遍了全世界.关于它的意见太多,不过这个故事本身保持了它的原样.不管大事,小事,能做到这种地步就要算是最好的了,香肠栓做的汤也是这样.不过要想因此而得到什么感谢可就错了!
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
你曾看到过一个老木碗柜?它老得有些发黑了.上面刻着许多蔓藤花纹和叶子.客厅里正立着这么一个碗柜.是从曾祖母继承下来的;它从上到下都刻满了美丽而精致的玫瑰和郁金香.它上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蔓藤花纹,在这些花纹中间露出一只小雄鹿的头,头上有许多花角.在碗柜的中央雕刻了一个人的全身像.他看起来的确有些滑稽,他露出他的牙齿......你不能认为这就是笑.他长有公羊的腿,额上长出一些小角,并且留了一把长胡须.
房间里的孩子们总把他叫做"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这是一个十分拗口的名字,而得到这种头衔的人也不在多多.不过把他雕刻出来倒也是一件不够轻松的工作.
他现在就立在那儿!他老是盯着镜子下面的那张桌子,由于桌子上有一个可爱的陶瓷小牧羊女.她穿着一双镀了金的鞋子;她的长衣服是用一朵红玫瑰扎起来,显得很时髦.她还有一顶金帽子和一根木杖.她真太动人!
紧靠近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小的扫烟囱的人.他如炭一样黑,但是也是瓷做的.他的整洁赛得过任何人.他是一个"扫烟囱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假想而已.做瓷器的人如果他们有这种心情的话.也能把他捏成一个王子!
他拿着梯子,站在那儿挺潇洒的.他的面孔有点儿白里透红,很像一个姑娘.这确实要算是一个缺点,因为他应该有点发黑才对.他站得离牧羊女非常近;他们两人是被安放在这种位置.但他们现在既然处在这个地位上,他们就订婚了.他们配得很好.两个人都十分年轻,都是用同样的瓷做的,而且也是同样的脆弱.
紧紧贴近他们有另一个人物.这人的身材比那两个瓷人大三倍.他是个年老的中国人.他会点头.他也是瓷做的;他说他是小牧羊女的祖父,但是他却提不出证明.他坚持说他有权利决定她的一切,所以就对那位向小牧羊女求婚的"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点过头.
"现在你可以有一个丈夫了!"年老的中国人说道,"我相信这人是桃花心木做的.他可以令你当上一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夫人.除了有许多秘藏的东西之外,他还有整整一碗柜的银盘子哩."
"我不愿意到那个漆黑的碗柜里去!"小牧羊女说,"我听说过,他在那里藏有11个瓷作的姨太太."
"那么你就可以成为第12个呀,"中国人说,"今天晚上,当那个老碗柜开始嘎嘎地响起来的时候,你就算是结婚了,毫无疑问,正如我是一个中国人一样!"所以他就点点头,睡去了.
但是双眼望着她最心爱的瓷制的扫烟囱的人儿,小牧羊女伤心地哭起来了.
"我要恳求你,"她说,"我要恳求你带着我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在这里我是不会觉得快活的."
她的爱人安慰着她,同时教她怎么脚踩着雕花的桌角和贴金的叶子装饰,沿着桌腿爬下来.他还把他的梯子也拿来帮助她.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地上来了.但是当抬头来瞧瞧那个老碗柜时,他们却听到里面响起了一阵吓人的骚动声;所有的雕鹿全都伸出头来,翘起花角,与此同时把脖子掉过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朝空中暴跳如雷,同时喊着对面的那个年老的中国人,说:
"他们现在私奔了!他们现在私奔了!"
他们有点害怕起来,因此就匆忙跳到窗台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去了.
这里有三四副不完整的扑克牌,还有一座小小的木偶剧场......总算在可能的条件搭配得还勉强像回事.戏正在上演,所有的女士们......方块.梅花.红桃和黑桃全都坐在前一排挥动着郁金香做的扇子.所有的"贾克"都站在她们后面,呈示他们上下都有一个头,正像在普通的扑克牌中一样.这出戏描写两个年轻人无法结合的故事.小牧羊女哭起来,由于这跟她自己的身世有相似之处.
"我看不下去了,"她说道,"我非走出这个抽屉不可!"
不过当他们来到地上.朝桌上看一下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中国人已醒了,而且全身都在瑟瑟颤抖......因为他下部是一个整块.
"老中国人走来了!"小牧羊女尖叫一声.她的瓷做的膝头弯到地上,由于她是那么地手足无措.
"我想到一个办法,"扫烟囱的人说道,"我们钻到墙脚边的那个大混合花瓶里去好不好?我们可以躲到玫瑰花和薰衣草里面.假如他找来的话,我们就撒一把盐到他的眼睛里去."
"那不会有任何作用,"她说."而且老中国人我知道曾经跟混合花瓶订过婚.他们既然有过这样一段关系,他们之间总是会存在着某种感情的.不成,现在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逃到外面不可知的茫茫人世间里去了."
"你真的有勇气跟我一块儿跑到外边广大的世界里去么?"扫烟囱的人问道,"你可曾想过外边的世界有多大,我们一去就再也没法子回到这儿来吗?"
"我想过."她回答说道.
扫烟囱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所以他说:
"我的道路是通过烟囱.你真的有勇气和我一起爬进炉子.钻出炉身和通风管吗?我们只有这样,才能走进烟囱.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怎样办了.我们能爬得很高,他们怎么也追不到我们.在那顶上有一个洞口通到外面的那个广大世界."
所以他就领着她往炉门口那儿走去.
"它里面看起来真够黑!"她说.但她仍然跟着他走进去,走过炉身和通风管......这里面几乎是漆黑的夜.
"现在我们到了烟囱里面了,"他说,"瞧吧,瞧吧!上面那颗明亮的星星闪得多么好看!"
那是天上一颗真正的星.它正照着他们,仿佛是要为他们指路似的.他们爬着,他们摸着前进.这是一条可怕的路......它悬得那么高,非常的高.不过他拉着她,牵着她朝上爬去.他扶着她,指导她将一双小瓷脚放在哪儿最安全.这样他们就爬到了烟囱口,在口边坐下来,因为他们感到很疲倦......也应该如此.
布满了星星的天空在高高地悬着;城里所有的屋顶静静展现在他们的下面.他们远远地朝四周了望......远远地向这广大的世界望去.这个可怜的牧羊女从来没有想象到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把小脑袋靠在扫烟囱的人身上,她哭得又可怜而又伤心,弄得缎带上的金色全都被眼泪洗掉了.
"这真是太那个了,"她说道."我忍受不了啦.这世界是太广大了!我但愿重新回到镜子下面那个桌子上去!在我没有回到那儿去之前,我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现在我既然跟着你跑到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来了,假如你对我有点爱情的话,你还得陪着我一起回到那房间中去!"
扫烟囱的人以理智的话语来劝她,并且故意提到那个中国老头儿和"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但她哭哭啼啼那么伤心,并且吻着这位扫烟囱的人,结果他只好听从她了......虽然这是不太聪明的.
因此他们又作了极大的努力爬下烟囱.他们爬下通风管和炉身.这一点也叫人不快活.他们站在这个黑暗的火炉里面,悄悄地在门后听,想要知道屋子里面的情况到底怎样.屋子里是一片沉寂,他们偷偷地露出头来看.......哎呀!躺在地中央的正是那个老中国人!这是由于当他在追赶他们的时候,从桌子上跌下来了.现在他躺在那儿,跌成了三片.他的背摔坏了,成了一片;他的头滚到一个墙角里去了.那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仍站在他原来的地方,脑子里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
"这真可怕!"小牧羊女说,"老祖父跌成了碎片.这全是我们的罪过.我真是再也活不下去了!"所以她悲恸地扭着一双小巧的手.
"他能补好的!"扫烟囱的人说,"他完全可以补好的!请不要过分地伤心吧.只消把他的背粘在一起,再在他颈子上钉一个钉子,就可以仍像新的一样,仍然可以对我们讲些叫人不痛快的话了."
"你真是这样想吗?"她问.
于是他们就重新爬上桌子,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去.
"你看,我们费尽千辛万苦绕了一个大圈子,"扫烟囱的人说道."我们大可不必找这许多的麻烦!"
"我只希望老祖父让人补好了!"牧羊女说道."这需要花很多的钱吗?"
他确是被修好了.这家人设法把他的背粘好了,在他的颈子上钉了一根结实的钉子.他如新的一样了,除了没法再点头.
"自从你跌碎了之后,你倒显得自高自大起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说."我看你毫无资格可以摆出这副架子.我究竟跟她结婚呢,还是不和她结婚?"
扫烟囱的人和牧羊女眼巴巴地看着这位老中国人,样子特别可怜,因为他们害怕他会点头答应.但他现在不能点头了,他同时又觉得怪不好意思告诉一个生人,说自己颈子里牢牢地钉着一根钉子.所以这一对瓷人就终于幸福地结合了.他们祝福老祖父的那根钉子;他们相亲相爱,直到他们碎裂.
■亚 麻
一棵亚麻开满了很美丽的蓝花.花朵柔软得像飞蛾的翅膀,甚至比那还要柔软.太阳照在亚麻身上,雨雾润泽着它.这恰好像孩子被洗了一番以后,又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个充满爱怜的吻一样......令他们变得更可爱.亚麻也是这样.
"人们说,我长得太好了,"亚麻说,"并且还说我又美又长,将来可以织成更好看的布.嗨,我是多么幸运啊!我将来肯定是最幸运的人!阳光使人多么快活!雨的味道是多么好,多么让人感到新鲜!我是分外地幸运;我是一切东西之中最幸运的!"
"对,对,对!"篱笆桩说."你还对这个世界缺乏了解,但我们了解,因为我们身上长得有节!"所以它们就悲观地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来:吱......格......嘘,拍......呼......吁,歌曲结束了.
"没有,歌曲并没有结束呀!"亚麻说."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出来,雨就会让人快活.我能听见我在生长的声音,我能觉得我在开花!我是所有生物中最幸运的!"
不过有一天,人们走过来捏着亚麻的头,把它连根从土里拔出来.它受了点伤.它被放入水里,仿佛人们要把它淹死似的.然后它又被放在火上,好像人们要把它烤死似的.这真是可怕!
"一个人不能永远过着快活惬意的日子!"亚麻说,"一个人应该吃点苦,才能懂得一些事情."
不过更糟糕的时刻到来了.亚麻被折断了,撕碎了,揉打了和梳理了一通.是的,它自己也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它被装在一架纺车上......吱格!吱格!吱格......这把它弄得头脑昏涨,连思想都不能了.
"我有个时候曾是非常幸运的!"它痛苦中在作这样的回忆."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应该知道快乐!快乐!快乐!啊!"当它被装到织布机上去的时候,它仍在说这样的话.于是它被织成了一大块美丽的布.所有的亚麻,每根亚麻,都被织成了这块空前绚丽的布.
"不过,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先前决不会相信的!嗨!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篱笆桩这样唱是极有理由的:
吱......格......嘘,拍......呼......吁!
"歌曲一点也不能算是结束了!它现在还不过是刚刚起了个头呢!这真是意想不到!如果说我吃了一点苦头,总算没有白吃.我是所有东西中最幸福的!我是多么结实.多么柔和.多么白.多么长啊!我原不过只是一棵植物......哪怕还开了些花;和以前比起来,我现在完全是两样!从前没有谁照料我,只有在天下雨时我才得到一点水.现在却有人来照料我了!女仆人每天早上把我翻一翻,每天晚上把我放在水盆里洗一个澡.是的,牧师的太太还作了一篇关于我的演讲,说我是整个教区里最好的一块布.我再也不能比这更为幸福了!"
目前这块布来到屋子里面,被一把剪刀裁剪着.人们是在怎样剪它,在怎样裁它,在怎样用针刺它啊!人们就是这样对付它,但这并不是让人觉得怎么舒服的事情.它被裁成一件衣服的12个没有名字.但缺一不可的部分......恰恰是一打!
"嗨,现在我总算得到一点结果!这就是我该有的命运!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呢!我这时算是对世界有点用处了,而这也是应的......这才是真正的快乐!我们变成了12件东西,但我们同时又是一个整体.我们是一打,这是少有的幸运!"
许多年过去了.它们再也没法子守在一起了.
"这一天总会来到,"每一个部分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呆得久一点,不过你不能指望不可能的事情呀!"
它们现在被撕成了烂布片.它们以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它们被剁细了,并且被水煮了.是的,它们自己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最后它们变成了美丽的白纸.
"哎唷,这真是奇事,一件让人欢喜不已的奇事!"纸说."我现在比从前更美丽了,人们将在我身上写出字来!这确是绝顶的好运气!"
它上面写了字......写了最美丽的故事.人们听着这些被记下来的故事......这都是些十分聪明和美好的事情,听了能够使人变得更为聪明和更美好.这些写在纸上的字是最大的幸福.
"比我还是一朵田野里的小蓝花时所能梦想得到的东西这一切要美妙得多得多.我怎能想到我能在人类中间散布快乐和知识呢?我连自己都不懂得这道理!不过事实确是如此.上帝知道,我微弱的力量为了继续存在所能做到的一点事情之外,我什么本事也没有!然而他却不停地给我快乐和光荣.每次当我一想到'歌儿完了,的时候,歌儿却以更加高贵.更美好的方式重新开始.现在无疑地我将要被送到世界各地去四处游历,好令人人都能读到我.这种事情是很有可能的!从前我有蓝花儿,现在每一朵花儿都变成了最美丽的思想!我在所有东西中是最幸福的!"
但是纸并没有去旅行,却到一个印刷所里去了.它上面所写的所有东西都被排成了书,也可以说几千几百本的书,因为这样才可以令无数的人得到快乐和好处.这比起写在纸上.周游世界不到半路就破烂不堪了的此种情况来,要好得多.
"是的,这确实是一个最聪明的办法!"写上了字的纸想."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将待在家里,像一位老祖父一样受人尊敬!文章是写在我的身上;字句从笔尖直接流到我的身体里边去.我没有动,而是书本在各处旅行.我现在的确能够做点事情!我是多么快乐,我是多么幸福啊!"
所以纸被卷成一个小卷,被高高地放到书架上去了.
"工作过后休息一会是很好的,"纸说."把思想集中一下,想想自己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这是对的.现在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些什么本事......认识自己就是进步.我还能变成什么呢?我仍然会前进;我永远都是向前行进的!"
有一天纸被放在炉子上要烧掉,因为它不能卖给杂贷店里去包黄油和红糖.屋里的孩子都围做一团;他们要看看它渐渐燃烧起来,他们要看看火灰里的那些红火星......这些火星马上就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熄灭了.这很像放了学的孩子.最后的一颗火星简直像老师:大家总认为他早走了,但他却在别人的后面突然出现.
所有的纸被卷成一卷,放在火上.噢!它烧得才快呢."噢!"它说,与此同时变成了一朵明亮的焰花.火焰升得非常高,亚麻从来没有能够把它的小蓝花开得如此高过.它发出白麻布从来发不出的闪光.它上面写的字一会儿全都变红了;那些词句和思想都成了火焰.
"现在我要直接升到太阳里去了!"火焰中有一个声音说.这如同一千个声音在合唱.它们通过烟囱一直跑到外面去.在那里,比烟还要细微的.人眼所看不见的.微小的生物在浮动着,数目之多,比得上亚麻所开的花朵.它们比产生它们的火焰还要轻.当火焰熄灭了.当纸仅剩下一撮黑灰时,它们还在灰上轻盈地跳了一次舞.它们在它们所接触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许多小小的红火星.孩子们都从学校里走出来,老师老是跟在最后!看看这情形真是有趣!家里的孩子站在死灰的四周,唱出一支歌......吱......格......嘘,拍......呼......吁!歌曲结束了!
不过那些微乎其微的.看不见的小生物都会说:
"歌曲是永远不会完的!这是一切歌中最好的一支歌!我知道这一点,因此我是最幸福的!"
但孩子们既听不见,也不明白这话;事实上他们也不应该明白,因为孩子不应该什么东西都知道呀.
天上落下来的一片叶子
在稀薄的.清爽的空气中,有一个小天使拿着天上花园中的一朵花在空中高高地飞舞.当她在吻着这朵花时,有一小片花瓣落到树林中潮湿的地上.这花瓣马上就生了根,而且在许多别的植物中间萌发出芽来.
"这真是一根很滑稽的插枝."别的植物说道.蓟和荨麻都不认识它.
"这一定是花园里长的一种植物!"它们说,而且还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它们认为它是花园里的一种植物而开它的玩笑.但它跟别的植物不同;它在不停地生长;它长长的枝子向四面伸展开来.
"你要伸到什么地方去呢?"高大的蓟说道.它的每片叶子都长满了尖利的刺."你占的地方太多!这确是岂有此理!我们可不能扶持你呀!"
冬天来了;雪把植物盖住了.不过雪层上发出微微的光,如同有太阳从底下照上来似的.在春天时,这棵植物开出花来;它比树林里的任何植物都要美丽.
这时候来了一位植物学教授.有许多学位可以说明他的身份.他对这棵植物观察了一眼,检验了一番;但他发现他的植物体系内没有这种东西.他简直没有办法把它分类.
"它是一种变异品种!"他说道."我不认识它,它不属于任何一科!"
"不属于任何一科!"蓟和荨麻应和地说道.
周围的很多大树都听到了这些话.它们也看出来了,这种植物不属于它们的系统.但是它们什么话也不说......不说坏话,也不说好话.对于蠢人说来,这是一种最最聪明的办法.
这时有一个贫苦的天真女孩子走过树林.她的心很纯洁;因为她有信心,所以她的理解力特强.她全部的财富只是一部很破旧的《圣经》,不过她在每页书上都听见上帝的声音:假如有人想对你做坏事,你要记住约瑟的故事......"他们在心里想着坏事情,但上帝把它变成最好的东西."如果你受到委屈,被人误解或者被人辱骂,你只须记住上帝:他是个最纯洁.最善良的人.他为那些讥笑他和把他钉上十字架的人祈祷:"天父,请原谅他们吧,他们并不明白他们自己在做何事!"
女孩子站在这棵绝无仅有的植物之前......它的绿叶发出甜蜜和清新的香气,它的花朵在太阳光中射出五光十色的焰火般的光彩.每朵花发出一种音乐,仿佛它里面有一股音乐的泉水,几千年也淌泻不尽.女孩子怀着虔诚的心情,望着造物主的那些美丽的创造.她顺手把一根枝条拉过来,细看它上面的花朵,闻一闻这些花朵的香气.她心里立刻轻松起来,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愉快.她很想摘下一朵花,但她不忍把它折断,因为这样花就会凋谢了.她只是摘下一片绿叶.她把它带回家来,夹在《圣经》中.叶子在这本书里永远保持着绿色与新鲜,从没有凋谢.
叶子就这样藏在《圣经》里.几个星期之后,当这女孩子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圣经》就搁在她的头底下.她安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肃穆的.虔诚的表情,仿佛她的这个尘世的躯壳,就说明她现在已是在上帝面前.
但那棵奇异的植物仍然在树林里开着花.它就快要长成一棵树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候鸟,尤其是鹳鸟和燕子,都飞到这儿来,在它面前低头致敬.
"这东西已有点洋派头了!"蓟和牛蒡说."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植物从来没有这副样子!"
黑蜗牛实际上已在这植物身上大肆喷吐粘液了.
这时有一个猪倌来了.他正在采集荨麻和蔓藤,为的是要把它们烧出一点灰来.这棵与众不同的植物也被连根拔起来了,扎在一个柴捆里."也叫它能够有些用处!"他说,同时他也就这样做了.
但这个国家的君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害着很重的忧郁病.他非常忙碌和节俭,但这对他的病却没有什么帮助.人们念些深奥的书给他听,或念些世上最轻松的读物给他听,但这对他的病也毫无补益.人们请教世界上这个最聪明的人,这人派来一个信使.信使对大家说,要减轻和治好国王的病,目前只有一种药方."在国王的领土里,有一个树林里长着一棵从天上而来的植物.它的形状是这样如此,人们决不会弄错."这儿还附带有一张关于这棵植物的图解,谁一看就能认得出来."它不论在冬天或者夏天都是绿油油的.人们只须每天晚上摘下一片新鲜的叶子,将它放在国王的额头上,那么国王的头脑就会变得清新,他夜间就能做一个美丽的梦,他第二天也就会有精神了."
这个说明已是够清晰明了了.所有的医生和那位植物学教授都到树林里去......是的,不过这棵植物在何地呢?
"我想它已经叫我扎进柴捆里去了!"猪倌说,"它早就已经烧成灰了.别的事情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大家齐声说道."啊,愚蠢啊!愚蠢啊!你是多么惊人地伟大啊!"
猪倌听到这话可能感到难过,因为这是只对他一个人讲的.
他们连一片叶子也没找到.那唯一的一片叶子是藏在那个死女孩的棺材里,而这事情谁也不清楚.
所以在极度的忧郁中国王亲自走到树林中的那块地方去.
"那棵植物曾在这儿生长过!"他说."这是一块崇高圣洁的地方!"
于是这块地的周围就竖起了一道金栏杆.有一个哨兵昼夜在这儿站岗.
植物学教授写了一篇论文谈这棵天上的植物.他凭借着这篇论文得到了勋章.这对他说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而且对于他和他的家庭也非常相称.实际上这是这整个故事最有意思的一部分,因为这棵植物不见了.国王仍旧是忧郁和沮丧的."不过他一直是这样."哨兵说.
■恶 毒 的 王 子
......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恶毒而傲慢的王子,他的全部野心是想要统治世界上一切的国家,使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他是带着火和剑出征;他的兵士践踏着田野里的麦子,放火焚烧农民的房屋.鲜红的火焰烧着树上的叶子,把果子烧掉,挂在焦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裸的.仍旧在吃奶的孩子藏到那些冒着烟的墙后面去.兵士搜寻着她们.假如找到了她们和孩子,那么他们的恶作剧就上场了.恶魔都做不出像他们那样坏的事情,但这位王子却认为他们的行为很好.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增大;他的名字大家一提起来就害怕;他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他从被统治了的城市中搜刮来许多金子和大量财富.他在京城里积蓄的财富,比什么地方都多的多.他命令建立起许多辉煌的宫殿.教堂和拱廊.所有见过这些华丽场面的人都说:"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他们没想到他在别的国家里造成的灾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烧毁了的城市的废墟里发出的呻吟和叹气声.
这位王子瞧瞧他的金子,瞧瞧他那些雄伟的建筑物,也不禁有和众人同样的想法:
"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不过,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我不让世上有什么其他的威力赶上我,更别说超过我!"
于是他对所有的邻国掀起战争,并且统治了它们.当他乘着车子在街道上走过时,他就把那些俘虏来的国王套上金链条,系在他的车上.吃饭的时候,他强迫这些国王跪在他和他的朝臣们的脚下,与此同时从餐桌上扔掉面包屑,要他们吃.
这时王子下令要把他的雕像竖在所有的广场上和宫殿里,甚至还想竖在教堂神龛面前呢.但是祭司们说:
"你确实威力不小,不过上帝的威力比你的要大得多.我们没胆量做这样的事情."
"那好吧,"恶毒的王子说,"我要征服上帝!"
他心里充满了傲慢和愚蠢,他命令要建造一只巧妙的船.他要驾驶这条船在空中航行.这条船必须像孔雀尾巴一般色彩鲜艳,必须像是嵌着几千只眼睛......但是每只眼睛却是一个炮孔.王子只用坐在船的中央,按一下羽毛就有一千颗子弹向四面射出,同时这些枪就马上又自动地装上子弹.船的前面套着几百只大鹰......他就这样向太阳飞去.
大地矮矮地横在下面.地上的大山和森林,第一眼看来就如加过工的田野;绿苗从它犁过了的草皮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如一张平整的地图;最后它就完全在云雾中不见了.这些鹰在空中越飞越高.这时上帝从他很多的安琪儿当中,先派了一位安琪儿.这个坏王子就立刻向他射出几千发子弹;不过子弹像冰雹一样,都被安琪儿光耀的翅膀撞回来了.有一滴血......唯一的一滴血......从那雪白的翅膀上的羽毛上面落下来,降落在这位王子乘坐的船上.血在船里烧起来,像500多吨重的铅,打碎了这条船,同时把这条船沉沉地压下来.那些鹰的坚强的羽毛都断了.风在王子的头上呼啸.那焚烧着的船发出的烟雾在他周围集结成骇人的样子,如同一些向他伸着尖锐前爪的庞大的螃蟹,也如同一些滚动着的石堆和喷火的巨龙.王子在船里,吓得半死.这条船最后落在一个浓密的森林之上.
"我要打赢上帝!"他说道."我既起了这个誓言,我的意志必须实现!"
他用了七年工夫制造出一些能在空中航行的.精巧的船.他用最坚固的钢制造出闪电来,由于他想攻破天上的堡垒.他在他的领土里招募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当这些军队排列成队形的时候,他们可以铺满许多里地的面积.他们登上这些船,王子也走进他的那条船,此时上帝送来一群蚊蚋......仅仅是一小群蚊蚋.这些小虫子在王子的四周嗡嗡地叫,刺着他的脸和手.他一生气就抽出剑来,但是他只刺着不可捉摸的空气,刺不着蚊蚋.所以他命令他的部下拿最珍贵的帷幔把他包起来,使得蚊蚋刺不着他.他的下人执行了他的命令.但是帷幔里面贴着一只小蚊蚋.它钻进王子的耳朵里,在那里面刺他.它刺得像火烧一般,它的毒穿进他的脑子.他把帷幔从他的身上扯掉,把衣服也撕掉.他在那些粗鲁.野蛮的兵士面前赤裸地跳起舞来.这些兵士现在都讥笑着这个疯了的王子......这个想朝上帝进攻.而自己却被一个小蚊蚋统治了的王子.
■演木偶戏的人
轮船上有一个年纪很大的演木偶戏的人.他有一副高兴的面孔.如果他这个面孔的表情是代表实际情况的话,那他就要算是人世间一个最幸福的人了.他说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并且是我听他亲口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同伴......一个丹麦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旅行剧团的导演.他的整个班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由于他是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说他有一种天生的高兴心情,并且这种心情还被一个工艺学校的学生"洗涤"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结果使他成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开始并没有立刻就听懂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把整个的经过都说给我听.下面是全部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斯拉格尔斯,"他说道."我正在一个邮局的院子里演木偶戏.观众非常拥挤......除了两个老太婆之外,全是小孩子.这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全黑衣服,走了进来.他坐下来,在适当时发笑,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他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看客!我真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我听说他是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次特地被派到乡下来教育老百姓的.
"我的演出在8点钟就结束了,由于孩子们须得早点上床去睡觉......我不能不顾及观众的习惯.在9点钟时,这个学生开始演讲和实验.这时我也成为他的听众之一.又听又看,这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如俗话所说的,大部分的东西在我的头上滑过而钻进牧师的脑袋里去了.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点感想:假如我们凡人能够想出这么多东西,我们肯定是打算活得很久......比我们在人世间的这点生命总归要久一点.他所实验的这些东西可算是一些小小的奇迹,都做得恰好,很自然.像这样的一个工艺学校学生,在摩西和预言家的时代,肯定可以成为国家的一个圣人;但是如果在中世纪,他无疑地会被处死.
"我一整夜都没睡.第二天晚上,当我做第二次演出的时候,这位学生又来了;这时我的心情变得很好.我以前从一个演戏的人听到一个故事:据说当他演一个情人的角色的时候,他头脑中总想看观众中的一个女客.他只是为她而表演;其余的人他都忘得一干二净.这时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她,,我的唯一看客,我真是为'她,而演戏.等这场戏演完了.一切木偶都出来谢了幕以后,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请我到他的房中去喝一杯酒.他谈起我的戏,我谈起他的科学.我确定我们两方面都感到很满意.不过我还得有些保留,因为他虽然实验了许多东西,但是却说不出一个道理.例如说吧,有一片铁一溜出螺旋形的器具就有了磁性.这是什么原则呢?铁突然获得了一种精气,但这种精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想这和现实世界里的人差不多:上帝让人在时间的螺旋器具里乱撞,所以精气附在人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拿破仑,一个路德,或相似的人物.
"'整个的世界是一系列的奇迹,,学生说,'不过我们已非常习惯于这些东西,因此我们只是把它们叫做平常事件.,
"于是他侃侃而谈,作了许多解释,直到后来我突然觉得好像我的头盖骨一下子被揭开了.老实说,要不是现在我已经老了,我立刻就要到工艺学校去学习探究这个世界的办法,虽然我现在已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
"'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说;他好像对我的这句话很感兴味.'你是幸福的吗?,
"'是,,我说,'我和我的班子无论到什么城市里去,都很受到欢迎.当然,我也有一个希望.这个渴求经常像一个妖精......一个恶梦......似的来到我心里,把我的好心境打乱.这个希望是: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戏班子的老板,一个真正男演员同女演员的导演.,
"'你渴求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们都变成活生生的演员,,他说道.'你真的相信,你一旦成了他们的导演,就会变得绝对幸福吗?,
"他不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我却相信.我们把这个问题从各个方面吹谈了一通,谈来谈去总得不到一致的意见.虽然如此,我们仍碰了杯......酒真是好极了.酒里一定有某种魔力,要不我就应该醉了.但其实不是这样;我的脑筋非常清楚.房间里似乎有太阳光......而这太阳光是从这位工艺学校学生的脸上射出来的.这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些神仙,他们永远不老,周游世界.我把这个意思对他说,他微笑了一下.我可以发誓,他一定是一个古代的神仙下凡,或者神仙一类的人物.他肯定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最高的渴求将会得到满足,木偶们将会获得生命,我要将成为真正演员的导演.
"我们为这事而干杯.他把我的木偶都放进一个木匣子,把这匣子绑在我的背上,然后让我进入一个螺旋形的器具里去.我现在还可能听得见,我是怎样滚出来.躺在地板上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全班的戏子从匣子里跳出来.我们身上都有精气附体了.一切木偶现在都成了有名的艺术家......这是他们自己说的;而我自己则成了导演.现在一切都齐备,可能登台表演了.整个的班子都想和我谈谈.观众也是一样.
"女舞蹈家说,假如她不用一只腿立着表演,整个的剧院就会倒闭;她是整个班子的女主角,与此同时也希望大家用这个标准来对待她.表演皇后这个角色的女演员希望在下了舞台之后大家仍然把她当做皇后看待,要不是她的艺术就要生疏了.那位专门充当送信人的演员,也如同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一样,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因为他说,从艺术的完整性讲,小人物跟大人物是一样重要.男主角要求只需演退场的那些场面,因为这些场面会叫观众鼓掌.女主角只希望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仅仅有这种灯光才对她合适......她不乐意在蓝色的灯光下表演.
"他们简直如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却必须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上再没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这时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渴求能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说,他们不过是木偶而已.于是他们就把我打死.
"我躺在我自己房间里的床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工艺学校学生的,可能他知道;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月光照在地板上;木匣子躺在照着的地方,已翻过来了;大大小小的木偶躺在它的附近,滚做一团.但我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把它们全部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尽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这副样儿是值得画下来的.你能想象出这副样儿吗?我是能的.
"'现在要请你们呆在里面了,,我说,'我再也不能让你们成为有血有肉了!"
"我感到全身轻松了一截,心情又好起来.我是个最幸福的人了.这个工艺学校学生算是把我的头脑洗涤一番了.我很幸福地坐着,当时就在匣子上睡去了.第二天早晨......实际上是中午,因为这天早晨我意外地睡得久......我仍然坐在匣子上,非常快乐,同时也感觉到我以前的那种希望真是太傻.我去打听那个工艺学校的学生,但他已像希腊和罗马的神仙一样不见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是一个幸福的导演,我的演员也不再发牢骚了,我的观众也非常中意......因为他们尽情地欣赏我的演出.我能随便安排我的节目.我可以随便把剧本中的最好的部分选出来演,谁也不会对我生气.那些30年前许多人争着要看,而且看得流出眼泪的剧本,我现在都演出来了,既使现在的一些大戏院都瞧不起它们.我把它们演给小孩子们看,小孩子们流起眼泪来,跟爸爸和妈妈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演出《约翰妮.蒙特法康》和《杜威克》,不过这都是节本,由于小孩子不愿意看拖得太长的恋爱故事.他们爱好更为简短和感伤的东西.
"我在丹麦各地都旅行过.我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认识我.目前我要到瑞典去了.如果我在那里的运气好,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就做一个真正的北欧人......否则我就不做了.因为你是我的同乡,所以我才把这话讲给你."
而我呢,作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这话立刻传达出来......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是的,这就是一支唱给顶小的孩子听的歌!"玛勒姑妈确定地说."虽然我不反对它,我却不懂得这套'舞吧,舞吧,我的玩偶,的意思!"
但是小小的爱美莉却懂得.她只有三岁,她和玩偶一道玩,而且把它们教养得和玛勒姑妈一样聪明.
有个学生总是到她家里来;他教她的哥哥做功课.他和小爱美莉和她的玩偶讲了许多话,并且讲得跟所有的人都不同.这位小姑娘觉得他非常好玩,虽然姑妈说过他不懂得应该怎样和孩子讲话......小小的头脑是装不进那么多的聊天的.但是小爱美莉的头脑可装得进.她甚至把学生教给她的这支歌都全记住了:"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她还把它唱给她的三个玩偶听呢......两个是新的: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是女孩;第三个是旧的,名叫丽莎.她也听这支歌曲,甚至她就在歌里面呢.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嗨,姑娘正是漂亮时!年轻绅士也是同样地美好,戴着礼帽,同时也戴着手套,身上穿着白裤子,披着蓝色短袄,大脚趾上长个鸡眼包.他和她在是高兴美的时候.舞吧,舞吧,我的玩偶!这里是老迈的妈妈丽莎!自去年起她就来到这家;她的头上换了新的亚麻,她的脸用黄油擦了好几下:她又漂亮得如年轻的时候,请快进来吧,我的老朋友!请你们三个人旋几圈舞.看一看这光景就非常有价值.舞吧,舞吧,我的玩偶!步子须跳得配合节奏!伸出一只脚,站好,样子要显得很可爱和纤瘦!一弯,一扭,向后一转,这就令你变得非常健康!这个样儿真是极其美丽.你们三个人都很开心!
玩偶们都懂得这支歌;小爱美莉也懂得.学生也懂得......由于这支歌是他自己编的.他还说这支歌真是好听极了.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但是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一支无聊的歌!"她说道.小爱美莉可不认为是这样.她唱着这支歌.
我们就是从她那儿得来的.
■安妮.莉斯贝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高兴,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出光,她的眼睛很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确实,孩子完全不好看,所以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却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披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许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令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育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如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的确,他是常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另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所以也就没有人为他伤心.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又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长,野草也就茂盛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育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很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总是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实际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能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何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假如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适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长出果子,但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里,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时,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特别.谁也不爱他......他已习惯了这类事情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如何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他的命运是:谁也不喜欢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时,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或许认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却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暖和的衣服......尤其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加黑了.天气是逼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能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碎了,因此现在是放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令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十分难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簿上写着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风吹着船,船破着浪!船帆鼓满了风,船在向前行驶.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暴风雨;但更糟糕的事情还待到来.停下!什么?什么裂开了?什么碰到了船?船在急转!难道这是龙吸水吗?难道海在沸腾吗?坐在舵旁的这个孩子大声地喊:"上帝啊,救我吧!"船触到了海底上的一个巨大的石礁,接着它就如池塘里的一只烂鞋似的沉到水下面去了......正像俗话所说的,"连人带耗子都沉下去了."是的,船上有的是耗子,不过人仅有一个半:船主人和这个挖沟人的小孩.
只有尖叫的海鸥看到了这情景;另外还有下面的一些鱼,不过它们也没有看清楚,由于当水涌进船里和船在下沉时候,它们已经吓得跑开了.船沉到将近有一尺深的水底,因此他们两个人就完了.他们死了,也被遗忘了!只有那个安在蓝色木座子上的酒杯没有沉,因为木座子把它托起来了.它顺水漂流,随时能撞碎,漂浮到岸上去.但是漂到哪边的岸上去呢?什么时候呢?是的,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它已完成了它的任务,它已被人爱过......但是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却没有被人喜欢过!然而在天国里,任何灵魂都不能说:"没被人爱!"
安妮.莉斯贝住在城市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人们把她叫做"太太".当她说起旧时的记忆,谈起和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感到骄傲.那时她坐在马车里,可以跟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交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漂亮的安琪儿,是一个最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互相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美丽的外表.自从她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时候起,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他了.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到伯爵的公馆里去了,因为到那儿去的旅程确实很难.
"我肯定要设法去一趟!"安妮.莉斯贝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小伯爵.是的,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喜欢我,像他以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几乎像提琴!我肯定要想办法再去拜望他一次."
