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牛虹(下)

  《牛虻(下)》〔爱尔兰〕伏尼契 著

  第 三 部

  第 一 章
  接下来的五个星期里,琼玛和牛虻兴奋不已,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思考他们个人的事情.当武器平安地运进教皇领地以后,剩下的是一项更加艰难.更为危险的任务,那就是把它们从山洞和山谷的秘密隐藏地点悄悄运到本地的各个中心,然后再运到各个村庄.整个地区到处都是暗探,牛虻把弹药交给了多米尼季诺.多米尼季诺派了一个信使到佛罗伦萨,紧急呼吁派人帮忙,要不就得宽限时间.牛虻曾经坚持这一工作必须在六月底之前完成.可是道路崎岖,运送辎重是件难事;而且由于随时躲避侦探,运期一再耽搁.多米尼季诺已经陷入绝望."我是进退两难,"他在信上写道,"我不敢加快工作,因为怕被发觉.要是我们想要按时作好准备,我就不该拖延.要不立即派个得力的人来帮忙,要不然就让威尼斯人知道我们在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之前是无法做好准备的."
  牛虻把信带到琼玛那里.她一边看信,一边皱着眉头坐在地板上,并且用手逆抚小猫的毛.
  "这真是糟透了,"她说,"我们可不能让威尼斯人等上三个星期."
  "我们当然不能,这事真是荒唐.多米尼季诺也.也许明.明.明白这一点.而我们必须按照威尼斯人的步骤行事,而不是让他们依照我们的步骤行事."
  "我看这不怪多米尼季诺,他显然已经尽了全力.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他是做不成的."
  "问题并不出在多米尼季诺身上,而是出在他身兼两职.我们至少应该安排一个人负责看守货物,另外安排一个人负责运输.他说得是对的.他必须得到切实的帮助."
  "但我们能给他什么帮助呢?在佛罗伦萨我们没有人可以派啊."
  "那么我就必须亲自去一趟了."
  她靠着椅子,略微皱起眉头看着他.
  "不,那不行.那太危险了."
  "如果我们找.找.找不到别的办法解决问题,也就只能如此了."
  "那么我们必须找到别的办法,就这样定了.你现在去,这不可能."
  一条固执的线条显现在他的嘴唇下角.
  "我实在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可能."
  "你还是平心静气地想上一分钟.你回来以后才只有五个星期,警察还在追查朝圣的事情,他们四处出动,就是想要找出一条线索.是,我知道你精于伪装,但是记住很多人看见过你,既见过扮作迭亚戈的你,也见过装成农民的你.你既无法伪装你的瘸腿,也无法伪装你脸上的伤痕."
  "可这个世上瘸腿的人多.多着呢."
  "对,但你瘸了一只腿,脸上有块刀疤,左臂受了伤,而且你的眼睛是蓝色的,皮肤又这么黝黑.在罗马尼阿,像你这样的人可是不多."
  "眼睛没有关系.我可以用颠茄把它们的颜色改变."
  "你不能改变其他东西.不,这不行.因为你现在这样堂而皇之地去,就会睁眼走进陷阱里去.你一定会被抓住."
  "但必须有.有.有人帮助多米尼季诺."
  "你在这样的紧急时刻被捕,对他来说毫无帮助.你的被捕只会意味着整个事情宣告失败."
  但是试图说服牛虻是很困难的,他们讨论了半天也没有结果.琼玛逐渐意识到他极其固执的性格,虽然言语不多,可就是宁折不弯.倘若她不是对这件事感触很深,她很可能会息事宁人,作出让步.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的良心不允许她作出让步.从拟议的行程中所得的实际好处,在她看来都不足以去冒险.她禁不住怀疑他急于想去,与其说是出于坚信政治上的迫切需要,倒不如说是出于一种病态的渴望,想要体会危险的刺激.对于拿生命去冒险他已经习惯了,他易于闯进不必要的险境之中.她认为这是放荡不羁的表现,应该平静而又坚定地予以抵抗.但又发现争来争去都无法打消他那自行其是的顽强,她使出了最后的一着.
  "我们还是坦率地对待这事,"她说,"实事求是.其实并不是多米尼季诺的困难使你如此决意要去,而是你自己热衷于......"
  "这是假的!"他激烈地打断了她的话."他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即使我再也见不到他,我也不会在乎."
  他停了下来,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的心事业已暴露.他们的眼睛突然相对而视,然后又垂了下来.但是他们都没有讲出心中俱知的那个名字.
  "我并.并不想挽救多米尼季诺."他最后终于结结巴巴地说道,脸却半埋在猫的毛发里."而是我.我明白倘若他得不到帮助,我们的工作就有失败的危险."
  她没有理会他那不值一驳的遁词,而是接着说了下去,好像她并没被打断过一样.
  "你热衷于冒险,所以你才想去那儿.在你烦恼的时候,你渴望冒险;在你生病的时间,你想得到鸦片."
  "我从没索要鸦片,"他执意说道,"是别人强迫我服的."
  "大概是吧.你有点为你的禁欲主义而自豪,要求肉体的解脱就会伤害你的自尊.但是在你冒着生命危险去缓解神经的刺激时,你的自尊心会得到很大的满足.不管怎么说,这种差别仅是一个平常的差别."
  他把猫的脑袋扳到后面,俯身望着那双绿色的猫眼睛."帕希特,真的吗?......"他说."你的主人说.说我的这些苛刻的话果然是真的吗?这是'我有罪,我犯下大罪,的事情吗?你这只聪明的动物,你从来就不索要鸦片,是吗?你的祖先是埃及的神灵,没人会踩它们的尾巴.但是我想知道的是,要是我截下你的猫爪,把它凑到烛火之中,你对人间罪恶的超然态度又会怎样.那你就会找我索要鸦片吧?或者也许......寻死吧?不,猫咪,我们没有权利为了个人而去寻死.我们也.也许骂骂咧咧,倘如这能安慰我们的话.但是我们不必扯下猫爪."
  "嘘!"她把猫从他的膝上拿下来,然后把它放在一只小凳上."你我可以回头再考虑这些东西.我们现在必须考虑的是怎样才能帮助多米尼季诺脱离困境.凯蒂,发生了什么事?来了一位客人.我忙着呢."
  "赖特小姐派专人送来了这个,夫人."
  包裹封得严严实实,里面装着一封写给赖特小姐的信.信还没有拆开,上面贴着教皇领地的邮票.琼玛以前的同学仍然住在佛罗伦萨,为了安全起见,比较重要的信件通常是寄到她们那里.
  "这是米歇尔的记号."她说.迅速瞥了一眼,信上似乎谈的是亚平宁山区一所寄宿学校的夏季费用.她指着信件一角的两处小点.说"这是用化学墨水写的,试剂就在写字台的第三个抽屉里.是,就是那个."
  他把信摊在写字台上,然后拿着一把小刷子在信上涂了一遍.当信上的真正内容显现出来时,他看到了那行鲜艳的蓝字,接着靠在椅背上放声大笑.
  "发生了什么事?"她连忙问道.他把信递给了她.  多米尼季诺已经被捕.速来.
  她拿着信坐了下来,绝望地凝望着牛虻.
  "呃......呃?"他最后说道,拖着柔和.嘲讽的声音."你现在总该相信我必须去吧?"
  "是,我想你的确必须去,"她叹息一声回答,"我也去."
  他抬起头来,有些吃惊."你也去?但......"
  "那当然了.我知道如果佛罗伦萨一个人也不留,的确这样对事情不好办.但是为了提供额外的人手,现在一切都要放在一边."
  "那里有足够的人手."
  "但是他们并不完全值得你信任.你刚才自己说过必须有两个人分头负责,如果多米尼季诺没办法做成这件事情,那么显然你也无法做成.记住,在做这种工作时,像你这样时刻都有危险的人会很不方便的,而且会比别人更需要帮助.倘若不是你和多米尼季诺,那一定就是你和我."
  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
  "对,你说得很对,"他说,"而且是越快越好.但是我们不该一起出发.要是我今晚出发,嗯,那你可以乘坐明天下午的马车出发."
  "去哪里?"
  "这一点我们必须商量一下.我认为我最.最.最好还是直接去范查.如果我今天深夜出发,乘车到达圣.罗伦索,那我就能在那儿安排我的装扮,然后我接着往前赶."