她坐着一辆牛车走了一阵子,然后又步行了一阵子,最后她终于来到了伯爵的公馆.公馆像从前一样,仍然是很庄严和华丽的;它外面的花园也是像以前一样.但是屋子里面的人却完完全全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安妮.莉斯贝.他们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到这儿来.当然了,伯爵夫人会告诉他们的,她亲爱的孩子也会说给他们的.她是非常想念他们啊!
安妮.莉斯贝在等着.她等了很长时间,而且时间好像越等越长!她在主人用饭以前被喊进去了.主人和她很客气地应酬了几句.至于她的亲爱的孩子,她只有吃完了饭之后才能见到......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被叫进去.
他长得多么大,多么高,多么瘦啊!但是他仍旧有美丽的眼睛和安琪儿般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明显他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她捧住他的手,将它贴到自己的嘴上.
"好吧,这已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是她心中难忘的人;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在人世间一说起就感到骄傲的人.
安妮.莉斯贝走出了这个公馆,来到广阔的大路上.她觉得很伤心.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昼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梦里仍旧拥着他.
一只大黑乌鸦飞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路上,时时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哎呀!"她说,"你是一只不幸的鸟儿啊!"
她在那个挖沟工人的茅屋边走过.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她们交谈起来.
"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样子!"挖沟工人的老婆说道."你长得又肥又胖,是一副有钱相!"
"还行!"安妮.莉斯贝说道.
"船带着他们一同沉了!"挖沟工人的老婆说."船老板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了.我开始还以为这孩子将来会赚几块钱,补贴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贝,他从此不肯要你费钱了."
"他们淹死了?"安妮.莉斯贝问道.她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
安妮.莉斯贝感到很难过,因为她的小伯爵不喜欢和她讲话.她曾经是那样爱他,现在她还特别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段旅程也要花钱呀,虽然她并没从它那得到什么快乐.不过关于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因为把这事讲给挖沟工人的老婆听也不会令她的心情好转.这只会引起后者怀疑她在伯爵家里不受欢迎.这时那只黑乌鸦又在她的头上尖叫了几声.
"这个黑鬼,"安妮.莉斯贝说,"它今天让我恐惧起来!"
她带来了一点咖啡豆和菊苣.她感觉这对于挖沟工人的老婆说来是一件施舍,可以令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时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沟工人的老婆煮咖啡去了;这时,安妮.莉斯贝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说来也十分奇怪,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他在这个工人的茅屋里饿得哭叫,谁也不理他;目前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梦见自己坐在这茅屋里,挖沟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能闻到咖啡豆的香味,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令人怜爱的人形......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般好看.他说:
"世界快要灭亡了!紧跟着我来吧,由于你是我的妈妈呀!你有一个小孩儿在天国里呀!快跟着我来吧."
他伸出手来拉她,可是这时有一个可怕的爆裂声响起来了.这肯定是世界在爆裂,这时安琪儿升上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衬衫袖子;她好像觉得自己从地上被托起来了.不过她的脚上似乎系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把她向下拉,似乎有几百个女人在紧抓住她说:
"如果你要得救,我们也要得救!抓紧!抓紧!"
她们都一起抓着她;她们的人数不少."嘶!嘶!"她的衬衫袖子被扯碎了,安妮.莉斯贝在恐怖中跌落下来了,同时也醒了.确实,她几乎跟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一齐倒下来,她吓得头脑发晕,她甚至几乎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东西.但是她知道那是一个恶梦.
她们一同喝咖啡,聊聊天.然后她就走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因为她要到那儿去找到那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之前能够回到家里去.不过当她遇到这个赶车人的时候,他说他们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之前才能动身,她开始考虑住下来的费用,同时也把里程思考了一下.她想,假如沿着海岸走,可以比坐车子少走八九里路.这时天气晴朗,月亮正圆,因此安妮.莉斯贝决计步行;她第二天就能回到家里了.
太阳已经下沉;暮钟仍旧在敲着.可是,这不是钟声,而是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在沼泽地里的叫声.现在它们静下来了,周围是一片沉寂,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因为它们都睡着了,甚至猫头鹰都没看见.树林里和她正在走着的海岸上都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听到自己在沙上走着的脚步声.海上也没有浪花在冲击;遥远的深水中也是鸦雀无声.水底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都是静静地没有动静.
安妮.莉斯贝只顾往前走,像俗话所说的,什么也不想.不过思想并没有离开她,因为思想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它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那些跳跃着.但是现在正在休息着的思想,和那些还没被掀动起来的思想,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思想会冒出头来,有时在心里活动,有时候在我们的脑袋里活动,或者从上面向我们侵来.
"善有善报,"书上是这样写着."罪过里藏着死机!"书上也这样写着.书上写着的东西不少,讲过的东西也不少,但人们却不了解,也想不起.安妮.莉斯贝就是这个样子.但是有时人们心里会露出一线光明......这完全是可能的!
所有罪恶和所有美德都藏在我们的心里......藏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它们像看不见的小种子般的藏着.一丝太阳从外面射进来,一只罪恶的手摸触一下,你在街角向左边拐或向右边拐......是的,这就够解决问题了.于是这颗小小的种子就跳跃起来,开始胀大和冒出新芽.它把它的汁液散布到你的血管里去,这样你的行动就开始受到影响.一个人在迷糊地走着路时,是不会觉察到那种使人苦恼的思想的,但是这种思想却在心里酝酿.安妮.莉斯贝就是这样半睡似的走着路,但她的思想正要开始思考.
从头年的圣烛节到第二年的圣烛节,心里记载着的事情却是不少......一年所发生的事情,有许多已不记得了,比如对上帝.对我们的邻居和对我们自己的良心,在言语上和思想上所作过的罪恶行为.我们想不到这些事情,安妮.莉斯贝更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她了解,她并没做出任何不良的事情来破坏这国家的法律,她是一个善良.诚实和被人看得起的人,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这时她沿着海边走.那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呢?她不走了.那是一件什么东西漂上来了呢?那是一顶男子的旧帽子.它是从哪儿漂来的呢?她走过去,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哎呀!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害怕起来.但这并不值得恐惧:这不过是些海草和灯芯草罢了,它缠在一块长长的石头上,样子如一个人的身躯.这只是些灯芯草和海草,但是她立刻却害怕起来.她再向前走,心中想起儿时所听到的更多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凉的海滩上没有人埋葬的尸体.尸体本身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不过它的魂魄......"海鬼"......会追着孤独的旅人,紧紧抓着他,请求他把它送进教堂,埋在基督徒的墓地里面.
"抓紧!抓紧!"有一个声音这样叫.当安妮.莉斯贝想起这几句话时,她做过的梦马上又生动地回到记忆中来了......那些母亲们怎么抓着她,喊着:"抓紧!抓紧!"她脚底下的地面怎样向下陷,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在这最后审判时,她的孩子怎样托着她,她又怎么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她的孩子,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也从来没想过他.这个孩子现在正躺在海底.他永远也不会像一个海鬼般的爬起来,叫着:"抓紧!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上去呀!"当她想着这事情的时候,恐惧刺激着她的脚,令她加快了步伐.
恐怖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在她的心上;她差点要昏过去了.当她朝海上望时,海上正缓缓地变得昏暗.一层浓雾从海上升起来,弥漫到灌木林和树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她掉转身向背后的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如一面没有光辉的.淡白色的圆镜.她的四肢好像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抓紧!抓紧!她如此想.当她再掉转身看看月亮的时候,好像觉得月亮的白面孔就贴着她的身子,而浓雾就像一件裹尸布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中去吧!"她听到这样一个空洞的声音.这不是沼泽地上的青蛙,或大渡鸦和乌鸦发出来的,由于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把我葬掉吧,把我葬掉吧!"这声音说道.
是的,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魂魄.这魂魄是永远不会安息的,除非有人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必须有人在基督教的土地上给它砌一个坟墓.她得朝那儿走去,她得到那儿去挖一个坟墓.她朝教堂的那个方向走去,于是她就觉得她的负担轻了许多......甚至变得没有了.这时她又想掉转身,沿着那条最最短的路走回家去,马上那个担子又压到她身上来了:抓紧!抓紧!这好像青蛙的叫声,又好像鸟儿的哀鸣,她听得很清楚."为我挖一个坟墓吧!为我掘一个坟墓吧!"
雾是又冷又潮湿;她的手和面孔也是因为恐怖而变得又冷又湿.周围的压力向她压过来,但她心里的思想却在无限地膨胀.这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一种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可以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发芽,第二天一看见太阳就现出它幸福的春青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面,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思想.言语和行动发芽来.当良心一觉醒时,这种子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会长大和发育.这是上帝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刻令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什么辩解都不需要了,由于事实放在面前,作为见证.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听见的.我们一想到我们身中藏着的东西,一想到我们还没能消灭我们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要害怕起来.心中可以藏着所有美德,也可以藏着罪恶.它们甚至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切地体会到我们刚才所讲的这些话.她感到极为地不安,她倒到地上,只能往前爬几步.一个声音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坟墓里把一切都忘记,她倒极想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她充满担心和惊惶的.醒觉的时刻.迷信令她的血一会儿变冷,一会儿变热.有许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现在都集中到她的心中来了.
一个她从前听人讲过的幻景,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静寂地在她眼前出现:四匹嘶鸣的马儿在她身边驰过去了.它们的眼睛里和鼻孔里迸射出火花,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个在这地区霸道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都要跑进自己的家里去一次,然后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如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样,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如熄灭了的炭一样漆黑.他对安妮.莉斯贝点点头,挥挥手:
"抓紧!抓紧!你可在伯爵的车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开,走进教堂的墓地里去.但黑十字架和大渡鸦在她的眼前变作一团.大渡鸦在叫......如同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叫.不过现在她懂得它们所叫的是什么东西.它们说:"我是大渡鸦妈妈!我是大渡鸦妈妈!"每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晓得,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黑鸟.假如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将永远也要像它们那样叫.
她扑到地上,用手在坚硬的土上挖了个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
"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在喊.她恐怕在她的工作没有做完以前鸡会叫起来,东方会放出彩霞,因为假如这样,她就没有希求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亮光.她还要挖的坟墓仅仅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上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只掘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接着就渐渐地沉到海底.是的,这就是"海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不会思想,失去了知觉.
她醒转来的时候,已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搀起来.她并没有倒在教堂的墓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在沙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玻璃杯划开了,流出血来.这杯子底面的脚是放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座子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纠缠在一起,她也分不清,结果她相信她现在仅有半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则被她的孩子带到海里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去天国,接受慈悲,除非她能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里去,她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缠乱的麻一样.她只得抽出一根线索来,那就是她得把这个"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坟墓......这样她才唤回她整个的灵魂.
有许多晚上她不在家里.人们总是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那个"海鬼".这样的日子她挨过了一整年.所以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寻找了一整天,也没结果.
黄昏的时候,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这时候他瞧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大清早起就在这儿,她已没有一点气力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仍现出红光.太阳的最后的晚霞照着她,照在摊开在祭坛上的《圣经》的银扣子上.《圣经》摊开的地方显露出先知约珥的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要撕裂衣服,归向上帝!"
"这完全是碰巧,"人们说道,"有许多事情就是偶尔发生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里,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快.她这时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孩子......是和她在一道.这幽灵对她说道:
"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在整整一年中你却在你的心中为我做好了一个完整的坟墓.这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最好的地方."
于是他把她失去了的那半个灵魂交还给她,与此同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她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快乐!"
太阳落下去时,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就升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人们在人世间作过一番斗争之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是作过一番斗争的.
■素 琪
天亮的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耀眼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闪着闪耀的光彩.它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仿佛要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各处看到的东西,都在那面墙上记下来.
我们这时来听它讲的一个故事吧:
不久之前,......这颗星儿所说的"不久以前"就等于我们人间的"几个世纪以前"......我的光辉跟着一个艺术家走.那是在教皇住的城堡,在世界的城市罗马里面.在时间的过程中,那儿有许多东西变化了,但是这些改变并没有像童年到老年这段时间的改变来得那么快.那时罗马皇帝们的宫殿,像现在一样,已是一堆废墟.在倒下的大理石圆柱之间,在破旧的.但墙上的涂金仍然没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间,生长着无花果树和月桂树."诃里生"也是一堆废墟.教堂的钟声响着;四处飘着的香烟,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和华盖的信徒的行列,从大街上游行过去.人们都诚心地信仰宗教,艺术受到了尊崇和敬仰.在罗马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这儿也住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琪罗.甚至教皇都推崇这两个人而特意去拜问他们一次;人们理解艺术,尊崇艺术,同时也给它物质的奖励!不过,虽然这样,并不是每件伟大和成熟的东西都会被人发现和了解的.
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曾是一座神庙;这里面现在住着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非常不富有,也没有什么名气.当然他也有些艺术家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在精神方面,在希望和思想方面,都很不成熟.他们都告诉他,说他有十分高的才气和能力,但也说他非常傻,对于自己的才能没有信心.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来的东西打得粉碎,他老是不中意,从不曾完成一件作品;而他却应该完成他的作品,如果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看见和换取钱财的话.
"你是一个梦想家!"他们对他说,"而这正是你的不幸!这其中的道理是: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到过生活,没有狼吞虎咽地去享受过生活......而生活却是应这样去享受的.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而且应该致力到生活中去,和生活融成一片.请看看那位伟大的工匠拉斐尔吧.教皇尊崇他,世人景仰他;他既能吃面包,也能喝酒."
"连面包店的老板娘......那位漂亮的艾尔纳莉娜......他都津津有味地把她画下来呢!"一个最快乐的年轻的朋友安吉罗说.
是的,他们讲了许多这类与他们的年龄和知识相符的话语.他们想把这位年轻的艺术家一道拉到快乐的生活中去......也能说是拉到放荡的疯狂的生活中去吧.有些时候,他也想陪陪他们.他的血是热的,想象是强烈的.他也能参加高兴的聊天,和大家一般大声地狂笑.不过他们所谓的"拉斐尔的欢乐的生活"在他面前像一层蒸气似的消散了;他只看到这位伟大的工匠的作品散发出来的光芒.他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荡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里有某种崇高.神圣.高超.伟大和仁慈的东西.所以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出和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从自己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编出一种形象来.不过怎么样的一种形象呢?软软的粘土被他的手指塑成了美的形象;但是第二天他照例又把他所创造的东西毁掉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个漂亮的宫殿......这样的建筑物在罗马是有许多的.他在一个敞开的大门前面停下来,看到了一个挂满了美丽画幅的长廊.这个长廊围绕着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开满了最最美丽的玫瑰花.大朵的.雪白的.长着水汪汪的碧绿叶子的百合花从喷着清泉的大理石池子里开出来.这时候有一个人影在旁边轻盈地走过去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这座王府家里的女儿.她是那么高雅,那么娇柔,那么美丽!确实,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女性,......她是拉斐尔画出来的,作为素琪的形象绘在罗马的一个宫殿里的.是的,她是绘在那里;但她现在却在这儿生动地走过.
她在他的思想和心中活下来了.他回到他那座简陋的房间里,用粘土塑造了一个素琪的形象.这就是那位高贵的.年轻的罗马姑娘,那位相当高贵的小姐.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这件作品对他有一种意义,因为它代表她.他所有的朋友,一看到这件作品,就高兴地叫起来.这件作品显示出他的艺术天才.他们早就看出了这一点,现在全世界也会看到它了.
这个粘土的塑像确是栩栩如生,但它没有大理石所具有的那种洁白和持续性.这个素琪的生命应该用大理石雕刻出来,并且他已经有一块贵重的大理石.那是他的父母的财产,放在院子里已有许多年了.玻璃瓶碎片.茴香梢子和朝鲜蓟的残茎堆在它的四周,玷污了它的洁白;不过它的内部仍旧洁白得像山上的积雪.素琪将要从这块石头里得到生命.
这样的事情就在某一天发生了......那颗明亮的星儿一点也没讲出来,也没有看到,但我们却看到了.一群罗马的贵客走进这个狭窄而寒碜的巷子.他们的车子在一个不远的地方不走了,然后这群客人就来参观这个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由于他们曾经偶然听到别人谈起他.这些高贵的拜访者是谁呢?可怜的年轻人!他也能说是一个很不幸的年轻人吧.那位年轻的姑娘现在就真的站在他的房间里.当她的父亲对她说"这简直是你的一个缩影"时,她笑得多么美啊!这个微笑是无法模拟出来的,正像她的视线是无法摹仿的一样......那道朝这青年艺术家一瞥的.奇异的视线.这是一个崇高.高贵.同时也有摧毁力的视线.
"这个素琪肯定要用大理石雕刻出来!"那位有钱的贵族说.
这对于那没有生命的粘土和沉重的大理石来说,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对于这位神往的青年艺术家来说,也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
"这件作品一旦完成,我就要把它买去."这位贵族说.
一个新的时代好像在这间简单的工作室里开始了.生命和快乐在这儿发出光辉,辛勤的劳动在这儿进行着.那颗明亮的晨星看到了这件工作的进展.粘土也好像自从她到这儿来过以后就得到了灵感;它以高度的美感把自己变为一个难忘的面貌.
"这时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了!"这位艺术家快乐地高呼着,"生命就是爱!生命就是'壮丽,的升华,'美,的陶醉!朋友们所说的生命和享受不过是马上消失的幻影,发酵的渣滓中所现出的沫沫,而不是那赋予生命的神圣的祭坛上的纯酒."
大理石站起来了.錾子从它上面凿下大片大片的碎块.它被量过了,点和线都被划出来了,技术的部分都完成了,直到这块石头逐渐成为一个躯体,一个"美"的形态,最后变成素琪......漂亮得如一个反映出上帝的形象的少女.这块沉重的石头现在成了一个活泼.轻盈.缥缈.迷人的素琪;她的嘴唇上荡着一丝神圣的.天真无邪的微笑......那个深层地映在这位年轻的雕刻家心中的微笑.
他正在忙着工作.把上帝给他的灵感变成具体的形象的时候,那颗晨星在玫瑰色的晨曦中看到了这情景,也了解到这年轻人心里的激动,与此同时也看出了他脸上的颜色的变幻,和在他眼睛中闪耀着的光彩的意义.
"你是一个大师,如古希腊的那些大师一样!"他的愉快的朋友们说,"不久全世界就要对你的素琪觉得惊奇了."
"我的素琪!"他重复着这个名词,"我的!是的,她应是我的!像以前的那些伟大的巨匠一般,我也是一个艺术家!上天赐给我这种恩典,把我提高到与贵人同等的地位."
所以他跪下来,向上帝流出感谢的眼泪,接着因为她......那座用石头雕出的她的形象,那座仿佛是用雪花砌成的.在晨曦中泛出红光的素琪的形象......他又忘记了上帝.
实际上,他应该瞧瞧她......那个活着的.轻盈的声音像音乐似的她.他可以送一个消息到那个豪华的公馆里去,说那个大理石的素琪已完工了.他现在就向那儿走去;走过宽广的庭院......这儿,在大理石的池子里面,有海豚在喷着水,百合花开着,新鲜的玫瑰花苞正在开放.他走进一间高阔的大厅......墙上和天花板上涂着的彩色.纹章和图案射出灿烂的光辉.穿着华丽的仆人......他们如拉雪橇的马儿似的戴着许多丁当的小铃......在昂首挺胸地走来走去.有几位还安全地.傲慢地躺在木雕的凳子上,仿佛他们就是这家的主人一样.
他把他的来意告诉他们.所以他就被带到一个大理石砌的楼梯上去;楼梯上铺有柔软的地毯,两边有许多石像.他走过许多华丽的房间;墙上挂着许许多多图画,地上镶着由种种不同颜色的石块拼成的花纹.这种琳琅满目的景象令他感到呼吸沉重;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家的高贵的老主人对他很和蔼,几乎可说是很热烈.他们谈完话之后,他在告别时还叫他去看一看小姐,因为她也希望看到他.仆人们领着他走过富丽的大厅和小室直到她的房间里去......这里最高贵的东西就是她.
她和他谈话.任何歌颂歌.任何礼神颂,都不能如她那样能融化他的心,超升他的灵魂.他提起她的手来吻着.没有什么玫瑰花比这更柔和;并且这朵玫瑰花还发出火,火透进他的全身.他感到了超升.话语从他的舌尖上冒出来......他不知自己在讲什么东西.火山洞口能知道它在喷出炽热的熔岩吗?他对她表明了自己的爱情.她立在他面前,惊呆,愤怒,骄傲.她脸上露出一种藐视,一种好像突然抚过了一只粘湿的青蛙时的那样的表情.她的双颊红起来了,嘴唇发白,眼睛冒火......虽然这对眼睛如黑夜一般乌黑.
"你疯了!"她说道."走开吧!滚蛋吧!"
于是她就掉转身不理他.她美丽的面孔所现出的表情,和那个满头盘着蛇的脸像石头一样的表情几乎一样.
像一个失掉了知觉的人一样,他摇摇欲倒地来到街上来.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摸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他突然惊醒,进入一种疯狂和痛苦中.他拿起锤子,高高地举向空中,要把这尊大理石像打得粉碎.可是在痛苦中,他没注意到,他的朋友安吉罗就在他的旁边.安吉罗一下抓住他的手臂,说道:
"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
他们两人扭成一团.安吉罗的气力比他大.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深深地叹息了一口气,就倒在椅子上去了.
"出了什么事情呢?"安吉罗问道."放镇定些吧.告诉我呀!"
但是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怎么能够解释呢?安吉罗在他的话里找不到什么线索,于是也就不再追问了.
"你每天在做梦,弄得你的血液都要停滞了.像我们大家一样,做一个现实的人吧,不要老是生活在想象中,弄得理智失常呀!好好地醉一次,那么你就可能舒适地睡一觉!让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做你的医生吧!平原上的姑娘也是非常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丝毫差异.跟着你的安吉罗来吧!我就是你的安琪儿,活生生的安琪儿!有一天你也会衰老,你的筋骨会萎缩;于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你就会躺下来,当一切在欢笑和高兴的时候,你就会如凋零的草儿一样,再也生长不了.我不会相信牧师说的话,认为在坟墓的后面还有一种生活......这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想象,一种只是讲给孩子听的童话罢了;只有当你能够想象它时,它才能引起兴趣.我不是在梦中生活,我是在现实中生活.和我一块儿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吧!"
于是他就把他扯走了.在此时此刻,他能做到这一点,由于这个年轻艺术家的血液里正燃着火,他的灵魂在发生变化.他有一种迫切的要求,要把自己从陈旧的.惰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要把自己从原来的我中解脱出来.因此这一天他就随着安吉罗走出去.
在罗马郊区有一个酒店;艺术家们经常到那儿去.它是建筑在古代浴池的一些废墟中间的.金黄色的大佛手柑被悬挂在深厚的.有光泽的叶子间,同时也掩盖了那些古老的.深褐色的墙壁的一部分.这个酒店是由一个高大的拱道形成的,在废墟中间几乎像一个洞.这儿在圣母马利亚的像前点着有一盏灯.一股熊熊的大火正在炉里焚烧,上面还烤着和煮着东西.在外边的圆佛手柑树和月桂花树下面,陈列着几张铺好台布的桌子.
欢呼着的朋友们把这两个艺术家迎接进去.他们吃得十分少,可是酒喝得很多;这造成一种欢乐的气氛.他们唱着歌,弹着吉他琴;"萨尔塔莱洛"奏起来了,快乐的跳舞也开始了.常常为这些艺术家做模特儿的两个年轻的罗马姑娘也加入他们的舞蹈,参加他们的欢乐.她们是两个迷人的巴克斯的信徒!是的,她们没素琪的形态,不是娇柔美丽的玫瑰花,但是她们却是鲜活的.热情的.艳红的荷兰石竹花.
那天是多么热啊!甚至在太阳落下去了之后,天还是热的!血液里流着火,空气中燃着火,视线里闪动着火!空中浮动着金子和玫瑰,生命也是金子和玫瑰.
"你究竟跟我们在一起了!现在让你内在的和周围的波涛把你托起来吧!"
"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健康而且快活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你们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梦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不是属于幻想的."
在这星光闪耀的晚上,这群年轻人在歌声和吉他琴声里,通过那些狭小的街道,从酒店里回到家里来;那两朵通红的荷兰石竹花......坎帕尼亚地区的两个女儿......和他们一起回来了.
在安吉罗的房间里面,在一些杂乱潦草的速写.随便的练习和艳丽夺目的画幅中,他们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并没有减低火热的情绪.地上摊着许多画页;这些画页里的素描,在鲜活而强烈的美方面十分像坎帕尼亚的那两个姑娘,不过真人还是比她们的画像要美丽得多.一盏有六个灯口的灯,从每个灯口上吐出鲜亮的火焰和闪光;在这些灯光中,各种的人形,像神圣的仙人似的,也显露出来了.
"阿波罗!丘比特!我超升到了你们的天国,到你们光华灿烂的境界!我感觉生命的花这时在我的心里蓬勃开放了."
是的,花儿开了,裂了,又谢了.一股麻醉性的邪气从那里面升了起来,蒙住了视线,腐蚀了思想,灭掉了感官的火花,周围是一片黑暗.
他回到了他自己家里来,坐在自己的床上,理清自己的思想.
"呸!"从他心的深处,通过他的嘴发出这些字眼."可怜的人啊,走开吧,走开吧!"所以他发出一种痛苦的叹息.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她的话,一个活着的素琪的话.这话在他的心里久久盘旋着不去,终于从他的嘴里冲出来.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的思想非常混乱,于是就睡去了.
当天亮的时候,他跳下床来.他第一次清理他的思想.发生过什么事情呢?难道这全都是一场梦吗?到她家去的拜访,在酒店里的狂欢,那天晚上和坎帕尼亚的那对紫红色的荷兰石竹花的会面......难道这都是一场梦幻吗?不,这一切都是真事......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真实生活.
那颗明亮的星在紫红色的天空中闪闪发着光;它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照在那尊大理石雕的素琪身上.他看到这个不朽的形象的时候,就颤抖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视线污浊不堪.他用布把她盖起来.在他要揭开时,他摸了她一次,但是再也没有气力看自己的作品了.
他坐在那儿满面愁容,一言不发,堕入深思里去;他坐了一整天;他听不见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谁也猜不出这个人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东西.
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黑夜是最为漫长的.有一天早上,那颗闪亮的星儿看见他,他的面孔发白,全身因为发热而颤抖,他走近那座大理石像,把那块覆盖着的布拉向一边,以无比悲恸的眼光,把他的作品凝望了许久.最后他把这座石像拖向花园里去;它的重量差点把他压倒了.这儿有一口颓败的枯井;它除了一个洞口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就把这个素琪推到了里面去,接着用土把她严严实实地盖上,最后他用枝条和荨麻掩住了这个洞口.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他的十分简洁有力的送葬辞.
那颗星儿在清晨的玫瑰色的天空中看到了这幅情景;它的光在这年轻人苍白的面孔上的两颗沉重的眼泪里颤动着.他在发烧,病得很厉害,人们说他就要断气了.
修道士依洛纳提乌斯作为一个朋友和医生来看望他,带给他宗教上的安慰的话语,谈起宗教中的和平与快乐.人类的种种罪过,和从上帝所能得到的慈悲和安息.
这番话如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肥沃的土壤上.土壤冒着水蒸气,升起一层雾,形成一系列的内心思维图画,但这些图画是有现实的基础的.从这些浮着的岛上,他遥望下边人类的生活:这生活充满了错误和失望......而他自己的生活也却是如此.艺术是一个女巫师,把我们带进虚荣和世间的情欲里去.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那条蛇总是不停地在我们的心里讲:"吃吧,你将会像上帝一样."
他觉得他这时第一次看清楚自己,找到了真理和和平的道路.教会就是上帝的光和光明......在修道士的静修室内他将找到安静,在安静中人生的树将能永恒地生长下去.
师兄依洛纳提乌斯支持他的信心;他的决心也因此更为坚定.人间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教会的一个仆人......这个年轻艺术家丢弃了人世,到修道院里去隐居起来了.
师兄师弟们是多么热情地迎接他啊!他参加教会,成了一个节日.在他看来,上帝就生活在教会的太阳光里,从那些神圣的画像和明亮的十字架上向他射出光来.在黄昏,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打开他的静修室里的窗子,向古老的罗马,朝那些残破的庙宇和那庄严的.毁灭了的"诃里生"眺望.他在春天里看到这一切;这时候槐树开满了朴素花,长青藤在现出新鲜的绿色,玫瑰花在遍地舒展着花瓣,圆佛手柑和橙子在发着光,棕榈树在摇动着枝叶;这时他感到一种他从没有感到过的.激动着他的感觉.那片辽阔的.宁静的坎帕尼亚向那蓝色的.盖满积雪的高山展开去,仿佛它是被绘在空中般的.它们都相互融成一个整体,呈现出和平甜美的气息;它们在一种梦境中飘浮着,这全都是一个梦!
是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梦.这个梦能一连做很久很久,做完了又继续做下去.但修道院的生活是经年累月的生活......是无穷尽的岁月的生活.
内心可以产生不少污秽的东西.他得承认这个事实!在他心里有时候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火焰到底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备着他的躯体,但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产生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般柔软,卷做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同时这样来安慰他自己:那些圣者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也在为我们祈祷,甚至耶稣还在为我们流血......这到底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的照拂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高出所有世人之上吗?
许多年之后,有一天他遇到了还能认出他的安吉罗.
"人!"他说道,"不错,正是你,你现在很快活吗?你违反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了罪,你丢弃了他赐给你的才能......你忽略了你在人世间要完成的任务!请你读读关于那个藏钱的寓言吧!大师作的这个寓言,就是真理呀!在那里你得到了什么呢?你又找到了什么呢?你不是在创造一个梦的生活吗?你不是也像大多数人一般,根据你自己的一套想法,为你自己创造了一个信仰吗?好像所有就是一个梦.一个幻想似的!多荒谬离奇的思想呀!"
"魔鬼啊,请你走开吧!"这位修道士说道.于是他就从安吉罗那里走开.
"这是一个魔鬼,一个现身说法的魔鬼!今天我算是活生生地见到他了!"这位修道士低声说."只要我向他伸出一个手指,他就会抓住我整个的手.但不成,"他叹了一口气,"罪恶躲藏在我自己的身体之中,罪恶也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但是他却没有被罪恶压倒;他仰起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而我却在宗教的自我慰藉中去追求我的愉快.如果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安慰而已呢?假如说,这儿的一切,像我舍弃了的人世那样,只不过是些美丽的梦想罢了?只不过像红色的暮云那般美的.像远山那样淡蓝的幻觉,而当你一走进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却全然不是那个样子了呢?永恒啊!你像一个庞大的.无边的风平浪静的海洋,你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喊,令我们充满了期望......而我们追求你的时候,我们就下沉.消逝.灭亡,失去了存在!幻想啊!走开吧!滚开吧!"
他坐在坚硬冰冷的卧榻上没眼泪可流,他沉浸在苦思之中;他跪下来......跪在谁的面前呢?跪在墙边那个石雕的十字架面前吗?......不是的,是习惯让身躯这样弯下来.
他越陷入深思,就越感到阴暗的笼罩."内心是空虚的,外面也是空的!这一生算是浪费掉了!"这个思想的雪球在滚动着,越滚越大,将他压碎......把他消灭了.
"我难以把那个啃咬着我的内心的毛虫讲给任何人听!我的秘密就是在我手中的囚徒.假如我释放他,那么我就会被他所掌握!"
上帝的力量在他身体内微笑着,努力着.
"上帝啊!上帝啊!"他在失望中呼号着,"请发发慈悲,给我信心吧!你的赐予,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我丢弃了我在世界上应该完成的任务.我缺乏力量,而你并没有赐给我力量.'不朽,啊......我心中的素琪......走开吧!滚开吧!......它将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颗珠宝......那另外一个素琪一样,要被永远地埋葬掉了.它将永远也不能再从坟墓里升起来了!"
那颗星在玫瑰色的空中闪光;那颗星总有一天会熄灭,会消逝的;但是人类的灵魂将会活下来,发出光辉.它的颤抖着的光辉照在白色的墙上,但它没有写下上帝的荣光.慈悲.博爱和在此信徒的心里所激荡不已的东西.
"我心里的素琪是永远不会消逝的......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会有不可估计的存在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是不可猜测的.啊,上帝啊!你也是不可猜测的.你的整个世界是不可猜测的......是一个具有奇异力量的作品,是光荣,是爱!"
他的眼睛发出光来,他的眼睛迸裂了.教堂的丧钟是笼罩在他身上.他这个死人的身上的一个最后的声音.人们把他埋葬了,用从耶路撒冷带来的土将他盖住了......土中掺杂着虔诚圣者的骨灰.
像在他以前逝世的僧人一样,许多年之后,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来;它被穿上了棕色的僧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他的遗骨......在这修道院的坟墓里能找到的遗骨......全都被肃穆地陈列在遗骨龛里.太阳在外面照着,香烟在里面飘荡,人们在念弥撒.
许多年过去了.
那些骸骨都倒下来了,掺杂在一起.骷髅堆积起来,顺着教堂形成一座外墙.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里.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清楚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看啊,在太阳光里,那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有某种东西在转动!这是什么呢?有一只杂色的蜥蜴在这个骷髅的洞里活动,在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窝里滑溜.这个脑袋里现在有了生命......在某个时候,这个脑袋,曾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作过"不朽"的希望.蜥蜴逃走了,看不见了;骷髅跌成了一片片碎块,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许多世纪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仍旧在照着,又大又亮,一点也没有改变,像它数千年以前曾经照耀着的一样.空气散射出红红的光,像玫瑰一样鲜艳,像血一样深红.
在那块曾经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和一个神庙的废墟的地方,面对着的是一个广场,现在筑起了一个修女庵.
在修女庵的花园里,人们挖了一个坟坑,由于有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要在这天早晨下葬.铲子触到了一块石头,它闪着雪白而明亮的光.不一会儿,一块大理石雕的肩膀出现了,接着更多的部分露出来.这时人们就更当心地用着铲子;一个女子的头露出来了,然后是一对如蝴蝶的双翼.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用雪白的大理石刻的素琪的形象.
"它是多美,多毫无缺陷啊!它是一件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人们说道.
它的雕刻师可能是谁呢?谁也不知道,除了那颗照耀了数千年的星儿之外,谁也记不起他.仅有这颗星看到过他在人间历经的种种,他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概念:"只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他最高尚的斗争和最光荣的工作的成果表现出他存在于人世间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不灭的.比他具有更久远的生命的素琪.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崇敬和爱慕."
那颗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对这素琪洒下它的柔和的光辉......也对观众的愉快的面孔洒下它的光辉.这些观众正在用惊奇的眼光瞻仰这尊大理石刻的灵魂的形象.
人世间的东西会逝去和被遗忘......只有在广阔的空中的那颗星知道这一点.至美的东西会照临着后世;等后世一代一代地过去了之后,素琪仍然还会永远充满着生命!
■藏着并不等于遗忘
从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周围环绕着一条总是泥泞不堪的壕沟,沟上有一座吊桥,这座桥吊着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因为平时来访的客人并没有多少算得上是贵客.屋檐下有许多特别造来为开枪用的枪眼......假如敌人走得接近的话,也可以从这些枪眼里把开水或者白热的铅淋到他们头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这很好,因为炉子里烧着笨重粗大而潮湿的木头,这样就能使炉子里的烟有地方可去.墙上挂着的是一些穿着铠甲的男人的画像,和庄严的.穿着一大堆衣服的太太们的画像.不过他们之中最高贵的一位仍旧住在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这个公馆里的女主人.
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打死了她家里的三个人,还加上一只看家狗.接着他们就用拴狗的链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们自己却在客厅里得意地坐下来,喝着从她的酒窖里取出来的酒......都是很好的麦芽酒.
美特太太被狗链子套着,但她却连狗吠声都做不出来.
强盗的小厮走到她身边来.他偷偷地走,由于他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否则别人就会打死他.
"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厮说道,"你记不记得,你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得骑上木马?那时你替他求情,但没有成功.他只好骑,一直骑到他变成残废.但是你偷偷地走过来,如我现在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垫两块石头,使他能够得到休息.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情,或人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你那时是一个年轻而且富有同情心的太太.这件事情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我并没有忘记!美特.莫根斯太太,现在我要解救你!"
他们两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在风雨里骑走了,并且得到了人们善意的帮助.
"我为那个老人做的一点举手之劳,现在所得到的报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说道.
"不说并不等于是忘记!"小厮说.
强盗们以后都得到了他们应得的绞刑的处罚.
另外还有一幢老房子;它现在仍旧矗立在那儿.它不是属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属于另一个贵族家庭.
事情发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太阳照耀着塔上的金顶,长满了树的小岛浮现在水上如一些花束,野天鹅在这些岛的周围安详地游来游去.花园里长着许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最美丽的玫瑰,它在快乐中......在与人为善的快乐中......射出光辉.她所做的好事并不在世人的眼中表现出来,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着不等于忘记.