  "我看不出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她说,着急地略微皱起了眉头."但是这样非常危险,你如此匆忙动身,委托博尔戈的私贩子给你找个伪装.在你越过边境之前,你至少应该利用三个整天来扰乱你的踪迹."
  "你无需害怕,"他笑着回答,"再往前我也许被抓起来,但越过边境时我是不会被捕的.一旦到了山里,我就跟在这里一样安全.亚平宁山区没有一个私贩子会出卖我.我倒是不大清楚你怎样才能越过边境."
  "噢,那很简单!我只要拿上路易丝.赖特的护照,假装去度假.罗马尼阿没人认识我,但是每一个暗探都会认识你."
  "幸运的是,任何一个私贩子也都认识我."
  她把表拿出来.
  "两点半.要是我们今晚动身,我们还有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
  "那么我最好还是回家,现在就把一切安排好,然后弄上一匹快马.我骑马去圣.罗伦索,那样比较安全."
  "但是租马匹一点儿也不安全.马的主人会......"
  "我不会去租马的.我认识一个人,他会愿意借我一匹马.他这个人值得信赖.他从前为我做过事.边境上的一个牧羊人会把马送回来.要是那样,我会在五点或五点半到这儿来.我走了以后,我想.想让你去找马尔蒂尼,把所有的事都向他解释一下."
  "马尔蒂尼!"她转过身来,有些惊愕地望着他.
  "对,我们必须相信他,除了你能想到另外一个人."
  "我不大清楚你的意思."
  "我们在这儿必须有个值得信任的人,以防遇到任何特殊的难处.在所有的人当中,我最相信马尔蒂尼.里卡尔多固然什么事都愿为我们做,但是我认为马尔蒂尼的头脑更加冷静.不过,你还是比我更了解他.你看着做吧."
  "我丝毫也不怀疑马尔蒂尼的可靠以及在各方面的能力,并且我也认为他可能同意尽量帮助我们.但......"
  他马上就明白了.
  "琼玛,要是你发现了一位同志急于得到帮助,因为害怕伤害你的感情,或者害怕让你感到烦恼,他竟然没有请你给予可能的帮助,你会有什么感想呢?你会说这样做是出于真正的好心吗?"
  "很好,"她沉默了一会以后说道,"我马上就派凯蒂去把他请来.在她出去以后,我去把路易斯的护照拿来.她答应过我,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需要,她都会把它借给我.钱怎么办?要我上银行取一些钱吗?"
  "不,别为钱浪费时间.我可以从我的存款里把钱取出来,这笔钱足够我们用上一段时间.若是我的存款用完了,我们回头再来动用你的存款.那么我们五点半再见.我当然能在这儿见到你,是吗?"
  "噢,对!到那时我早就应该回来了."
  约定的时间过后半个小时,他再次回到了这里,发现琼玛和马尔蒂尼一起坐在阳台上.他立即就看出他们的谈话不很愉快,两人显然曾进行过激烈的讨论.马尔蒂尼沉默得有些可怕,闷闷不乐.
  "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她抬起头问道.
  "对,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些钱,让你路上用.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半夜一点在罗索桥关卡等我."
  "那不是太晚了吗?你应该在清晨到达圣.罗伦索,那时人们还没起床."
  "我那时应该已经到了.那是一匹很快的马,我不想让人看到我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回家了,有个暗探守在我家门口,他还以为我在家里."
  "你出来是怎么逃避他的监视的?"
  "我是从后花园的厨房窗户钻出来的,然后翻过邻家果园的院墙.因此才来得这么晚,我得躲着他.我让马匹的主人待在我书房里,整夜都点着灯.当那个暗探看见窗户里的灯光和窗帘上的影子时,他会相确我今晚是在家里写作."
  "那么你就待在这儿,时间一到就从这去关卡."
  "对,我不想今晚被人在街上看见.马尔蒂尼,抽烟吗?我知道波拉夫人不介意别人抽烟的."
  "我不会介意你们在这儿抽烟.我必须下去,帮助凯蒂预备晚餐."
  她走了以后,马尔蒂尼站了起来,开始背着手踱起步来.牛虻坐在那里抽着烟,默默地凝视毛毛细雨.
  "里瓦雷兹!"马尔蒂尼开口说道,他就站在他的面前,可是眼睛却看着地面."你想把她拖进怎样的事情之中?"
  牛虻把雪茄从嘴里取了出来,长长的烟圈从嘴里冒出来.
  "她自个儿作的决定,"他说,"没人强迫过她."
  "是,是......我知道.但告诉我......"
  他这时停了下来.
  "我会尽力告诉她."
  "呃,那么......山里的那些事情的细节我并不清楚......你要带她去做一件异常危险的事吗?"
  "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对."
  "那么......好吧."
  马尔蒂尼转过了身,继续踱来踱去.他立刻又停了下来.
  "还有一个问题我不明白.若是你选择不作回答,你当然就不必回答.但是如果你回答的话,那么你就坦白地回答.你爱她吗?"
  牛虻故意敲掉雪茄上的烟灰,随后接着抽烟.
  "这也就是说......你挑了缄口不答?"
  "不,只是我认为我有权了解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为什么?天啊,你这家伙,难道你看不出为什么吗?"
  "噢!"他放下雪茄,平静地望着马尔蒂尼."对,"他最后和缓地说,"我爱她.可是你不要想着我会向她求爱,用不着为此担心.我只是去......"
  他的声音由无力的低语逐渐消失.马尔蒂尼上前一步.
  "只是......去......"
  "死."
  他直愣愣地凝视前方,目光冷漠而又呆滞,好象他已死了一样.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奇怪的是他的声音没一丝儿生气,平平淡淡.
  "你不用事先为她感到担心,"他说,"对我来说,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这事对大家而言都是危险的,这一点她和我都清楚.但是私贩子会尽可能不让她被抓住.他们都是好人,尽管他们有点粗俗.对我来说,绳索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在我通过边境时,我就已经扯紧了绞索."
  "里瓦雷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然有危险,对你更加危险.这一点我也知道,但是你以前也曾通过边境,并且没有一次不成功的."
  "对,但是这一次我会失败的."
  "那是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牛虻露出了倦怠的微笑.
  "你还记得那个德国传说吗?人要是若是遇到了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幽灵,他就会死的.不记得?那个幽灵会在一个孤寂的地方向他现身,绝望地挥动它的胳膊.呃,上次我在山里时,我见到了我的幽灵.在我再次通过边境时,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马尔蒂尼走到他跟前,然后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椅背上.
  "听着,里瓦雷兹.这一套故弄玄虚的东西,我什么也听不明白.但是我明白一点:如果你有了这种预感,那你就不宜出发.既然坚信你会被捕还要去,那么被捕的可能性就最大.你一定是病了,或者身体有点不大舒服,所以这样胡思乱想.若是我替你去呢?那里该做的每一件实际工作,我都能够去做.你可以给你的那些人写封信去,解释......"
  "让你去送死吗?这倒是挺聪明的想法."
  "噢,我不会死的!他们都认识你,但是却不认识我.此外,即使我被捕了......"
  他停了下来,牛虻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慢慢地打量着他.马尔蒂尼的手垂在他的身边.
  "她很可能不像思念你一样深深地思念我."他说,声音平淡."此外,里瓦雷兹,这是公事.我们得从功利的角度看待这个事情......对于大多数人们的最大好处.你的'最终价值,......这是不是经济学家的说法?......比我的要大.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还能看到这一点,尽管我并没有理由非要特别喜欢你不可.你比我伟大,我可不敢说你比我更好,但你确实比我更优秀,你的死比我的死损失要更大."
  从他说话的神情来看,他好象是在讨论股票在交易所的价值.牛虻抬起头来,好像冻得浑身战栗.
  "你愿让我等到我的坟墓自行张开再把我吞下吗?  倘若我必须死,  我会把黑暗看作新娘......
  "你看呵,马尔蒂尼,我们说了一通废话."
  "你说的当然全都是废话."马尔蒂尼气鼓鼓地说.
  "对,可你说的也是废话.瞧在老天的份上,我们不要去做罗曼蒂克的自我牺牲,就像堂.卡洛斯和波莎侯爵一样.这可是十九世纪啊,若是我的任务就是去死,那么还是让我去死吧."
  "倘若我的任务就是活着,我想我就得活着.你是一位幸运儿,里瓦雷兹."
  "对."牛虻直截了当地承认,"一直以来我都很走运."
  他们默默地吸烟,过了几分钟开始谈起具体的细节.当琼玛上来叫他们吃饭时,他们俩的脸色或者举止都没有流露出他们进行了一次不同寻常的谈话.吃完饭后,他们坐下来讨论计划,并且作些必要的准备.到了十一点时,马尔蒂尼起身拿过他的帽子.
  "里瓦雷兹,我回家去取我的骑马斗篷.我觉得你穿上它就不容易被人认出来,不像你这一身轻装.我还去侦察一下,确定在我们出发时附近没有暗探."
  "你要把我送到关卡那儿吗?"
  "对,如果有人跟着你,四只眼睛要比两只眼睛保险.我十二点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再走.我最好还是带着钥匙,琼玛,这样就不会因为摁铃吵醒别人."
  在他拿起钥匙时,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她知道他找了一个借口,以便让她单独和牛虻待上一些时间.
  "明天我们再商议这事,"她说,"早晨等我收拾好了以后,我们还有一些时间."
  "噢,对!还有很多时间.还有两三件小事我想问你,里瓦雷兹,但是我们可以在去关卡时再谈.你最好还是让凯蒂睡觉去,琼玛.你们俩尽可能轻点.那么我们就十二点时再见."
  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带着微笑走开.他故意把门狠命的一关,以便让邻居听到波拉夫人的客人已经走了.
  琼玛走到厨房去和凯蒂互道晚安,然后用托盘端着咖啡走了回来.
  "你睡一会吧?"她说,"后半夜你可没有多少时间睡觉."
  "噢,亲爱的,不!到了圣.罗伦索,在那些人为我预备装束时,我可以去睡觉."
  当她在食品橱前跪下身来时,他突然从她肩膀上方弯下腰来.
  "你这儿有些什么?巧克力奶糖和英国太妃糖!天啊,我可享用不起这些皇室奢侈品!"
  她抬起头来,对其喜悦的语调仅报以淡淡的一笑.
  "你喜欢吃甜食吗?我总是为塞萨雷存上一些.他有时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什么糖都爱吃."
  "真.真.真的吗?呃,你明天一定要替他再弄.弄一些,这些让我带走吧.不,让我把太妃糖装.装.装进我的口袋里,它会使我想起失去的快乐,以此慰籍我.我的.的确希望在我被绞死的那天,他们能给我一点太妃糖吃."
  "噢,还是让我来找一个纸盒子装着糖吧,至少在你把糖放在口袋之前!你会弄得粘乎乎的!要我把巧克力也放里面吗?"
  "不,我想现在就吃,而且是和你一起吃."
  "但我不喜欢巧克力呀,我想让你过来,一本正经地坐着.在你或我被杀之前,我们很可能再也没有可能静静地交谈,而且......"
  "她不喜欢巧克力!"他喃喃地说道."那我就得自个儿放开吃了!这就是断头饭,对吗?今晚你就满足我的一切怪想法吧.首先,听我的命令坐在安乐椅上去,因为你说过我可以躺下来,我就躺在这里享受一下."
  他躺在她脚边的地毯上,用胳膊肘靠着椅子.他抬头望着她.
  "你的脸色真白!"他说,"这是因为你对生活持着悲观的态度,而且不愿意吃巧克力......"
  "你就严肃五分钟吧!这可是个事关生与死的问题."
  "两分钟也不成,亲爱的.不论是生是死都不值得严肃."
  他已经抓住了她的双手,正在用指尖抚摸它们.
  "别这样神情庄重,密涅瓦.再这样过一分钟,你就会让我哭出声,然后你就会后悔的.我真的希望你再次露出笑容,你的笑容总是给人一种意外的喜.喜悦.好了,你别骂我,亲爱的!我们就像两个乖孩一样一起分享饼干,不要因为吃多吃少而吵架......因为明天我们就会死去."
  他从盘子中拿过来一块甜饼,谨慎地比画成两半,一丝不苟地从中折断.
  "这是一种圣餐,就像那些道貌岸然之徒在教堂里吃的一样.'你们拿着吃,这是我的身体.,而且你知道,我们一定要用同一个杯子喝酒......对,这就对了.为了缅怀......"
  她放下了酒杯.
  "别这样!"她说,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抬起头来,又一次握住她的双手.
  "那就别说话!我们就这样安静一会儿.当我们中间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将会记得这一切.我们将会遗忘这个喧闹而又永恒的世界,我们将会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手拉着手.我们将会走进死亡的秘密殿堂,就躺在那些罂粟花的中间.嘘!我们将会十分安静."
  他垂下头来靠在她的膝上,遮住了他的脸.她俯下身去看着他,她的手放在那头黑发上.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过去了,他们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亲爱的,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她最终说道.他抬起了头.
  "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马尔蒂尼很快就会回来.可能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你不想对我说什么吗?"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屋子的另一头.
  "我有一件事要说,"他开口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楚,"一件事......是要告诉你......"
  他停了下来,坐在窗户边上,用两只手蒙住自己的脸.
  "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你总算要发点慈悲了."她轻声说道.
  "我这一生没有见过多少慈悲,我一直觉得......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在乎......"
  "你现在不是这么想吧."
  她等了一会儿,接着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站在他的身边.
  "你就把实情告诉我吧."她小声说道,"想一想,要是你被杀了,我却活着......我就得回顾我的一生,可却永远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能确定......"
  他抓起她的手,并紧紧地握住它们.
  "要是我被杀死了......你知道,当我去了南美......噢,马尔蒂尼!"
  他猛然吓了一跳,赶紧止住话头,并且打开房门.马尔蒂尼正在门口的垫子上蹭着靴子.
  "一分—分钟也不差,就跟平时那样准时!你俨然就是一座天文钟.那就是骑.骑.骑马斗篷吗?"
  "是,还有两三样别的东西.我尽可能的没让它们淋雨,可是外面正在下着倾盆大雨.恐怕你在路上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噢,那没关系.外面有暗探没有?"
  "没有,全部的暗探好像都已回去睡觉了.今晚天气简直糟透了,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琼玛,那是咖啡吗?他在出门之前应该吃点热的东西,要不他会感冒的."
  "咖啡里头什么也没加,挺浓的.我去煮些牛奶."
  她走进厨房,拼命咬紧牙齿,并且握紧双手,不让她自己哭出声来.当她端着牛奶回来时,牛虻已经穿上了斗篷,正在系马尔蒂尼带来的长统皮靴.他站着喝下了一杯咖啡,然后拿起了宽边的骑马帽.
  "我看该出发了,马尔蒂尼.我们必须先兜上一个圈子,然后再去关卡,以防发生万一.再见,夫人,谢谢你的礼物.那么星期五我在弗利接你,除非发生了意外事情.等一等,这.这是地址."
  他从小本子上撕下一页,又拿起铅笔写了几个字.
  "地址我已有了."她说,声音显得单调而又平静.
  "有.有了吗?呃,这也拿着吧.走吧,马尔蒂尼.嘘......嘘......嘘!千万别让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他们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梯.当靠街的门咔嗒一声关上时,她走进屋里,机械地打开他塞进她手里的那张纸条.在地址的下面写着:在那儿我会把所有的事告诉你.

  第 二 章
  这天是布里西盖拉赶集的日子,这个地区大小村庄的农民全都来到这里,带着他们的猪和家禽,以及他们的畜产品和不大服贴的成群山羊.市场里的人们川流不息,他们放声大笑,开着玩笑,为着晾干的无花果.廉价的糕饼和葵瓜子而讨价还价.灼热的阳光下,皮肤棕黑的儿童赤脚趴在人行道上.他们的母亲坐在树下,身边的篮子里装着奶油和鸡蛋.
  蒙泰尼里大人出来祝愿人们"早安",他马上就被吵吵嚷嚷的儿童给围住.他们举起大把的燕子花.鲜红的罂粟花和清香的白水仙花,希望他能够接受这些从山坡上采来的鲜花.人们出于爱意,容忍他对鲜花的喜爱.他们认为这一小小的怪僻与智者十分相称.要是有人不是这样受到众人的热爱,那么他把房间堆满了野草闲花,大家就会嘲笑他.但是"有福的红衣主教"可以有几个无伤大雅的怪癖的.
  "呃,马尤西亚."他说,并且停下脚步拍着一个小孩的脑袋."自打我上次见过你以后,你又长个儿了.你奶奶的风湿病现在好点了吗?"
  "她最近好多了,主教阁下,可是妈妈现在病得厉害."