她目前从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个孤独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着一个穷困的.瘫痪的女子.小房间里的窗子是朝北开的,太阳光长年地照不进来.她只能看见被一道很高的沟沿隔断的一小片田野.但是今天有太阳光轻柔地射进来.她的房间里有上帝的温暖的.快乐的阳光射进来.阳光是从南边的窗子射进来的,而南边开始有一堵墙.
这个瘫痪病患者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望着树林和海岸.世界现在变得如此广阔和美丽,而只须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说一句话这一切就能办得到.
"说那一句话是多么容易,帮那一点忙是多么轻松!"她说道,"可是我所得到的快乐是无穷无尽的伟大和幸福!"
正由于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关心穷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们......因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没人看见,是悄悄进行着的,但是上帝并没忘记.
还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个喧闹的大城市里.这幢房子里有房间和客厅,不过我们却不能进去;我们只须去看看厨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温暖而又明朗,既干净而又整齐.铜器皿闪闪发光,桌子非常亮,洗碗槽像刚刚擦过的案板一样干净.这一切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女佣人做的,但她还腾出时间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礼拜般的.她的帽子上有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蝴蝶结.这说明她在服丧期间.但她并没有要哀悼的人,因为她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穷的女子.她只有一次和一个穷苦的年轻人订过婚.他们彼此相亲相爱.有一次他来看她.
"我们两人什么也没有!"他说道,"对面的那个寡妇对我说过不少充满热情的话.她将使我富有,但我心里只有你.你觉得我怎么办好!"
"你觉得怎样能令你幸福就怎么做吧!"女子说."请你对她和善些,亲爱些;不过请你记住,自我们分手的这个时刻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再常常见面了!"
好几年过去了.她在街上遇见了她以前的朋友和恋人.他显出一副为病所苦的样子.她的心中十分难过,忍不住要问一声:"你近来怎么样?"
"一切都好!"他说."我的妻子是一个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我的心中只想着你.我和自己作过斗争,这斗争现在快要结束了.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见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早晨报纸上有一个消息,说他已去世了;因此她现在服丧.她的恋人死了;报纸上说他留下一个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铜钟发出的声音很嘈杂,但是铜的质地是十分纯净的.
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的感情,但这个女子的面孔显得更悲哀.这悲哀藏在心里,但是永远不会遗忘.
嗨,现在有三个故事了......一根茎杆子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如此的苜蓿花瓣吗?在心的书上有的是:它们被藏着,但是并没有被遗忘.
■谁是最幸运的
"多么漂亮的玫瑰花啊!"阳光说道,"每一朵花苞将会开出来,而且将会是同样的美丽.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吻它们,让它们获得生命!"
"它们是我的孩子!"露水说道,"是我用眼泪把它们哺育大的."
"我认为我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道,"你们只是一些干爸爸和干妈妈.你们不过凭借你们的能力和善心,在它们取名时送了一点礼物罢了."
"我美丽的玫瑰孩子!"他们三位齐声说,同时祝福每朵花获得很大的幸运.不过最大的幸运只一个人能拥有,而同时也一定还有一个人只得到最小的幸运;但是它们中间哪个是这样呢?
"这个我倒要了解一下!"风儿说,"我哪里都去,连最小的窄缝也要钻进去.什么事情的里里外外我都已知道."
每朵怒放的玫瑰花听到了这话,每个要开的花苞也听到了这话.
这时有个悲愁的.慈爱的.穿着黑丧服的母亲走到花园里来了.她摘下一朵玫瑰.这朵花正是半开,既娇嫩,又丰满.在她看来,它好像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这朵花拿到一个清静无声的房间里去......在这儿,几天之前还有一个快乐年轻的女儿在欢蹦乱跳着,但现在她却僵直地躺在一个黑棺材里,像一个睡着了的大理石像.母亲把这死孩子吻了一下,又把这半开的玫瑰花吻了一下,接着把花儿放在这年轻女孩子的胸膛上,好像这朵花的馨香和母亲的吻就可以让她的心再跳动起来似的.
这朵玫瑰花好像正在开放.它的每一片花瓣因为一种幸福感而颤抖着,它想:"人们现在给了我一种爱情的神圣职责!我似乎成了一个人间的孩子,得到了一个母亲的吻和祝福.我将走进一个未知的国度里去,在死者的胸膛上做着梦!毫不怀疑地,在我的姊妹中要算我是最幸运的了!"
在长着这棵玫瑰树的花园里,那个为花锄草的老女人走过来了.她也发现到了这棵树的美;她的双眼盯着一大朵盛开的花.再降一次露水,再享受一天的温暖,它的花瓣就会落了.老女人看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就觉得,它既然完成了美的任务,它现在也该有点实际的用处了.因此她就把它摘下来,轻轻地包在一张报纸里.她把它带回家来,和一些其他没有叶儿的玫瑰花放在一起,成为"混合花"被保存下来;所以它又和一些叫薰衣草的"蓝小孩"掺杂在一起,用盐永远保藏下来!仅仅有玫瑰花和国王才能这样.
"我是最光荣的!"当锄草的女人拿着它时,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我将被长久地保藏下来!"
有两个年轻人到这花园里来,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人.他们每个人摘下了一朵最漂亮的玫瑰花.
画家把这朵盛开的玫瑰花画在画布上,弄得这朵花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这样一来,"画家说,"它就能活好几代了.在这期段时间里将不知有几百万朵玫瑰花会萎谢,会死掉了!"
"我是最得宠的!"这玫瑰花说道,"我得到了人世间最大的幸福!"
诗人把他的那朵玫瑰望了一下,写了一首歌颂它的诗......歌颂他在这朵玫瑰的每片花瓣上能够读到的奇异秘密:《爱的画册》......这是一首不朽的诗.
"我和这首诗永垂不朽了,"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
在这一丛美丽的玫瑰花中,有一朵几乎被别的花遮住了.极偶然地,也可能算是很幸运的,这朵花有一个缺点......它不能笔直地立在它的茎子上,而且它这一边的叶子和那一边的叶子不怎么匀称:在这朵花的正中央长得有一片畸形的小绿叶.这种现象在玫瑰花中也是不免会发生的!
"可怜的孩子!"风儿说,与此同时在它的脸上温柔地吻了一下.
这朵玫瑰认为这是一种祝贺,一种称赞的表示.它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它的正中心长出一片绿叶,正表现出它的特立出众.一对蝴蝶飞到它上面来,吻了它的叶子.这是一个求婚者;它让他飞走了.后来有只粗暴的大蚱蜢到来了;他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朵玫瑰花上,与之同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的胫骨沾沾自喜擦了几下......这是蚱蜢的表明爱情的一种方式.被他坐着的那朵玫瑰花不懂得这道理;可是这朵与众不同的.有一片小绿叶的玫瑰却十分明白,由于蚱蜢在看它......他的眼色似乎在说:"我可以爱得把你一口气吃掉!"无论怎么热烈的爱情也超过不了这种程度;爱得被吸收到爱人的身体里去!但是这朵玫瑰倒不愿被吞到这个蚱蜢的身体里去.
夜莺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歌唱着.
"这是为我而唱的!"那朵有缺憾.或那朵与众不同的玫瑰花说."为什么我在各方面都要比我的姊妹们特别一些呢?为什么我得到了这个特点.令我成为最幸运的花呢?"
两位抽着雪茄烟的绅士走到花园里来.他们讨论着玫瑰花和烟草:据说玫瑰经不起烟熏;它们总会立即失掉它们的光彩,变成绿色;这真值得试一下.他们不愿意试那些最漂亮的玫瑰.他们却要试试这朵有缺点的玫瑰.
"这是一种新的荣宠!"它说道,"我真是分外的幸运,非常的幸运!"
所以它在自满和烟雾中变成了绿色.
有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大概是玫瑰树上顶好看的一朵......在园丁扎得很精致的一个花束里占了一个首要的位置.它被送给这家那个骄傲的年轻主人,它和他一起乘着马车,作为一朵美丽的花儿,沉迹于别的花儿和绿叶之间.它参加五光十色的集会:这儿男人和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无数的灯光中闪出光彩.音乐奏起来了.这是在被灯光照耀得如白昼一般的戏院里面.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一位有名的年轻舞蹈家跳出舞台,一连串的花束,像花的雨点般的向她的脚下抛来.扎着那朵像珍珠一样美丽的玫瑰花束也掉下来了;这朵玫瑰感到无比的幸运,感到它在向光荣和美丽飞去.当它一接触到舞台面的时候,它就快活地舞起来,跳起来,在舞台上滚.它跌断了它的花茎.它没有到达它所崇拜的那个人手中去,而却滚到幕后去了.道具员将它捡起来,看到它是那么美丽,如此芬芳,只可惜它没茎子.他把它放在衣袋里.当他晚间回到家来时,他就把它放在一个小酒杯里;它在水里浸了一整夜.大清早,它被放到祖母的面前.垂暮而衰弱的她坐在一个靠椅里,望着这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很欣赏它和它的香气.
"是的,你没有走到有钱的.漂亮的小姐桌子旁边去;你真是到一个贫穷不堪的老太婆身边来了.你在我身边就仿佛一整棵玫瑰花树呢.你是多么可爱啊!"
所以她怀着孩子那么快活无比的心情来望着这朵花.当然,她同时也想起了她消逝了很久的那个青春时代.
"窗玻璃上有一个小孔,"风儿说,"我非常自如地钻进去了.我看到了这个老太婆发出青春的光彩的眼睛;我也看到了浸在酒杯里的那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它是一切花中最最幸运的一朵花!我知道这一切!我敢于这样说!"
花园里玫瑰树上的玫瑰花都有它自己的历史.每朵玫瑰花都相信,同时也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而这种信心也令得它们感到分外幸福.不过最后的那朵玫瑰花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
"我比大家活得都长!我是最后的.唯一的.也是妈妈最喜爱的孩子!"
"但我却是这些孩子的妈妈!"玫瑰篱笆说.
"我是它们的母亲!"太阳光道.
"我也是!"风儿和天气说道.
"每个人都有份!"风儿说,"并且每个人将从它们那里得到自己应得的一份!"于是风儿就令叶子在篱笆上散开,让露水滴着,让太阳照着."我也要得到我的一份,"风儿说."我得到了一切玫瑰花的故事;我将把这些故事在这个茫茫的世界里传播出去!请告诉我,它们之中谁是最幸运的?是的,你们说呀;我已说得不少了!"
■ 钟 声
黄昏的时候,太阳正在缓缓沉下去,烟囱上飘着的云块泛出一片金黄的光彩;这时候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一忽儿这个人,一忽儿那个人全都听到近似教堂钟声的奇异声音.不过声音每次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因为街上隆隆的车声和喧闹的人声总是把它打断了.
"暮钟响起来了!"人们说道,"太阳落下去了!"
城外的房子相互的距离比较远,而且都有花园和草坪;所以城外的人就可以看出天还是很亮的,所以也能更清楚地听到这个钟声.它好像是从一个藏在静寂而清香的森林里的教堂里发出来的.大家向这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不禁起了一种肃穆的感觉.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开始相互传说:"我不知道,树林里会不会有一个教堂?钟声的调子是如此奇异和美好,我们不妨去仔细瞧一瞧."
于是富人坐着车子去,穷人步行去;不过路好像怎样也走不完.当他们来到森林外面的柳树林跟前时,就坐下来休息.
他们望着长长的柳树枝,以为真的已走进森林里来了.城里卖糕饼的人也搬到这儿来,而且搭起了帐篷.接着又来了一个卖糖果的人,不一会儿这人在自己的帐篷上挂起了一口钟;这口钟上还涂了一层防雨的沥青,不过它里面却没钟舌.
回到家之后,大家都说这事情很稀奇,比他们吃过一次茶还要奇特得多.有三个人说,他们把整个的树林都走完了,直走到树林的尽头;他们总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钟声,不过那时它好像是从城里飘来的.甚至还有一位编了一支歌,把钟声比成一个母亲对一个亲爱的好孩子唱的歌......什么音乐也没这种钟声好听.
这个国家的皇帝也听到了这件事.他颁布了一道圣旨,说不管什么人,只要能找出钟声的发源地,就可以被封为"世界的敲钟人"......哪怕他所发现的不是钟也没关系.
这么一来,许多人为生计的考虑,就到树林里去寻找钟.不过在回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说出一点道理,谁也没有深入树林,这人当然也没有,但是他却说声音是住在一株空树里的大猫头鹰发出来的.这只猫头鹰的头脑里装的全都是智慧.它不停地把脑袋撞着树.但是这声音是从它的脑袋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空树干里发出来的呢,他可没有把握作出定论.他总算得到了"世界的敲钟人"这个职位,所以他每年写一篇关于猫头鹰的短论.不过大家并没有因为读了他的论文而变得比从前更聪明.
在举行坚信礼的那一天,牧师发表了一篇非常华美而动人的演说.受坚信礼的孩子们都受到了极大的感动,由于这是他们生命中极重要的一天.他们在这一天从孩子变成了成年人.他们幼稚天真的灵魂也要变成更有理智的成年人的灵魂.当这些受了坚信礼的人走出城外时,处处照着灿烂的太阳光,树林里那个神秘的大钟发出非常洪亮的声音.他们想马上就去搜寻这个钟声;因此他们全都去了,只有三个人是例外.一个要回家去试试她的参加舞会的礼服,由于她这次来受坚信礼完全是为了这件礼服和舞会,要不她就决不会来的.第二个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孩子.他受坚信礼穿的衣服和靴子是从主人的少爷那儿借来的;他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归还.第三个说,在他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之前,决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一直是一个乖巧的孩子,即使受了坚信礼,仍旧是如此.人们不应该笑他!......但是人们却仍然笑他.
所以这三个人就不去了.别的人都蹦蹦跳跳地走了.太阳在照耀着,鸟儿在唱着,这些刚刚受了坚信礼的人也在唱着.他们彼此手挽着手,由于他们还没得到什么不同的职位,并且大家在受坚信礼的这天在我们的上帝面前都是平起平坐的.
不过他们之中有两个最小的孩子马上就感到腻烦了,因此他们两个人就回到城里去了.另外还有两个小女孩子坐下来编织花环,也不愿意去.当其他的孩子走到那个卖糕饼的人所在的柳树林里时,他们说:"好,我们算是到了.钟连影子都没有,这全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幻想!"
正当这时候,一个柔和而庄严的钟声在树林的深处响起来;有四五个孩子决计再向树林里走去.树又密,叶子又多,要向前走真是十分困难.车叶草和秋牡丹长得非常高,盛开的旋花和黑莓像长花环般的从这棵树牵到那棵树.夜莺在这些树上跳舞唱歌,太阳光在这些树上嬉戏.啊,这地方真美丽得很,不过这条路却不是女孩子可以走的,因为她们在这儿非常容易撕破自己的衣服,这儿有长满各色青苔的石块,有潺潺流着的清新泉水,发出"骨碌,骨碌"的奇怪声音.
"这不会是那个钟吧?"孩子中有一个问道.于是他就躺下来静静地听."我倒要研究一下!"
他一个人停了下来,让别的孩子往前走.
他们寻找到一座用树皮和树枝盖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棵结满了苹果的大树.看样子它好像是把一切幸福都摇到这个盛开着玫瑰花的屋顶上似的.它的长枝子盘在房子的三角墙上,而这墙上正悬挂着一口小小的钟.难道大家听到的钟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吗?是的,他们都有这种看法,唯独一个人是例外的.这人说,这口钟太小,太精巧细致,决不会叫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得见!此外,他们听到过的钟声和这钟声完全不同,因为它能感动人的心灵.说这话的人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别的人都说:"这种人老是想装得比其他人聪明一点."
这样,大家就让他一个人继续向前走.他越向前走,他的心里就越充盈了一种森林中特有的静寂之感.不过他仍然听见大家所欣赏的那阵小小的钟声.有时风把那个糕饼店里的声音吹拂而来,于是他就听到大家在一面吃茶,一面唱歌.但是洪亮的钟声比这些声音还要大,仿佛有风琴在伴奏似的.这声音是从左边来的......从心所在的那一边来的.
有一个沙沙的响声从一个灌木丛中飘出来.一个可爱的男孩出现在了王子面前子.这孩子穿着一双木鞋和一件很短的上衣......短得连他的手肘也盖不住.他们彼此都认识,因为这个孩子也是在这天参加过坚信礼的.因为他得回去把衣服和靴子还给老板的少爷.他没有能和大家一起来,他办完了这件事之后,就穿着木鞋和寒碜的上衣独自一人走来,因为钟声是那么洪亮和那么深沉,他非来不可.
"我们一起走吧!"王子温和地说.
这个穿着木鞋的孩子感到很尴尬.他把上衣的短袖子拉了一下,说恐怕他不能像王子那样走得快;此外,他认为钟声肯定是从右边来的,因为右边的景象很庄严和美丽.
"这样一来,我们就碰不到一起了!"王子说,对这穷苦的孩子点了点头.孩子往这树林最深最密的地方走去.荆棘把他破烂的衣服挂破了,把他的脸.手和脚划得淌出血来.王子身上也有好几处伤痕,但是他所走的路却充满了太阳光.我们现在就要注意他的路线,由于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即使我走到世界的尽头,"他说道,"我也要找到这口钟!"
难看的猿猴高高地坐在树上做怪脸,呲牙咧嘴."我们向他身上扔些东西吧!"它们说,"我们打他吧,因为他是国王的儿子!"
不过他不惧困窘,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树林的深处.那儿长着许多奇异的花:含有红蕊的.如星星一样的百合花,在微风中射出光彩的.天蓝色的郁金香,结着像大肥皂泡一样发亮的果实的苹果树.你想想看,这些树在太阳光里该是多么艳丽夺目啊.
周围是一片非常美丽的绿草原.草上有公鹿和母鹿在嬉戏,而且还有茂盛的栎树和山毛榉.从树缝里长出草和藤本植物来.这一大片林木中有悄悄的湖,湖里还有游泳着的白天鹅,它们在拍着翅膀.王子站着静静地听.他常常觉得钟声是从深沉的湖里飘扬来的;不过他立刻就注意到,钟声并不是从湖里来的,而是从森林的深处来的.
太阳现在下沉了,天空如火一样地发红,森林里是一片静寂.这时他就跪下来,唱了黄昏的赞美歌,所以他说:
"我将永远看不到我所追寻的东西!现在太阳已坠下去了,夜......漆黑的夜......已经到来了.或许在圆圆的红太阳没有消逝以前,我还能够看到它一眼吧.我要爬到崖石上去,由于它比最高的树还要高!"他抓着树根和藤蔓在潮湿的石壁上攀爬.壁上盘着水蛇,有些癞蛤蟆也好像在对他狂叫.不过,在太阳没有落下去以前,他已经爬上去了.他在这块高处仍旧可以看见红彤彤的太阳.啊,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海,他的眼前展开一片美丽的无边无际的大海,汹涌的海浪往岸上袭来.太阳悬在海天相连的那条线上,像一座发光的大祭坛.所有融化成为一片鲜红的色彩.树林在唱着歌,大海在唱着歌,他的心也和它们一起在唱着歌.整个大自然成了一个伟大的.圣洁的教堂:树木和浮云就是它的圆柱,花朵和绿叶就是它的柔软的地毡,天空就是它的广阔的圆顶.就在这时候,那个穿着短袖上衣和木鞋的穷苦孩子从右边疲劳地走了过来.他是顺着他自己的道路,在同一个时间到来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在这大自然和诗的教堂中紧紧地握着双手.那口无形的.神圣的钟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声音.幸福的精灵在教堂的四周跳舞,唱着欢乐的颂歌!
■顽 皮 的 孩 子
从前有一位老诗人......一位很善良温和的老诗人.有一天晚上,他坐在家里,外面起了一阵可怕的风暴.雨在倾盆地下着;但是这位老诗人坐在炉旁,又温暖,又舒适.火在熊熊地烧着,苹果被烤得咝咝地发着轻响.
"这样的天气,外面的穷苦人身上恐怕没有一根纱是干的了."他说道,因为他是一位心地很好的老诗人.
"啊,请开门!我很冷,衣服也全湿透了."外面有一个小孩子在叫.他哭起来,敲着门.这时雨正在飘泼似地下着,风把一切窗扉吹得呼呼地响.
"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老诗人说;他走过去把门开了.门口站立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他全身没穿什么衣服,雨水从他长长的金发上滚下来.他冻得瑟瑟发抖;如果他没有走进来的话,肯定会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冻死的.
"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老诗人拉着他的手说,"到我这儿来吧,我可以让你温暖起来.我能给你喝一点酒,吃一个苹果,因为你是一个美丽的孩子."
他确实是很美丽的.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耀眼的星星,他的金发虽然不停地有水滴下来,可是卷卷曲曲的,非常好看.他像一个小小的天使,不过他冻得惨白,全身发抖.他手里拿着一把漂亮的弓,但是已被雨水弄坏了.涂在那些美丽箭上的色彩全都被雨淋得模糊不清了.
老诗人坐在炉边,将这小孩子抱起来放在膝上,把雨水从他的卷发里挤出来,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手里暖着,与此同时为他热了一些甜酒.这孩子马上就恢复过来了.他的双颊也变得温暖红润起来了.他跳到地上来,围着这位老诗人跳起了舞.
"你是一个快乐的孩子!"老诗人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穆尔,"他回答说;"你难道认不出我吗?我的弓就在这里.你知道,我就是用这把弓射箭哪!快看,外面天晴了,月亮也出来了."
"不过你的弓已给弄坏了."老诗人说.
"这真是很可惜的,"小孩子回答说,同时把弓拿起来,看了一看."哎,它还很干呢,并没受到什么损害.弦还很紧......我倒要试一试它的威力!"于是他把弓一拉,插上一支箭,对准了目标,朝这位和善的老诗人的心中直直射去."请你现在看看究竟我的弓损坏了没有!"他说,大笑了一声,就跑掉了.这小孩子该是多么顽皮啊!他竟然向这位老诗人射了一箭,而这位老诗人还把他请进暖暖和和的房间里来,对他很和善,给他喝最好的酒,吃最最好的苹果呢!
这位和善的老诗人倒在地上,伤心地哭泣起来了;他的心里头中了一箭,他说:"嗨,这个阿穆尔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我要把这事情告诉全部好孩子们,叫他们当心,不要跟他一起玩耍,因为他会和他们调皮!"
全部好孩子们......女孩子和男孩子们......听到了他讲的这个故事,都对这个顽皮的孩子有了提防;然而他还是骗过了他们,因为他很聪明.当大学生听完了课走出来时,他就穿着一件黑上衣,腋下夹着一本书,在他们的旁边走,他们一点也没有看出他.所以他们就快活地牵着他的手,以为他也是一个学生呢.过时他就把一支箭射进他们的心里去.当女孩子们到教堂去受"坚信礼"时,他也在后面跟着她们.是的,他总是在跟着人!他坐在戏院里的蜡烛台上,灿烂耀眼,弄得人们把他当做一盏明灯.但是不久大家就知道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御花园里,在散步场上跑来跑去.是的,他以前有过一次射中了你爸爸和妈妈的心啦.只要问问他们.你就可以听到一段故事.咳,这个阿穆尔真是一个坏孩子;你们决不能和他有任何来往!他在跟着每一个人.你想想看,他有一次竟然顽皮地把一支箭射进老祖母的心里去啦......不过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个创伤早已经治好了,但是老祖母一直忘不了它.呸,那个老喜欢恶作剧的阿穆尔!但是你现在认识他了!你知道他是一个多么顽皮的孩子.
■识 字 课 本
有一个人替《识字课本》写了一些新诗.像在那些老《识字课本》里一般,他也在每个字母下面写两行.他认为大家该读点有点新意的东西,因为那些旧诗都已经太老套呆板了.另外,他还觉得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这本新的《识字课本》还不过是一部原稿.它和那本旧的一起立在书架上......书架上还有许多意蕴深妙和有趣的书.但是那本旧的却不愿跟这部新的做邻居,因此它就从书架上跳下来,同时把那部新的一推,弄得它也摔到地板上来,把原稿纸撒得到处都是.
旧《识字课本》的第一页是敞开着的.这是最重要的一页,因为一切大大小小的字母都印在它上面.所有其他书籍必须要有的东西,这一页上全有:字母啦.字啦......事实上它们掌管着整个的世界,它们的威力真是很可怕!问题在于你怎样把它们安放在适当的位置上.它们可以叫人活,叫人死,叫人高兴,叫人痛苦.你把它们一拆开,它们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不过如果你把它们排成队......是的,当我们的上帝用它们来表达他的思想时,我们从它们那所得到的知识才多啦:我们简直没法子把这些知识背起来,我们的腰快给压断了,但字母却有力量扛起来.
这两部躺着的书都是面向上.在大楷字母A里的公鸡炫耀着它的红色.绿色和蓝色的羽毛.他高高地挺起他的胸脯,由于他知道字母的意义,同时也知道他自己是字母里唯一有生命的东西.
当老《识字课本》跌到地上来时,他扑扇着他的翅膀,飞起来了.他落到书架的边缘上,理了理自己的羽毛,提高嗓子叫了一声,引起一片尖锐的回声.在没有人用它们的时候,书架里的书日夜老是站着不动,好像是在睡觉般的.现在这些书可听到号声了.因此这只公鸡就高声地.完完全全地把人们对于那部老《识字课本》所做的不公平的事情都讲出来.
"什么东西都要新颖出奇,都要有所差异!"他说道,"什么东西都要跑到前面一步!孩子们都要那么聪明,在没有识字以前就要会读书.'他们应学点新的东西,,写那本躺在地上的新识字课本的诗人说.我了解那是些什么诗!我不止10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读得津津有味.不行,我要求有我自己的那套诗,那套很好的旧诗......X项下就是Xanthus!我还要求有和这诗在一起的那些图画.我要为这些东西而奋斗不已,为这些东西而啼叫!书架上全部书都认识它们.现在我要把这些新写的诗读一下......当然是心平气和地读!这样,我们就能取得一致的意见,认为他们不值一文!"
A 保姆
一个穿着漂亮的服装的保姆,
让她来看护别人家的孩子.
B 种田人
一个以前受过许多闷气的种田人,
不过现在他却觉得很不得了.
"这几句诗我觉得太乏味无奇了,"公鸡说,"但我还是念下去吧!"
C 哥伦布
哥伦布横渡了大海,
现出来两倍大小的陆地.
D 丹麦有这样一个关于丹麦王国小故事:
据说上帝亲手来把它扶持.
"有许多人肯定以为这诗十分优美!"公鸡说,"但是我不同意!我在这里看不出任何一点美来!我们读下去吧!"
E 象
一只象走起路来迟钝而笨重,
但他有一颗很年轻的心.
F 月食
戴着帽子月亮不停地走路,
月食才是他歇歇的时刻.
G 公猪
即使公猪是鼻头上戴一个铁环,
让他学好礼貌还是难于登天.
H 万岁
"万岁!"在我们世上,
经常是被乱用的酣畅.
"一个孩子怎么能读懂这样的诗呢?"公鸡说道."封面上写得一清二楚:'大小孩子适用的课本,.大孩子有别的书看,不需读《识字课本》,但小孩子却读不懂!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呀!我们念下去吧!"
J 大地
我们广阔的大地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最后仍旧要回到她的怀抱里.
"这种说法实在太粗鲁!"公鸡说.
K 母牛,小牛
母牛是牛群的老大娘,
小牛也能变得和她一模一样.
"一个人怎样能对孩子讲清楚她们间的关系呢?"
L 狮子 眼镜
野狮子没有什么夹鼻眼镜能戴上,
家狮子在包厢里却戴得相当像样.
M 早晨的太阳光
金色的太阳光高高地照耀着,
并不是由于公鸡刚刚打过鸣.
"我现在要发脾气了!"公鸡说."不过人们倒是把我描写成为和好朋友在一起......跟太阳在一起!读下去吧!"
N 黑人
黑人是永远那么黝黑,
怎样洗他们也没法洗白.
O 橄榄树叶
你知道哪一种的树叶最好吗?
白鸽叼来的那片值价最高.
P 脑袋
人类的脑袋里经常装着不少东西,
时间还有空间的数目都不能和它相比.
Q 牲口
牲口是有很大用的好东西,
即使很小也自有它的职责所系.
R 圆塔
一个人能像圆塔那样庞大而有分量,
但是他并不因此就能显得光荣无限.
S 猪
你切别显出骄傲的样子,
尽管你有很多猪在树林里.
"现在让我啼一声吧!"公鸡说道,"念这么多的诗可怪费劲的!一个人也得换一口气呀!"于是他啼了一声,简直如一个黄铜喇叭在吹.这叫人听到怪舒服的......当然这只是就公鸡而言."念下去吧!"
T 烧水壶,茶壶
虽然烧水壶居住在厨房,
但它只对茶壶欢唱.
U 钟
钟既使不停地敲,不停地走,
人却是在"永恒"中毫无动静.
"这话说得实在玄妙了,"公鸡说,"深得我达不到底!"
V 浣熊
浣熊把东西洗得很久,
洗得连什么都没有.
X 桑第普
"他目前再玩不出什么新花招了!"
夫妻生活的大海中有一个隐伏暗礁,
桑第普特意指给苏格拉底瞧一瞧.
"他不得不把桑第普找出来凑数!实际上桑都斯要好得多!"
Y 乌德拉西树
神仙们都住在乌德拉西树的下面,
树死了之后神仙们也要跟着完蛋.
Z 和风
在丹麦西风算得上是"和风",
它能透过皮衣吹入身体中.
E 驴
驴子到底还是一头驴,
既使它有伟健俊俏的身躯.
Φ 牡蛎
牡蛎对世界没什么信心,
因为人一口就吃掉它的整个身体.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但是事儿还没有完结!它要被印出来,还要被人阅读!它将要代替我那些有价值的老字母诗而流传出去!各位朋友们......玄妙和简单易懂的书,单行本和全集,你们有何意见?书架有何意见?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大家可以行动啦!"
书没有动,书架也没有动.但公鸡仍飞到大楷字母A里面去,向他的周围万分傲慢地望了一眼.
"我说得很好,我也啼得非常好!这本新的《识字课本》可比不上我!它一定会自然消亡!它已经灭亡了!由于它里面没有公鸡!"
老约翰妮讲的故事
风儿在很老的柳树间吹着.
这听起来像一支曲子,风儿唱出它的音调,树儿讲出它的故事.假如你不懂得它的话,那么请你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因为她是在这个地区里诞生的,她知道这一切.
很多年以前,当这地方还有一条公路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引人注目了.它现在仍然直直地立在那个老地方......在裁缝家那座年久失修的木屋子外面,在那个水池的旁边.那时候池子很大,家畜经常在池子里洗澡;在炎热的夏天,农家的孩子常常光着身子,在池子里嬉戏玩闹.柳树底下有一个路碑.它现在已经倒了,上面长满了黑莓子.
在一个富有的农人的农庄的另一头,现在修起了一条新公路.那条老公路已经成了一条田埂,那个池子如今成了一个长满了浮萍的水坑.一个青蛙跳下去,浮萍就散开了,于是人们就能看到黑沉沉的死水.它的周围生长着一些香蒲.芦苇和漂亮的金黄鸢尾花,而且还在不停地增多.
裁缝的房子又旧又歪;它的屋顶是青苔和石莲花的温床.鸽房塌了,欧椋鸟建起自己的窠来.山形墙和屋顶下挂着的是一连串燕子窝,似乎这儿是一块能给人带来运气的住所似的.
这是某个时候的情形;可是现在它是孤独并且死寂的."孤独的.无能的.可怜的拉斯木斯"......大家这么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他在这儿玩耍过,在这儿的田野和篱笆上跳过跑过.他幼时在这个池子里拍过水,在这棵老树上爬过.
树上曾经长出过美丽的翠枝绿叶,它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过大风已经把它的躯干吹得有点儿弯了,而时间的刀在它身上刻出了一道道裂口.风把泥土填到裂口里去.现在它里面长出了草和其他植物.是的,它里面甚至还长出了一棵小山梨树.
燕子在春天飞来,在树上和屋顶上盘旋回绕,修补它们的旧窠.而可怜的拉斯木斯却让自己的窝自生自灭;他既不修补它,也不扶持它."那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他的箴言,那也是他父亲的箴言.
他呆在家里.燕子......这象征忠诚的鸟儿......从这儿飞走了,又回到这儿来.欧椋鸟飞走了,但是也飞回来,唱着歌.有个时候,拉斯木斯也会唱,而且跟它比赛哪个唱得欢.现在他既不会唱,也不会吹了.
风儿在这棵老柳树上呼啸而过......它依然在呼啸,这听起来像一支曲子:风儿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假如你听不懂,可以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她知道,她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情,她像一本记录满了字和回忆的书.
当这是完整的新房子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依瓦尔.奥尔塞和他的妻子玛伦一起搬进去住过.他们是两个勤俭.诚实的人.年老的约翰妮那时还只是一个孩子,她是这地区里一个最穷的人......一个木鞋匠的女儿.玛伦从来不愁没饭吃;约翰妮从她那里得到过不少黄油面包.玛伦跟地主太太的关系十分友好,总是满面笑容,一副高兴的样子.她从来不悲观.她的嘴很能说,手也很能干.她善于使针,正如她善于使嘴一样.她会干家务,也会照顾孩子......她一共有12个孩子,第12个已经不在了.
"穷人家老是有一大窝孩子!"地主满腹牢骚地说."如果他们能把孩子像小猫似的淹死,只留下一两个身体最强壮的,那么他们也就不至于穷困到如此地步了!"
"愿上帝保佑!"裁缝的妻子说."孩子是上帝赐予的;他们是家庭的幸福;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假若生活紧,吃饭的嘴巴多,一个人就更应该努力,更应该想方设法,老实地活下去.只要我们自己不松劲,上帝肯定会帮助我们的!"
地主的太太赞同她这种看法,和善地对她点点头,摸摸玛伦的脸,这样的事情她做过许多次,甚至还吻过玛伦的脸,但这是她小时候的事,那时玛伦是她的奶妈.她们那时彼此喜爱;她们现在依然是这样.
每年圣诞节,从地主的公馆总有些过冬的粮食送到裁缝的家里来:一桶牛奶,一只猪,两只鹅,十多磅黄油,干奶酪和苹果.这大大地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条件.依瓦尔.奥尔塞那时感到心满意足,不过他的那套老格言马上又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他屋子里的一切东西,窗帘.荷兰石竹和凤仙花,都是非常干净和整齐的.画框里镶着一幅绣着名字的刺绣,它的边上是一篇押了韵的"情诗".这是玛伦.奥尔塞自己写的.她知道诗应该怎么押韵.她对于自己的名字感到很自豪,因为在丹麦文里,它和"包尔寒"(香肠)这个字是同韵的."别具一格一些总是好的!"她说,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她的心情总是很好,她从来不像她的丈夫那样,说:"有什么用呢?"她的格言是:"依靠自己,依靠上帝!"她按这个信念生活,把家庭联结在一起.孩子们长得很大,很健康,旅行到遥远的地方去,干得也不坏.拉斯木斯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他是那么可爱,城里曾经有次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请他去当模特儿.他那时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像他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这幅画如今挂在国王的宫殿里.地主的太太曾经在那儿欣赏过,并且还认得出小小的拉斯木斯,虽然他什么衣服也没穿.
可是现在困难的日子到来了.裁缝的两只手得了关节炎,而且长出了很大的瘤.医生毫无办法,连会"治病"的那位"半仙"斯娣妮也想不出办法来.
"不要害怕!"玛伦说."沮丧是没有用的!现在爸爸的一双手既然没有用,那么我就要多运用我的一双手来工作了.小拉斯木斯也能使针了!"
他已经坐在案板旁边工作,一边吹着口哨,一面边唱着歌.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妈妈说他不能老是一天到晚老坐着.这对孩子说是一桩罪过.他应该活动和玩耍.
他最好的伙伴是木鞋匠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她家比拉斯木斯家还要贫穷.她长得并不漂亮;她露着光脚,穿着破烂的衣服.没有谁来给她补,她自己也不会做.她是一个孩子,快活得像沐浴我们上帝的阳光中的一只小鸟.
拉斯木斯和约翰妮在那个路碑和大柳树旁边玩耍.
他有了不得的理想.他要做一个能干的裁缝,搬到城里去住......他听到爸爸说过,城里的老板能雇用十来个师傅.他想当一个伙计;将来再当一个老板.约翰妮能够来拜访他.假如她会做饭,她可以为大伙儿准备三餐.他将给她一间大房间住.
约翰妮不敢相信这类事情.但拉斯木斯相信这会成为事实.
他们这样坐在那棵老树底下,风在叶子和枝丫之间轻轻地吹:风儿好像是在唱歌,树儿好像是在讲话.
在秋天,每片叶子都掉下来了,雨点从光秃秃的枝子上滴滴嗒嗒地落下来.
"它会重新变绿的!"奥尔塞妈妈说.