  "我很难过,告诉妈妈改天到这儿来,看看吉奥丹尼医生有什么办法.我会寻个地方安置她,换个环境对她来说也许会有好处.你的气色好多了,鲁伊吉.你的眼睛怎么样?"
  他一路走过,并且和山民拉着家常.他总能记住儿童的姓名和年龄,以及他们的难处和他们父母的难处.他会停下脚步,抱着同情的态度,询问圣诞节得病的那只奶牛,还有上一次赶集时被大车轮子压过去的破布娃娃.
  当他回到宫殿时,市场开始了.一个瘸子穿着蓝布衬衫,一头黑发垂到他的眼睛上,左脸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步履蹒跚地走到一个摊子跟前,操着一口差劲的意大利语,索要一杯柠檬水喝.
  "你不是这儿附近的人."倒水的那个女人说道,一边抬头上下看着他.
  "的确不是.我是从科西嘉来的."
  "来找活干吗?"
  "是啊.马上就要到收割干草的季节,有一位先生在拉文纳附近有一个农场,那天他去了科西嘉,告诉我这里会有很多活干."
  "我希望你能找到活干,我相信你能,可是这儿一带收成可不好."
  "科西嘉更糟,大娘.我们这些穷人还有什么活头吗?"
  "你是单独一个人来的吗?"
  "不,我和同伴一起来的.他在那儿,看啊,就是穿红衬衫的那个.喂,保罗!"
  米歇尔听到有人叫他,于是把手叉在口袋里,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即使他戴着假发,可他打扮得仍很像一个科西嘉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至于牛虻,他这个扮相甚至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他们一路闲逛,一起穿过了集市.迈克尔吹着口哨,牛虻肩上挎着一个包裹跟在一边,拖着脚步,为了不让别人轻易看出他是个瘸子.他们正在等着送信的人,他们必须向他下达重要的指示.
  "马尔科尼在那儿,骑在马上,就在那个拐角."迈克尔突然小声说道.牛虻仍然挎着包裹,他拖着脚步朝着那个骑马的人走去.
  "先生,你想找个收干草的人吗?"他说着,一边用手碰了一下他那顶破帽子,一边伸出一根手指去摸缰绳.这是他们原定的暗号.从外表上看,那位骑手或许是一个乡绅的管家.那人跳下马来,随手把缰绳扔到马背上.
  "伙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
  牛虻摸索着他的帽子.
  "我能割草,先生,还会修剪篱笆......"他开口说道,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早晨在那个圆洞的洞口.你必须预备两匹快马和一辆马车.我会等在洞里......还有,我会刨地,先生,还会......"
  "那就可以了,我只要一个割草的.你以前干过这种事吗?"
  "干过一次,先生.注意,你们来时必须带枪,我们或许会遇到骑巡队.不要走林子这边,从另一边更安全.要是遇到了暗探,别停下来和他争辩,立即开火......我很高兴去干活,先生."
  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懒散地向他们走来,扯着凄凉单调的声音苦苦哀求."可怜一个苦命的瞎子吧,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马上离开这里,骑巡队正在开来......最神圣的天后,贞洁的圣女......他们是来抓你的,里瓦雷兹.他们两分钟后就到达了......圣徒或许就会报答你的......你赶紧逃吧,到处都是暗探.要想溜走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马尔科尼把缰绳塞到了牛虻的手里.
  "快点!骑到桥上就把马放走,你可以藏在山谷里.我们大家都带了枪,我们可以抵挡十分钟."
  "不.我不能被你们这些人给抓走.靠到一起,全都靠到一起,跟着我依次开枪.靠拢我们的马匹,它们就拴在宫殿的台阶上.把刀准备好.我们边打边撤,一等我扔下帽子,就砍断缰绳,随后跳上最近的马匹.这样我们全都可以到达树林那边."
  他们说话时的语调显得相当平静,就连最近处的旁观者都没有怀疑他们谈的不是割草,而是更危险的东西.马尔科尼牵着他那匹母马的缰绳,走向拴马的地方.牛虻懒散地走在一边.那个乞丐伸出双手跟在他们后面,而且还一直苦苦哀求.米歇尔吹着口哨跟了上来,那个乞丐擦身而过时对他发出警告,并把消息从容地传给在树下啃着生洋葱的三个农民.他们马上站身来,跟着他走来.没等别人注意上他们,七个人全都站在宫殿的台阶上,每人都把手放在掖在身上的手枪上.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够着拴在那里的马匹.
  "在我动手之前,你们最好隐蔽."牛虻说道,语调平和,声音清晰."他们或许认不出我们.在我开枪时,你们就顺序开枪.不要对着人开枪,先打瘸他们的马脚......那样他们就无法追上我们.三个人开枪,其余的人装子弹.若是有人跑到我们和马匹之间,那就打死他.我骑那匹花马.在我扔掉帽子时,各人骑各人的马.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停下来."
  "他们来了."米歇尔说道.牛虻背转过身,露出一副天真而又愚昧的惊讶表情.这时人们突然不再讨价还价.
  十五名武装的士兵骑马缓慢地进入市场.他们很难从人群之中穿过,要是广场拐角没有那些暗探,他们七个革命党人就能偷偷溜走.这时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些士兵身上.米歇尔略微靠紧了牛虻.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吗?"
  "不能,暗探已将我们包围了,有一个人已经认出了我.他刚刚派了一人去找骑巡队的上尉,告诉他我在什么地方.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打瘸他们的马腿."
  "那个暗探是什么人?"
  "我开枪打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他们已经清开了一条道路,马上就要向我们冲过来了."
  "闪开!"那位上尉嚷着."看在圣父的份上!"
  人们往后退去,惊恐而又惶惑,士兵们向站在宫殿台阶上的那小群人冲了过来.牛虻从衬衫里抽出手枪开了一枪,不是朝着前来的士兵,而是朝着接近马匹的暗探.那人被打断了锁骨,应声倒了下去.枪响以后,随后依次迅速响起了六下枪声.同时,七名革命党人从容地靠近拴在那里的马.
  骑巡队的一匹马被绊了一下,然后倒了下去.另一匹马一声惨叫,随即也栽倒下来.惊恐万状的人们发出了阵阵的尖叫.指挥官已经踩着马鞍站了起来,正把马刀举在头顶上.他气势汹汹,发出高声的呼喝.
  "往这边,弟兄们!"
  他在马鞍上晃了几下,随后身体往下一沉.牛虻刚才又开了一枪,把他打个正着.一股细小的血流从上尉的军服上淌了下来,但是他拼命稳住自己.他抓住了马鬃,恶狠狠地大声叫道:
  "要是不能活捉那个瘸腿的恶魔,那就杀死他.他就是里瓦雷兹!"
  "再给我一支枪,快点!"牛虻冲着他的同伴叫道."走啊!"
  他扔下帽子.这一招来得正是时候,那些士兵已全被他激怒了,他们全都挥着马刀逼到他的面前.
  "你们全都放下武器吧!"
  蒙泰尼里红衣主教忽然出现在战斗双方的中间,一名士兵吓得大声叫道:
  "主教阁下!我的上帝,你一定会被杀死的!"
  蒙泰尼里却又上前了一步,面对牛虻的手枪.
  五名革命党人已经上了马背,正向崎岖的街道那头奔去.马尔科尼跳上了他的那匹母马.就在骑马离去的瞬间,他回头看看他的领袖是不是需要帮忙.那匹花马就在跟前,转瞬之后大家就会平安无事.但在那个穿着大红法衣的身影跨步向前时,牛虻忽然摇晃起来,拿枪的那只手垂了下去.这一刻决定了一切.他马上就被包围了起来,并被摁倒在地.一名士兵挥起刀背敲落了他的手枪.马尔科尼踩着马蹬击打马肚子,骑巡队的马匹已朝他追来,马蹄声在山坡上响了起来.待在这里他也会被抓住,不仅帮不上忙而且还会更糟.他在策马驰去的时候,回来对准最近的追兵开了最后的一枪.这时他看见牛虻满脸是血,被踩在马匹的蹄下和暗探的脚下.他听见追捕者狠毒的咒骂,以及胜利和愤怒的呐喊.
  蒙泰尼里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开了台阶,正在试图安抚受了惊吓的人们,当他在受伤的暗探跟前停下脚步时,人群的骚动使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士兵们正在通过广场,他们拖着双手被缚住的俘虏.由于痛苦和疲劳,牛虻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气喘吁吁,模样实在怕人.但他还是转过身来望着红衣主教,苍白的嘴唇露出笑容.他低声说道:
  "恭.恭喜.喜你啊,敬爱的主教阁下."
          
  五天以后马尔蒂尼到了弗利.他收到了琼玛邮寄的一包印刷传单.这是他们约好的信号,表明发生了非常的紧急情况,需要他前去.他想起了在阳台上进行的谈话,立即就猜出了事情的真相.
  "我已经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里瓦雷兹已经被捕,对吗?"他走进琼玛的房间时说.
  "他是上星期四被捕的,是在布里西盖拉.他拼死自卫,并且打伤了骑巡队的上尉和一名暗探."
  "武装抵抗,那样的话可糟了!"
  "这没有什么区别.他早就是重大嫌疑犯,多开一枪对他的处境来说没有多大的影响."
  "你觉得他们准备怎么处置他?"
  她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
  "我认为,"她说,"我们不能坐在这里,搞清楚他们究竟会怎么."
  "你觉得我们能够把他成功地营救出来吗?"
  "我们一定得这么做."
  他转过身去,把手背在后面,开始吹起了口哨.琼玛没有打扰他,让他想出办法来.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头靠在椅背上.她茫然地望着前面,目光呆滞,表情凄惨.当她的脸露出这种表情时,她就像是丢勒的铜版雕刻《悲哀》中的人物那样.
  "你见过他了吗?"马尔蒂尼停下踱步问道.
  "没有,他原来约定第二天早晨在这儿见我."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在哪儿?"
  "在城堡里,看得很严.据说还带了手铐脚镣."
  他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噢,那没关系.只要有把好锉子,什么锁链都能去掉.但是他必须没有受伤."
  "他仿佛受了轻伤,但是究竟如何我们并不知道.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听听米歇尔亲自给你讲一下事情的经过,逮捕时他在场."
  "他怎么没有被捕呢?他跑走了,居然留下里瓦雷兹不管吗?"
  "这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和别人一样战斗到底,并且还很严格执行了给他下达的指示.在这件事上,他们都是这么做的.唯一忘记这一指示的人就是里瓦雷兹自己,要不就是他在最后的关头犯了一个错误,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事整个解释不清.等一会儿,我去叫来米歇尔."
  她走出房间,马上就带着米歇尔和一位膀大腰圆的山民回来了.
  "这是马尔科尼."她说,"你曾经听说过他,他是一个私贩子.他刚到这儿不久,也许他能告诉我们更多的情况.米歇尔,这是塞萨雷,这个人我曾经给你说过.你们可以把所见到的情况告诉他吧?"
  迈克尔简炼地叙述了与骑巡队遭遇的经过.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在结束时说道,"如果我们认为他会被捕,那么我们没有一个会把他丢下.可是他的指示十分明确,在他扔下帽子时,我们没有想到他会等着他们把他包围起来.他就在那匹花马的旁边,我眼见他砍断了缰绳.我在上马之前,递给他一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我只能怀疑是他在上马的时候失去平衡,因为他腿瘸."
  "不,不是这么回事,"马尔科尼插了进来,"他根本没有准备上马.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我的母马听到枪声受了惊.我回头看他是不是安然无恙.如果不是因为红衣主教,他就会逃脱的."
  "啊!"琼玛轻声叫道.马尔蒂尼惊讶地又重复了一遍:"红衣主教?"
  "对,他挡在手枪的前面......他真该死!我想里瓦雷兹一定是吃了一惊,由于他放下了持枪的手,另一只手就这样举了起来......"他用左手腕挡住他的眼睛......"当然他们全都冲了上来."
  "我搞不懂,"米歇尔说道,"这不像里瓦雷兹,他在关键时刻是从不惊慌失措."
  "他放下手枪,可能是不敢杀死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马尔蒂尼插嘴说道,米歇尔耸了耸肩膀.
  "手无寸铁的人就不该把鼻子伸进战斗中来.战斗就是战斗.要是里瓦雷兹开枪打死主教阁下,不像一只温顺的兔子一样被人抓住,那么世上就会多一个诚实的人,少一个教士."
  他转过身去,咬着他的胡须.他快要气疯了.
  "反正事已如此,"马尔蒂尼说道,"浪费时间讨论发生了什么已没有用了.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安排他越狱.我想你们宁愿冒险吧?"
  米歇尔甚至不屑回答这个多余的问题,那位私贩子只是笑着说道:"要是我的兄弟不愿干的话,我一定会杀死他."
  "那好.第一件事,城堡的平面图弄到手了吗?"
  琼玛打开抽屉,从里边拿出几张图纸.
  "我已经画了所有的平面图.这是城堡的底楼,这是塔楼的上层和下层,这个就是垒墙的平面图.这些都是通往山谷的道路,这是山中的小道和藏身的地方,这是地道."
  "关押他的是哪个塔楼?"
  "就是东边的那个,就是那个窗户装着铁栏杆的圆屋.我已在图上作了记号."
  "你是如何把这个情报弄到手的?"
  "是从一个外号叫做'蟋蟀,的人那里弄来的.他是那里的一名卫兵,是季诺的表兄弟.季诺是我们的人."
  "这事你们干得挺快."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季诺立即就去了布里西盖拉,我们已经弄到了一些平面图.藏身的地方是里瓦雷兹画出来的,你可以看到他的笔迹."
  "看守的士兵是什么样?"
  "这我们还没能查出来,蟋蟀只是刚来这个地方,不了解其它士兵的情况."
  "我们必须从季诺那里了解蟋蟀长得什么样.知道政府的意图吗?里瓦雷兹可能在布里西盖拉受审判吗?抑或他会被押到拉文纳?"
  "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拉文纳当然是这个教省的首府.根据法律,重大的案子只能在那里审理,是在预审法庭受审.但是法律在四大教省无足轻重,掌权者个人的好恶起着决定作用."
  "他们不会把他押到拉文纳去."米歇尔插嘴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敢肯定.布里西盖拉的军事统率是费拉里上校,就是受伤的那位军官的叔叔.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恶棍.他不会放过对一个仇敌泄愤的机会."
  "你认为他会设法把里瓦雷兹留在这儿吗?"
  "我想他会把他绞死的."
  马尔蒂尼迅速看了一眼琼玛.她的脸色非常苍白,但是听到这些话时,她的脸上并没有变色.这个念头对她来说显然并不新奇.
  "不走走过场,他很难做到,"她平静地说,"但是他可能设立一个军事法庭,寻找这个或者那个借口,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声称出于本城的安全需求."
  "但红衣主教呢?他会同意这样做吗?"
  "他无权过问."
  "不会,但是他的影响力极大.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军事统领当然不敢采取这样的行动吧?"
  "他永远也不会同意,"马尔科尼打断了他的话,"蒙泰尼里总是反对设立军事委员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只要他们把他关在布里西盖拉,那就不会有何危险.红衣主教总是袒护任何一个犯人.我害怕的是他们会把他押到拉文纳.一旦到了那儿,他就完了."
  "我们不该让他们把他押到那里去,"米歇尔说道,"我们可以想办法在押送途中救他,但是把他从城堡里救出来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认为,"琼玛说道,"坐等他被转移到拉文纳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我们必须在布里西盖拉把他搭救出来,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塞萨雷,你我最好一起研究城堡的平面图景,看看我们能否想出办法.我心中有个想法,但是有个无法解决的困难."
  "走吧,马尔科尼,"米歇尔起身说,"我们让他们研究计划.今天下午我得去福亚诺,我想让你陪我走一趟.那些弹药文森佐还没有运来,他们应该昨天就到这里."
  在那两个人走了以后,马尔蒂尼走到琼玛跟前,默默地伸出手.她由着他握了一会儿.
  "你总是一位好朋友,塞萨雷,"她最后说道,"患难之交.现在我们应该讨论计划了."

  第 三 章
  "我再次诚恳地向您保证,主教大人,您的拒绝危及了本城的治安."
  统领试图保持对教会一位高层人士应有的尊敬语气,但是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的愤怒.他的肝脏出了毛病,他的妻子欠了太多的帐,他的脾气在过去三个星期里经受了严重的考验.公众愤怒而又不满,他们的危险情绪显然与日俱增;教区充满了阴谋,武器泛滥;警备部队碌碌无能,对这支部队的忠诚他也很怀疑;还有这位红衣主教,他已使他几乎陷入绝望.在对副官谈话时,他不无悲哀地把红衣主教描绘成"不折不扣的顽固化身".现在他摊上了牛虻这个负担,牛虻活活地就是一个凶魔的化身.