"有什么用处呢?"丈夫说."新的一年只会带来新的烦恼!"
"厨房里放满了食物呀!"妻子说."为了这,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女主人.我很健康,精力充沛.我们不应当发牢骚的!"
地主一家人住在乡下别墅里过圣诞节.但是在新年过后的那一周里,他们就搬进城里去了.他们在城里过冬,享受着愉悦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参加盛大的跳舞会,甚至还有幸参加国王光临的宴会.
女主人从法国买来了两件华丽的时装.在质量.式样和缝制艺术方面讲,裁缝的妻子玛伦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绝伦的东西.她请求太太说,能不能把丈夫带到她家里来看看这两件衣服.她说,一个乡下裁缝从来没机会见到这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在他回家之前,他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他所说的只不过是那些老话:"这有什么用呢?"这一次他说得很对了.
主人到了城里.跳舞和欢乐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不过在这种快活无比的时候,老爷突然死了.太太不能穿那样美丽的时装.她感到悲伤,她从头到脚都裹上暗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色的缎带都没有.全部仆人也都穿上了黑衣.甚至他们的大马车也蒙上了黑色细纱.
这是一个寒冷.结冰的夜.雪发出闪亮的莹光,星星在眨眼.沉重的柩车载着尸体从城里开到家庭的教堂里来;尸体将要埋葬在家庭的墓室里.管家和教区的小吏静静地骑在马上,举着火把,在教堂门口守候.教堂的光照得很亮,牧师站在教堂敞开的门口迎接尸体.棺材被抬到唱诗班里去;所有人都在后面跟着.牧师发表了通长篇大论,大家唱了一首圣诗.太太也在教堂里;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轿车里来的.它里里外外全是一片黑色;人们在这个教区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凄凉场景.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议论着这位老爷的葬礼."这才算得是一位老爷的入葬啊."
"人们能看出这个人是多么举足轻重!"教区的人说."他出生时很尊贵,埋葬时也很尊贵!"
"这又有什么用呢?"裁缝说."他现在既没有了活力,也没有了财富.这两样东西中我们至少还有一样!"
"请不要这么讲吧!"玛伦说,"他在天国里永远是长生不死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说."死尸只不过是很好的肥料罢了!但这人太高贵了.连对泥土也没有什么用,因此只好让他静静躺在一个教堂的墓室里!"
"不要说这种冒犯神的话吧!"玛伦说."我再对你讲一次,他是会永生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又说了一遍.
玛伦把她的围裙包在小拉斯木斯头上,不给他听到这些不敬的话.
她哭泣起来,把他抱到柴草房里去.
"你听到的话亲爱的拉斯木斯,不是你爸爸说的.那是一个魔鬼,在屋子里走过,借你爸爸的声音讲的!祷告上帝吧.我们一块来祷告吧!"她把这孩子的手合起来.
"如今我安心了!"她说."记住要依靠你自己,要依靠我们的上帝!"
一年的丧期结束了.寡妇现在只戴着半孝.她的心里很高兴.
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她已经有了一个求婚者,并且想要结婚.玛伦晓得一点线索,而牧师了解的更多.
在棕枝主日那天,寡妇和她的爱人的结婚预告做完礼拜之后就公布出来了.他是一个雕匠要不就是一个刻匠,他的这行职业的名称还不大有人知道.在那个时候,多瓦尔生和他的艺术还不是每个人所谈论的话题.这个新的主人并不是出自贵族,但他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人.大家说,他这个人不是平常人所能理解的.他雕刻出人像来,手艺非常高超;他是一个美貌的年轻人.
"这又有什么用呢?"裁缝奥尔塞说.
在棕枝主日那天,在牧师的讲道台上宣布出结婚预告来了.然后大家就唱圣诗和领圣餐.裁缝和他的妻子和小拉斯木斯都在教堂里;爸爸和妈妈去领圣餐.拉斯木斯坐在座位上......他还没有受过坚信礼.裁缝的家里有一段时间连穿的衣服都没有.他们所有的几件旧衣服已经被翻改过了好几次,补了又补.如今他们三个人都穿着新衣服,不过颜色都是黑的,似乎他们要去参加什么悲惨的葬礼似的,因为这些衣服是用盖着柩车的那块黑布缝的.丈夫用它做了一件上衣和裤子,玛伦做了一件高领的袍子,拉斯木斯则做了一套可以一直穿到受坚信礼也不会破的衣服.柩车的盖布和里布他们全利用了.谁也不知道,这布以前是做什么用的,不过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个秘密了.那个"半仙"斯娣妮和一些同样聪明.但不靠"道法"吃饭的人,都说这衣服给这一家人带来灾难和疾病."一个人除非是要走进坟墓,不然是决不可以穿蒙柩车的布的."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听到这话就哭起来.事有凑巧,从那天起,那个裁缝的情形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们很容易看出准会要从此背运了.
事情显得很明白了.
在三一主日后的那个礼拜天,裁缝奥尔塞终于死了.现在只有玛伦孤单单一个人来支撑这个家庭了.她坚决要这样做;她依靠自己,依靠我们的上帝. 第二年拉斯木斯受了坚信礼.这时他到城里去,跟着一个有名的大裁缝当学徒.这个裁缝的案板上没有十二个伙计做活;他只有一个.而小小的拉斯木斯只算半个.他很快乐,很心满意足,不过小小的约翰妮哭起来了.她爱他的程度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裁缝的寡妇留守在老家,继续做她的工作.
这时有一条新的公路给开辟出来了.柳树后边和裁缝的房子旁边的那条公路,如今成了田埂;那个水池变成了一潭死水,长满了浮萍.那个路碑也倒下来了......它现在什么也不能代表;但那棵树还是活的,既强壮,而且漂亮.风儿在它的叶子和枝丫中间发出索索声.
燕子飞走了,欧椋鸟也飞走了;它们可以在春天又飞回来.当它们第四次飞回来的时候,拉斯木斯的学徒期已经结束了,也回来了.他虽然很削瘦,但是却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现在想背上背包,到外国旅行去.这就是他的心愿.可是他的母亲留住他不放,家乡到底是最好的地方呀,别的几个孩子都流散四方了,他是最年轻的,他应该待在家里.只要他留在这个地区里,他的工作一定会做不完.他可以成为一个流动的裁缝,在这个田庄里做两周的工,在那个田庄里呆半个月就行啦.这也是旅行呀.拉斯木斯听从了母亲的劝告.
他又在他故乡的屋子里住下来了,他又坐在那棵老柳树底下,听它唱歌.
他是一个外貌英俊的人.他能够像一个鸟儿似的吹口哨,唱出新的和旧的歌.他在所有的大田庄上都受到大家的喜爱,尤其是在克劳斯.汉生的田庄上.这人是这个地区里第二个有钱的农场主.
他的女儿爱尔茜像一朵最可爱的鲜花.她总是笑着.有些心怀叵测的人说,她笑是为了要露出美丽的牙齿.她随时都会笑,并且随时有心情开玩笑.这是她的性格.
她爱上了拉斯木斯,他也深深地爱上了她.但是他们没有在口头上表示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他的性格很像他父亲,而不大像母亲.只有当爱尔茜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才轻松快活起来.他们两人一起笑,讲风趣话,开玩笑.不过,虽然适当的机会倒是不少,他却从来没有私下吐出一个字眼来表白他的爱情."这有什么用呢?"他想."她的父亲为她找有钱的丈夫,而我很穷.最好的办法是离开此地!"然而他不能从这个田庄离开,似乎爱尔茜用一根线把他牵住了似的.在她面前他仿佛是一只受训良好的鸟儿:他为了她的快乐遵照她的意志而唱歌,吹口哨.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就在这个田庄上当佣人,干一些普通的粗活.她常常要赶着奶车到田野里去,和别的女孩子们一块挤奶.在人手不够的时候,她还要运粪呢.她从来不走到大厅里去,因此也就不常看到拉斯木斯或爱尔茜,但她听到别人说过,他们两人的关系差不多说得上是恋人.
"拉斯木斯真是运气好,"她轻轻地说."我不能忌妒他!"于是她的眼睛就潮湿了,虽然她没有什么原因要哭.
这是城里赶集的日子.克劳斯.汉生驾着车子去城里去,拉斯木斯也跟他一起去.他坐在爱尔茜的身旁......去时和回来时都是一样.他爱她爱得极深,可是却一个字也不吐露.
"关于这件事,他可以对我表示一点意思呀!"这位姑娘想,而且她想得有理."假如他不开口说的话,我就得吓他一吓!"
不久农庄上就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区里有一个最有钱的农夫在向爱尔茜求爱.他确实表示过了,但是她对他作什么回答,暂时还没人了解.
拉斯木斯的心里起了一阵波动.
爱尔茜的手指上有一天晚上戴上了一个金戒指,同时她问拉斯木斯这代表什么意思.
"订婚!"他说.
"你晓得跟谁订了婚吗?"她故意问道.
"是不是跟一个富有的农夫?"他说.
"你猜对了!"她说,点了一下头,然后就一溜烟跑走了.
可是他也溜走了.他回到妈妈的家里来,像一个疯子.他打好背包,要向茫茫的世界走去.母亲哭起来,可是也没有办法阻止他.
他从那棵老柳树上砍下一根手杖;他吹起口哨来,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他要出去看看世界.
"这对于我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母亲说."不过对于你来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离开.因此我也只得听从你了.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我希望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又是那样快活而且兴致高昂!"
他沿着新的公路走.他在这儿看见约翰妮赶着一大车粪.她没有留意到他,而他也不愿意被她看见,所以他就立即闪到一个篱笆的后面,躲藏起来.约翰妮赶着车子走过去了.
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谁也不晓得他走向什么地方.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年终以前就会回来的:"他现在有些新的东西要认识,新的事情要考量.可是他会回到旧路上来的,他不会把所有记忆都一笔勾销的.在气质方面,他太像他的父亲.可怜的孩子!我倒很希望他有我的快活脾气呢.但是他会回家来的.他不会抛弃我和这间老屋子的."
母亲等了很多年.爱尔茜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拜访那个"半仙"......麦得的女儿斯娣妮.这个女人会"治病",会用纸牌和咖啡算别人的运道,并且还会念《主祷文》和许多其他的东西.她还晓得拉斯木斯在什么地方.这是她从咖啡的沉淀中看出来的.他住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但是她琢磨不出它的名字.这个城市里有士兵和十分动人的姑娘.他正在考虑去当兵或娶一个姑娘.
爱尔茜听到这话,十分伤心.她愿意拿出她所有的积蓄,把他救出来,可是她不想别人知道她在做这件事情.
老斯娣妮说,他肯定会回来的.她可以使一套法术......一套对于有关的人说来很危险的法事,不过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她要为他熬一锅东西,使他只得离开他所在的那个地方.锅在哪里一直不停地熬着,他就得回到什么地方来......回到他最亲爱的人正在等着他的地方来.也许他要在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但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会回到这里的.
他一定是在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地旅行,无论天气是温和还是严寒,无论他是怎样劳累.他应当回家来,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家来.
月亮正是上弦.老斯娣妮说,这正是做法事的时候.这是有暴风雨的天气,那棵老柳树裂开了:斯娣妮砍下一根枝条,把它打成一个结......它能把拉斯木斯带回到他母亲的家里来.屋顶上的青苔和石莲花全被她采下来,放进火上熬着的锅里去.这时爱尔茜得从《圣诗集》上扯下一页来.她偶尔扯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斯娣妮说"这也同样有用!"于是就把它放进锅里去了.
汤里面必须有种种不同的东西,得不断地熬,一直熬到拉斯木斯回到家里来为止.斯娣妮房间里的那只黑公鸡的冠子也必须割下来,放进汤里去.爱尔茜的那个闪闪发亮的大金戒指也得放进去,而且斯娣妮事先告诉她,放进去以后就永远不能收回.她,斯娣妮,真是聪明.我们不知其名的很多东西也被放进锅里去了.锅一直被放在火上.发光的炭上或者滚热的炭上.只有她和爱尔茜晓得这件事情.
月亮圆了,月亮缺了.爱尔茜经常跑来问:"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我明白的事情很多!"
斯娣妮说,"我看得见的事情很多!但我却看不见他走的那条路有多长.他一会儿在走过高山!一会儿在海上遇见恶劣的天气!穿越那个大森林的路是很长的,他的脚上起了泡,他的身体在发烧,但是他得一刻不停地向前走!"
"不成!不成!"爱尔茜说,"这叫我感到难受!"
"他现在停不下来了!因为假如我们让他停下来的话,他就会立刻倒在大路上死掉了!"
很多天又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风儿在那棵老树里呼啸,天上的月光中有一条长虹出现了.
"这是一个事情验证的征兆!"斯娣妮说."拉斯木斯就要回来了."
但是他并没有回来.
"还需要等很长的时间他才能回来!"斯娣妮说.
"现在我等得烦了!"爱尔茜说.她不再常来看斯娣妮,也不再殷勤地带礼物给她了.
她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区里的人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都知道爱尔茜对那个最有钱的农夫表示"同意"了.
她去看了一下农庄和田地,家畜和器具.一切都陈设妥当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推迟他们的婚礼了.
盛大的庆祝连着举行了三天.大家跟着笛子和提琴的节拍快活地跳舞.区里的人都被请来了.奥尔塞妈妈也到来了.这场欢乐结束的时候,客人都道了谢,乐师都离开了,她带了些庆祝结婚的宴会上吃剩下来的东西回到家来.
她只是用了一根插销把门扣住.插销如今却被拉开了,门也开了,拉斯木斯坐在屋子里面.他恰巧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来了.天哪,看看他的那副样子!他只剩下一层皮包骨,黄瘦黄瘦!
"拉斯木斯!"母亲说,"我看到的真的是你吗?你的样子太可怕!但是我从心眼里感到快乐,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她把她从那个宴会上带回的非常可口的食物给他吃......一块牛排,一块结婚的果馅饼.
他说,在最近一个时期里他经常想起母亲.家园和那棵老柳树.说来也真奇怪,在梦中他还经常看见这棵树和光着腿的约翰妮.
至于爱尔茜,他连名字也没有提一下.他现在病了,必须躺在床上不可.但是我们不相信,这是由于那锅汤的缘故,或者在他身上这锅汤真的发生了什么魔力.只有老斯娣妮和爱尔茜才相信这一套,可是她们对谁也不提起这事情.
拉斯木斯躺在床上发热.他的病是具有传染性的,因而除了那个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以外,谁也不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看到拉斯木斯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时,她就哭起来了.
医生为他开了一个药方.可是他不愿意吃药.他说:"这有什么用呢?"
母亲说:"有用的,吃了药你就会好的!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假如我再能看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再能听到你吹口哨和唱歌,叫我丢弃我自己的生命都可以!"
拉斯木斯逐渐打倒了疾病;但是他的母亲却得病了.我们的上帝没有把他召去,却把她给叫去了.
这个家是很寂寞的,并且越变越穷."他已经让这一切给拖垮了,"区里的人说."可怜的拉斯木斯!"
不是熬着汤的那口锅而是他在旅行中所过的那种辛苦的生活耗费了他的精力,拖垮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变得稀落和灰白了;什么事情他也没有心情好好地去做."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他宁可到酒店里去消磨时光,而不愿上教堂.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走出酒店,在风吹雨打中,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摇摇晃晃地向家里走来.他的母亲早已去世了,安静地躺在坟墓里.那些忠实的动物......燕子和欧椋鸟......也飞走了.只有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还没有走.她在路上赶上了他,陪伴着他走了一段.
"拉斯木斯鼓起勇气呀!"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你说这句老话是没有志气啊!"她说."为什么不记住你母亲的话呢:'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你没有这样办拉斯木斯!一个人应当这样办,一个人必须这样办呀.切不要说'有什么用呢?,.这样,你就连做事的心绪都没有了."
陪他走到他屋子的门口约翰妮才离开.可他没有走进去;他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在那块倒下的路碑上坐下来.
风儿在树枝间呼啸着,像是在唱歌;又像在讲话.拉斯木斯高声地回应它.但是除了树和呼啸的风儿之外,谁也听不到他.
"我冷极了!现在这时候该是上床去睡了.睡吧!睡吧!"
于是他就去睡了;他没有走进屋子,而是走向水池......他在那儿摇摆了一下,倒下了.雨在倾盆地下着,风吹得像冰一样冷,但是他动一动也不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乌鸦在水池的芦苇上飞.他醒来已经是半死了.如果他的头倒到他的脚那边,他将再也不会起来了,浮萍将会成为他的裹尸布.
这天约翰妮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是他的救星;是她把他送到医院去.
她说:"我们小时就是朋友,你的母亲给过我吃的和喝的,我永远也报答不完!你将会恢复健康的,你会活下去的!"
我们的上帝要他活下去,但是他的身体和心灵却受到许多波动.
燕子和欧椋鸟飞来了,飞去了,又飞回来了.拉斯木斯已是未老先衰.他孤单地坐在屋子里,而屋子却一天比一天破败了.他穷困潦倒,现在比约翰妮还要穷.
"你没有信心,"她说,"假如我们没有了上帝,那么我们还会有什么呢?你应该去领取圣餐!"她说."从受了坚信礼以后,你就始终没有去过."
"唔,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又说.
"假若你要这样讲.而且相信这句话,那么就随你的便吧!上帝是不愿意看到不乐意的客人坐在他的桌子旁的.但请你想,想你的母亲和你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吧!你那时是一个虔信上帝的.可爱的孩子.我念一首圣诗给你听行吗?"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又说.
"它能安慰我."她回答.
"约翰妮,你真成了一个神圣的人!"他用沉重和困倦的眼睛望着她.
于是约翰妮念着圣诗.她不是照着书念,因为她没书,她是在背诵.
"这全是漂亮的话!"他说,"但是我不能全部听懂.我的头是那么沉重!"
拉斯木斯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但是爱尔茜年纪也不轻了,假若我们要提起她的话......拉斯木斯从来不提.她已经是一个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调皮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跟村子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拉斯木斯拄着手杖走过来,呆呆地立着,望着这些孩子玩耍,对他们微笑......于是以前的岁月就回到他的记忆中来了.爱尔茜的孙女指着他,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别的孩子也照着学样儿,高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同时跟在这个老头儿耳后尖声叫喊.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一天;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但在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后面跟着而来的就是充满了阳光的日子.
这是一个美丽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教堂里装点着绿色的赤杨枝,人们可以在里面闻到一种山林气息.阳光在教堂的座位上照耀着.祭台上的大蜡烛燃起来了,大家在领圣餐.约翰妮跪在许多人中间,但是拉斯木斯却不在场.正在这天早晨,我们的上帝呼唤他了.
在上帝身边,他能得到慈悲和怜悯.
自此以后,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房子依然在那儿,可是那里面没有人住着;只要夜里的暴风雨打来,它就会坍塌.水池上盖满了芦苇和蒲草.风儿在那棵老树里呼啸,听起来似乎是在唱一支歌.风儿在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要是你不懂得,那么你就去问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
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她曾经为拉斯木斯哼过那首诗.她在想着他,她......虔诚的人......在我们的上帝面前为他祈祷.她能讲出在那棵古树中吟唱着的过去的日子,以前的回忆.
■老 墓 碑
在一个小乡镇里,有一个人自己有一幢房子.有天晚上,他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这正是人们所常说的"夜长"的季节.这种时刻既温暖,又安逸.灯亮了;长长的窗帘拉下来了.窗子上放着许多花盆;外面是一片明亮的月光.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谈论这件事.他们是在谈论着一块古陈的大石头.这块石头躺在院子里.紧靠着厨房门旁边.女佣人经常把擦过了的铜制的用具放在上面晒;孩子们也爱在上面玩耍.其实它是一个古老的墓碑.
"是的,"房子的主人说,"我确信它是从那个拆掉了的老修道院搬来的.人们把里面的布道台.纪念牌和墓碑全都卖了!我去世了的父亲买了好几块墓石,每块都打断了,当做铺道石用,但这块墓石留下来了,一直放在院子那儿没有动."
"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块墓石,"最大的一个孩子说,"我们仍然能看出它上面刻得有一个滴漏和一个安琪儿的片断.但它上面的字差不多全都看不清了,只剩下卜列本这个名字和后边的一个大字母"S",以及离此更远一点的'玛尔塔,!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只有在下了雨,或者当我们把它洗净了以后,我们才可以看得明白."
"天哪,这就是卜列本.斯万尼和他妻子的墓石!"一个老人插嘴.他是那么老,几乎可以作为这所房子里所有人的祖父."是的,他们是最后葬在这个老修道院墓地里的一对夫妇.他们从我小时起就是一对老好人.大家都认得他们,大家都喜欢他们.他们是这小城里的一对元老.大家全说他们的金子一个桶也装不完.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却很朴素,总是粗料子做的;不过他们的桌布.被单等总是雪白的.他们......卜列本和玛尔塔......是一对可爱的夫妇!当他们坐在屋子面前那个不矮的石台阶上的一条凳子上时,老菩提树就把枝子笼罩在他们头上;他们和善地.温柔地对你点着头......这使你感到高兴.他们对穷人很好,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他们的慈善行为充分地表现出他们的善意和基督精神.
"太太先去世!那一天我记得明明白白.我那时是一个很小的孩子,跟着爸爸一块到老卜列本家里去,那时她刚刚合上眼睛,这老头儿很难过,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尸体还摆在睡房里,距我们现在坐的这地方不远.他那时对我的爸爸和几个邻人说,他此后将会多么孤独,她曾经多么好,他们曾经怎样在一起过了多少年,他们是如何先认识的,然后又怎样相爱起来.我已经说过,我那时很小,只能站在旁边听.我听到这老人讲话,我也注意到,当他一讲起他们的订婚经过.她是如何的漂亮.他怎样找出许多天真的托词去会见她的时候,他就活泼起来,他的双颊就逐渐红润起来;这时我就感到很诧异.于是他就谈起他结婚的那个日子;他的眼睛这时也发出闪光来.他好像又回到那个快乐的年代里去了.但是她......一个老女人......却躺在隔壁房间里,死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老头儿,谈论着以前那些充满了渴望的日子!是的,是的,世事就是如何!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但现在我也老了,老了......像卜列本.斯万尼一样.时间过去了,一切事情都变了!我记得她落葬那天的情景:卜列本.斯万尼紧跟在棺材后边.好几年以前,这对夫妇就预备好了他们的墓碑,在那上面雕好了他们的名字和碑文......只是没有填上死的年月.在一天晚上,这墓碑被抬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放在坟上.一年之后,它又被打开了,老卜列本也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去了.
"他们不像人们所想象的和所讲的那样,身后并没有留下很多钱财.剩下的一点东西都送给了远房亲戚......直到那时人们才晓得有这些亲戚.那幢木房子......和它的台阶顶上菩提树下的一条凳子......已经被市政府拆除了,因为它太腐烂,不能再让它存留下去,后来那个修道院也遭受到共同的厄运:那个墓地也铲平了,卜列本和玛尔塔的墓碑,像别的墓碑一样,也卖给任何愿意买它的人了.现在事又凑巧,这块墓石竟然没有被打碎,给人用掉;它却依然放在这院子里,作为女佣人放厨房用具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在卜列本和他的妻子安息的地上如今铺出了一条街道.谁也不再记起他们了."
讲这故事的老人难过地摇摇头.
"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将被遗忘了!"他说.
于是他们在这房间里说起别的事情来.但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个有一双严肃的大眼睛的孩子......爬到窗帘后边的一个椅子上去,朝院子里眺望.月光清朗地正照在这块大墓石上......对他说来.这只是一块空洞和单调的石头.但它现在躺在那儿像一整部历史中的一页.这孩子所听到的关于老卜列本和他的妻子的故事好像就写在它上面.他望了望它,随后又望了望那个洁白的月亮,那个晴朗高阔的天空.这很像造物主的面孔,向整个的世界微笑.
"被忘记了!一切东西都将被遗忘了!"这是房间里的人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候,有一个看不见的安琪儿飞进来,吻了这孩子的前额,同时轻声地对他说:"好好地保管着这颗藏在你身体内的种子吧,一直到它成熟的时候!我的孩子,通过你,那块老墓碑上模糊的碑文,它的每个字,将会射出金光,传至后代!那对老年夫妇将会手挽着手,又在年老的街上走过,微笑着,现出他们年轻和健康的面孔,在菩提树下,在那个高台阶上的凳子上坐着,对过往的人点头......不管是贫或是富.从这时开始,这颗种子,到了恰当的时候,将会成熟,开出花来,成为一首诗.漂亮的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忘记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会得到永恒的生命."
■姑 妈
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如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可爱.她温和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笑,那么她就能成为谈笑的对象.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叫作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
"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来源.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剧院里学习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了解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吧,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老婆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竟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五十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回!"
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不过是为那演戏的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弱.晚上的戏如果可以演到半夜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报上说草莓已经开始卖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老欢喜说:"你没看到戏院开始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
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被迫从戏院后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距离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真是伤心极了.
"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呆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当看看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仿佛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进入厨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可以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要走三百步路就能到戏院.现在我可得走三千步了."
姑妈有时也生病.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子,让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按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假如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就是在戏院里去世的......她把这称为"幸福之死".
天国里假如没有戏院,对她说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走进天国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过去去世了的著名男演员和女演员,肯定还是在那里继续他们的工作的.
姑妈在她的房间里安了一条私人电线,直通戏院.她在每天吃咖啡的时候就接到一个"电报".她的助手就是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全部布景或撤销布景,幕启或幕落,都是此人来发号施令的.
她从他那里打听到每出戏的简洁扼要的情节.她把莎士比亚的《暴风雨》称做"讨厌的作品,因为它的布景太繁复,而且头一场一开始就有水!"她的意思是说,汹涌的波浪这个布景在舞台上太突出了.相反,如果同样一个室内布景在五幕中都不变换一下,那么她就认为这个剧本写得很聪明和完整,是一出安静的戏,因为它不需要什么布景就可以自己演起来.
在古时候......也就是姑妈所谓的三十多年以前......她和刚才所说的西凡尔生先生还很年轻.那时他已经在装置部里工作,并且正如她所说的,已经是她的一个"恩人".在那个时候,城里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戏院.在演晚场时,很多顾客总是坐在台顶上的布景间里.每一个后台的木匠都能自己处理一两个位子.这些位子经常坐满了客人,并且都是名流:据说不是将军的太太,就是市府参议员的夫人.从幕后看戏,而且当幕落以后,知道演员怎样站着和怎样动作......这都是很有意思的.
姑妈有好几次在这种位子上观看悲剧和芭蕾舞,因为需要大批演员上台的戏只有从台顶上的布景间里才看得最有味.你在黑暗中坐着,而且这儿大多数的人都随身携带上晚餐.有次三个苹果和一片夹着香肠的黄油面包掉到监狱里去了,而狱中的乌果里诺却在这时快要饿死了.这引起观众满堂大笑.后来戏院的经理不允许人坐在台顶的布景间里看戏,主要就是为了这香肠的缘故.
"不过我到那上面去过三十七次,"姑妈说."西凡尔生先生,我永远也不能忘记这件事."
当布景间最后一次向观众开放的时候,《所罗门的审判》这出戏正在上演.姑妈记得清楚.她经过她的恩人西凡尔生先生为经纪人法布搞到了一张门票,虽然他不配得到一张,因为他老是跟戏院开玩笑,而且也常因此讥讽她.但她总算为他弄到了一个位子.他要"倒看"舞台上的表演.姑妈说:这个词儿是他亲嘴说出来的......真是能代表他的特性.
因此他就从上面"倒看"《所罗门的审判》了,同时也就睡着了.你很可能认为他事先赴过宴会,喝了好多杯酒.他睡过去了,而且因此被关在里面.他在戏院里的这一觉,睡过了整个黑夜.睡醒以后,他把全部经过都讲了出来,可是姑妈却不相信他的话.经纪人说:"《所罗门的审判》演完了,所有的灯都不亮了,楼上和楼下的人都走光了;可是真正的戏......所谓'余兴,......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经纪人说,"这才是最精彩的戏呢!道具全活起来了.它们不是在演《所罗门的审判》;不是的,它们是在演《戏院的审判日》."这一套话,经纪人法布竟然胆敢叫姑妈相信!这就是她为他弄到一张台顶票所得到的报酬!
经纪人所讲的话,听起来的确很滑稽,不过骨子里却是包含着恶意和讽刺.
"那上面真是漆黑一片,"经纪人说,"不过伟大的妖术演出只有在这种情景下,《戏院的审判日》才可以开始.收票人站在门口.每个看戏的人都要交出品行证明书,看他要不要戴着手铐,或是要不要戴着口罩走进去.在戏开演后晚的上流社会中人,或者故意在外面浪费时间的年轻人,全被拴在外面.除了戴上口络以外,他们的脚还得套上毡底鞋,等到下一幕开演时才能走进去.这样,《戏院的审判日》就上演了."
"这几乎是我们上帝从来没有听过的胡说!"姑妈说.
布景画家如果想上天,他就得爬着他自己绘的梯子,但是这样的梯子是谁也爬不上的.这可以说是犯了违反透视规则的错误.舞台木工假如想上天,他就得把他花了许多气力放错了地方的那些房子和树木搬回到准确的地方来,而且必须在鸡叫以前就搬好.法布先生如果想上天,也必须留神.至于他所形容的那些悲剧和喜剧中的演员,歌唱和舞蹈的演员,他们真是糟糕得很.法布先生!佛拉布先生!他真不配坐在台顶上.姑妈永远不愿意把他的话传达给任何人听.可是佛拉布这东西,竟然说他已经把这些话都写下来了,并且还要印出来......不过这要在他死了以后,不在他死去以前,因为他害怕人家活扒他的皮.
姑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神庙......戏院......里感到恐惧和苦恼.那是在冬天......那种一天只有两个钟头的清冷的阳光的日子里.这时天气又寒冷又下雪,但是姑妈不得不到戏院里去.除去一个小型歌剧和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收场白以外,主戏是《赫尔曼.冯.翁那》,这出戏一直能演到深夜.姑妈必须去.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里外都有毛的滑雪靴.她连小腿也伸进靴子里去了.
她走进戏院,在包厢里坐下来.靴子是很温暖的,因此她没有脱下来.突然间,有一个喊"起火"的声音叫起来了.烟从舞台边厢和顶楼上冒出来了,这时马上起了一阵可怕的骚动.大家都在往外乱跑.姑妈坐在靠门最远的一个包厢里."布景从第二层楼的左边看最好,"她这样说过,"因为它是专为皇家包厢里的人的欣赏口味而设计的."姑妈想走出去,可是她前面的人已经在害怕中无意地把门关上了.姑妈坐在那里面,既不能出,也不能进......也就是说,走不到隔壁的一个包厢里去,因为隔板太高了.
她大叫起来,谁也听不见.她朝下面的一层楼望.那儿已经空荡荡了.这层楼很低,而且隔她不远.姑妈在恐怖中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年轻和活跃起来.她想跳下去.她一只腿跨过了栏杆,另一只腿还抵在座位上.她就是这么骑马似地坐着,穿着漂亮的衣服和花裙子,一条长腿悬在外面......一条穿着巨大的滑雪靴的腿.这副样儿才真值得一看呢!她真的被人看见了,因此她的求救声也被人听见了.她被人从火中救出来了,因为戏院毕竟还是没有被烧毁.
她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晚.她很高兴她当时没有办法看见自己全貌,要不然她简直要害羞死了.
她的恩人......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经常在礼拜天来看她.但从这个礼拜天到下个礼拜天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所以近来一些时日里,在每个星期三前后,她就找一个小女孩来吃"剩饭"......也就是说,把每天午饭后剩下的东西给这女孩子当作晚饭吃.
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芭蕾舞班子里的一员;她确实需要吃东西.她每天在舞台上作为一个小妖精出现.她最难演的一个角色是当《魔笛》中那只狮子的后腿.但她慢慢长大了,能演狮子的前腿.演这个角色,她只能获得三毛钱;而演后腿的时候,她却能得到一块钱......在这种情形下,她得弯下腰,并且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姑妈觉得能了解到这种内幕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的确值得有跟戏院同样长久的寿命,可是她却活不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在戏院里死去,她是在她自己的床上平静地.庄严地死去的.她临终的一句话是很有意义的.她问:"明天上演什么戏?"
她死后也许留下了五百块钱.这件事我们是从她所得到的利息推测出来的......二十元.姑妈把这笔钱作为遗产留给一位无家.正派的老小姐.这笔钱是专为每年买一张二层楼上左边位子的票而用的,而且是星期六的一张票,因为最精彩的戏都是在这天上演的;同时她每星期六在戏院的时候必得默念一下躺在坟墓里的姑妈.
这即是姑妈特有的宗教.
■墓 里 的 孩 子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每一颗心都充满了悲伤.一个四岁的孩子夭折了.他是他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是他们的欢乐和未来的希望.他的爸爸妈妈另外还有两个较大的女儿,最大的那一个这一年就要受坚信礼了.她们全是惹人怜爱的好孩子,但是死去的孩子总是最心疼的孩子,况且他还是一个顶小的独生儿子呢?这真是一场大灾难.两个姐姐幼小的心灵已经悲伤到了极点;父亲的悲痛更使她们感到尤其难过.父亲的腰已经弯了,妈妈也被这种空前的悲哀压垮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忙着看护这个生病的孩子,照料他,抱着他,拥着他,觉得他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几乎不能想象他已经死了,快要躺进棺材,被埋葬到坟墓里去.她觉得上帝不可能把这个孩子从她的手中抢走.但事情竟然发生了,而且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她在猛烈的痛苦中说道:
"上帝不晓得这件事!他的那些在世上的奴仆,有的真是没有一点良心;这些人随便处理事情,几乎不听母亲们的祷告."
她在痛苦中舍弃了上帝.她的心中出现了阴暗的思想......她想到了死,永远的死.她觉得人不过是尘土中的尘土,她这一生是完了.这种思想令她觉得自己无所依靠;她陷入绝望的深渊中去了.
当她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她还有幼小的女儿.她丈夫的眼泪滴到她的额上,可是她没有看他.她老在想那个过世了的孩子.她的整个生命和存在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她的孩子,回忆他所讲过的每句天真幼稚的话.
入葬的那一天最终到来了.在这之前她有许多夜晚没有睡过觉;但是天明的时候,她疲倦到了极点,因此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棺材就在这时候被抬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棺材盖就是在那儿钉上的,因为担心她听见锤子的声音.
她一醒,就马上爬起来,要去看孩子.她的丈夫含着眼泪说:
"我们已经把棺材钉上了......事情必须这样做不可!"
"上帝既然对我这样残忍,"她大声说,"人们对我怎么会更好呢?"于是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棺材被搬到墓地里去了.这个无比悲痛的母亲跟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她们,因为在她的意识中已经再没有什么家庭了.悲哀掌握了她整个的存在.悲哀冲击着她,正如海浪冲击着一条失去了罗盘和舵的船一样.入葬的那一天就是这样过去的,接着是一长串同样沉闷和沉痛的日子.这悲哀的一家用湿润的眼睛和愁苦的目光望着她;她完全听不进他们抚慰的话语.真的,他们自己也悲痛极了,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她好像不再知道睡眠是什么东西了.这时谁要能够使她的身体复原过来,使她的灵魂得到休息,谁就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大家劝她在床上躺一躺,她就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似乎睡着了似的.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安静听着她的呼吸,深信她已经得到了休息和安慰.因此他就合着双手祈祷;于是慢慢地他自己就坠入昏沉的睡梦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起了床,穿上了衣服,并且轻声地走出了屋子.她笔直向她日夜思念着的那个地方......埋葬着她的孩子的那座坟墓......走去.她穿过住宅的花园,走过田野......这儿有条小路通往城外,她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教堂的墓地.谁也没有看到她,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美丽的.星斗满天的夜晚.空气仍然是温和的......这是九月初的天气.她走进教堂的墓地,一直走到一个小坟墓的近旁.这坟墓很像一个大花丛,正在发散着香气.她坐下来,对着坟墓低下头,她的眼光好像能透过紧密的土层,看到心爱的孩子似的.她还能生动地记起这孩子的微笑:她永远记得孩子眼中的那种亲切的表情......甚至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眼睛里还流露出这种表情.每当她弯下腰去,托起他那只无力举起的小手的时候,他的眼光好像在对她吐出无限的心事.她如今坐在他的坟旁,正如坐在他的摇篮边一样.但她现在是在不停地流着眼泪.这些泪珠都掉到了坟上.
"你是想到你的孩子那里去吧!"她身旁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个响亮而低沉的声音,可打进了她的心坎.她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件宽宽的丧服,头上低低地戴着一顶帽子;可是她能望见帽子下面的面孔.这是一个庄严的.但是完全使人信任的面孔.他的眼睛发出青春的光芒.
"到我的孩子那儿去?"她咀嚼着这人的话.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急切的祈求的语调.
"你敢跟着我去么?"这人说."我就是死神!"