  那个"跛脚的西班牙恶魔"打伤了他心爱的侄儿和最有用的暗探,现在又扩大了他在集市取得的战果,煽动那些看守,吓唬审问官,并把"监狱变成了动物园中的熊槛".他在城堡里已经有三个星期,布里西盖拉当局对于这件买卖深恶痛绝.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审问他.为了让他招供,他们动用了所能想出的各种手段,威胁.劝诱和计谋一齐而上.可是他仍然像在被捕那天一样诡诈.他们已经意识到也许最好还是立刻把他押往拉文纳,可是已经无法及时纠正这个错误了.统领在把捕获的报告呈交教皇特使时,曾经特意要求亲自监督这个案件的审理.这个要求已经承他批准,他现在撤回这个请求,就会丢尽脸面,承认他不是对手.
  正如琼玛和米歇尔所预见的,这个问题用军事来解决,对他来说是唯一令他满意的途径.红衣主教蒙泰尼里非常固执,拒绝支持,这使他无法忍受.
  "我以为,"他说,"如果主教阁下知道我和我的助手所忍受的一切,您对这件事就会有不同的看法.您凭着良心反对司法程序的不当之处,对此我完全理解并表示尊重.但是这是一个特别的案子,要求采取特别的措施."
  "没有一个案子不要求公平,"蒙泰尼里回答,"如果根据一个秘密军事法庭的裁决来给一个平民定罪,那么这不仅是不公平的,并且是不合法的."
  "这个案子非常严重,主教大人,这个犯人公然犯下了数项死罪.他参加了臭名昭著的萨维尼奥暴动,如果他不是逃到了托斯卡纳,斯宾诺拉大人任命的军事委员会那时一定就会把他枪毙,或者把他送去服划船的苦役.从那以后,他就一直没有停止密谋策划.据说他参加了国内一个怙恶不悛的秘密团体,并是这个团体中的一位重要成员.我们的确怀疑他即使没有唆使,那么他也是同意暗杀了不少于三名警察秘密特工.可以说他是在把武器私自运到教省时被当场抓获的.他竟然抗命持枪拒捕,并且重伤了两名执行任务的警官.现在他对本城的治安已经构成了长久的威胁.在这样一个案子里,设立军事法庭当然是正当的."
  "不管这人做过什么,"蒙泰尼里回答,"他都有权依照法律来审判他."
  "依照法律的正常程序就得耽搁时间,主教大人,在这个案子中,一点儿时间都耽搁不得.此外,我还担忧他会越狱."
  "如果有这种危险,你就应该用严密的措施看管他."
  "我会尽力,主教阁下,但是我得依靠监狱的看守,他们似乎全被那个家伙给迷惑了.我在三个星期内更换了四次看守.我已不厌其烦地处罚了那些士兵,可是这一切全都没用.我不能阻止他们来回传递信件.那些傻瓜们爱上了他,好像他是个女人."
  "这真是太奇怪了.他肯定是有什么超人之处."
  "过人的邪恶之处......请您原谅,主教阁下,但是这个家伙确实足以让圣人也失去了耐心.真是难以置信,但是我还得亲自审问,因为一般的军官再也忍受不了."
  "怎么会这样?"
  "很难解释清,主教大人,他信口雌黄,你听了就会明白的.别人还以为审讯官是犯人,他却是法官."
  "但是他有什么厉害呢?他当然可以拒绝回答问题,除了沉默,他并没有别的武器."
  "用刺刀一样的舌头.我们全是凡人,主教阁下,我们大多数人都曾犯过我们不愿公之于众的错误.这是人性使之然,让他唠叨出二十年前犯下的小小过失,谁也受不了......"
  "里瓦雷兹把审讯官的一些私人秘密抖露出来了吗?"
  "我们......真的......那个可怜的家伙还是一名骑兵军官时欠了债,于是就从团里的资金借走了一笔款......"
  "事实上是偷了交他保管的公款?"
  "这当然是错误的,主教阁下,他的朋友不久就帮他把钱还了,这事就遮掩了下来......他出身很好......从那以后他是一身清白.至于里瓦雷兹是怎么获悉了这个事情,我就想不出了.但是他在审讯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兜出这起丑闻......并且是当着下属的面!而且还摆出一副天真的神情,就像是在祈祷一样!这个事情现在已经传遍了教省.如果主教大人能够出席一次审讯,我相信您就会认识到......这事没必要让他知道.您可以在一旁偷听......"
  蒙泰尼里转过身来看着统领,脸上的表情异乎寻常.
  "我是宗教使者,"他说,"而不是警察的暗探,偷听不是我的职责."
  "......我并不是想让您生气......"
  "我认为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不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把犯人送到这儿,我会和他谈谈."
  "我斗胆劝告主教阁下不要这样做.这个家伙完全是死不改悔.应该不要拘限于法律的规定,立即把他杀掉,免得再让他去犯罪.这样不仅更加安全,而且更加明智.在您表达了意见以后,我还得斗胆恳请您接受我的观点.但是不论怎样,我要对特使大人负责,维护本城的治安......"
  "我呢,"蒙泰尼里打断他的话,"要对上帝和圣父负责,确保在我的教区内没有见不得人的行径.既然你在这个问题上逼我就范,上校,那么我就要行使红衣主教的特权.我不许和平时期在本城设立这样一个秘密军事法庭.我要在这里单独接见犯人,明天上午十点."
  "听凭主教阁下的吩咐."统领带着愠怒的敬意回答,随后走开.一路上,他暗自嘀咕:"他们倒是一对,一样倔犟."
  他没对任何人提到红衣主教将要接见犯人,到了时间才让人打开犯人的镣铐,然后把他押往宫里.他对受伤的侄子说,贝拉姆那头驴子的杰出子孙发号施令,就已够让人无法忍受,可是还要承当风险,防止那些士兵和里瓦雷兹及其死党串通一气,计划在途中把他劫走.
  当牛虻在严加看守下走进屋子时,蒙泰尼里正伏在一张堆满公文的桌子上写东西.他突然想起一个炎热的仲夏下午,当时他坐在就像这间屋子的书房里翻着布道手稿.窗子关着,就像这里一样,不让热气进来.一个水果贩子在外面叫卖:"草莓!草莓!"
  他愤怒地甩开眼前的头发,一丝笑容显现在嘴角.
  蒙泰尼里从公文里抬起头来.
  "你们可以在门厅里等候."他对卫兵们说道.
  "主教大人,请您原谅."军曹小声说道,显然慌了神."上校认为他是个很危险的犯人,最好......"
  蒙泰尼里的眼里突然露出了一道亮光.
  "你们可以在门厅里等候."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平静.军曹大惊失色,敬了一礼,结结巴巴地告退,然后带着手下的士兵离开了房间.
  "请坐."门关上以后,红衣主教说道.牛虻一声不吭地坐下.
  "里瓦雷兹先生,"停顿片刻以后,蒙泰尼里开口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回答,我将非常感激."
  牛虻微微一笑."目.目.目前我的主.主.主要职业就是让人提问."
  "那么......不作回答吗?这我已经听说了,但是那些问题是调查你的案子的人员提出来的,他们的职责是利用你的回答当作证据."
  "那么主教阁下的问题呢?"语调隐含的侮辱甚于言辞的侮辱,主教大人马上就觉察到了,但是他的脸庞并没失去庄严而又和蔼的表情.
  "我的问题,"他说,"不管你回答与否,始终只会有咱俩知道.如果问题涉及你的政治秘密,你当然不作回答.如若不然,尽管我们都是从不认识,我非常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就算帮我个人一个忙吧."
  "我完.完.完全听凭主教阁下的吩咐."他说完微微鞠了一躬,脸上的表情就连贪得无厌的人们都不敢鼓起勇气求他帮助.
  "那么,首先,据说你一直在把武器私自运进这一地区.你拿他们做什么呢?"
  "是.是.是杀.杀.杀死老鼠."
  "这个回答可真吓人.如果你的想法和你的同胞不同,在你的眼里他们就是老鼠了吗?"
  "有.有.有些人是的."
  蒙泰尼里靠在椅背上,默默地看了他小会儿.
  "你的手上是什么东西?"他突然问道.
  牛虻瞥了一眼他的左手."是一些老鼠牙咬的旧疤.疤.疤痕."