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于是她立刻觉得上面的星星好像都射出了满月那样的光辉.她看到坟上有各式各样的花朵.土地像一块轻飘的幕布一样慢慢地.轻柔地向两边分开.她沉下去了,幽灵用他的黑丧服把她遮住.这是夜,死神的夜.她越沉越深,比教堂看守人的铲子所能挖到的地方还要深.教堂的墓地如今好像是盖在她头上的屋顶.
丧服有一边被掀开了;她出现在一个庄严的大厅里面.这大厅向四面伸开,呈现着一种欢迎的气氛.四周是一片黄昏的景色,但是正在这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出现了.她紧紧地把他搂住,贴着自己的心口.他对她微笑,一个从来没有的漂亮的微笑.她发出一声尖叫,可是没有人能听见,因为这时响起了一片悦耳的.响亮的音乐,一忽儿近,一忽儿远,一忽儿又像在她的身边.她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幸福的曲调.它来自那个大黑门帘的外边......那个把这个大厅与那伟大的.永恒的国度隔开帘子.
"我亲爱的妈妈!生我养我的妈妈!"她听到她的孩子这样喊.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热.她在无比的幸福中把他吻了又吻.孩子指着那个黑色的帘子.
"人世间不可能这么美丽!妈妈,你瞧!你认真地看看这一切吧!这就是幸福呀!"
但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孩子所指的那块地方,除了黑夜之外,什么也没有.她用人间的眼睛,看不见这个被上帝亲自召去了的孩子所能瞧见的东西.她只能听到音乐的声调,可是分辨不出其中的字句......她应该相信的字句.
"妈妈,现在我能飞了!"孩子说,"我要跟其他许多幸福的孩子一起去上帝那儿去.我急于想飞走,可当你哭的时候,当你像现在这样哭着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离开你了.我是多么盼望飞啊!我能不能飞走呢?亲爱的妈妈,不久你也可以到我这里来了!"
"啊,不要飞吧!啊,不要飞吧!"她说."等一会儿吧.我要再瞧你一次,再吻你一次,把你在我怀里再搂抱一次!"
于是她亲着他,紧紧地拥抱着他.这时上面有一个声音在叫着她的名字......这是一个悲哀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听见没有?"孩子问."那是爸爸在叫你."
不久,又有一个深沉的叹息声飘来了,一个像是哭着的孩子发出来的叹息声.
"这是姐姐们的声音!"孩子说."妈妈,你还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她留在家里的那些孩子.她心里产生了一阵恐怖.她向前面凝望.有许多人影飘过去了,其中有几个她好像很熟悉.他们飘过死神的大厅,飘向那黑色的帘子,于是便不见了.难道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也在这群幽灵中间吗?不,他们的喊声,他们的叹息,依然是从上面飘浮来的:她为了死去的孩子而几乎把他们忘记了.
"妈妈,天上的钟声已经响起来了!"孩子说."妈妈,太阳快要出来了!"
这时有一道强烈的光向她射来.孩子消失了,她被托到空中,旁边是一片寒气.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是在教堂墓地里,儿子的坟墓边.当她做梦的时候,上帝来安慰她,使她的理智放出光辉.她跪下来,祈求着说:
"我的上帝!请原谅我曾经想阻止一个不灭的灵魂飞走,曾经忘掉了你留给我的对活着的人的任务!"
她说完这些话,心里好像觉得轻松了许多.太阳出来了,一只小鸟在她的头上唱着歌,教堂的钟声正在呼唤人们去做早祷.她的身旁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她的心里也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她认识了上帝,她认识了她的任务,怀着渴望的心情匆忙赶回家来.她向丈夫弯下腰,用温暖的.热烈的吻把他弄醒了.他们说着知心和热情的话.她现在又变得坚强和温柔起来......像一个主妇所能做到的那样.她心中如今有怀有一种充满了信心的强大力量.
"上帝的意思永远是最好的!"
她的丈夫问她:"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力量......这种恬静的心态?"
她吻了他,还亲了吻了她的孩子.
"我通过墓里的孩子,从上帝那里得来的."
■老 路 灯
你听见过那个老路灯的故事吗?它并不怎么很有意思,不过听它一次也没有妨碍.
这是一个很和善的老路灯.它用了许多许多年,但是现在没有人要它了.现在是它最后一晚待在杆子上,照着这条街道.它的心情很像一个跳芭蕾舞的老舞女:现在是她最后一晚登台,她明白明天她就要回到顶楼里去了.这个"明天"使得路灯恐惧,因为它知道它将第一次要在市政府出现,被"三十六位先生"审查一番,看它是不是还能接着用.
那时就要决定:要不要把它送去照亮一座桥,或是送到乡下的一个工厂里去,也有可能直接送到一个炼铁厂去被熔掉.在这种状况下,它可能被改造成为任何东西.不过,它不知道,它是不是还能记得它曾经一度做过路灯......这问题使它感到很烦恼.
不管状况怎样,它将会跟那个守夜人和他的妻子离开......它始终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属.它当路灯的时候也正是他当守夜人的时候.那时他的老婆很有点自负.她只有在晚上走过路灯的时候,才看它一眼;在白天她是不理它的.不过最近几年间,他们仨......守夜人.老婆和路灯......都老了;这位太太也来照顾它,洗擦它,在它里面加加油.这对夫妇是很诚实的;他们从来不占路灯的便宜.
现在是路灯在街上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它就得到市政府去.这两件事情让它一想起就难过!人们不难想象,它现在点燃的劲头热情不大.但它的脑子里面也起了许多别的感想.它该是看过多少东西,该是照过多少东西啊,也许它看过的东西还比得上那"三十六位先生"呢.不过它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它是一个和善的老路灯.它不愿意触怒任何人,更不愿意触怒那些当权的人.它想起很多事情;偶尔之间,它的亮光就闪一下,仿佛它有这样的感受:
"是的,人们也会记得我!曾经有一位好看的年轻人......是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拿着一封信走来......一封写在有金边的.粉红色的纸上的信,字迹是那么美丽,像是一位小姐的手笔.他把它读了两次,亲了它一下,随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在说:'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只有他和我晓得他的恋人的第一封信所写的是什么东西.我还想起了另一对眼睛.说来也真奇怪,我们的思想会那么漫无边际!街上有一个盛大的送葬的行列.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少妇躺在一个棺材里.棺材搁在铺满了天鹅绒的.盖满了花朵和花圈的柩车上,很多火炬几乎把我的眼睛都弄晕了.整个人行道上都挤满了人,他们都跟在柩车后面.但当火炬看不见了的时候,我向周围望了一眼:还有一个人靠着路灯杆子在哭呢.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双望着我的悲哀的眼睛!"
很多这类的追忆在老路灯的思想中闪过......这个今晚最后一次照着的老路灯.
一个要下班的哨兵最低限度会晓得谁来接他的班,还可以和接班的人交代几句话.但是路灯却不知道它的后来人;它也许会提供一点关于雨和雾这类事情的情况,关于月亮在人行道上可以照多远.风儿多半会从哪方吹来这类材料.
有三个东西站在排水沟的桥上,它们把自己介绍给路灯,因为它们认为路灯可以让位给它们.一个是青鱼的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亮光.它觉得假如有它待在路灯杆子上,人们可以节省许多油.另一个是一块朽木......它也能发出闪耀的光.它对自己说,它的光起码比鱼头的光要亮一点;况且它还是森林中一株最漂亮的树的最后遗体.第三个是萤火虫.这一位是什么地方的,路灯想象不到.但是它却竟然来了,而且还在发着光.可朽木和青鱼头发誓说,萤火虫只能在一定的时刻内发光,因此不能思考它.
老路灯说它们哪个也发不出足够的光,来完成一个路灯的任务.可它们全不相信这话.当它们听说老路灯自己不能把地方让给别人的时候,它们很快活,觉得这是因为路灯老糊涂了,不会挑选继承人.
风儿在这同时从街角那边走来,向老路灯的通风口里吹,而且说:
"我刚才听到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明天就要走开吗?难道这就是我看到你的最后一晚么?那么我送给你一件东西吧!我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向你的头脑里吹,使你不但能清楚地记得你看见过或听到过的一切东西,同时还要使你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让你能看到人们在你面前谈到或说到的事情."
"是的,那真是太好了!"老路灯说."我感谢你,只要我不会被熔化!"
"也许还不会的,"风儿说."现在我将唤起你的记忆.如果你能多有几件这样的礼物,你的老年就能过得很愉快了!"
"只要我不会被熔掉!"路灯说."或许,即使如此,你还能确保我有记忆吧!"
"老路灯,请放得有理性些吧!"风儿说.于是风就吹起来.这时月亮走出来了.
"你将送点什么东西呢?"风儿问道.
"我什么也不送,"月亮说."我快要缺损了.灯儿从来不借光给我.相反地,我倒总是借光给他."
说完这话以后,月亮就又钻到云块后面去了,它不想人们来麻烦它.
有一滴水从通风口里落进来.这滴水似乎是从屋顶上落下来的.不过它说它是从乌云上滴下来的,而且还有一件礼物......也许是一件最好的礼物.
"我将浸润你的全身,使得你......假如你想的话......获得一种力量,叫你一夜就把全身锈掉,化为灰尘."
不过路灯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好的礼物;风儿也赞同这种意见.
"再没有更好的吗?再没有更好的吗?"风呼呼地拚命吹着.
这时一颗耀眼的流星掉下来了,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
"那是什么?"青鱼头大声说."不是一颗星落下来了么?我认为它落到路灯里去了!假如地位这样高的人物也来要他的地方,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睡觉的好!"
它这样做了,其余的两位也这样做了!不过老路灯突然发出一道强烈的光来.
"这是一件可爱的礼物,"它说."我始终非常喜欢这些明星,他们发出那么美丽的光,不管我怎样努力和争取,我自己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他们竟然注意起我这个寒碜的老路灯来,派一颗星送一件礼物给我,使我有一种特能把我所能记得的和瞧见的东西也让我所喜欢的人可以看到.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哩.因为凡是我们不能跟别人共享的快乐,只能算为一半的高兴."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想法!"风儿说."但你不知道,为了达到这种目的,蜡烛是必要的.假如你的身体里没有烧着一支蜡烛,别人也不会看见你的任何东西.星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认为凡是发光的东西,身体里都有一根蜡烛.但是我现在困了!"风儿说,"我要睡了!"因此风就睡觉了. 第二天......是的,我们能把第二天跳过去.第二天晚上,路灯躺在一张椅子上.这是在什么地方呢?在那个老守夜人的屋子里.他曾经恳求过那"三十六位先生"准许他保留住这盏灯,作为他长期忠实服务的一种报答.他们对他的要求大笑了一通;他们把这路灯送给了他.如今这灯就躺在一个暖和的火炉旁的靠椅上.路灯仿佛比以前长得更大了,因为它差不多把整个椅子都塞满了.
这对老夫妇正在坐着吃晚饭,同时用柔和的眼神望着这个老路灯.他们倒很想让它也坐上饭桌呢.
他们住的地方其实是一个地窖,比地面要低两码.要走进这房间里去,人们得通过一个有石子铺地的过道.但这里是很舒服的;门上贴着许多布条,一切东西都显得清洁和整齐;床的周围和小窗上都挂着帘子.窗台上摆着两个奇怪的花盆......是水手克利斯仙从东印度或西印度带回来的.那是用泥土烧成的两只象.这两只东西全没有背;但代替背的是人们放在它们身躯中的土,土里还开出了花:一只象里长出美丽的青葱......这是这对老人的菜园;另一只象里长出一株大天竺葵......这是他们的花园.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彩色画,反映维也纳会议的情景.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国王与皇帝.那架有沉沉的铅摆的.波尔霍尔姆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而它老是走得太快.但这对老年人说,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
他们吃着晚饭.这个路灯,正像刚才说过了的,是放在火炉旁边的一个靠椅上.对路灯说来,这就好像整个世界翻了一个个.不过这个老守夜人望着它,谈起他们两人在雨和雾中,在短短的晴朗的夏夜里,在那雪花飘飞.使人想要回到地窖里的家去的那些生活经历,这时候,老路灯的头脑就又变得清楚起来.那些生活又清楚地在他面前出现.是的,风儿把它弄亮起来了.
这对老人是很朴素和勤俭的.他们没有浪费过一分钟.在星期日下午他们老是摸出一两本书来读......一般说来,总是游记一类的读物.老头儿大声地读着关于非洲.关于藏有大森林和野象的故事.老太太总是注意地听着,同时悄悄地看着那对作为花盆的泥象.
"我差不多像是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她说.
这时路灯特别希望它身体里能有一根蜡烛在烧着,好叫这个老太太像它一样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枝丫交叉在一起的.高大的树啦,骑在马上的裸身黑人啦,用又大又笨重的脚在芦苇和灌木上踩过去的一群一群的象啦.
"如果我没有蜡烛,那么我的特能又有什么用呢?"路灯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有清油和牛油烛,这个不行!"
有一天,地窖里有了一扎蜡烛头,最大的那几根被燃着了;最小的那几根老太太要在做针线时用来擦线.这样一来,蜡烛倒是有了,可没有人想起放一小根到路灯里去.
"我现在和我稀罕的特能全在这儿!"路灯想."我身体里面什么都有,但是我没有办法让他们来分享!他们不知道,我能在这白色的墙上变出最美丽的壁毡.茂密的森林,和他们所希望能看到的所有东西."
但是路灯待在墙角里,被擦得干干净净,弄得整整齐齐,吸引所有的眼睛注意.人们说它是一件老废物;不过那对老年夫妇倒不在意,仍然爱这路灯.
有一天老守夜人的生日到来了.老太太走近这盏路灯,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今晚要为他把灯燃一点!"
路灯把它的铁盖嘎嘎地响了一下,因为它想:"现在我要为他们亮起来了."可它里面只是加进了油,而没有放蜡烛.路灯燃了一整晚,只有现在它才明白,星星所送给它的礼物......一切礼物之中最好一件礼物......恐怕只能算是它余生中一件专有的"秘宝"了.这时它做了一个梦......所有一个有稀有特能的人,做梦是不太难的.它梦见这对老夫妇都死了,它自己则被送进一个铁铺里被熔掉了.它惊恐的程度,跟它那天要到市政府去.要被那"三十六位先生"检查时差不多.虽然假如它想的话,它有一种能力可以使自己生锈和化为灰尘,可它并不这样做.它却走进熔炉里去,被铸成了一架能插蜡烛的最美丽的烛台.它的形状是一个抱着花束的安琪儿;而蜡烛就插在这个花束的中央.这烛台在一张绿色的写字台上占据了一个地位.这房间是非常舒适的;房间里有许多书籍,墙上挂了许多名画.这是一个诗人的屋子.他所想的和写的东西全在他的周围展开.这房间有时变成深郁的森林,有时变成太阳光照着的.有颧鸟漫步的草原,有时变成在波涛怒吼的海上航行着的船.
"我有多么奇妙的特能啊!"老路灯醒来的时候说."我几乎想要熔化了!不成!只要这对老夫妇还活着,我决不能这么做!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路灯才喜欢我.我像他们的一个孩子.他们擦洗我,喂我油吃.我现在情状好得像整个维也纳会议,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啊!"
它从那时候起享受着内心的平安,而这个善良的老路灯也应当有这种享受.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现在我要对你说一个故事.那是我幼时听来的.从那时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好像觉得它更可爱.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想你一定到乡下去过吧?你一定看到过一个老农舍.屋顶是草编的,上面零乱地长了许多青苔和小植物.屋顶上有一个颧鸟窠,因为我们没有颧鸟是不行的.墙都有些倾斜,窗子也都很低,并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开的.面包炉从墙上凸出来,像一个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棵接骨木树斜斜地靠着围篱.这儿有一棵结结疤疤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水池,池里有一只母鸭和一群小鸭.是的,还有一只看家犬.它对什么来人都要吠几声.
乡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农舍.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一个庄稼人与他的妻子.不管他们的财产少得多么可怜,他们总觉得丢掉个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比如他们的一匹马就可能放弃.它依靠路旁沟里的一些青草活着.老农人到城里去骑着它,他的邻居借它去用,偶然帮忙这对老夫妇做点活,作为回报.不过他们觉得最好还是把这匹马卖掉,或者用它交换些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可是应该换些什么东西呢?
"老头子,你知道得最明白呀,"老太婆说."今天镇上是集日,你骑着它去城里,把这匹马卖点钱出来,或交换一点什么好东西: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快到集上去吧."于是她为他裹好围巾,因为她做这件事比他行;她把它打成一个双蝴蝶结,看起来非常漂亮.随后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几下.同时在他温暖的嘴上接了一个吻.这样,他就骑着这匹马走了.他要拿它去卖,或者把它变成一件什么东西.是的,老头儿明白他该怎样来办事情的.
太阳像火一样,天上见不到一块乌云.路上扬满了灰尘,因为有许多去赶集的人不是赶着车,就是骑着马,或者步行.太阳是火热的,路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找到荫凉处.
这时有一个人挪着步子,赶着一只母牛走来,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劲.
"它肯定能产出最好的奶!"农人想."把马儿换一头牛吧......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牵着一头牛!"他说."我们能不能在一起说几句?听我讲吧......我想一匹马比一头牛的价值大,但这点我倒不在乎.一头牛对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换吗?"
"当然我愿意的!"牵着牛的人说.于是他们就交易了.
这桩生意就做成了.农人很能回家去的,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不过他既然计划去赶集,因此他就要去赶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牵着他的牛去了.
他迅速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追上了一个赶羊的人.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羊,很健壮,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这匹牲口,"农人想."它能在我们的沟旁边找到许多草吃.冬天它能够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有一头羊可能比有一头牛更实际些吧."我们交换好吗?"
赶羊人当然是很高兴的,因此这笔生意马上就成交了.于是农人就牵着他的一头羊在大路上接着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个横栅栏边看到另一个人;这人臂下有着一只大鹅.
"你夹着一个多么重的家伙!"农人说,"它的毛长得多,并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上一根线,放在我们的小池子里,那倒是挺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采些菜头果皮给它吃.她说过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鹅!,现在她能有一只了.......它应该属于她才是.你愿不愿交换?我把我的羊换你的鹅,并且我还要谢谢你."
对方一点也不表示反对.因此他们就交换了;这个农人得到了一只鹅.
这时他已经走进了城.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和牲口走成一团.他们在路上走,紧贴着沟沿走,直走到栅栏那儿收税人的马铃薯田里去了.这人有一只母鸡,她被系在田里,为的是怕人多把她吓害怕了,吓得她跑掉.这是一只短尾巴的鸡,她不停地眨着一只眼睛,看起来倒是很漂亮的."咕!咕!"这鸡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究竟心中在想什么,我不能告诉你.可是,这个种田人一看见,心中就想:"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鸡!咳,她甚至比我们牧师的那只抱母鸡还要好.我的天,我倒十分想有这只鸡哩!一只鸡总会找到一些麦粒,自己养活自己的.我想用这只鹅来换这只鸡,肯定不会错."
"我们交换行吗?"他说.
"交换!"对方说,"唔,那也好!"
这样,他们就交换了.栅栏旁的那个收税人得到了鹅;这个庄稼人得到了鸡.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经做了很多的生意了.天气很热,他也感到疲惫,他想吃点东西,喝一杯烧酒.他如今来到了一个酒店门口,他正想要进去,但店里一个伙计走出来了;他们恰巧在门口碰面.这伙计背着一满袋子的东西.
"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农人问.
"烂苹果,"伙计讲."满满袋一子喂猪的烂苹果."
"这堆东西可不少!我倒想我的妻子能见见这个世面呢.去年我们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我们把它贮藏起来;它待在碗柜一直待到裂开为止.'那总算是一笔财产呀.,我的老婆说.现在她能看到一大堆钱了!是的,我希望她能看到."
"你想出什么价钱呢?"伙计问.
"价钱吗?我想用我的鸡来换你的烂苹果."
因此他就拿出那只鸡来,换得了一袋子烂苹果,他走进酒店,一直到酒吧间里来.他把这袋子苹果放在炉子旁边放着,一点也没有想到炉子里正烧着火.房间里有许多客人......贩马的,贩牲口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很有钱,他们的腰包都是鼓得满满的.他们还打起赌来呢.至于这事的下文,你听吧.
咝......咝......咝!咝......咝......咝!炉子旁边发出什么声音呢?这是苹果开始烤的声音.
"那是什么?"
唔,他们不久就知道了.他如同把一匹马换得了一头牛,以及随后连续的交换,一直到换得烂苹果为止的这整个故事,都由他亲口讲出来了.
"乖乖!你回到家里去时,保管你的老婆会狠狠地揍你一顿!"那两个英国人说."她肯定会跟你吵一阵."
"我将会得到一个吻,而不是一顿饱打,"农人说."我的女人会说:老头子做的事儿老是对的."
"我们打一个赌好吗?"他们说."我们能用满桶的金币来赌博......100镑对112镑!"
"一斗金币就够了,"农人回答说."我只能拿出一斗苹果来打赌,可我能把我自己和我的老女人加进去......我想这加起来能算得上总数吧."
"好极了!好极了!"他们说.于是赌注就这么定下来了.
店老板的车子出来了.那两个英国人坐上去,农人也上去,烂苹果也放上去了.不久他们来到了农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婆."
"晚安,老头子."
"我已经把东西交易回来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明白."老太婆说.
于是她拥抱着他,把那袋东西和客人们都忘掉了.
"我把那匹马交换了一头母牛."他说.
"感谢老天爷,我们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说."如今我们桌上可以有奶做的东西.黄油和干奶酪了!这真是一桩最好的交易了!"
"是的,但我把那头牛交易了一只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说."你真想得体贴:我们给羊吃的草有的是.现在我们可以有羊奶.羊奶酪.羊毛袜子了!是的,还能有羊毛睡衣!一头母牛可出产不了这么多的东西!她的毛只能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个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但我又用羊换了一只鹅!"
"亲爱的老头子,那么我们今年的马丁节的时候可以真的有鹅肉吃了.你老是想种种办法来使我高兴.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想法!我们能把这鹅系住,在马丁节以前它就能长肥了."
"但我用这只鹅换了一只鸡."丈夫说.
"一只鸡?这桩交易做得好!"太太说."鸡会生蛋,蛋可以孵出小鸡,那么我们将要有一大群小鸡,将可以养一大院子的鸡了!啊,这正是我盼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但我已经把那只鸡换了一袋子烂苹果."
"现在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吻不可,"老太婆说."谢谢你,我的好丈夫!现在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离开之后,我就想今晚要做一点好东西给你吃.我想最好是鸡蛋饼加点香菜.我有鸡蛋,但我没有香菜.因此我到学校老师那儿去......我知道他们种的有香菜.但老师的太太,那个宝贝婆娘,是一个吝啬的女人.我请求她借给我一点.'借?,她对我说:'我们的菜园里什么也不长,一个烂苹果都不长.我甚至连一个苹果也没法借给你呢.,但现在我可以借给她10个,甚至一整袋子烂苹果呢.老头子,这真可笑!"
她说完之后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个响亮的吻.
"我喜欢看这幅情景!"那两个英国人异口同声说."老是走下坡路,而却总是快乐.这件事原本就值钱."
于是他们就付112镑金子给这个种田人,因为他没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假如一个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和承认他所做的事总是对的,她肯定会得到益处.
请听着,这是一个故事!这是我在小时候听到的.如今你也听到它了,并且知道那个老头子做的事儿永远是正确的.
■老 房 子
街上有一幢很很古老的房子,它差不多有300年的历史,这一点,人们在它的大梁上就能看得出来;那上面刻着郁金香和牵藤的啤酒花花纹......在这中间刻着的是它建造的年月.在那上面人们还能看到整首用古老的字体刻出来的诗篇.在每个窗子上的桁条上还刻着做出讥笑样子的脸谱.第二层楼比第一层楼向外突出很多;屋檐下有一个铅水笕刻着龙头.雨水原本应该是从龙的嘴里流出来的,但它却从它的腹部中冒出来了,因为水笕有一个洞.
街上所有的别的房子都是崭新.整齐的;它们的墙很光滑,窗玻璃很宽,人们可以看得出,它们不想跟这座老房子有什么来往.它们无疑地在想:"那个老垃圾堆作为街上的一个笑柄还能存在多久呢?它的吊窗凸出墙外过远,谁也不能从我们的窗子这边看到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它的楼梯宽得像宫殿里的楼梯,高得像要通到一个教堂的塔里面去.它的铁栏杆像一个家庭墓窖的门......上面还安装着黄铜小球.这真好笑!"
它的对面也是整齐的新房子.它们也有一样的看法.不过这儿有一个孩子坐在窗子里面.他有一副通红的面孔和一对闪耀的眼睛.他十分喜欢这幢老房子,不论在太阳光里或在月光里都是这样.他看到那些泥灰全都掉落了的墙壁,就坐着幻想出许多奇怪的景象来......这条街.那些楼梯.吊窗和尖尖的山形墙,在古时会是怎么样的呢?他能看到拿着戟的兵士,以及形状像龙和鲛的水笕.
这真是一幢值得一看的房子!一个老人住在那里面.他穿着一条天鹅绒的马裤,一件有大黄铜扣子的上衣;他还戴着一副假发......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真正的假发.有一个老仆人每天早晨来为他打扫房间和跑腿.除此之外,这座老房子里就只孤独地住着这位穿天鹅绒马裤的老人了.他偶然来到窗子跟前,朝外面望一眼.这时这个小孩就对他点点头,作为回答.他们就这样彼此结识了,而且成了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但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
小孩曾经听到他的父母说过:"对面的那个老人很有钱,不过他是非常寂寞的!"
在下一个星期天,这孩子用一张纸裹了一点东西,走到门口.当那个为这老人跑腿的佣人走过时,他就告诉他:
"请听着!你可不可以把这东西带给对面的那个老人呢?我有两个锡兵.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要送给他,因为我明白他是非常寂寞的."
老仆人表示出快乐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于是就把锡兵带到老房子里去了.不久他就来问小孩,愿意不愿意亲自去造访一次.他的爸爸妈妈准许他去.因此他就去拜访那座老房子了.
台阶栏杆上的那些铜球比平时要亮得多;人们很可能认为这是专门为了他的拜访而擦亮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号手......因为门上都刻着号手,他们站在郁金香花里......都在狠劲地吹喇叭;他们的双颊比从前要圆得多.是的,他们在吹:"嗒—嗒—啦—啦!小朋友到来了!嗒—嗒—啦—啦!"于是门便开了.
整个走廊里挂满了古旧的画像:穿着铠甲的骑士与穿着丝绸的女子.铠甲发出响声,绸衣在地颤动.接着就是一个楼梯.它高高地伸向上面去,然后就略微弯下一点.他这时就来到一个阳台上.它真是快要坍塌了.处处是长长的裂痕和大洞,但它们里面却长出了许多草和叶子.因为阳台.院子和墙都长满了那么多的绿色植物,因而整个看起来它们像一个花园.但这还不过是一个阳台.
这儿有些古旧的花盆;它们都有一个面孔和驴耳朵.花儿自由地随处乱长.有一个花盆全被石竹花铺满了,这也就是说:长满了绿叶子,许多嫩芽发出来......它们在很清晰地说:"空气抚爱着我,太阳吻着我,同时答应让我在下星期日开出一朵小花......下礼拜天就要开出一朵小小花啦!"
于是他就走进一个房间.这儿的墙上全都糊满了猪皮;猪皮上印着金花.墙儿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沿墙放着许多高背靠椅;每张椅子都雕刻着花,而且还有扶手.
"请坐吧!请坐吧!"它们说."啊,我的身体真要裂开了!像那个老碗柜一样,我想我肯定得了痛风病!我背上生痛风病了,噢!"
不久孩子走进一个客厅,那个吊窗就在这儿,那个老人也在这儿.
"亲爱的小朋友,多谢你送给我的锡兵!"老人说,"谢谢你来看望我!"
"谢谢!谢谢!"......也可以说是......"嘎!啪!"这是所有的家具讲的话.它们的数目非常多,当它们都来看这孩子的时候,它们差不多挤成一团.
墙中央挂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她的样子很年轻和快乐,却穿着古时的衣服;她的头发和挺直的衣服都扑满了粉.她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啪";她只是用柔和的眼睛看着这个小孩子.他当时就请教这老人:
"您从哪儿搞到这张像的?"
"从对面的那个旧货商人那里!"老人说."那里挂着许多画像.谁也不认识他们,也不愿意去管他们,因为早就埋葬掉他们了.不过以前我认识这个女子,现在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个世纪了."
在这幅画下边,在玻璃的后面,挂着一个干枯了的花束.无疑它们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因为它们的样子也很古老.那个大钟的摆摇来摇去;钟上的针在转动.这房间里每样东西在时时刻刻地变老,可是人们却不曾感到.
小孩子说:"家里的人说,你始终是非常孤独的!"
"哎,"老人说,"过去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来拜访,如今你也来拜访了!我感到很快乐!"
于是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画册:那里有许多我们现在见不到的华丽的马车行列,许多打扮得像纸牌上的"贾克"的兵士和挥着旗子的市民.裁缝舞着的旗帜上绘着一把由两只狮子抬着的大剪刀;鞋匠挥着的旗子上画有一只双头鹰......不是靴子,因为鞋匠必须把所有东西安排得使人一看就说:"那是一双."的确,就是这样的一本画册!
老人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取出一些蜜饯.苹果和硬壳果来......这个老房子里的所有东西真是可爱啊.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立在五斗柜上的那个锡兵说."这儿是那么寂寞,那么悲伤.一个惯于过家庭生活的人,在这儿实在住不下去!我再也受不了!日子已经够长了,而晚间却是更长!这儿的情况跟他们那儿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你的爸爸和妈妈总是愉悦地在一起聊天,你和别的一些可爱的孩子也发出高兴的闹声.嗨!这个老人,他是多么寂寞啊!你认为他会得到什么吻么?你认为会有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么?也许他会有一棵圣诞树么?他什么也没有,只有等死!我再也忍受不了了!"
"你不能老是从悲观的角度去看事情呀!"小孩子说."我感到这儿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系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
"是的,但是我看不到它们,也不认识它们!"锡兵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得忍受下去."小孩子说.
这时老人带着一副最欢快的面孔和最甜的蜜饯.苹果以及硬壳果走来了.小孩子便不再想锡兵了.
这个小小伙子,怀着幸福和愉快的心情,回到家来.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和对面那个老房子,又有许多不停的点头.最后小孩子又走过去拜访了.
那些雕刻的号手又吹起了:"嗒—啦—啦,嗒—啦—啦!小朋友又来了!嗒—啦—啦!"然后那些骑士身上的剑和铠甲又响起来了,那些绸衣服又沙沙地动起来了.那些猪皮又说起话来了,那些老椅子的背上又患痛风病了.噢!这与头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因为在这儿,这一天,这一点钟完全跟另一天,另一点钟是相同的.
"我再也忍受不了!"锡兵说."我已经流出了锡眼泪!这儿是太悲哀了!我宁愿上战场,牺牲掉我的手和脚......这种生活总算还有些变化.我再也忍受不了!现在我才懂得,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系的事情来拜访是一种什么味道!我的回忆也来造访了.请相信我,结果并不是太愉快.我几乎要从五斗柜上跳下来了.你们在对面房子里面的情形,我看得一清二楚,好像你们就在这儿一样.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你们都很熟知的一天!你们孩子们围着桌子站着,唱你们每天早晨唱的圣诗.你们把手合在一起,庄严地站着;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地庄严.于是门开了,小妹妹玛利亚被领进来了......她还不满两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听到音乐或歌声,并且不管什么音乐或歌声,她就跳起舞来.她还不大会跳,可她却要马上跳起来,虽然她跳得不合拍子,因为拍子是太长了.她先用一只腿站着,头向前弯,然后又用另一只腿站着,又把头向前倾,可是这次却弯得不好.你们都站着不发一声,虽然这是很难的.但是我在心里却笑起来了,所以我就从桌上滚下来了,而且还摔出一个包来......这个包现在还在......因为我笑是不对的.但是这一切,以及我所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现在又来到我的心里......这肯定就是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了.请告诉我,你们仍然在礼拜天唱歌吗?请告诉我一点关于小玛利亚的消息行吗?我的老朋友......那另一个锡兵......现在怎样了?是的,他肯定是很快乐的!......我却是再也受不了了!"
"你已经被送给别人了!"小孩子说."你应当安心下来.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吗?"
那个老人这时拿着一个抽屉走进来.抽屉里有很多东西可看:粉盒.香膏盒.旧扑克牌......它们都很大,还镀着金,如今我们是看不到这样的东西的.他还抽开了许多抽屉,拉开了一架钢琴,钢琴盖上刻着风景画.当这老人弹着的时候,钢琴就发出沙哑的声音.于是他就哼出一支歌来.
"是的,她也会唱这支歌!"他说.于是他就对这幅从旧货商人那儿买来的画点点头.老人的眼睛变得亮起来了.
"我要到战场上去!我要到战场上去!"锡兵尽量扯高嗓子大叫;接着他就倒在地上了.
是的,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老人在找,小孩也在找,可他不见了,他失踪了.
"我会找到他的!"老人说.不过他一直也没有找到他,因为地板上有许多洞和裂口.锡兵滚到一个裂口里去了.他睡在那里,似乎睡在一个没有盖土的坟墓里一样.
这一天过去了.小孩子回到家里.一星期又过去了,接着又有很多星期过去了.窗子上都结了冰,小孩子得坐下来,在窗玻璃上用嘴哈出一个小视孔来看看那座老房子.雪花飘进那些刻花和刻字中间去,把整个台阶都淹没了,似乎这座老房子里没有住着什么人似的.的确,这里现在没人,因为那个老人已死了!
黄昏时,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人们把他装进棺材,抬上马车.他不久就要给埋进他乡下的坟墓里,他现在就要被运到那儿去,但没有人来送葬,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当棺材被运走时,小孩子在后面对他飞吻.
几天之后,这座老房子里进行一次拍卖.小孩子从他的窗子里看到那些古老的骑士和女子.那些有长耳朵的花盆.那些陈旧的椅子和碗柜,统统都被人搬走了.有的搬到这儿去,有的搬到那儿去.她的画像......在那个旧货商店里找来的......依然回到那个旧货商店里去了,并且一直挂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想要一张老画.
到了春天,这座房子就被毁掉了,因为人们说它是一堆烂垃圾.人们能从街上一眼就看到墙上贴着猪皮的那个房间.这些皮已经被拉下来了,而且被撕碎了.阳台上那些绿色植物凌乱地在倒下的屋梁间悬着.如今人们要把这块地方扫净.
"这才好!"周围的房子说.
一幢漂亮的有宽大的窗子和平整的白墙的新房子建立起来了.但那座老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刚巧成了一个小花园.邻近的墙上长满了野生的葡萄藤.花园前面有一道铁栏杆和一个铁门.它们的样子很庄严.行人在它们面前停下脚步,朝里面望.
麻雀成群地歇在葡萄藤上,叽叽喳喳地互相叫着.但它们不是谈着关于那幢老房子的事情,因为它们记不清那些事.很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像他父母所希望的有能力的人.他刚结婚不久.他要与他的妻子搬进这幢有小花园的房子里来.当她正在栽一棵她认为很美丽的野花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用灵巧的手栽着花,用指头在花周围紧按上一些泥土.
"噢!这是什么?"她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刺到了她.
在柔软的泥土里有一件尖东西冒出来了.想想看吧!就是那个锡兵......在那个老人房间里跑掉的锡兵.他曾经在烂木头和垃圾里混了那么久,最后又在土里睡了许多年.
年轻的妻子先用一片绿叶子.然后又用她漂亮的.喷香的手帕把锡兵擦干净.锡兵似乎是从昏睡的世界中醒了.
"让我瞧瞧他吧!"年轻人说.于是他笑起来,摇着头."啊!这不是他,可他使我记起了我小时候与一个锡兵的一段故事!"
于是他就对他的妻子讲了关于那座老房子.那个老人与锡兵的故事.他把锡兵送给了老人,因为他是那么孤独.他讲得那么仔细,似乎是真事一样.年轻的妻子不由得为那座老房子和那个老人流泪.
"这或许就是那个锡兵!"她说."让我把他保存起来,以便记住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情.但是你得把那个老人的坟墓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呀,"他说,"谁也不晓得它!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没有谁去照顾它,而我自己那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呢!"
"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了!"她说.
"是的,可怕地孤独!"锡兵说,"不过他竟然没有被人忘记掉,倒也真让人高兴!"
"高兴!"旁边一个声音喊.但是除了锡兵以外,谁也看不出这就是以前贴在墙上的一块猪皮.它上面的镀金已经全没有了.它的样子很像潮湿的泥土,可它还是有它的意见.它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但锡兵不相信这套理论.
■天 鹅 的 窠
在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天鹅窠.它名叫丹麦.天鹅就是在它那里生出来的,过去和现在都是如此.它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在远古的时候,有一群天鹅飞过了阿尔卑斯山,在"五月的国度"的绿色平原上落下来.住在这儿是很幸福的.这一群天鹅叫做"长胡子人".
另外一群长着明亮的羽毛和诚实的眼睛的天鹅,飞向南方,在拜占庭停下来.它们在皇帝的座位周围留下来,同时张开它们的白色大翅膀,保护他的盾牌.这群天鹅名叫瓦林格人.
法国的海岸上响起一片惊恐的声音,因为嗜血狂的天鹅,扇着带有火焰的翅膀,正在从北方飞来.人们祈祷:"愿上帝把我们从这些野蛮的北欧人手中救出来!"
一只丹麦的天鹅站在英国碧绿的草原上,站在广袤的海岸旁边.他的头上戴着代表三个王国的皇冠;他把他的王杖指向这个国家的土地上.
波美尔海岸上的异教徒全在地上跪下来,因为丹麦的天鹅,带着描有十字的旗帜和拔出的剑,往这儿飞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你会这样说.
但离我们的时代不远,还有两只强大的天鹅从窠里飞出来了.
一道光划过天空,投射到世界的每个国土上.这只天鹅拍着他的强大的翅膀,撒下一层黄昏的烟雾.接着星空逐渐变得更清楚,似乎是快要接近地面似的.这只天鹅的名字叫透却.布拉赫.
"是的,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你可能说,"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我们曾经看见过许多天鹅在美丽地飞翔:有一只把他的翅膀轻轻地在金竖琴的弦上拂过去.这琴声传遍了整个的北国:挪威的山似乎在古代的太阳光中增高了不少;松林和赤杨发出沙沙的声音;北国的神仙.英雄和贵妇人在深黑的林中悄悄地露出头.
我们看到一只天鹅在一个大理石山上拍着翅膀,把这座山弄得崩裂了.被关禁在这山中的美的形体,如今走到明媚的太阳光中来.世界各国的人抬起他们的头来,观看这些绝美的形体了.
我们看到第三只天鹅纺着思想的线.这线环着地球从这个国家到那个国家,好使语言像闪电似的从这个国家传至那个国家.
我们的上帝喜爱这个位于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的天鹅窠.让那些残暴的鸟儿从空中飞来颠覆它吧."永远不准有这种事情发生!"甚至羽毛还没有长全的小天鹅都会在这窠的边缘守护......我们已经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们能让他们的柔嫩的胸脯被啄得流血,可他们会用他们的嘴和爪斗争下去.
许多世纪将会过去,可是天鹅将会不停地从这个窠里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要等到人们真正说"这是最后的一只天鹅,这是天鹅窠里发出的一个最后的歌声",那时候还早得很呢!
■创 造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琢磨怎样做一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就成为一个诗人,而且要娶一个太太,靠写诗来生活.他明白,写诗不过是一种创造,而他却不会创造.他出生得太迟;在他没有降到这个世界以前,所有东西已经被人创造出来了,所有东西已经被作成了诗,写出来了.
"一千年之前出生的人啊,你们真是幸福!"他说."他们容易成为不朽的人!就算在几百年以前出生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那时他们还可以有些东西写成诗.如今全世界的诗都写完了,我还有什么可写呢?"
他研究这个问题,结果他生病了.可怜的人!没有医生可以治他的病!也许巫婆可以治吧!她住在草场入口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她专为那些骑马和坐车的人开草场的门.她能开的东西还不仅仅是门呢.她比医生还要聪慧,因为医生只会赶自己的车子和交他的所得税.
"我必须去拜访她一下!"这位年轻人说.
她所住的房子是既小巧,又干净的,可是样子很怕人.这儿既没有树,也没有花;门口只有一窝蜜蜂,很有用!还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地,也非常有用!还有一条沟,旁边有一个野李树丛......已经开过了花,现在正在结果,但这些果子在没有下霜以前,只要你尝一下,就能把你的嘴酸得张不开.
"我在这儿所见到的,恰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一幅图画!"年轻人想.这个在巫婆门口所起的感想能够说是像一粒金子.
"把它写下来吧!"她说."面包屑也是面包呀!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的文思枯竭,而你却想在复活节变为一个诗人!"
"一切东西早已被人写光了!"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古代呀!"
"不对!"巫婆说,"古时巫婆总是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饿着肚子,衣袖总是磨穿了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它是最好的时代!但你知道事情总是不对头.你的听觉不敏锐,你在晚上也不念《主祷文》.这里有各种的东西可以写成诗,讲成故事,如果你会讲的话,你能够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汲取题材,你可以从死水和活水中汲取题材,但你必须了解怎样摄取阳光.现在请你把我的眼镜戴上.把我的听筒安上吧,同时还请你对上帝祷告,不要总想着你自己吧!"
最后的这件事情最困难,一个巫婆不应该作这样的要求.
他拿着眼镜和听筒;他被带领到一块种满了马铃薯的地里去.她给了他一个大马铃薯捏着.它里面发出声音来,它唱出一支歌来:有趣的马铃薯之歌......一个分做十段的日常故事;十行就足以了.
马铃薯究竟唱的什么呢?
它歌颂它自己和它的家族:马铃薯是如何到欧洲来的,在它还没有被人承认比一块金子还贵重之前,它们遭遇到了一些什么不幸.
"朝廷要求各城的市政府把我们分配出去.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这在通知上都说明了,不过老百姓还是不相信;他们甚至还不懂如何来栽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整斗的马铃薯全倒进里面去;有人在这里埋一个,在那里埋一个,等待每一个长出一棵树,然后再从上面摇下马铃薯来.人们认为马铃薯会生长,开花,结出水汪汪的果子;可它却枯萎了.谁也没有想到它的根底下长出的东西......人类的幸福:马铃薯.是的,我们经验过生活,受过苦......这自然是指我们的祖先.它们跟我们都是一样!多么不平凡的经历啊!"
"好,够了!"巫婆说."请瞧瞧这个野李树丛吧!"
野李树说:"在马铃薯的故乡,从它们生长的地方更往北一点,我们也有很接近的亲族.北欧人从挪威到那儿去.他们乘船在雾和风暴中向西开,开往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里去.在那里的冰雪下面,他们找到了植物和蔬菜,结着像葡萄一样蓝的浆果的灌木丛......野李子.像我们一样,这些果子也是经过霜打之后才成熟的.这个国度叫做'酒之国,.'绿国,和'野梅国,!"
"这倒是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年轻人道.
"对.跟我一起来吧!"巫婆说,同时把他领到蜜蜂窝那儿去.他朝里面看.多么活跃的生活啊!蜂窝所有的走廊上都有蜜蜂;它们拍打着翅膀,好让这个大工厂里有新鲜空气流动:这就是它们的任务.现在有许多蜜蜂从外面进来;它们生来腿上就有一个篮子.它们载回花粉.这些花粉被筛好和整理一番后,就会被做成蜂蜜和蜡.它们飞出飞进.那位蜂后也想飞,但大家必得跟着她一道.这种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她仍然想要飞,因此大家就咬断这位女皇的翅膀了;她也不得不呆下来.
"现在请你到沟沿上来吧!"巫婆说."请看看这条公路上的人!"
"太多的一堆人啊!"年轻人说."一个故事紧接着一个故事!故事在闹哄哄地响着!我真有些头晕!我要回去了!"
"不行,向前走吧,"女人说,"直接走到人群中去,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用你的心去想吧!这样你才能创造出东西来!不过在你没有去以前,请把我的眼镜和听筒还给我吧!"于是她要回这两件东西去了.
"现在我连最普通的东西也听不见了!"年轻人说,"现在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唔,那么在复活节之前你就不能变成一个诗人了."巫婆说.
"那么在什么时候可以呢?"他问.
"既不在复活节,也不在圣灵降临周!你学不会创建任何东西."
"那么我将做什么呢?我将怎么靠诗来吃饭呢?"
"这个在四旬节以前你就可以做到了!你能一棒子把诗人打垮!打击他们的作品跟打击他们的身体是一样的.可你自己不要害怕,勇敢地去打击吧,这样你才可以得到汤团吃,养育你的老婆与你自己!"
"一个人可以创造的东西真多!"年轻人说.于是他就去打击每个别的诗人,因为他自己不能变成一位诗人.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那个巫婆那里听来的;她明白一个人能创造出什么东西.
■冰 姑 娘
■1.小 洛 狄
我们现在到瑞士去参见一下,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山国;那里陡峭的石壁上都长着树林.我们走上那刺眼的雪地,再走到下面绿色的草原上去;河流和溪涧在这里奔驰,似乎怕来不及赶到海里似的,一转眼就消逝在海中了.太阳炽热地照在深谷里,照在深厚的雪堆上;经过了许多世纪,雪堆凝结成闪亮的冰块,接着崩裂下来,积聚成了冰河.在一个叫做格林达瓦尔得的小小山城旁边,在警号峰和风雨峰下面的宽阔的山峡里,就有两条这样的冰河.这两条冰河真是一种奇观;每年夏天,总有许多旅客从世界各国到此地来参观.他们越过积雪的高山;他们穿过幽深的溪谷......经过溪谷时,他们得爬好几个钟头的山.他们爬得越高,这溪谷就显得越深.他们假如朝下俯视,就会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气球上一样.
上面的山峰上笼罩着低垂的云块,仿佛是一层浓厚的烟幕;下面的溪谷里有许多棕色的木屋.偶然有一线阳光射进溪谷.葱绿的林地照得好像一块透明的似的.水在浩浩荡荡地向下奔流,发出吼声;可是上游的水却只是潺潺地流着,发出一种铿锵的音调,看过去好像一条从山上飘下来的银带.
有一条路通向山上,路的两旁有很多木屋,每座木屋都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山地.这块地是非有不可的,因为那些木屋里有许多张小嘴......许多孩子住在屋子里,他们耗费他们一份口粮的本领是很强的.他们从这些房子里溜出,朝一些步行的或是坐车的过路旅客围拢来.这里的孩子们全在做一种生意.他们出售一些木雕的房子......就是我们在这山上所看到的这种房子的模型.无论晴天或下雨,人们总会看到成群的孩子跑过来出售他们的商品.
二十五年以前,有一个小孩子也经常到这儿来,希望做些买卖;不过他总是离开别的孩子站在一旁.他的面孔很严肃,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木匣子,好像他怎么也不愿放松似的.他的这副表情和他的这副小样儿,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旅客有时把他喊过去,一下子就买光他的东西了,搞得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他的外祖父住在山顶上.这老头儿会刻出漂亮的新奇的小房子.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木柜子,全装的这类的玩意儿:硬果钳啦.刀子啦.叉啦,雕着美丽的蔓藤花纹和正在跳跃的羚羊的匣子啦.这些全是孩子们一看就喜欢的东西.可是洛狄......这就是这个小家伙的名字......总是怀着期待的心情,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挂在梁上的一杆旧枪,他的外祖父曾经答应过要把这支枪送给他,但要到他长大了,有了健全的体格.善于使枪时才给.
这孩子虽然年纪还很小,却得看守山羊.假如说,一个会跟羊一起爬山的人算得上是好牧羊人,那么洛狄便是一个能干的牧羊人了.他爬起山来比山羊爬得还高,而且,还喜欢爬到树上去掏雀巢.他是一个勇敢的孩子,但是,除了当他站在倾泻的瀑布旁边,或者是听到狂暴的雪崩的时候,谁也不曾看到他笑过.他从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只有当他的外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他才跟他们在一块,而这正是他所不喜欢的.他喜欢单独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旁,听这老人讲以前的故事跟关于他的故乡梅林根人们的故事.老头儿说,住在梅林根的人们并不是原本就在那儿:他们是从北方流浪来的.他们的祖先住在北方,叫做"瑞典人".这的确是了不起的知识,而洛狄现在却有了它.但他从另外一些朋友那里又得到了更多的知识......这些朋友就是屋子里的畜生.屋里还有一只叫做阿约拉的大狗,是洛狄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另外还有一只公猫,洛狄对这只猫很有感情,因为它教给他爬高的本领.
"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猫对洛狄说,而且说得非常简单易懂,因为当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他是听得懂鸡和鸭.猫和狗的话的.这些动物的话,跟爸爸妈妈的话一样,很容易明白;可是一个人只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才能听懂.在小孩子的眼中,祖父的手杖能变成一匹马,发出马的嘶声,有头,有腿,也有尾巴.有些孩子在这个阶段上要比别的孩子停留得长一些;我们就说这种孩子发育迟缓,说他们长期地停留在孩子的阶段.你看,人们可以说的道理可多呢!
"小洛狄,跟我一块到屋顶上去吧!"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洛狄明白的第一句话."人们老说摔跤什么的......这全是胡说.只要你不害怕,你决不会跌下来的.来吧!这只爪要这样爬!那只爪要那样爬!要用你的前爪摸!眼睛要瞄准,四肢要灵活些,看见空档,要跳过去紧紧地抓住,就像我这样!"
洛狄照它的话做了.结果他就常常爬到屋顶上,跟猫坐在一起.随后他跟它一起坐在树顶上,最终他甚至爬到了连猫都爬不到的悬崖上去.
"再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树和灌木说."你看我们是如何爬的!你看我们爬得多高,贴得多紧,就是极高.极窄的石崖我们都能爬上去!"
洛狄爬上最高的山峰;有时太阳还没出来,他已爬上了山岭,喝着清晨的露水,呼吸着滋补的新鲜空气......只有万物的创造者才能供给这些东西.据食谱上说,这些东西的成份是:山上野草的新鲜香气和谷里麝香草以及薄荷的幽香.低垂的云层先把浓厚的香气吸收进去;然后风再吹走云块,吹至杉树上.于是香气在空气中散发开来,又清淡又新鲜.这就是洛狄清晨时的饮料.
太阳的光线......她们是太阳神的传播快乐的女儿......吻着他的双颊.昏迷之神悄悄地站在一旁,不敢走近他.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它们整整做了七个窠......绕着他和他的羊群飞,同时歌唱:"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它们将家人的祝福带给他,甚至还把那两只母鸡的祝福也带给他.这两只鸡是家里唯一的家禽,可洛狄跟她们如何也不和睦.
他年纪虽小,却走过不少路.对于他这样一个小家伙说来,他旅行过的路程也真不算短.他是在瓦利斯州出生的,可被人抱着翻山越岭,来到这块地方.不久以前他还步行去造访过灰尘泉一次.这泉水从一个白雪皑皑的.叫做少女峰的山上流下来,很像悬在空中的一条银带.他曾经到过格林达瓦尔得的大冰河;但这事情说起来是一个悲剧.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儿的.据他的外祖母的说法,"洛狄在这儿失去了他儿时的欢乐."当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曾写道,"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但自从他去了一趟那个雪谷里以后,他的性格完全改变了.外祖父平时不大谈起这件事情,不过山里的居民全都知道这个故事.
我们明白,洛狄的父亲是个赶邮车的人,现在睡在外祖父屋里的那只大狗就经常跟着他在辛卜龙和日内瓦湖之间旅行.洛狄的父亲的亲属如今还住在瓦利斯州的伦河区;他的叔父是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也是一位著名的向导.洛狄在一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这时母亲就很想带着孩子回到居住在伯尔尼高地上的娘家去.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格林达瓦尔得不过是几个钟头的路程.他是一个雕刻匠;他赚的钱足以养活他自个.
七月里,她带着孩子,由两个羚羊猎人陪伴着,越过介密山峡,回到在格林达瓦尔得的娘家去.他们已经走完了路程的大部分,已经翻过了高峰,到达了雪地.他们已经看到了她的娘家所在的那个山谷和他们所熟知的那些木屋.他们只须再花一点气力,爬过一座大雪山的峰顶,就能到了.这里刚下过雪,盖住了一个冰罅,那冰罅并没有裂到流着水的地层,但也裂得有一人多深.这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滑了一跤,坠落下去,便不见了.没有谁听见她的叫声,连叹息声也没有听见,可人们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喊声.
过了一个多钟头,大家才从最近的人家弄来绳子和竹竿,设法救她.大家花了不少气力,才从这冰罅里捞出两具类似尸体的东西.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急救;结果孩子......但不是母亲......总算是又可以呼吸了.这样,老外祖母家里失去了女儿,却得到了一个外孙......一个喜欢笑而不喜欢哭的小家伙.但这小家伙现在似乎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而这变化好像是在冰罅里,在那个寒冷的.奇特的冰世界里形成的......根据瑞士农民的说法,这个冰世界里关着许多恶人的灵魂,并且这些灵魂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会得以获释.
冰河一望无垠地伸展开去.那是一股汹涌的激流冻成的绿色冰块,一层一层地堆起来,凝固在一起.在这冰堆下面,融化了的冰雪闷雷一样轰隆轰隆地朝山谷里冲过来.再下面就是很多深洞和大裂罅.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的水晶宫里,冰姑娘......她就是冰河的皇后......就在这宫里住.她......生命的谋害者和毁灭者......是空气的孩子,也是冰河的强大的统治者.她能飞到羚羊不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飞到雪山的最高的峰顶......在这里,就是最大胆的爬山者也必须得挖开冰块才能落脚.她在汹涌的激流两旁的细长的杉树枝上飞;她从这个石崖跳跃到那个石崖;她的雪白的长发和她的深绿色的衣裳飘在她的身上;她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样放出光彩.
"毁灭和占有!这就是我的权力!"她说."人们把一个好看的男孩子从我的手中偷走了.那是我所吻过的一个孩子,可我却没有吻死他.他又回到人间去了.他现在在山上看羊.他会爬山,爬得很高,高到离开了所有其他的人,但是却离不开我!他是属于我的.我会占有他!"
于是她吩咐昏迷之神去执行这个任务,因为此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冰姑娘不愿意到长着野薄荷的绿树林中去,飞起昏迷之神来,然后就向下面扑去.这一位扑下去,马上就有三位也跟着扑下去,因为昏迷之神有很多姊妹......一大群姊妹.冰姑娘挑选了她们之中最强壮的一位.她们能在屋里屋外施展她们的威力.她们可以坐在楼梯的栏杆上,也可以坐在塔顶的栏杆上.她们能像松鼠一样在山谷上跑,她们可以跳过一切障碍,她们可以像游泳家踩水那么踩着空气.她们可以把她们的牺牲者引诱到无底的深渊里去.这些昏迷之神捉住人的时候,像珊瑚虫捉住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总是死也不放.如今昏迷之神就想逮住洛狄.
"捉住他吗?"昏迷之神说,"我可抓不住他!那只可恶的猫已经教给他一套本领了!他这个人间的孩子已经学会一种奇特的本领,我没有方法控制他.当他抓住一根树枝悬在深渊上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办法捉住这个小鬼.我多么想挠挠他的脚掌,使他在空中翻上几个筋斗啊!"
"你就设法这样做吧,"冰姑娘说."你不做我就去做!我去做!我去做!"
"不成!不成!"她见到一个声音,这声音似乎是教堂的钟声在山里发出的一个回音.但这是一支歌,一种低语,一个和谐的合唱.它是大自然中别的神灵发出来的......它是太阳的那些温柔.慈爱.善良的女儿发出来的.她们在黄昏时候变成一个花环,绕着山顶飞;她们展开玫瑰色的翅膀,在太阳下落的时候,这些翅膀就越变越红,使得那些高大的阿尔卑斯山看上去似乎在燃烧一般.人们把这情景叫做"阿尔卑斯山之火".太阳落下以后,她们就回到雪白的山峰上躺下睡去.直至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她们才又露出面来.她们尤其喜欢花.蝴蝶与人类,而在人类之中她们最喜欢洛狄.
"你抓不住他!你占有不了他!"她们说.
"比他更强壮和结实的人我都抓到过!"冰姑娘说.
于是太阳的女儿们唱了一曲旅人之歌.歌的内容如下:旅人的帽子被一阵旋风疯狂地卷走了.
"风只能吹走人的身外之物,可不能把人的身体吹走.你......暴力的孩子......能够捉住他,但是你留不住他.人比你还要强大,甚至比我们还要神圣!他能爬得比我们的母亲......太阳......还要高!他有一种神咒能制服风和水,让风和水为他服务,受他支配.你只能使他失去那种拖累着他的沉重的压力,结果他相反飞得更高."
这就是那个钟声似的合唱所发出的动听的声音.
每天早晨,阳光射进外祖父房里唯一的一个小窗子里,照在这个安静的孩子身上.太阳的女儿们吻着他:她们想用暖气融化掉冰河的公主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吻,使它消失.这个吻是他躺在那个在冰罅里死去的母亲的怀里时得到的.可他的复活也真是个奇迹.
■2.走 向 新 的 家
如今洛狄八岁了.他的叔父住在伦河区高山的另一边.他想把这孩子接回去,让他受点教育,以便将来可以自立.外祖父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所以就让这孩子回去了.
现在洛狄要告别了.除了外祖父外,他还得跟许多别的人辞行.他最先跟老狗阿约拉道别.
"你的父亲是一个赶邮车的,而我是一只邮车狗,"阿约拉道."我们总是一起来回地旅行;因此我认识山那边的一些狗和山那边的一些人.我不习惯于多讲话,不过以后我们彼此谈话的机会既然不多,我倒能比平时多讲几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它在我心里藏了很久,我也想了很久.我不大理解它的意义,你也一定不会懂得,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明白这一点:无论就狗来说,还是就人来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分配得不太公平.不是全部的狗生下来就有福气躺在人膝上或是吃牛奶的.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福气.不过我看见过一只哈叭狗,他竟然坐在一部邮车里,占着一个人的位置.他的女主人......也能说他是她的主人吧......带着一个奶瓶喂他奶.她还给他糖果吃,可是他却不喜欢吃,只是把鼻子嗅了几下,结果她自己把糖果吃掉了.我那时正跟着邮车在泥巴里跑,饿得几乎没有法子.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但是不公正的事情却多着呢!我希望你也能坐在人的膝上,在马车里旅行一下.可是一个人却不是想什么便能做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有做到过,无论我叫也好,嗥也好."
这就是阿约拉讲的话.洛狄紧紧地拥抱着它的颈,吻它的潮湿的鼻子.随后他又把猫抱进怀里,但是猫却想要挣脱开,并且说:
"你比我强壮得多,因此我也不想用爪子抓你!爬上山去吧......我已经教给你怎样爬了.你只要记住你摔不下来,那么你就会抓得很牢固了!"
猫说完这话就跑开了,因为它不希望洛狄看见它的眼里露着多么难受的神情.
母鸡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一只已经没尾巴了,因为有个想成为猎人的旅行家认为她是一只野鸡,一枪把她的尾巴打掉了.
"洛狄又要爬山越岭了."一只母鸡道.
"他真是个忙人,"另一只说,"我不想跟他说再见."
她们说着就离开了.
他还要跟山羊告别.它们都叫道:"咩!咩!咩!"这叫声使他听了真伤心.
住在附近的两个大胆的向导也要翻山到介密山峡的另一边去.洛狄和他们一道去,并且是步行去的.对他这样的一个小家伙说来,这段路程是够辛苦的.不过洛狄是一个强健的孩子,他从来就不害怕困难.
燕子陪着他们飞了一程.它们唱:"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这条路要经过汹涌的路西尼河.这条河从格林达瓦尔得冰河的黑坑里流出来,分流成许多小溪.倒下的树干和石堆横在河上搭成了桥.不一会儿,他们走过赤杨森林,要开始爬山了.冰河在这山的近边流过去.他们一会儿绕着冰块走,一会儿站在冰块上横渡冰河.洛狄有时爬,有时走.他的眼睛射出愉快的光芒.他穿着有钉的爬山靴,拼命地在地上踩着,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踪迹似的.山洪将黑土冲到冰河上,给冰河蒙上了一层黑色;但是深绿色的.玻璃似的冰块依然隐隐地显露出来.这群旅人还得绕过许多由巨大的冰块围成的水池.偶尔,他们走过一块悬在冰谷边缘的巨石.这石有时会滚下去,在冰谷的深渊里传出一个空洞的回音.
就这样他们不断地向上爬.冰河也往上伸展,像一条夹在崖石之间的.由冰块形成的茫茫大江.一时间洛狄想起了他从前听说过的一件事:他曾和他的母亲一起躺在这样一个阴森的深渊里;可是这种回忆不久就从他心里消逝了.他觉得这件事跟他所听到过的许多其他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两位向导偶然也觉得这样的路对这小家伙未免过于吃力了,因此就伸出手去拽他一把.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站在光滑的冰上,站得像羚羊那么稳当.
他们现在爬上了石山.他们在光溜的石块中间走着.不久他们又走进低矮的松树林,然后又踏上绿色的草地.这旅程一直是那么变幻无穷,那么新奇莫测.积雪的高山在他们的周围矗立着.孩子们把它们叫做"少女峰"."僧人峰"和"鸡蛋峰";因而洛狄也就这样叫它们.洛狄从来没有爬过这样高,也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茫茫的雪海:海上是一片没有波动的雪浪,风时时从雪浪中吹走一些雪片,好像吹走海浪上的泡沫一般.冰河"手挽着手",一个接着一个.每条冰河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她的权力,意志,就是:抓住和埋葬掉她的牺牲者.
太阳温暖地照着;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仿佛铺着一层浅蓝色的.晶亮的钻石.雪上躺着无数昆虫......尤其是蝴蝶和蜜蜂......的尸体.这些昆虫飞得太高了,也可能是风把它们吹得那样高,使得它们非冻死不行.
风雨峰上聚集着一堆乌云,像一大捆又细又黑的羊毛那样悬挂在那里.云堆里充满了"浮恩",它只要一爆发,立刻就会变成风暴.高山上的露宿,第二天的继续旅游,从深渊里迸发的.永无休止的穿凿巨石的流水......这整个的旅程在洛狄的心中印下了一个不可消灭的印象.
有一座荒凉的石屋在雪海的另一边;这石屋能供他们休息和宿夜.屋里有木炭和杉树枝.他们马上烧起一堆火来,还拼凑起舒服的床席.这队旅人于是围着火坐下,抽着烟,喝着他们亲自煮的.既温暖而又富刺激性的汤.洛狄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晚餐.大家于是谈起居住在阿尔卑斯山区里的神怪和盘踞在深湖里的怪蟒;他们还谈到幽灵如何把睡着的人劫走,飞到那个奇怪的水上都市威尼斯去;野牧羊人怎样赶着黑色的羊群走过草地......虽然谁也看不见他,可羊群的铃声和可怕的羊叫声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洛狄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故事,可是他一点也不怕,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听这些故事的时候,好像也听到了那种可怖的.空洞的羊叫声.是的,这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大家都能听见.这时他们就停止谈话,注意地倾听,并且还告诉洛狄不要睡着了.
这便是"浮恩"......从山上吹到山谷里来的暴风;它可以像折断脆弱的芦苇一样把树木折断,它能把河这边的木屋子吹到河的那一边去,像我们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
过了一个钟头之后,他们才告诉洛狄说,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可以睡觉了.这段长途旅行已经使他十分困乏;他一听到他们的话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又起身了.太阳为洛狄照在新的山上,新的冰河上和新的雪地上.他们现在走进了瓦利斯州的境界,到了从格林达瓦尔得就可以望见的山峰的另一边.可他们离开新的家还很遥远.他们面前现在出现了新的深渊.新的山谷.新的树林和山路.还有新的房子和许多人.可这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人;他们又肿又黄的面孔显得丑陋可憎;他们的颈上挂着像袋子一样的又丑又重的肉球.他们是白痴病患者.他们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瞪着一对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旁边过往的人.女人的样子特别丑陋.难道他的新的家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3.叔 父
洛狄来到了叔父的家里.感谢上帝,这里住着的人跟洛狄通常所看到的人没有两样.只有一个白痴病患者在这儿.他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他是那些穷苦人中的一个,这些又穷又孤独的人总是在瓦利斯州流浪,从这家走到那家,每到一家就住上一个多月.当洛狄到来的时候,刚巧可怜的沙伯里住在他的叔父家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的猎人;除打猎之外,他还有箍桶的手艺.他的妻子是一个活泼的小妇人,长着一个雀子似的面孔.一双鹰眼睛,一个盖着一层厚汗毛的长脖子.
对洛狄来说,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很新奇的......服装.举动.习惯,甚至语言都是新奇的.但他的耳朵对这里的语言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景遇比起外祖父的家来,似乎要好得多.他们住的房间比较大,并且墙上还装饰着羚羊角和擦得很亮的枪支,门上还悬着圣母像......像前还摆着阿尔卑斯山的新鲜石楠,燃着一盏灯.
前面已经说过,叔父是这一州第一流的猎人和最可靠的向导.洛狄如今快要成为这家的宝贝了.但这家已经有了一个宝贝......一只又瞎又聋的猎犬.现在它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出去打猎了.但是大家还记得它过去的本领,因此它也成了家庭的一员,过着舒服的生活.洛狄抚摸着这猎犬,但它却不愿意跟生人做朋友.洛狄的确是一个生人,可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他很快就获得了全家的喜爱.
"瓦利斯州的生活很好,"叔父说."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它们死得不如山羊那样快.这里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得多.无论人们怎样称赞过去的日子,我们现在究竟是很舒服的.现在这个袋子穿了一个洞......我们这个不开放的山谷现在有清凉的风吹进来了.旧的东西一衰退,新的东西就会到来."他说.叔父把话一拉开,就谈起他儿时的事情.有时还谈起更久前的事情......他的父亲所在那个时代的事情.那时瓦利斯州是一个所谓"闭气"的袋子,充满了病人和可怜的白痴病患者.
"但法国军队到来了,"他说."他们真称得上是医生!他们立刻把这疾病消灭了,还把害这病的人一同消灭了.这些法国人才会打仗呢,并且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他们的女儿才会征服人呢!"叔父于是对他的法国血统的太太瞥了一眼,接着就大笑起来."法国人还知道怎样炸毁我们的石头呢!并且他们也这样做了.他们在石山上炸开一条辛卜龙公路......它是这么样的一条路:我只须将它指给一个三岁的孩子看,对他说:到意大利去吧,沿着这条公路走就得了!只要这孩子不离开这条路,他就能一直走到意大利."
叔父这时就唱起一支歌来,同时叫喊:"拿破仑万岁!"
洛狄第一次听见人们谈起法国和伦河上的那个大城市里昂......他的叔父曾到那里去过的.
没过多少年,洛狄就成长成了一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他的叔父说,洛狄天生有这副本领.因此他教他怎样使枪,怎样瞄准和射击.叔父在打猎的季节里把他带上山去,叫他喝羚羊的热血,因为这能治猎人的头晕.叔父教给他怎样判断山上的雪块崩落下来的时刻......根据太阳光的强度,判断是在中午还是晚上.叔父还教给他如何观察羚羊的跳跃,怎么向羚羊学习,以便练出一套落到地上而还能像羚羊一样站着不动的本领.叔父还教给他怎样在没有立足点的石崖上用肘来支撑自己,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爬......在必要的情况,甚而脖子都可以使用.
叔父说,羚羊是很狡诈的,常常布有岗哨.因此一个猎人必须比它更狡猾,让它嗅不出他的痕迹才成.他能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爬山手杖上来欺骗它们,使它们误把这种伪装当成人.有一天叔父带洛狄去打猎的时候就使过这么一套巧计.
山上的路很狭窄.真的,这不能算是路.实际上它是伸在一个张着大口的深渊上的"飞檐".路上的雪已经融了一半,石块经鞋底一踩就裂成碎片.因而叔父不得不躺下去,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碎石片掉下来,从这个石壁撞到那个石壁上,一直坠落到下边黑暗的深渊里.洛狄站在一块伸出的石头上,离开他的叔父大概有一百步的距离.从他站着的地方.突然他看到一只巨大的兀鹰在他的叔父头上盘旋着.兀鹰只须拍一下翅膀,就可以把叔父打进深渊,再吃掉他的尸身.
深渊对面有一只母羚羊与一只小羚羊,叔父在注意着它们的动静,而洛狄则在注视叔父头上的那只兀鹰.他晓得这鸟的意图.因此他把他的手按在枪机上,随时准备射击.这时突然那只羚羊跳起来了.叔父已经放了枪;羚羊被一颗致命的子弹打穿了.不过它的孩子却逃脱了,似乎它早已学会了死里逃生的本领似的.那只兀鹰一听到枪声就吓得朝另一个方向飞去.叔父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从洛狄口中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情.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叔父哼唱一个他年轻时候唱的调子.这时他们突然听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他们向周围望,向上面望.他们看见山坡上的积雪动起来了......在一起一伏地动着,似铺在地上的被单在被风吹动似的.这片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和坚硬的雪浪现在裂成了碎片,变成一股汹涌的激流,发出像雷鸣一样的声音.这是雪山在崩裂.雪块并没有落到洛狄和叔父的头上,可离他们很近,很近.
"站稳,洛狄!"叔父喊道,"用你全身的力量来站稳!"
洛狄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一棵树干.叔父爬得更高,牢牢地抱住树枝.雪山就在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崩塌.可是一阵飓风......雪崩所引发的一股暴风......把周围的大小树木像折断干芦苇似的都吹折了,把这些树的残骸吹得遍地都是.洛狄滚到地上.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被劈成两半.树顶被卷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洛狄在一堆残枝中间发现了叔父的破碎的头颅.叔父的手还是热的,可面孔已经辨认不出了.洛狄站在他的身旁,面色苍白,全身颤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到的恐怖,第一次体会到震惊.
在深夜他才把这个噩耗带到家里.全家人都很悲哀.主妇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连眼泪都没有了.只有当尸体搬回以后,她的悲哀才发作出来.那个可怜的白痴病患者爬进了床里,整天都没有人看见他.到天黑的时候他才偷偷地走到洛狄身边.
"请你代我写一封信!沙伯里不会写信!沙伯里要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再发出去!"
"你要发一封信?"洛狄问道."寄给谁?"
"给基督!"
"你说寄给谁?"
这个傻子......大家都这么称呼白痴病患者......用一种感动人的眼光看了洛狄一会儿,随后合着手,庄严地.慢慢地说:
"寄给耶稣基督!沙伯里要寄一封信给他,祈求他让沙伯里去死,不要让这屋子的主人去死."
洛狄紧紧握着他的手,道:
"信寄不到的!信不能让他活转来!"
可洛狄没有办法让沙伯里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你现在是这一家的靠山了."婶母说.于是洛狄就变成了这一家的靠山.
■4.巴 贝 德
瓦利斯州的头号射手是谁呢?确实,只有羚羊知道得最清楚."当心洛狄这人啊!"谁是最漂亮的射手呢?"当然是洛狄啊!"女孩子们说;但她们却不提什么"当心洛狄这人啊!"就连她们的母亲也不愿提出这样一个警告,因为洛狄对这些太太跟对年轻姑娘们是一样地有礼貌.他很勇敢,也非常快乐,他的双颊是棕色的,他的牙齿是雪白的,他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他是一个英雄的年轻人,还只有二十岁.
他游泳时,冰水不能伤害他.他能在水里像鱼似的翻来覆去;他爬起山来比任何人都能干;他可以像蜗牛似的贴在石壁上.他有非常结实的肌肉.这点从他的跳跃中就可以看出来......是猫先教给他这种本领,后来羚羊又接着教给他的.
洛狄是一个最可靠的向导,他能凭这种职业赚许多钱.他的叔父还教给他箍桶的手艺,可他却不愿意做这个行业.他唯一的愿望是做一个羚羊猎人......这也能赚钱.人们都说洛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只可惜他的眼光太高了一点.他是被许多女子梦想着的跳舞能手;确实,她们有很多人从梦中醒来还在思念着他.
"他跳舞的时候吻过我一次!"村塾教师的女儿安妮特对一个最好的女朋友说.但是她不应当说这句话......即使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也不应当.这类的秘密是很难保守的......它简直像筛子里的沙,一定会漏出去.不久大家都晓得心地好.行为好的洛狄,在跳舞时候居然吻了他的舞伴.但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却没有吻.
"要注意他!"一个老猎人说."他吻了安妮特.他已经从A开始了,他会依照字母的顺序吻下去."
直到现在为止,爱管闲事的人只能宣传洛狄在跳舞的时候吻过舞伴.他确实吻过安妮特,可她并非他心上的那朵花.
在贝克斯附近的一个山谷里,在一个潺潺的溪涧旁的大胡桃树林中,居住着一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房屋是一幢很大的房子,有三层高楼,还有望楼在顶上.它的屋顶铺了一层木板,上面又盖了一层铁皮,因此在阳光和月光下,屋顶经常放出光来.最大的望楼上有一个风信标......一个插着闪闪发光的箭的苹果:这代表退尔所射出的那一支箭.磨坊显得兴旺舒服,随便谁都可以把它画出来或描写出来.但是磨坊主的女儿却不易画或描写出来......至少洛狄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他却在自己的心中把她描绘出来了:在他的心中,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像燃烧着的火,而这把火像别的火一样,是忽然燃烧起来的.其中最巧的一点是:磨坊主的女儿......美丽的巴贝德......自己却一点也不晓得,因为她平时和洛狄交谈从来不超过一两个字.