  "对不起,我说的是你另一只手.那是新伤."
  瘦弱而又灵巧的右手布满了割伤和擦伤.牛虻把它举了起来.手腕已经肿了,上面布满一道又深又长的黑色伤口.
  "小.小.小事一桩,这您也能看得出来."他说,"那天我被捕时......多亏了主教大人."......他又微微鞠了一躬......"给一个当兵的踩的."
  蒙泰尼里拿起手腕仔细端详."过了三个星期,现在怎么还是这个样?"他问."全都发了炎."
  "可能是镣铐的压.压.压力对它没有什么益处."
  红衣主教抬起头,眉头紧锁.
  "他们一直都把镣铐扣在新伤上是吗?"
  "那是自.自.自然了,主教阁下.这就是新伤的用途,旧伤可没有用.旧伤只会痛,你不能让它们产生正常的灼痛."
  蒙泰尼里又凑近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站起身打开装满外科器械的抽屉.
  "把手给我."他说道.
  牛虻伸出手去,脸上绷得就像敲扁的铁块.蒙泰尼里清洗了受伤的地方,轻轻地把它缠上了绷带.显然他对这样的工作已习惯了.
  "镣铐的事儿我会跟他们谈谈,"他说,"现在我想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这.这很容易回答,主教阁下.能逃就逃,逃不了就死吹."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因为如果统领没有办法枪毙我,我就会被送去服划船的苦役.对我来说,结.结.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的身体会受不了."
  蒙泰尼里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牛虻没去打扰他.他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懒散地享受着解除镣铐以后的轻松.
  "假如,"蒙泰尼里再次开口说道,"你逃了出去,以后你会干什么呢?"
  "我已经告诉过您,主教阁下.我会去杀老鼠."
  "你会杀老鼠.这就是说,如果我现在让你从这儿逃走......假如我有权这样做......你会利用你的自由鼓动暴力和流血,而不是阻止暴力和流血是吗?"
  牛虻抬起眼望着墙上的十字架.
  "不是和平,而是宝剑......至.至少我应该和善良的人们待在一起.就我自己来说,我更喜欢手枪."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保持镇静地说道,"我还没有侮辱过你,也没有蔑视你的信仰和朋友.我就不能指望从你那里得到同样的礼遇吗?或者你还是希望我假定无神论者不能成为谦谦君子吗?"
  "噢,我给忘.忘得一干二净了.在基督教的道德中,主教阁下看重的是礼节.我想起了您在佛罗伦萨的布道,那时我和您的匿名辩护者展开了一场论.论战."
  "这正是我想和你谈的话题之一.你可以向我解释一下是为什么吗?你好像对我有一种特别的怨恨.如果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便利的靶子,那就是另外一个事.你那一套政治论战的方法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们现在不去谈政治.但是我当时相信你对我怀有一些个人的仇恨.假如事情是这样的话我乐于知道我是否让你受过委屈,或者在什么方面使你引发了这样的情感."
  让他受过委屈!牛虻抬起缠了绷带的那只手放到喉咙上."我必须向主教阁下引述莎士比亚的话."他说,并且轻声笑了一下."'就像那人一样,不能忍受一只无害且必需的小猫,.我讨厌的就是教士.见到法服我的牙.牙.牙齿就疼."
  "噢,如果只是......"蒙泰尼里作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随即扔开了这个话题."可是,"他补充说道,"辱骂是一回事,歪曲事实则是另外一回事.在答复我的布道时,你曾经说我知道那位匿名作者的身份,这你就错了......我并没有指责你故意撒谎......你说的不是事实.直到今天,我对他的名字一丝不知."
  牛虻把头歪到一边,就像一只聪明的知更鸟,严肃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仰脸放声大笑.
  "S—S—Sancta simplicitas!噢,你们这些可爱又天真的阿卡迪亚人......你猜不到的!你没.没有看出魔鬼的象征吧?"
  蒙泰尼里站了起来."我得明白,里瓦雷兹先生,论战双方的文章都是你一个人写的吗?"
  "这是一件丑闻,我知道."牛虻抬起那双纯真的蓝色大眼睛回答."而你竟然吞.吞.吞下了这一切,就像吞下了一只牡蛎.这样做很不应该,可是,噢,太.太.太有趣了."
  蒙泰尼里咬着嘴唇,重新坐了下来.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牛虻想让他发脾气,他已经决定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克制自己.但是他开始为统领的恼怒找寻借口.一个人在过去三个星期里,每天都要花上两个小时审讯牛虻,偶尔骂上一句,确实可以谅解.
  "我们还是丢开这个话题,"他平静地说,"我想到你的具体原因是:我是这里的红衣主教,在怎么处置你的问题上,如果我选择行使我的权力,我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我要行使特权的唯一用途是干涉对你使用暴力.为了阻止你对别人动用暴力,也不必要对你动用暴力.因此,我派人把你带到这里来,部分原因是问你有什么可抱怨的......我会处理镣铐一事,但是也许还有别的事情......部分原因是在我发表意见之前,我觉得应该亲眼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并不抱怨什么,主教阁下.A la guerre comme àguerre.我不是一个儿童,把武器私自运进境内,竟还指望政府拍拍我的脑袋.他们使劲揍我,这是自然的.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曾听过我作的一次浪漫的忏悔.那还不够吗?或者你愿.愿.愿意我再来一次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蒙泰尼里冷冷地说道,随即拿起一支铅笔在手中玩弄.
  "主教阁下当然没有忘记老迭亚戈吧?"他的声音突然改变了,开始像迭亚戈一样开口说道,"我是一个命苦的罪人......"
  铅笔啪的一声在蒙泰尼里手中折断了."你太过分了!"
  牛虻仰面靠在椅背上,轻声地笑了一下.他坐在那里,望着红衣主教一声不吭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里瓦雷兹先生,"蒙泰尼里说道,终于停下了脚步,"你对我做了一件任何一个出自娘胎的人对其不共戴天之敌都不肯做的事情.你窥探了我个人的悲痛,并且挖苦和嘲弄另一个人的痛苦.我再次恳请你告诉我:我让你受过什么委屈吗?如果没有,你为什么对我耍弄这样丧尽天良的玩笑呢?"
  牛虻靠在椅垫上,带着神秘.冷酷和费解的微笑盯着他.
  "我觉得很好.好.好玩,主教阁下.你对这一切那么在乎,这使.使.使我......有点......想起了杂技表演......"
  蒙泰尼里气得嘴唇都白了.他转身拉响了铃.
  "你们可以把犯人带走."当看守进来时他说道.
  他们走了以后,他坐在桌边,仍然气得全身发抖.他从来没有气成这样.他拿起了他这个教区里的教士送交的报告.
  他很快就把它们推到一边.他靠在桌上,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牛虻好像已经留下了他那可怕的阴影,整间屋子里游荡着他幽灵般的痕迹.蒙泰尼里呆坐在那里,浑身发抖,直打哆嗦.他不敢抬起头来,免得看见他知道这里并不存在的幻影.那个幽灵连幻觉都算不上.只是过度疲劳的神经所产生的一个幻想.但是他却感到它的阴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那只受伤的手,那微笑,那张冷酷的嘴巴,那双神秘的眼睛,就像深深的海水......
  他摆脱掉那个幻想,重新又处理他的工作.他一整天都没有闲暇的时间,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烦恼.但是深夜回到卧室时,他在门槛前停下了脚步,突然感到害怕.如果他在梦中看见它怎么办?他立刻恢复了自制,跪倒在十字架前祈祷.
  但是他整夜都没有睡着.

  第 四 章
  蒙泰尼里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忽略自己的承诺.他对给牛虻带上镣铐强烈地抗议,那位不幸的统领现在束手无策,绝望之余只得打开所有的镣铐.他牢骚满腹,对他的副官说:"我怎么知道下一步主教阁下将会反对什么?如果他把普通的一副手铐也叫作'残忍,,那么他很快就会惊呼不该在窗户上安装栏杆,或者要我用牡蛎和蘑菇召待里瓦雷兹.在我年轻的时候,罪犯就是罪犯,他们就被当成罪犯来看待,没有人会认为乱党要比小偷好,但是如今造反成了一种时髦,主教阁下好像故意鼓励这个国家的所有坏蛋."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能干涉这件事,"副官说道,"他又不是教省的特使,无权插手民事和军事方面的事务.按照法律......"