磨坊主是一个富有的人.他的富有令巴贝德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洛狄告诉自己:没有什么东西会高得连爬都爬不上去.你必须爬;只要你有信心,你决不会掉下来的.这是他小时候获得的知识.
有一次,洛狄碰巧有事要到贝克斯去.路程是相当长的,因为那时铁路还没有筑好.瓦利斯州的广阔盆地从伦河区的冰河开始,沿着辛卜龙的山脚,一直伸到很多大小不同的山峰中.上游的伦河常常漫出河岸,淹没田野和公路,碰见什么就毁掉什么.到西翁和圣.莫利斯这两座小城市,这盆地就弯得像手肘一样:过了圣.莫利斯,盆地变得更加狭窄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条小路.瓦利斯州就至此地为止;它的边境上耸立着一座哨岗似的古塔.人们能从这儿看到一座在石桥对面的收税人的房子.华德州就从这儿开始.离此不远就是这州的第一城市贝克斯.旅客越往前走,就越看得见丰饶和肥沃的征象:他真是在胡桃树和栗树林中旅游,柏树和石榴隐隐约约地在这儿那儿露出来.这儿的天气像意大利那么温暖.
洛狄来到了贝克斯.他办完事之后,就在城里随便走走.他没看到磨坊主的任何孩子,连巴贝德都没有看到.这是他料想不到的.
天黑了.空中充满了野麝香草与菩提树花的香气.所有的青山仿佛披上了一层发光的.天蓝色的面纱.四周是一片静寂.这不是像睡着了或死一样的沉寂......不是的,这好像是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她的面影映到蓝色的天空上去.在绿草原上的树木中,这儿那儿竖着一些杆子.杆子上扯着电线,一直通向这静寂的山谷外.有一根杆子上贴着一个东西.这东西一动也不动,很容易令人误解为一根干枯的树干.但这是洛狄.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像他周围的大自然一样.
他不是在睡觉,也没有死.世上巨大的事件或个人重要的遭遇经常要在电线中通过,而电线也从来不以微微的动作或小小的声音把这秘密透露出来;同样,现在也有一件东西在洛狄的心里通过......一个强烈的.不可抵御的想法.这是一个与他一生的幸福有关的思想......也是从此刻起经常萦绕着他的心的一个思想.他的眼睛在凝望着一件东西......一道从树林里磨坊主家巴贝德的住房里发出来的灯光.洛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很容易认为他在向一只羚羊瞄准.不过此刻他本人也很像一只羚羊,因为羚羊有时也会如一个石雕的动物似的站着,可只要有一块石子滚到它身旁,它立刻就会跳起来,把猎人远远地扔在后面.洛狄也这样......有一个思想突然滚进他的思想.
"不要胆怯!"他说."到磨坊去造访一次吧!对磨坊主去说一声晚安,对巴贝德去道一声日安.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远不会跌下来的.假如将来我会成为巴贝德的丈夫,她要见我的."
于是洛狄大笑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向磨坊走去.他明白自己要求的是什么.他请求的是巴贝德.
满河的黄水在滚滚地流.柳树和菩提树垂下在这激流上.洛狄在路上走;正如一支古老摇篮曲里唱的:......走向磨坊主的家,家里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只小猫在玩耍.
这猫儿站在台阶上,隆起它的背,说了一声:"喵!"但洛狄一点也没有理会猫儿的招呼.他敲敲门,没有谁答应,也没有谁来开门."喵!"猫儿又叫起来.假如洛狄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他就会懂得这动物的语言,他就会晓得猫儿是说:"没有谁在家里呀!"但是现在他得走进磨坊去亲自探问一下.他在里面得到了回答:主人有事旅行到因特尔拉根城去了.据教师......安妮特的父亲......所作的学者式的说明,"因特尔拉根"就是In-ter lacus,即"湖和湖之间"的意思.磨坊主已经走得很远,巴贝德也走了.有一个盛大的射击比赛会即将举行:明天早晨就要开始,并且要持续整整八天.凡是在讲德文各州的瑞士人都要来参加.
可怜的洛狄!他可说是选了一个很倒霉的日子来拜访贝克斯.他现在只好回家了.其实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从圣.莫利斯和西翁那条路朝他自己的山谷.朝他自己的山里的家走去.但是他并没有灰心.次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又好转了,因为他的心情从来就没有坏过.
"巴贝德现在住在因特尔拉根,距离此有好几天的路程,"他对自己说."假如走现成的大路,路程当然是很长的.但是假如走山上的小路,那就不算太远......这正是一个羚羊猎人应该走的路.这条路以前我曾走过一次.我最初的家就在因特尔拉根;我小时候曾跟我的外祖父在那儿住过.现在那儿却有射击比赛!我正好去表演一下,证实我是第一流的射手.我只要一认识巴贝德,就会在那里陪伴她在一起了."
他背起一个轻便的行囊,里面放满了星期日穿的最好的衣服;他的肩上扛着一杆猎枪和猎物袋.这样,洛狄就爬上山,走一条捷径;路程当然还是很长的.不过射击比赛还不过刚刚开始,并且还要继续一个多星期.在这整个期间,磨坊主和巴贝德据说就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家里.洛狄走过介密山峡;他从格林达瓦尔得下山.
他精神饱满地.兴高采烈地走着,呼吸着新鲜.清洁.清爽的山中空气.他后面的山谷越来越深;他前面的视野越发广阔.这儿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那儿也钻出一座积雪的高峰.不一会儿,一长串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山脉就现出来了.洛狄认识每一个积雪的山峰.他笔直向警号峰走去,这山峰在蓝色的天空中伸出它那扑满了白粉的石指.
最后他终于走过了最高的山脊.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展到他的老家所在的山谷里.这里的空气很清新,他的心情也很轻松快乐.山上和山谷里是一片青枝绿叶和花朵.他心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觉得他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生活.斗争和享受!他像鸟儿一样自由,像鸟儿一样轻快!燕子从他的身旁飞过,唱着他儿时常听到的一支歌:"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一切都显得轻松,显得快活.
再下面即是天鹅绒似的绿草地;草地上点缀着一些棕色的木屋.路西尼河在潺潺流着.他看到了冰河和它的淡蓝色的.积着脏雪的边缘.他向深谷里看去,看到了上游和下游的冰河.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情绪很激动.一时间巴贝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消失了,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记忆,激动得很.
他又朝前走,一直走到他儿时跟很多孩子一道卖木雕小房子的地方.他的外祖父的房子就在一个杉树林的后面,现在那里面却住着陌生人.有很多孩子从大路上向他跑来,兜售他们的货物.他们当中有一个向他出售一朵石楠.洛狄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因此他就想起了巴贝德.不一会儿他走过了桥;路西尼河的两条支流就在这儿汇合.这儿的森林很茂密,这儿胡桃树撒下深荫.现在他看到了飘扬的国旗......红底上绘着白十字的国旗:这是瑞士的国旗,也是丹麦的国旗.如今因特尔拉根就在他面前了.
在洛狄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城市......什么城市也比不上它.它是一个打扮得很奢华的瑞士城市.它不像其他的城市,没有那么一大堆用笨重的石头筑成的房子,没有那么一副冷冰冰的.华而不实的外表.这山谷里的木屋看过去似乎是自动从山上跑下来的.它们在这清亮的.流得像箭一样快的河边参差不齐地排列着,形成了街道.最美的一条街是从洛狄儿时住在这儿的时候起渐渐地发展起来的.好像这条街是用他的外祖父雕的那些漂亮木屋......它们现在全都藏在老屋的柜子里......修建起来似的.它们被移植到此地来,像那些老栗树一样,已经长得很高大了.
每幢房子是一个所谓的"旅馆".窗子上和阳台上都刻着花,屋顶朝外突出.这些房子全都布置得美丽整齐.每一幢前面有一个花园,把房子从宽阔的石铺路上隔开.跟这些房子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房子,它们都在路的一边.如果是这样,它们就会互相挡住,看不见它们面前的新绿草原......草原上有奶牛在吃草,而且发出阿尔卑斯山草原上所特有的那种铃声.草原的四面围着高山,只有一边留出一个缺口,让人可以遥遥看见那个积雪的.亮晶晶的少女峰......这是瑞士一座最美的山峰.
这儿有这么多从外国来的.服装艳丽的绅士淑女啊!有多少从附近各州来的乡下人啊!每个射手在帽子的花环中插着自己的号数.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唱;有管风琴,也有喇叭;有吵声,也有闹声.屋上和桥上都饰有诗和纹章.旗帜和国旗在飘扬.枪弹一颗紧接着一颗地在射击.在洛狄的耳中,枪声是最好的音乐.这里的热闹场面使他忘掉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巴贝德.
射手们现在都向靶子聚拢来.洛狄马上也加进他们的行列,并且他是一个最熟练.最幸运的人......每次他都打得中靶子.
"那个陌生人是谁呢......那位年轻的射手?"大家全在问.
"他说法文......瓦利斯州人说的法文.可是他也能流利地用德文表达他的意思!"另外有些人说.
"听说他小时候也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住过,"第三个人说.
这个年轻人真是生气蓬勃.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的臂膀稳如磐石,因此他一射就中.幸运可以给人勇气,但洛狄自己早已有了勇气了.他马上获得了一大批朋友;他们向他道贺和致敬.在这个时刻,他几乎忘记了巴贝德.突然有一只沉重的手落到他的肩上,同时有一个很粗的声音用法文问他:
"你是从瓦利斯州来的吗?"
洛狄掉过头来,看到一个红红的愉悦的面孔.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就是贝克斯的那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粗大的身躯差不多把苗条而美丽的巴贝德遮住了;但是她的那双光亮而乌黑的眼睛却在他后面窥望.这个有钱的磨坊主感到很高兴,因为他的那一州出了这么一个获得了一切人尊敬的好射手.洛狄真算得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他专门到这里来寻找的.而来后又忘记了的那个对象,如今却来找他了.
人们在遥远的异地遇见故乡人的时候,他们立刻会结成朋友,彼此交谈起来.洛狄凭自己的射击在这次比赛中变成了最杰出的人物,正像这磨坊主凭他的财富和好磨坊变成了家乡贝克斯的名人一样.他们现在彼此握着手......他们从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巴贝德也诚恳地握住洛狄的手.他也握着她的手,并且凝望了她一会儿,羞得她满脸通红.
磨坊主谈起他们到这儿来所经过的那条遥远的道路,和所看到的一些大城市.听他说,这次的旅程真长,因为他们必须坐轮船.火车和马车.
"我倒是选了一条最短的路."洛狄说."我是从山上翻过来的.什么路也没有比这高,但人们倒不妨去试试看."
"也不妨试试跌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看样子,你这个人胆大包天,迟早总会把脖子跌断的."
"只要你不认为自己会摔下来,你就不会跌下来的!"洛狄说.
因为洛狄跟这富有的磨坊主是同乡,因此磨坊主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磨坊主和巴贝德就住在他们家里)就邀请洛狄去看望他们.对洛狄说来,这样的邀请是最理想不过的.幸运之神如今跟他在一块:她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相信你自己和记住这句话:"上帝赐给我们硬壳果,但是他却不为我们把它砸开."
洛狄在磨坊主的亲戚当中坐着,好像他是他们家庭的一员.大家为最好的射手干杯;巴贝德也跟大家一起碰着杯.洛狄也回敬他们的敬酒.
黄昏时候,大家在老胡桃树下,在那些漂亮旅馆面前的清洁路上散着步.这儿人非常多,略有些拥挤.所以洛狄必须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巴贝德扶着.他说他很高兴在这里碰到从华德州来的人,因为华德州和瓦利斯州是两个很好的邻州.他那么诚恳地表示出他的愉快,以致巴贝德也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们在一起散着步,几乎像一对老朋友;她这个娇小美丽的人儿,谈起话来倒很有风趣.她指出:外国来的一些女客们的服装和举止是多么荒唐和可笑;洛狄对这些话很感兴趣.当然她并不是在讥笑她们,因为她们可能是大家闺秀.确实,巴贝德知道得很清楚,她的甜蜜可爱的干妈就是一个有身份的英国女子.十八年以前,当巴贝德受洗礼的时候,这位太太就住在贝克斯.她那时就给了巴贝德一个珍贵的胸针......巴贝德现在还戴着它.干妈曾经来过两次信;巴贝德今年还希望在因特尔拉根遇见她和她的女儿呢."这几个女儿全是老小姐,快三十岁了,"巴贝德说.......当然,她自己还不到十八岁.
她那张甜蜜的小嘴一忽儿也不停.巴贝德所讲的每件事情在洛狄听起来都显得很重要.他把自己所晓得的事情也全都讲了出来:他到贝克斯来过多少次,他对于磨坊了解得多么清楚,他怎样常常看见巴贝德(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他最近怎样到磨坊去过一次,他的心那时如何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和她的父亲如何不在家......都走得很远,可是远得还不足以使他无法爬过挡在路上的高山.
是的,他讲了这些话,并且还讲了许多别的事情.
他说,他多么喜欢她......而且他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射击比赛.
巴贝德一句话也不说;好像他把自己的秘密对她讲得太多了.
他们接着向前走.太阳落到高大的石壁后面去了.少女峰被附近山上的黑森林环绕着,显得格外地灿烂和华丽.许多人都站下来静静地凝望.洛狄和巴贝德也面对这雄伟的景色凝望.
"哪里也没有这儿美!"巴贝德说.
"世上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地方!"洛狄说道,同时望着巴贝德.
"明天我要回家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说.
"到贝克斯来看我们吧!"巴贝德低声说."你来看我们,我的父亲一定很高兴."
■5.在回家的路上
啊,第二天他在高山上向回家的路上走时,他背的东西真多!的确,他有三个银杯,两支漂亮的猎枪和一个银咖啡壶......当他自己有了家时,这个咖啡壶自然是有用的.可这还不能算是最重的东西.他还得背一件更沉重的东西......也能说是这东西把他从高山上背回家来的.
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下着雨.云块像黑丧布般的覆在山顶上,把那些闪亮的山峰都盖住了.斧子最后的伐木声在森林中发出回音.粗大的树干朝山下滚来.从高处望,这些树干好像火柴棒,但它们是能做大船的桅杆的.路西尼河在唱着单调的歌,风呼呼地吹,云块在缓慢地移动.
这时洛狄身旁突然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他并肩走.他一直没有注意,只有当她贴得这样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她.她也想走过这座山.她的眼里含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使你不得不看它们;而这对眼睛是那么亮,那么深......真是没有底.
"你有爱人吗?"洛狄说,因为他的心里现在满溢了爱的感觉.
"没有!"这姑娘回答说,同时大笑起来.但是她说的好像不是真话."我们不要走弯路吧!"她接着说."我们可以更往左一点.这样,路便可以近些!"
"对!并且还很容易掉到冰罅里去呢!"洛狄说."你并不太熟悉这条路,但是你却想做一个向导!"
"我熟悉这条路!"她说,"我的思想而且也很集中.你老在当心下边的冰罅,但是在这儿你应该留神冰姑娘才对.听说她对人类很不客气."
"我并不害怕她,"洛狄说."在我小时候她就放过我.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她更捉不住我了."
天变得更黑了.雨在下着,雪也飞来了,闪着白光,刺人眼睛.
"伸手给我吧,我能拉着你爬!"姑娘说,同时用她冰冷的手指摸了他一下.
"你拉着我?"洛狄说,"我并不需要一个女人帮助我爬山!"
他于是就大踏步从她身边走开.雪积在他的身上,像一件外衣.风在怒吼着.他听到这姑娘在他后面笑着唱着,她的笑声和歌声引起一种奇怪的回声.他相信这一定是为冰姑娘服务的一个妖精.他幼时曾在这些山上旅行过.他在这儿宿夜的时候,他就听到过这种事情.
雪下得小了.他底下是一片云雾.他回头看看,什么人也看不见.但是他仍然听到笑声与歌声......这可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洛狄爬到了这山的最高部分;路开始从这儿伸往下边的伦河流域.他向夏莫尼望去;在一片蓝天上面,他看见两颗亮晶晶的星星.于是他想起了巴贝德,想起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幸运.这种思想使他觉得温暖.
■6.拜 访 磨 坊
"你带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回来!"他的年高的婶母说.她的奇怪的鹰眼睛射出光芒;她以一种奇特的痉挛动作前后摇着她那满是皱纹的瘦颈,而且摇得比平时还要迅速."洛狄,你正在走运!我亲爱的孩子,我得亲你一下!"
洛狄让她吻了一下,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只不过是勉强接受这种家庭的小小的温情.
"你长得多美啊,洛狄!"这老太婆说.
"不要让我胡思乱想吧,"洛狄回答说,大笑了一声.他喜欢听这类的话.
"我再说一遍,"她道,"你在走运!"
"对,我想你是对的!"他说,同时想起巴贝德.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盼到那深溪去一趟.
"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到家了,"他对自己说."照他们应该到家的日子算来,已经过了两天了.我必须去一趟贝克斯!"
洛狄于是到贝克斯去;磨坊里的人都回来了.大家全欢迎他: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人也托人向他致敬.巴贝德没有讲许多话.她现在变得很沉默,但是她的眼睛在讲话......对洛狄说来,这已经很够了.磨坊主素来多话,并且喜欢以他自己的想法和风趣话使别人发笑;但是这次他好像只情愿听洛狄讲自己的打猎故事:羚羊猎人在高山上有不可避免的危险和困难,他们得怎样在石崖上的不牢稳的"雪檐"上爬(这些雪檐是冰雪和寒气冻在石壁上的),他们如何得走过横跨深渊的雪桥.
洛狄一谈起猎人的生活.羚羊的狡诈和它的惊人的跳跃.狂躁的"浮恩"和来势汹汹的雪崩,他的脸上就显得格外漂亮,他的眼睛就射出光芒.他注意到他每讲一个新的故事,磨坊主对他的兴趣就增加一分.使这老头子尤其感到有意思的是这年轻猎人所讲的一个关于兀鹰和巨鹰的故事.
离这儿不远,在瓦利斯州,有一个鹰窠很绝妙地建在一个悬崖下面.窠里有一只小鹰;要捉住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天之前有一个英国人曾经答应过,假如洛狄能把那只雏鹰活捉下来,他付给他一大把金币.
"可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呀,"洛狄说."那只雏鹰是没有办法捉到的;除非你是个疯子,你才敢去试一试."
他们不停地喝酒,不断地聊天;洛狄感到夜太短了.这是他第一次拜访磨坊.他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了.
灯光还在窗子里和绿树枝间亮了一会儿.客厅的猫从天窗里爬出来,和沿着排水管走来的厨房的猫约会.
"磨坊里有什么消息吗?"客厅的猫问."屋子里有人秘密地订了婚,而当父亲的却一点也不知道.洛狄和巴贝德整晚在桌子底下互相踩着脚爪.他们甚至还有两次踩到我的脚爪上,可是我却没有叫,因为怕引起别人注意!"
"要是我,我可要叫的!"厨房的猫说道.
"厨房里的事情怎能与客厅里的事情相提并论?"客厅的猫说."但我倒很想知道,如果磨坊主听到他们订了婚,他会有些什么意见!"
的确,磨坊主会有什么意见呢?这也是洛狄想要明白的事情.但叫他老等着,他可做不到.因此,没有过多少天,当公共马车在瓦利斯州和华德州之间的伦河桥上走过的时候,车里就坐着一个旅客......洛狄.他像平素一样,心情很好;他愉快地相信,这天晚上他肯定会得到"同意"的答复.
黄昏时候,公共马车又在往回走.洛狄也坐在里面往回走.但客厅的猫却带着一个消息跑进磨坊里.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这个待在厨房里的家伙?磨坊主如今什么都知道了.事情完了!洛狄天黑时到这儿来过.他和巴贝德在磨坊主的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轻声轻气地讲了一大堆话.我躺在他们的脚下,可他们没有理会我,连想都没有想到我.
"'我要当面对你父亲讲!,洛狄说.'这是最可靠的方法.,
"'要我跟你一块去吗?,巴贝德说,'替你打打气!,
"'我有足够的勇气,,洛狄说,'可是有你在场,不管他是否高兴,他总得客气些.,
"于是他们就进去了.洛狄踩了我的尾巴,踩得真够呛!洛狄这个人真笨.我叫了一声,但他和巴贝德全没有搭理我.他们把门推开,两个人一齐进去,我当然走在他们前面.我立刻跳到椅背上,因为我怕洛狄会踹我.哪晓得磨坊主这次倒踢起人来.他踢得才凶呢!把他一脚踢出门外,一直踢到山上的羚羊那里去了.如今洛狄可以瞄准羚羊,却不能瞄准我们的小巴贝德了."
"不过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呀?"厨房的猫问.
"什么吗?人们在求婚时说的那套话,他们全说了.比方:'我爱她,她爱我.如果桶里的牛奶够一个人吃,自然也会够两个人吃的!,
"'但是她的地位比你高得多,,磨坊主说.'她坐在一堆金沙上......你知道得很明白.你高攀不上呀!,
"'一个人只要有志气,世上没有什么攀不上的东西!,洛狄说,因为他是一个爽快人.
"'你昨天还说过,那个鹰窠你就爬不上.巴贝德比鹰窠更要高呢.,
"'这两件东西我全要拿下来!,洛狄说.
"'假如你能把那只小鹰活捉下来,我就把巴贝德给你!,磨坊主说,同时笑得都流出来了眼泪.'好吧,洛狄,谢谢你来看我们!明天再来吧,你在这儿什么人也看不到了.再见吧,洛狄!,
"巴贝德也说了再会.她的样子真可怜,真像一只再也看不见母亲的小猫一样.
"'男子汉,说话算话!,洛狄说.'巴贝德,不要哭,我会把那只小鹰捉下来的!,
"'我想你会先摔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如果是这样,你再也不能到这儿来找麻烦了!,
"我认为这一脚踢得很结实.现在洛狄已经走了;巴贝德在坐着淌眼泪.可是磨坊主却在唱着他旅行时学到的那支德文歌!这类的事儿我也不愿再管了,因为管了没有什么益处!"
"你只不过是说说罢了!"厨房的猫说.
■7.鹰 窠
有一阵愉快的歌声从山路上飘来.这歌声很响亮,表示出勇气和快乐的心情.唱的人就是洛狄.他正要去见他的朋友维西纳得.
"你得帮我一下忙!我们应该把拉格利找来,因为我希望要取下崖顶上的那个鹰窠!"
"你还不如去拿月亮里的黑点子.这比取那个鹰窠难不了多少!"维西纳得说."我看你的心情倒挺愉快呢!"
"对啦,因为我要结婚了!但,讲老实话,我得把实情告诉你!"
不一会儿维西纳得和拉格利就明白了洛狄的意思.
"你真是个执拗的家伙,"他们说."事情不能这样办!你会跌断你的脖子的!"
"只要你不怕跌下来,你就一定不会摔下来的!"洛狄说.
半夜里,他们带着竿子.梯子和绳子出发了.路延伸进灌木林,通过松散滚动的石子;他们一直往向山上爬,爬了一整夜.他们下面的水在细细地流,他们上面的水在不停地滴,半空浮着的是漆黑的云块.这队猎人到达了一个陡峭的石壁;这儿比什么地方还要阴暗.两边的石崖差不多要碰到一起了,只有一条很狭的缝隙露出一片天来.石崖下面是一个深渊,里面有潺潺流水.
这三个人静静地坐着等待天明.假如他们想捉住小鹰的话,他们必须等母鹰在天明飞出时一枪把她打死.洛狄一声也不沆,好像他变成了他坐着的那块石头的一部分似的.他把枪举在面前,扳上了枪机;他的眼睛盯着石崖的顶......鹰窠就藏在那儿一块突出的石头底下.这三个猎人需要等一段很长的时间呢!
突然,他们听到头上有一阵骚动的飕飕声.一只庞然大物在飞动,把天空遮暗了.这黑影刚刚一离开窠,两杆猎枪就瞄准它了.有一枪打了出去;那双张着的翅膀拍了几下.接着就有一只鸟缓缓地坠落下来,这只鸟和它张着的翅膀差不多可以把整个的深渊填满,甚而把这几个猎人也打下去.最后这鸟儿在深渊里不见了.它降落的时候打断了许多树枝和灌木林.
这几个猎人现在开始工作了.他们把三个最长的梯子头抵头地绑在一起;这样,这梯子就能达到很高的地方.然而梯子最高的一级所能达到的地方,离鹰窠还有相当距离.鹰窠是藏在一块突出的石头底下,而通到这窠的石壁却滑溜溜得像一堵墙.经过一番商议以后,这几个人决定再接上两把梯子,从崖顶上放下来,与下面的三个梯子衔接起来.他们费了好大一番气力才找来了两把梯子,把它们头抵头地用绳子绑好,然后再把它们沿着那个突出的石头放下来,这样梯子就吊在深渊的半空,而洛狄就坐在它们最低的一个横档上.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云雾正从这个漆黑的深渊里升上来.洛狄仿佛是一只坐在雀子筑巢时放在工厂烟囱边上的一根干草上的苍蝇,而这根草正在飘动.假如这根草掉下来,只有苍蝇可以展开翅膀,逃出性命.但是洛狄却没有翅膀,只能跌断脖子.风在他身边嗖嗖地吹.深渊底下的水正从融化着的冰河......冰姑娘的宫殿......里轰呜着向外流.
他把这梯子前后摇摆,正像一个蜘蛛要网住物件时摇摆它的细长的蛛丝一样.当他在第四次接触到下面的梯子时,他就牢牢地抓住了下面的梯顶,用他的能干的手把悬着的和搭着的梯子绑在一起;可梯子仍然在摇摆,好像它们的铰链全都松了似的.
这连在一起的五根长梯子,像一根飘荡的芦苇似的,撞着垂直的石壁.如今最危险的工作开始了:他得像一只猫似的爬上去.洛狄做起这种事来自然是不难的,因为猫已经教会了他如何爬.他一点也不知道昏迷的女神就浮在他后面的空中,并且正向他伸出珊瑚虫一样的手来.当他爬到梯子顶上的时候,他才发觉他的高度还不足以使他看到鹰窠里的情景.他仅能用手够到它.他把鹰窠底下那些细密的枝条用手摸了一下,看这些枝条够不够结实.他抓住了一根牢固的枝条以后,顺势一跳,就离开了梯子,这样他的头和胸部就升到鹰窠上面.这时他就闻到一股死尸的臭味,由于鹰窠里有很多腐烂了的羚羊.雀子和绵羊.
昏迷之神因为控制不了他,只好将这些有毒的臭味朝他的脸上吹来,好让他昏过去.在下边张着大口的黑色深渊里,冰姑娘披着淡绿色的长发,坐在翻涌的水上.她的一对冷冰冰的眼睛像两个枪眼般的盯着洛狄.
"现在我可得要捉住你了!"
洛狄在鹰窠的一角看到了小鹰.虽然它现在还不能飞,但它已经是一只庞大.凶狠的鸟了.洛狄专注地盯着它.他使尽气力用一只手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同时使用另一只手把绳子的活结套在这小鹰的身上.这只鸟现在算是活生生地被逮住了.洛狄把它的腿牢牢地系在活结里,然后把它向肩后一扔,把它低低地悬在他下面.这时有一根绳子由上面放下来了.他紧紧地握着这根绳子,慢慢下落,直到他的脚尖触到梯子最高的一根横档.
"扶稳!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不会跌下来的!"很早他就有这种认识;现在他就按这种认识办事.他稳稳地扶着梯子向下爬.因为他相信他不会跌下来,所以他没有跌下来.
我们这时听到一阵大声的喝彩声.洛狄拿着小鹰,站在坚实的石地上,安然无事.
■8.客厅的猫透露出的消息
"这就是您所要求的东西!"洛狄说.他这时走进贝克斯的磨坊主的家里.他把一个大篮子放在地板上,随后把盖子揭开.一对有黑圈围着的黄眼睛在凶狠地望着人.这对眼睛是那样明亮,那么凶猛,几乎像要燃烧起来.把所看见的东西咬一口似的.这鸟的短而结实的嘴大张着打算啄人.它的颈是红的,盖着一层绒毛.
"小鹰!"磨坊主说.巴贝德大叫一声,朝后连退了几步;可是她的目光却没有从洛狄和这小鹰身上离开.
"你竟然不害怕!"磨坊主说.
"然而你也不食言!"洛狄说."各人有各人的特征!"
"但你怎么没有把脖子跌断呢?"磨坊主问.
"因为我抓得牢呀!"洛狄回答说."现在我仍是这样!我把巴贝德抓得也很牢!"
"先等等吧,看你何时可得到她!"磨坊主说,大笑起来.他这样笑是一个很好的征兆,巴贝德晓得.
"赶紧把小鹰从篮子里拿出来,它这副盯着人的样子真可怕!你怎样将它捉下来的?"
洛狄现在不得不描述一番了.磨坊主的一双眼睛望着他,越睁越大.
"你这样勇敢,这样运气好,你简直能养活三个太太!"磨坊主说.
"谢谢您!谢谢您!"洛狄高声说.
"但是现在你还得不到巴贝德!"磨坊主说着,同时在这个年轻猎人的肩上开玩笑似地拍了拍.
"你知道磨坊里最新的消息吗?"客厅的猫问厨房的猫."洛狄送给我们一只小鹰,但是他却要把巴贝德拿去当作交换.他们已经接过吻,并且还让爸爸在旁边亲眼看着呢!这几乎等于订婚了!老头子没有再踢他出去.他缩回脚,打起盹来,让这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吻个不停.他们彼此要讲的话真多;到圣诞节,他们才可能讲完的!"
其实他们到了圣诞节也没有讲完.风把黄叶吹得满天飞;雪在山谷里飘,也在山上飘.冰姑娘坐在壮丽的宫殿里,而这宫殿在冬天一天比一天扩展.石崖盖上了一层冰块;冰柱像笨重的象牙似的从上面垂下来......夏天,溪水在这儿散出一层潮湿的雾.奇形怪状的冰花在盖满了雪球的杉树上发出光芒.冰姑娘乘着急风在深谷上驰骋.雪地的面积扩大到贝克斯来;因此她也能随着雪地的扩展到贝克斯来了,并且望见坐在屋子里的洛狄.这年轻人总是跟巴贝德坐在一起......他从前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习惯.他们的婚礼将要在夏天举行.他们的耳朵里总有声音在响,因为他们的朋友常常在谈论他们.
一切像太阳光那样明朗;最美丽的石楠也开了.可爱的.满脸笑容的巴贝德此时仿佛是春天......那使一切鸟儿歌唱夏天和婚礼的美丽的春天.
"他们两个人老坐在一起,依偎在一起!"客厅的猫说."老听着他们喵喵叫,真令我厌烦极了!"
■9.冰 姑 娘
春天把她的嫩绿的花环在胡桃树上和栗树上摆出来了.生长在圣.莫利斯桥与日内瓦湖以及伦河沿岸的胡桃树和栗树开得尤其茂盛;伦河正从它的源头以疯狂的速度在冰河底下流淌.这冰河就是冰姑娘住的宫殿.乘着急风她从这里飞向最高的雪地,在温暖的阳光下的雪榻上休息.她坐在这里向下面的深谷凝视.在这些深谷里,人就像被太阳照耀的石头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太阳的孩子们把你们称为智慧的巨人!"冰姑娘说."你们都只不过是虫蚁罢了.只要有一个雪球滚下来,你们和你们的房子以及城市就会被毁灭得一干二净!"
于是她把头昂得更高,用射出死光的眼睛向自己周围和下面望了一眼.但是山谷里升起一片轰隆隆的响声.这是人类在工作......在炸毁石头.人类在铺路基与炸山洞,准备修筑铁路.
"他们像鼹鼠似的工作着!"她说."他们在打地洞,因此我才听见这种好像放枪的声音.当我迁移我的一个宫殿的时候,那声音比雷轰还要大."
这时有一股浓浓的烟从山谷里升起,像一片飘着的面纱似的在向前移动.它就是火车头上浮动着的烟柱.车头在一条新建的铁路上拖着一条蜿蜒的长蛇......它的每一节是一个车厢.它像一支箭一样的在行驶.
"这些'智慧的巨人,,他们自以为便是主人!"冰姑娘说."可大自然的威力仍然在统辖着一切呀!"
于是她大笑起来.她唱着歌;她的歌声在山谷里引起一片回响.
住在下边的人说."雪山又在崩了!"
可太阳的孩子们以更高的声音歌唱着人的智慧.人的智慧统治着一切,约束着海洋,削平高山,填满深谷.人的智慧让人成为大自然的一切力量的主人.正在这时候,在大自然统治着的雪地上,有一队旅人走过.他们用绳子把自己联在一起,好使自己在深渊旁边光滑的冰上形成一个更为有力的集体.
"你们这些虫蚁啊!"冰姑娘说."你们这帮所谓对大自然的有威力的主人!"
于是她把脸从这队人转开,藐视地看着下边山谷里正在行驶着的火车.
"他们的智慧全摆在这儿!他们全在大自然的威力的掌握中:他们每人都被看透了!有一个人独个坐着,骄傲得像一个皇帝!另外有些人挤在一起坐着!还有一半的人在睡觉!这条火龙一停,他们就全下来,各走各的路.他们的智慧于是就分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去了!"
她又大笑了一阵.
住在山谷里的人说,"又有一座雪山崩了!"
"它不会崩到我们头上来的,"坐在火龙后面的两个人说.正像俗话所说,这两个人是"心心相印".他们即是巴贝德和洛狄,磨坊主也和他们在一起.
"我是当做行李同行的!"他说."我在这儿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累赘."
"他们两人都坐在里面!"冰姑娘说."不知我摧毁了多少羚羊,不知我拗断了几百万棵石楠......连它们的根也不留下.我要毁掉这些东西:智慧......精神的力量!"
她又大笑起来.
住在山谷里的人说,"又有一座雪山崩了!"
■10.巴贝德的干妈
与克拉伦斯.维尔纳克斯和克林三个小镇在日内瓦湖的东北部形成一个花环的最近的一个城市是蒙特鲁.巴贝德的干妈......一位英国贵妇人......便带她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年轻的亲戚住在这里.她们到这儿来没过多久,但是磨坊主早已经把女儿的订婚消息告诉她们了.他还把洛狄,那只小鹰及他到因特尔拉根去的事情也全讲了......总之,他把前前后后的所有经过都说了.她们听了很高兴,同时对洛狄和巴贝德,甚至对磨坊主都表示关怀,并且还要求他们三个人来看看她们.她们如今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的.巴贝德想看看干妈,干妈也想看看巴贝德.
在日内瓦湖的尽头,有一艘汽船停泊在维也奴乌小镇下边.汽船从这儿开半个钟点就能到维尔纳克斯......离蒙特鲁不远.这湖滨常常是诗人们歌颂的对象.拜伦曾经在这深绿的湖畔的胡桃树下坐过,还写过和谐的诗篇,描述被监禁在黑暗的锡雍石牢里的囚徒.水上有一处映着隐在垂柳中的克拉伦斯;卢梭就常常在这儿附近散步,酝酿着他的《新哀洛绮丝》.伦河在沙伏依州的雪山下面流着;距它流入湖的出口处不远有一个小岛.从岸上看,这岛小得简直像一条船.其实它是一个石礁.在一个世纪之前,有一位贵妇人把它的周围填上了土,接着在它上面又撒了一层土.岛上现在长了三棵槐树,把整个的岛都遮住了.巴贝德很喜爱这块小地方.在她看来,这是她全部旅行中所到的最可爱的一个处所.她说大家应当上去看看.她认为在这个小岛上散散步一定是很愉快的.但是轮船却在它旁边开过去了;照一般常例,轮船只有到维尔纳克斯才停下来的.
这一小队旅客在阳光下的围墙之间走着,这些围墙把蒙特鲁这个小山城前面的许多葡萄园都围了起来.很多无花果树在农家的茅舍面前投下阴影;花园里有许多月桂树和柏树.半山腰有一家旅馆;那位英国贵妇人就住在里面.
主人的欢迎是诚恳的.干妈是一个高大.温善的女人;她的圆脸蛋总带着笑容.她小时候一定跟拉斐尔所刻的安琪儿差不多.她的头现在还像一个安琪儿的头,不过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她的几个女儿都是美丽.文雅.又高挑又苗条的女子.和她们在一起的表哥穿的是一身白衣服.他的头发是金黄的;他的一脸黄络腮胡子就是分给三个人还够用.他对巴贝德马上表示出非常大的好感.
大桌子上堆着很多装帧精美的书籍.乐谱和图画.阳台上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可以望见外面那个美丽而广阔的湖.这湖十分清澈平静,沙伏依州的山.小镇.树林和雪峰全映在里面.
洛狄本来是一个非常直爽.活泼和随便的人.现在他却感到很拘束起来.他走起路来简直像踩着铺在光滑的地板上的豌豆似的.他感觉时间过得真慢!他觉得好像他在踩着踏车.他们还要到外面去散步!这也是同样地慢,同样地叫人感到厌烦!洛狄假如向前走两步,必须再退后一步才可以跟大家看齐.他们向石岛上的阴暗的锡雍古堡走去,为的是要看看那里面的刑具.地牢.挂在墙上的生锈链子.死刑犯所坐的石凳.地板门......死刑犯便是从这门里被扔到水里的铁桩上去的.
他们认为看这些东西是一桩愉悦的事!这是一个执行死刑的地点;拜伦的歌把它提升到诗的世界.但洛狄仍然觉得它是一个行刑的场所.他把头探出石窗,望着深沉的绿水和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他想着他现在就在那个岛上,不跟这批喋喋不休的朋友在一起.不过巴贝德的兴致很高.后来她说,这次出游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她还以为那位表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绅士.
洛狄说."一个不折不扣的牛皮大王!"这是洛狄第一次说出让她不高兴的话.
这位英国人还送她一本小书,作为游历锡雍的纪念.这就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译本......为的是让巴贝德便于阅读.
"这也许是一本好书,"洛狄说,"但是我不喜爱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送你这本书,并不能讨得我的欢喜."
磨坊主说,"他的样子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粉袋,"同时对自己说的笑话大笑起来.
洛狄也大笑起来,赞扬这话说得非常好,非常正确.
■11.表 哥
两三天之后,洛狄又到磨坊去了一次.他发觉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也在场.巴贝德在他面前摆出一盘清蒸的鳟鱼,并且还亲手用荷兰芹把这鱼装饰了一番,使这鱼能引起人的食欲.而这完全是不必要的.这个英国人到这儿来干什么?干嘛巴贝德要这样伺候他.奉承他呢?洛狄吃起醋来......这可使巴贝德高兴了.她怀着非常大的兴趣来探究他的内心的各个方面......弱点和优点.
爱情对她说来依然是一种消遣;她此时就在戏弄洛狄整个的感情.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仍然是她的幸福的源泉,是她的思想的焦点,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好和最宝贵的东西.虽然如此,他越显得难受,她的眼睛就越露出笑容.她还愿把这位长着一脸黄络腮胡子的金发英国人吻一下呢......假如这能够使洛狄一气而走的话;因为这可以说明他爱她.小巴贝德的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对的,也是不聪明的,但她仅只有十九岁呀.她不大用脑筋.她更没有想到,她的这种作法对于那个英国人说来会引起什么后果,而对于一个诚实的.订过婚的磨坊主的女儿说来,会显得多么轻率与不恰当.
从贝克斯通到此地的公路要在一座积雪的石峰(它在当地的土话中叫做"狄亚卜勒列兹")下边经过;磨坊的位置就在这里.它离一条汹急的山溪不远.溪里的水像盖了一层肥皂泡似的呈灰白色,可推动磨坊轮子的动力并不是这溪水,另外还有一条小溪从河另一边的石山上流下来.它冲进公路下面用石头筑起的一个蓄水池,再注入一个木槽,与河水聚合一起来推动那个庞大的磨坊轮子.木槽里的水漫到边上.凡是想走近路到磨坊去的人,就不妨在这又湿又滑的木槽边缘上踏过去.那位年轻的英国人就想这样尝试一下!
有一天晚上,他像一个磨坊工人似的穿着一身白衣,被巴贝德的窗子所射出来的灯光引导着,在这边缘上爬过去.他从来没有学过爬,他因此几乎要倒栽葱地滚进水里去了.他总算运气好,但他的袖子却全打湿了,他的裤子也弄脏了.因此,当他来到巴贝德的窗下时,他已经是全身湿透,浑身泥巴.他爬到一棵菩提树上,做出一种猫头鹰的叫声来......这是他唯一会模仿的声音.当巴贝德听到这声音,就在薄薄的窗纱后面向外探望.她一看见这个白色的人形,就已猜到这是谁了.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慌忙把灯灭了,同时仔细地把所有的窗子都插好,让他痛痛快快地学一阵猫头鹰叫.
假如洛狄这时在磨坊里,事态便要严重了!但是洛狄却不在磨坊里,不,比这还要糟:他就在这菩提树下.他们大声地吵闹,互骂起来.他们可能打起来......甚至弄出谋杀案也说不定.
巴贝德慌忙把窗子打开,喊着洛狄的名字,叫他赶快走开,而且说不准他留在这儿.
"你不准我留在这儿!"他大声说."你们原来早已经约好了!你想要有好朋友......比我还好的人!巴贝德,你真的不要脸!"
"你真可恶!"巴贝德说."我恨你!"她哭起来."滚开!滚开!"
他说"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当他走开时,他的脸上像火一样在发烧,他的内心也像火似的在发烧.
巴贝德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洛狄,我那么热烈地爱你,而你却把我当成人微言轻一个坏人看!"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这对她是有好处的,否则她就会感到更难受了.现在她睡得着了......能够有一次恢复精神与青春的睡眠了.
■12.妖 魔
洛狄离开贝克斯,向回家的路上走.他爬上空气清凉的高山;山上有积雪,有冰姑娘在统治着.下边是一片枝叶茂盛的树木,看起来好像一片马铃薯的叶子.杉木和灌木林从上面看都显得很细小.被雪盖着的石楠,东一堆,西一堆,很像晾在外面的被单.有一棵龙胆挡住他的去路;他用枪托一下子就将它毁掉了.
在更高的地方出现了两只羚羊.他一想到别的东西,眼睛就马上亮起来了.但是要想射中这两只羚羊,距离还不够近.因此他接着向上爬,一直爬到一块只长着几根草的石堆上.这两只羚羊现在悠闲地在雪地上走着.他加快步伐;云块把他罩住了.他来到了一个陡峭的石崖面前;此时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他感到像火烧一样地干渴.他的头脑发热,但是他的四肢寒冷.他取出打猎用的水壶,可壶里已经空了,因为他一赌气爬上山的时候,忘记把水灌满.一生他没有病过,但是他现在却有生病的感觉了.他很疲累,很想躺下来睡一觉,但是处处都是水.他想鼓起精神来,但是所有东西都在他眼前奇形怪状地颤动,他这时忽然看见他在这一带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一个靠着石崖新近搭起来的小茅屋.茅屋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一开始他以为她就是他跳舞时吻过的那个塾师的女儿安妮特,但是她不是安妮特.他相信他以前看见过她......也许就是那天晚上他参加因特尔拉根的射击比赛后回家时,在格林达瓦尔得所见过的.
他问"你是哪里的人?"
"我就住在这儿呀!"她说."我就在这儿看羊!"
"羊!羊在哪儿吃草呢?这里只有雪和石头呀!"
"你了解的东西倒是不少!"她说,同时大笑起来."在我们后面更低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很不错的牧场.我的羊儿就在那里!我才会看羊呢.从来我就没有丢过一只.我的东西永远都是我的."
"你的胆子可真大!"洛狄说.
她回答"你的胆子可也不小呀!"
"请给我一点奶喝好不好......如果你有的话.我现在渴得难受!"
"我有比牛奶更好的东西,"她说."你能喝一点!昨天有几个旅客带着向导住在这里,他们留下半瓶酒没有带走.这种酒也许你从来没有尝过.他们不会再回来取的,我也不会喝.你拿去喝吧!"
她于是把酒取出来,倒在一个木杯里,递给洛狄.
"真是好酒!"他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使人温暖的烈酒!"
他的眼睛发出光彩.他全身有一种活泼愉快的感觉,好像现在他再也没有什么忧愁和烦恼似的.他身上充满了一种活跃的新的生命力.
"她肯定是塾师的女儿安妮特!"他大声说."给我一个吻吧!"
"那么请你把你手上的那个漂亮的戒指送我吧!"
"我的订婚戒指吗?"
女子说"是的,就是这个戒指."
于是她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她把这酒托到他的嘴唇边.他喝了.愉快的感觉好像流进他的血管.他似乎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他的;他干嘛要让自己苦恼呢?一切东西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和享受而存在的呀.生命的河流就是幸福的河流.让它把你托起,叫它把你带走......这就是幸福.他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安妮特,同时也不是安妮特;可她更不像他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见到过的那个所谓"鬼怪".这个山中姑娘新鲜得像刚下的雪,娇艳得像盛开的石楠,活泼得像一只羔羊.但她仍是由亚当的肋骨造成的......一个像洛狄自己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他用双手搂着她,望着她那对清亮得出奇的眼睛.他看了不过一秒钟,但我们怎样才能用语言把这一秒钟形容出来呢?不知道是妖怪还是死神控制了他的整个身体,他被高高地托起来了,他也可以说是坠进一个阴惨的.深沉的冰罅,且越掉越深.他看见像深绿色的玻璃一样明亮的冰墙.他的四周是一些张着口的无底深渊.滴水像钟声一样响,像珍珠一样亮,像淡蓝色的火焰一般发光.冰姑娘吻了他.这一吻使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他发出一声痛楚的叫声,从她手中挣脱,蹒跚了几步,接着便倒下来了.他的眼睛面前是漆黑一团,但不久他又把眼睛睁开了.妖魔开了他一个小玩笑.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个避风雨的茅屋也不见了.水从光秃秃的石头上滚下来;周围是一片雪地.洛狄冻得发抖.他浑身都湿透了;他的戒指......巴贝德给他的那个订婚戒指......也消失了.他的猎枪躺在他旁边的雪地上.他把它拿起来,放了一枪,可是放不响.潮湿的云块像大堆积雪似的填满了深渊.昏迷之神就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些不幸的牺牲者.他下边的深渊里发出一阵响声.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一堆石头在坠落,而且在摧毁着所有挡住它的东西.
巴贝德坐在磨坊里哭.洛狄已经有六天没去了.这一次本是他错,他应该向她告罪......由于她全心全意地爱他.
■13.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也真够胡闹!"客厅的猫对厨房的猫说."巴贝德和洛狄又分手了.她在哭,可他一点也不想她."
"我讨厌这样的态度."厨房的猫说.
"我也不喜欢这种态度,"客厅的猫说."但是我也并不为这件事难受.巴贝德可以找那个络腮胡子做爱人呀.自从这人那次想爬上屋顶之后,再也没有到这儿来过."
妖魔怪气在我们的身里身外耍他们的诡计.洛狄知道这一点,并且还在这事情上动过脑筋.他在山顶上所碰见的和经历的是什么呢?是妖精吗,是发热时所看到的幻象吗?他从前从来没有发过热,害过病.他埋怨巴贝德的时候,也同时问了一下他自己的良心.他回想了一下那次野猎,那次狂暴的"浮恩".他敢于把自己的思想......那些一受到诱惑就能变成行动的思想......向巴贝德坦白出来吗?他把她的戒指丢掉了;当然,她正因为他丢掉了戒指才重新得到了他.她也能对他直言吗?他一想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要爆炸.他想起许多事情.他记起她是一个快乐.欢笑.活泼的孩子;他记起她对他所讲的那些甜蜜的话.她的那些知心话如今像阳光一样照射进他的心坎.于是巴贝德令他心中充满了阳光.
她得对他坦白;她应当这样做.
所以他到磨坊去.她坦白了.坦白是以一个吻开始,以洛狄承认错误而结束的.洛狄的错误是:他竟然怀疑起巴贝德的忠诚来......他实在太坏了!他的不信任和鲁莽的行动,有可能会同时引起两个人的痛苦.确实,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巴贝德教训了他一顿......她愿意这样做,也只有她做才恰当.但是洛狄有一点是正确的:干妈的侄子是一个牛皮大王.她要把他送给她的书统统烧毁.她不愿保留任何可以使她记起他的纪念品.
"他们现在又和好了,"客厅的猫说."洛狄又到这儿来了.他们互相了解.他们把这称做最大的幸福."
"昨天晚上,"厨房的猫说,"我听见耗子说,最大的幸福是蜡烛油,是饱吃一顿臭腊肉.现在我们相信谁的话好呢......耗子还是这对恋人?"
"谁的话也不要相信!"客厅的猫说."这才是最安全的方法."
洛狄和巴贝德的最大的幸福......大家所说的最快乐的一天......举行婚礼的一天,就要来临了.
可是婚礼却不在贝克斯的教堂里或磨坊里举行.巴贝德的干妈想要干女儿到她的家里去结婚;婚礼将要在蒙特鲁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要这样办,因为他晓得干妈会送些什么东西给这对新婚夫妇.为了那件她将送的结婚礼物,他们应该表示某种的迁就.日期已经定了.在结婚前夜,他们得到维也奴乌去,随后在第二天大清晨再乘船赴蒙特鲁.这样,干妈的几个女儿能有时间把新娘装扮一番.
"我想改天他们会在家里再补行一次婚礼吧?"客厅的猫说.假如不这样办的话,我可要对这整个事情喵几声啦."
"这儿将会有一个宴会!"厨房的猫说."鸭子也杀了,鸽子也扼死了,墙上还挂着一只整鹿.我一看到这些东西,就不禁流出口水来.他们明天就要动身了."
确实,明天就要动身!这一天晚上,洛狄和巴贝德作为一对订婚了的情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的家中.
在外面,阿尔卑斯山上显现出一片红霞.暮钟敲起来了.太阳的女儿们唱道:"但愿一切都好!"
■14.夜里的梦幻
太阳落下了;云块低垂在高山之间,垂在伦河的盆地上.风由南方吹来......从非洲吹来.它像"浮恩"似的拂过阿尔卑斯山,把这些云块撕成碎片.当它横扫过去的时候,空中就有片刻的沉寂.稀稀疏疏的云块在多树的山中,在奔流的伦河上,现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它们像原始世界的海怪,像空中的飞鹰,像沼地里跳蹦着的青蛙.它们落到奔流的河上,如同在河上行驶,可同时又像浮在空中.河水卷着一棵连根拔起的松树在向下流;树的四周,一串一串的漩涡在转动.这是昏迷之神和她的姊妹们在泡沫上跳着旋舞.月亮把山峰上的积雪.黑森林和奇形的白云照得剔透.这是夜里的幻景,大自然的精灵,山上的居民都能够在窗里望见.这些幻象在冰姑娘面前成队地浮现过去.冰姑娘是刚从冰宫里走出来的;她此刻正坐在一条摇荡的船上......那棵连根拔起的松树.冰河的水载着她向下流,向广阔的湖流而去.
"参加婚礼的客人全到来了!"这是空中和水里同时发出的一个唱声.
外面是幻景,里面仍是幻景.巴贝德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她跟洛狄好像已经结婚了好几年.他正在外面猎羚羊,把她留在家里.那个年轻的.长了一脸黄络腮胡子的英国人坐在她身旁.他的眼睛充满了热情;他的言语富有魔力.因此当他向她伸出手来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他们离开家,一直往下走!巴贝德觉得心中压了一件东西......越来越重.她在干一桩对不起洛狄的事情......一桩对不起上帝的事情.这时她突然发现她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破了,她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了.她悲哀地抬起头来,看到洛狄坐在一个崖石的边缘上.她把手伸向他,但她既不敢求他,也不敢喊他.其实,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她立刻发现这并不是洛狄.这只不过是挂在一根爬山杖上的猎衣与帽子......一般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伪装.在极度的痛苦中,巴贝德悲号着说:
"啊,我愿在我最快乐的那天......我结婚的那一天......死去!上帝,我的上帝!这才是幸福!我和洛狄所能希望的最好的东西也莫过于此!各人的将来,有谁知道呢!"
于是她怀着一种怀疑上帝的失望心情坠到一个深渊里去.一根线好像断了.山中传出一个悲哀的回音!
巴贝德醒来了;梦也完了,消逝了.但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了几个月不曾见过或想过的那个英国年轻人.她不知道他是否还住在蒙特鲁,会不会来参加她的婚礼.她的小嘴上有了暗影;她的眉头起了皱纹.但是不一会儿她露出一个微笑;她的眼睛射出光彩.太阳在明朗地照射着.明天是她和洛狄举行婚礼的日子.
当她走下楼的时候,洛狄已经来到客厅里了.他们马上就动身到维也奴乌去.他们两人很快乐;磨坊主也一样.他在快乐地笑.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正直的人.
"我们现在成了家里的主人了!"客厅的猫说.
■15.结 尾
这三个快乐的人来到维也奴乌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他们随后坐下来吃晚饭.磨坊主衔着烟斗坐在靠椅上打起瞌睡来.这对订婚了的情人手挽着手走出城,沿着公路,在深绿的湖边,在长着绿色灌木林的石崖下漫步.清澈明亮的湖水映着阴森的锡雍石牢的灰墙和高塔.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就在近旁;看起来它好像浮在湖上的花束.
"那上面肯定是很美丽的!"巴贝德说.
她怀着渴望的心情想到岛上去看一下.她的这个要求立刻就实现了,由于岸旁泊着一条小船.把系着它的绳子解开并不是一件困难事.他们不须向任何人请求同意,因为旁边并没有什么人.他们直接地跳上船,由于洛狄本人就是一个划船的能手.
船桨像鱼鳍似的分开温顺的水......那么柔顺,但同时又那么坚韧.这水有一个能负得起重担的背,同时也有一张能吞噬一切的嘴......一张温柔.微笑.平静但又非常可怕.凶残的嘴.船走过后留下一条满是泡沫的波痕.他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岛,接着他们就走上去.岛上刚好只有够他们两个人跳舞的空间.
洛狄和巴贝德跳了两三次旋舞,接着就在低垂的槐树下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他们手挽着手,彼此含情脉脉地望着.落日的晚霞洒在他们身上.山上的松林,像盛开的石楠一样,染上了一层紫丁香的色彩.树林的尽头出现一堆巨石.石头射出亮光,好像石山是一个透明的整体.天上的云块看上去像燃烧着的火,整个的湖像一片羞红了的玫瑰花瓣.当黄昏的阴影慢慢垂下来的时候,沙伏依州的那些雪山就显得是深蓝的颜色.不过最高的峰顶仍然像红色的火山熔岩那样发亮,而且这一瞬间,还好像反映出那山峰当初由熔岩形成.还没冷却时的那种景象.洛狄和巴贝德都承认他们从前在阿尔卑斯山上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落日.那座积雪的当.丢.密底山放出光辉,好像刚升到地平线上的圆月.
"这样美的景致!这样的幸福!"他们两人同声说.
"这个世界再也贡献不出比这更美好的东西了,"洛狄说."这样的一晚几乎比得上整个的一生!我有许多次像现在一样,深深地感到幸福.我曾经想过:即使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我依然能说是幸福地过了一生!这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世界啊!这一天过去,另外一天又到来,而这新的一天仿佛比过去的一天还要美丽!巴贝德,我们的上帝真是太好了!"
"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幸福!"她说.
"这个世界再也不可能给我比这还好的东西了!"洛狄大声说.
暮钟声从沙伏依州的山上,从瑞士的山上飘来.深蓝色的尤拉山罩着金色的光圈,屹立在西边的地平线之上.
"愿上帝赐给你所有最光明.最美好的东西!"巴贝德低声说道.
"上帝会的!"洛狄说."明天我就可以得到这些东西了.明天你就完全是我的......我美丽的.可爱的妻子!"
巴贝德突然叫起来"船!"
他们要划回去的那条小船已经松开,从这小岛上飘流走了.
"我要去把它给弄回来!"洛狄说.
他把上衣扔到一边,脱下靴子,然后跳进湖中,拼命地朝船游去.
山上冰河流淌着清亮的.深绿色的水,这水又深又冷.洛狄向水底望去.他只望了一眼,但是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闪光的金戒指.这让他记起了他失去的那个订婚戒指.现在这个戒指越变越大,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圆圈.圆圈里出现一条明亮的冰河,河的两边全是一些张着大口的深渊,水滴进去时像钟声一样地发出声音,同时喷射出一种淡蓝色的火焰.在一刹那的工夫,他看到了我们需用许多话才能说清楚的东西.
深渊里有很多死去的年轻猎人.年轻女子.男人和女人;他们如活人似的站着;他们都是在各种不同的时候坠落下去的.他们睁着眼睛,他们的嘴唇带着微笑.在他们下面,响起了一片从沉沦的城市的教堂里发出的钟声,教堂屋顶下跪着做礼拜的人.冰柱成了风琴的管子,激流变成了音乐.这一切下面的清亮而透明的地上就坐着冰姑娘.她向洛狄伸出手来,在他的脚上吻了一下.于是一种死的冷气如电流般的透过他的全身......这是冰,也是火:当一个人忽然接触到这两种东西的时候,他很难辨别出究竟是哪一种.
"你是我的!我的!"他的身体内外都有这种声音."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吻过你,在你的嘴上吻过你.如今我又在你的脚趾和脚跟上吻你!你完全是属于我的!
于是他在这清亮的蓝水底下消失了.
四周是一片静寂.教堂的钟声没了.它最后的回音也跟暮云的影子一齐消逝了.
"你是属于我的!"冰河底下的一个声音说."你是属于我的!"高处的一个声音说,太空的一个声音这么说.
从这个爱情飞往那个爱情,从人间飞到天上......多美啊!
一根生命的线断了;四周发出一片哀悼的声音.死神的一个冰吻夺走了凡人的生命.人生的前奏曲,在人生的戏剧还没有开演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噪声在大自然的和谐音乐中被融解掉了.
你能够将这叫做一个悲哀的故事吗?
可怜的巴贝德!这对她说来真是一个悲恸的时刻!那条船越飘越远.陆地上谁也不知道这对快要结婚的恋人到这小岛上来了.黄昏在迫近,云块在凝集,夜幕在垂下.孤零零的她,在绝望中哭起来了.暴风雨在酝酿.闪电在不停地掣动,把尤拉群山,把整个的瑞士,把沙伏依州都照亮了.闪电从各方面掣动,每隔几分钟就引起一次霹雳声.闪电的强光有时如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把每根葡萄梗都照耀出来;但不一会儿,一切又陷入漆黑之中.闪电以叉子.指环和波浪的形状向湖里射来,把周围照得透明.轰轰的雷声同时在四周的群山引起一片回音.岸上的人早把船只拖到岸边泊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匆忙去寻找栖身的地方.雨开始倾盆地降下.
"在这阵暴风雨中,洛狄和巴贝德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磨坊主问.
巴贝德正合着手坐着,把头搁在膝盖上.经过一阵痛苦.呼号和流泪后,她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躺在深沉的水里,"她给自己说,"他像躺在冰河底下似的躺在这深沉的水里."
这时她想起了洛狄说过的话:他的母亲如何死去,他自己如何得救,他怎样像一具死尸似的被人从冰河的底层抱起来.
"冰姑娘又将他抓去了!"
一阵闪电像阳光似的照在白晃晃的雪上.巴贝德跳起来.整个的湖这时就像一条明亮的冰河.冰姑娘站在那上面,样子非常庄严,身上发射出一股淡蓝色的光.洛狄就躺在她的脚边.
"他是我的!"她说.随后周围又是漆黑一团和倾盆大雨.
"多残酷啊!"巴贝德呻吟着说."为什么他恰恰在我们的幸福快要到来的时刻死去呢?啊,上帝啊,请您解释一下吧!请您开导我的心吧!我不明白您的用意,我在您的威力和智慧之中找不出一点线索!"
于是上帝指点了她.一个记忆,一线慈悲的光,头一天晚上她所做的梦......这一切全都在她的心里闪过去了.她想起了她自己所讲的话,她自己和洛狄所希望得到的最美好的东西.
"我真可怜!难道这是由于我心中有罪恶的根源吗?难道我的梦就是我的未来生活的缩影吗?难道未来生活的线索一定要折断,我才能消罪吗?我是多么可怜啊!"
她坐在这漆黑一片的夜里,呜咽起来.在深沉的静寂中,她似乎听见了洛狄的话语......他在这世界上留下的最后的话语:"这世界不能再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这话是在最快乐的时候讲的;它现在在悲哀的心里发出了回音声.
好几年过去了.这个湖在微笑;湖岸也在微笑.葡萄树结着累累的果实.挂着双帆的游艇像蝴蝶般在平静如镜的水上行驶;锡雍石牢后面已开出一条铁路,深深地伸进伦河两岸.每到一站,就有很多陌生人下来.他们带着精装的红色《游览指南》,研究着哪些风景区他们能够去看看.他们参观锡雍狱,同时看见了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他们在《游览指南》中读到关于那对新婚夫妇的故事:这对年轻人如何在1856年的一个晚上划过去,新郎如何失踪,岸上的人在第二天早晨如何才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声.
不过《游览指南》没有谈到巴贝德在父亲家里所过的平静生活......这当然不是指磨坊,由于那里面已经住着别的人了.而她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座美丽的房子里.有许多晚上她常常在窗前向栗树后边的雪山凝望.洛狄常常喜欢在这些山上走来走去.到黄昏的时候,她能够看见阿尔卑斯山的晚霞.太阳的女儿们就住在那里.她们还在唱着关于旅人的歌:旋风怎样吹掉他们的外衣,如何把这衣服抢走,但是却抢走不了穿这衣服的人.
山中的雪地上闪耀着一丝淡红的光.深埋着思想的每一颗心中也闪耀着一丝淡红的光:"上帝对我们的安排总是最好的!"然而上帝从来不像在梦中告诉巴贝德那样把理由告诉我们.
小鬼和小商人
从前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学生:他住在一间顶楼里,什么也没有;同时还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商人,住在第一层楼上,拥有整幢房子.有个小鬼就跟这个小商人住在一起,因为在这儿,在每个圣诞节的前夕,他总可以得到一盘麦片粥吃,里面还有一大块黄油!由于这个小商人能够供给这点东西,因此小鬼就住在他的店里,而这件事是具有教育意义的.
有一天晚上,学生从后门走进来,为自己买点蜡烛和干奶酪.没有人为他跑腿,所以他才亲自来买.他买到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也付了钱.小商人与他的太太对他点点头,表示祝他晚安.这位太太能做的事情并不止点头这一项......她还有会说话的天才!
学生也点了点头.他然后忽然站着不动,读起包干奶酪的那张纸上的字来了.这是从一本旧书上撕下的一页纸.这页纸原本是不应该撕掉的,因为这是一部很旧的诗集.
"这样的书多得是!"小商人说."我用几颗咖啡豆从一个老太婆那儿换来的.你仅要给我三个铜板,就可以把剩下的全都拿去."
"谢谢,"学生说,"请你给我这本书,把干奶酪收回去吧;我吃黄油面包就可以了.把一整本书撕得乱七八糟,真是一件罪过.你是一个能干的人,一个讲究实际的人,不过对于诗说来,你不会比那个盆子懂得更多."
这句话说得很没礼貌,尤其是用那个盆子作比喻;但是小商人大笑起来,学生也大笑起来,因为这句话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可是那个小鬼却生了气:居然有人敢对一个卖最好的黄油的商人兼房东讲出这样的话来.
黑夜到来了,店铺关上了门;除了学生之外,所有的人都上床睡觉了.这时小鬼就走进来,拿起小商人的太太的舌头,因为她在睡觉的时候不再需要它.只要他把这舌头放在屋子里的任何物件上,这物件就可以发出声音,讲起话来,并且还可以像太太一样,表达出它的思想和感情.不过一次只能有一件东西利用这舌头,而这倒也是一桩幸事,不然它们就要彼此打断话头了.
小鬼把舌头放在那个装报纸的盆里."有人说诗是什么东西你不懂得,"他说,"这话是真的吗?"
"我当然懂得,"盆子说,"诗是一种印在报纸上补白的东西,可随便剪去不要.我相信,我身体里的诗要比那个学生多得多;可是对小商人说来,我不过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盆子而已."
小鬼于是又把舌头放在一个咖啡磨上.哎唷!咖啡磨简直成了一个话匣子了!于是他再把舌头放在一个黄油桶上,然后又放到钱匣子上......它们的意见都跟盆子的意见一样,而且必须尊重多数人的意见.
"好吧,我一定把这意见告诉那个学生!"
于是小鬼就悄悄地从一个后楼梯走上学生所住的那间顶楼.屋里还点着蜡烛.从门锁孔里小鬼朝里面偷看.他看见学生正在读他从楼下拿去的那本破书.
但是这房间里是多么亮啊!那本书里冒出一根亮晶晶的光柱.它扩大变成一根树干,变成了一棵大树.它长得非常高,并且它的枝丫还在学生的头上向四面伸展开来.每片叶子都很清新,每朵花儿都是一个美女的面孔:脸上的眼睛有的乌黑发亮,有的蓝得分外晶莹.每一颗果子都是一颗明亮的星;之外,房里还有美妙的歌声和音乐.
啊!这样华丽的景象是小鬼从没有想到过的,更谈不上看见过或听到过了.他踮着脚尖站在那儿,望了又望,直到屋里的光灭掉为止.学生把灯吹熄,上床睡觉了.可是小鬼仍旧站在那儿,因为音乐还没有停止,声音既柔和,又美丽;对于躺着休息的学生来说,它真算得上是一支美妙的催眠曲.
"这真是美丽极了!"小鬼说."这真是出于我的想象之外!我倒很想跟这学生住在一起哩."
他接着很理智地考虑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这学生可没有粥给我吃!"所以他仍旧走下楼来,回到那个小商人家里去了.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那个盆子几乎把太太的舌头用烂了:它已经把身子这一面所装的东西全部讲完了,它现在正打算翻转身来把另一面再讲一遍.正在这时候,小鬼来到了,把这舌头拿走,还给了太太.不过从这时候起,整个的店......从钱匣直到木柴......都随声附和盆子了.它们敬重它,五体投地地佩服它,弄得后来店老板晚间在报纸上读到关于艺术和戏剧批评文章时,它们都确信这是盆子的意见.
可是小鬼再也无办法安安静静地坐着,听它们卖弄智慧和学问了.不成,只要顶楼上一有灯光射出来,他就觉得这些光线好像是锚索,硬要把他拉上去.他不得不爬上去,把眼睛贴着那个小钥匙孔朝里面看.他胸中起了一种豪迈的感觉,就如我们站在波涛汹涌的.正受暴风雨袭击的大海旁边一样.他忍不住凄然泪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眼泪,不过他在流泪的时候却有一种幸福之感:和学生一起坐在那棵树下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这是做不到的事情......他能在小孔里看一下也就很满足了.
他站在寒冷的楼梯上;从阁楼的圆窗秋风吹了进来.天气变得很冷了.不过,只有当顶楼上的灯熄灭了和音乐停止了的时候,这个小矮子才开始感觉到冷.嗨!这时他就颤抖起来,爬下楼梯,回到他那个温暖的角落里去了.那里很舒服很安适!
圣诞节的粥与一大块黄油来了......的确,这时他体会到小商人是他的主人.
但是半夜的时候,小鬼被窗扉上一阵可怕的敲击声惊醒了.外边有人在大喊大叫.守夜人在吹号角,因为发生了火灾......整条街一片火焰.火是在自己家里烧起来的呢,还是在隔壁房里烧起来的呢?究竟是在什么地方烧起来的呢?人们都陷入恐怖中.
小商人的太太给弄糊涂了,急忙扯下耳朵上的金耳环,塞进衣袋,以为这样总算救出了一点东西.小商人则忙着去找他的股票,女佣人跑去抢她的黑绸披风......由于她没有钱再买这样一件衣服.每个人都想救出自己最好的东西.小鬼当然也不例外.他几步就跑到楼上,一直跑进学生的屋里.学生正泰然自若地站在一个打开的窗子面前,眺望着对面那座房子里的火焰.小鬼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奇书抢过来,塞进自己的小红帽里,同时用双手捧着帽子.这一家现在最好的宝物总算救出来了!因此他就赶快逃跑,一直跑到屋顶上,爬到烟囱上去.他坐在那儿,对面那幢房子的火光照着他......他双手抱着那顶藏有宝贝的帽子.他现在明白他心里的真正感情,知道他的心真正向着谁了.然而等到火被救熄以后,等到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以后......嗨......
"我得把我分给两个人,"他说."为了那碗粥,我不可以放弃那个小商人!"
这话说得很合乎人情!我们大家也到小商人那儿去......为了我们的粥.
■阳 光 的 故 事
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风儿说道.
"不行,请原谅我,"雨儿说,"现在轮到我了!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里你待得已经够久了,你已经使出你最大的气力,大号大叫了一通!"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吗?"风儿说,"为你,我把伞吹得翻过来;不错,当人们不想跟你打交道的时候,我甚至还把它吹破呢!"
"我要说话了!"阳光说."大家请不要作声!"这话说得口气很大,所以风儿就乖乖地躺下来,可是雨儿却摇着风,同时说:"难道我们一定要忍受这吗?这位阳光太太老是插进来.我们不要听她的话!它不值得听!"
接着阳光就讲了:
"有一只天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飞翔.它的每根羽毛都像金子一样地发亮.有一根羽毛落到一条大商船上面.这艘船正挂着满帆行驶.羽毛落到一个年轻人的卷发上.他管理货物,所以人们把他叫'货物长,.幸运之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前额,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枝笔,于是他不久就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能买到金马刺,用金盘改装成为贵族的纹章.我照过它的上面."阳光说道.
"这只天鹅在绿色的草原上飞.那里有一棵孤独的老树;一个七岁的牧羊孩子躺在它的荫处休息.天鹅飞过的时候吻了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落到这个孩子的手中;这一片叶子变成了三片叶子,然后10片,最后成了一整本书.他在这本书里面读到了自然的奇迹,祖国的语言.信仰和知识.当睡觉的时候,他将这本书枕在他的头下,以免忘记他所读过的东西.这书把他领到学校的凳子和书桌那儿去.我在许多学者之中读到过他的名字!"阳光说道.
"天鹅飞到孤寂的树林中去,在那儿的沉静.阴暗的湖上停下来.在这儿睡莲生长着,野苹果在这儿生长着,杜鹃和斑鸠在这儿建立起它们的家园.
"一个穷苦的女人在那儿捡柴火,在捡落下的树枝.她将这些东西背在背上,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向家里走去.她看到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满了灯芯草的岸上飞起来.那儿有个东西在发亮呢?有一只金蛋.她把它放在怀里,它仍旧是很温暖的;无疑地蛋里面还有生命.是的,蛋壳里发出一个敲击的声音来;她听到了,并且以为这是她的心跳.
"在她家简陋的房间里,她把金蛋取出来.'嗒!嗒!,它说,好像它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金表似的,然而它是一个有生命的蛋.这个蛋裂开了,一只小天鹅把它的头探出来,它的羽毛黄得像真金子.它的脖子上有四个环子.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四个孩子......三个留在家里,第四个她抱着一起到孤寂的森林里去......她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每个孩子将有一个环子.当她一明白这件事的时候,这只小小的金鸟就飞走了.
"她吻了每一个环子,并且让每一个孩子吻一个环子.她将它放在孩子的心上,戴在孩子的手指上面."
"我看到了!"阳光说,"我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头一个孩子坐在泥坑里,手里握着一把泥.他用指头捏它,于是它就变成了取得金羊毛的雅森的塑像.
"第二个孩子跑到草原上去,这儿开着各种不同颜色的花.他摘下一把;他把它们捏得那样紧,以至把它们里面的浆都挤出来了,射到他的眼睛里去,把那个环子打湿了,刺激着他的思想和手.几年以后,京城的人称他为伟大的画家.
"第三个孩子把这个环子牢固地衔在嘴里,弄出响声......他心灵深处的一个回音.思想与感情像音乐似的飞翔,然后又像天鹅似的俯冲到深沉的海里去......思想的深沉的海里去.他成为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每个国家此时都在想,'他是属于我的!,
"至于第四个孩子呢,咳,他是一个没人理的人.人们说他是个疯子.因此他应该像病鸡一样,吃些胡椒和黄油!'吃胡椒和黄油.,他们这么着重地说;他也便吃了.不过我送了他一个阳光的吻."阳光说."他一下子得到了我的10个吻.他有诗人的气质,为此他一方面挨了打,一方面又得到了吻.他不过从幸运的金天鹅那里得到了一个幸运的环子.他的思想像一只金色蝴蝶似的飞出去了......这是'不朽,的象征!"
"这个故事太长了!"风儿说.
"并且讨厌!"雨儿说,"请在我身上吹几下吧,好使我的头脑清醒起来."
因此风儿就吹起来.阳光继续说:
"幸运的天鹅在深沉的海湾上飞过去了.渔夫在这儿下了网.他们中间有一个最穷的渔人.他想要结婚,所以他便结婚了.
"天鹅带了一块琥珀给他;琥珀具有吸引力,把心都吸到家里去了.琥珀是非常可爱的香料.它发出一种香气,好似是从教堂里发出来的;它发出上帝的大自然的香气.他们感到真正的家庭幸福,满足于他们的简朴生活,所以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真正的阳光的故事."
"我们停止好不好?"风儿说."阳光已经讲得够长了.我听烦了!"
雨儿说"我也听烦了!"
"我们听了这些故事的人怎么说呢?"
我们说:"此时它们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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