  "谈论法律有什么用?圣父把监狱的大门敞开了,把自由派的所有坏蛋全都放了出来.此后,你不能指望谁来尊重法律!这纯粹是胡闹!蒙泰尼里大人当然要摆摆架子.前任教皇在位时,他还算安稳.现在他可是妄自尊大.他立即就受到赏识,可以为所欲为.我怎么能反对他呢?他也许得到了梵蒂冈的秘密授权,谁知道呢.现在一切都是黑白颠倒.下一步将有什么事你是弄不明白的.过去多好,人们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是现在......"
  统领沮丧地摇了摇头.这个世界变得太复杂了,让人理解不了.红衣主教竟然操心监狱规章,并且讨论政治犯的"权利".
  至于牛虻,他在回到城堡时神经处于亢奋状态,近似歇斯底里,同蒙泰尼里的见面几乎使他再也忍受不了.绝望之中,最后他才恶狠狠地说到了杂耍表演,只是为了停止那次面谈.再过五分钟,他就会哭出来.
  当天下午他被叫去受审.对于向他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只是发出阵阵抽搐似的大笑.统领忍不住发了脾气,开始破口大骂,牛虻却只是笑得愈加没有节制.不幸的统领怒发冲冠,大发雷霆,威胁要对这位倔强的犯人动用最残酷的酷刑.但是最终他得出了杰姆斯.伯顿老早就得出的结论,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争辩只是白费唇舌,徒伤肝火.
  牛虻又被带回到他的牢房.他躺在地铺上,陷入一种低落而又绝望的情绪之中,疯疯癫癫一阵之后他一直这样.他一直躺到黄昏,身体一动也不动,甚至什么也不想.经历过上午的冲动以后,他处于一种奇怪的冷漠状态,他自己的痛苦对他来说不过是沉重的机械负担,压在某个忘了自己还有灵魂的木头物件上.事实上,结局如何没有多大意义.对于一个具有知觉的生物来说,唯一重要的是解除难以忍受的痛苦.至于是从改变外部条件着手,还是从扼杀感觉着手,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也许他能侥幸逃出去,也许他们会把他杀死.不管怎样,他都不能再次见到Padre了,因此这使他的精神感到空虚和烦恼.
  一名看守送来晚饭,牛虻抬起头来,冷漠地望着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六点.这是您的晚饭,先生."
  他厌恶地瞟了一眼臭不可闻.半热不冷的馊饭,随即转过身去.他不仅感到情绪低落,而且也感到自己病了.见到食物,他感到恶心.
  "如果你不吃食物是会生病的,"那位士兵匆忙说道,"还是吃点面包吧,这样对你有帮助."
  那人说话时语调带着一种好奇的诚恳,他从盘子中拿起一块尚未烘干的面包,然后又把它放了下来.牛虻恢复了革命党人的机警,他立即就猜出面包里隐藏了什么东西.
  "你把它搁在这儿,回头我会吃上一点."他漫不经心地说.牢门开着,他知道站在楼梯的军曹可以听清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牢门重新被锁上,他确信没人从窥测孔监视.他拿起了那块面包,小心地把它揉碎.中间就是他所期望的东西,一张小纸里面包着一把截短的锉子,上面写着字.他小心地摊开那张纸,凑近略有光亮的地方.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纸很薄,因此难以辨认字迹.  铁门打开,天上没有月亮时.尽快锉好,两点至三点通过走道.我们已经作好一切准备,可能再没有机会了.
  他兴奋地把那张纸揉碎了.如此说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做好,他只需锉断窗户的栏杆.镣铐已经卸下,真是幸运!他不需要锉断镣铐.一共有几根栏杆?两根,四根.第一根得锉两处,这就等于八根.噢,假如他动作快点,他在夜里还是来得及的......琼玛和马尔蒂尼这么快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伪装.护照和藏身之处?他们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他们还是采用了她的计划.他暗自嘲笑自己愚不可及.到底是不是她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是个好计划就行!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觉得高兴,因为是她想出了让他利用地道的计划,而不是让他攀着绳梯下去,私贩子们原先就是这么建议的.她的计划虽然更加复杂和艰辛,但是不像另外一个计划那样,可能危及在东墙外面站岗的哨兵生命.因此,当两个计划放在他的面前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琼玛的计划.
  具体的安排是这样的:那位外号叫做"蟋蟀"的看守朋友抓住第一个机会,在他的同伴毫不知道的情况下,打开院子通往垒墙下面的地道铁门,然后把钥匙挂在警戒室的钉子上.接到这个消息以后,牛虻就锉断窗户的栏杆,撕开衬衣搓成一根绳子,然后顺着绳子落到院子东边的那堵宽墙上.在哨兵了望另外一个方向时,他顺着墙头往前爬;在那人朝这边张望时,他就趴着不动.东南角是坍塌了一半的塔楼.在一定程度上,塔楼是被茂密的常青藤支撑在那里.但是大块的石头坠落到里面,堆积在院子的墙边.他将顺着常青藤和院子的石堆从塔楼爬下去,走进院子,然后轻轻打开没有上锁的铁门,途经过道进入与其相连的地道.几个世纪以前,这条地道是一道秘密走廊,连接城堡与附近山上的一个堡垒.地道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甚至多处已被落进的石头阻塞.只有私贩子知道山坡有一个藏得严实的洞穴,他们挖开了这个洞穴,使它与地道相连.没人怀疑违禁的货物常常藏在城堡的垒墙下面,数个星期都藏在这里,可是海关官员却到那些怒目围睁的山民家里搜查,结果总是徒劳.牛虻将从这个洞爬到山上,然后乘黑走到一个偏僻的地点.马尔蒂尼和一个私贩子将在那里等他.最大的困难将是晚间巡逻之后,而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打开铁门.而且在天气晴朗的夜晚不能爬下窗户,那样就有被哨兵发现的可能.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一个成功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他坐了下来,开始吃上一点面包.至少面包不像监狱其他的食物,让他感到恶心,他必须吃点东西来补充体力.
  他最好还是躺一会儿,尽量睡上一会儿.十点之前就开锉可太危险,他得苦干一夜.
  这么说来,Padre还是想让他逃走!这倒像Padre.但是于他而言,他永远也不同意这样做.这种事就是不行!如果他逃走了,那也是靠他自己,靠他的同志们.教士们的恩惠他是不会接受的.
  真热!一定是要打雷了,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在地铺上翻来覆去,把缠了绷带的右手放在头后当作枕头,然后又把它抽了出来.它疼得发抖!所有的旧伤全都开始隐隐作痛.它们是怎么啦?噢,真是荒唐可笑!只是雷雨天气在作怪.他会睡上一觉,在开锉之前休息一会儿.
  八根栏杆,全都是那么粗,那么坚硬!还有几根要锉?当然没有几根了.他肯定是锉了几个小时......连续干了几个小时......对,那当然,所以他的胳膊才会如此疼......疼得这么厉害,彻骨的疼痛!但是不大可能使他的侧身也这么疼.那条瘸腿抽动的灼痛......这是锉削引起的吗?
  他惊醒过来.不,他没有睡着.他一直是在睁着眼睛做梦......梦见锉削,可是这一切还没动手呢.窗户的栏杆碰都没碰,还是那么坚硬和牢固.远处的钟楼敲响了十下,他必须开始干了.
  他透过窥测孔向外望去,没有发现监视他的人 .于是他从胸前取出一把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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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完全是想象.侧身的疼痛是消化不良,或者就是受了凉,要不就是别的什么.牢里的伙食和空气让人无法忍受,待上三个星期,这不足为奇.至于全身的疼痛和颤抖,部分原因是紧张,部分原因是缺乏锻炼.对了,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是缺乏锻炼.真是荒唐,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个!
  他可以坐下停一会儿,等到疼过这一阵再干.歇上一两分钟,疼痛肯定就会过去的.
  坐着不动更难受.当他坐着不动时,他疼痛难忍,由于害怕,他的脸色灰白.不,他必须站起来工作,驱除疼痛.感觉疼痛与否取决于他的意志,他感觉不到疼痛,他会强迫疼痛收缩回去.
  他又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声音宏亮而又清晰.
  "我没病,我没有时间生病.我要把这些栏杆都锉断,我不会生病."
  他接着又锉了起来.
  十点一刻......十点半......十点三刻......他锉了又锉,锉动铁条的声音是如此刺耳,就像是有人在锉他的身躯和大脑."真不知道哪个先被锉断,"他暗自小声笑了一下,"是我还是栏杆?"
  十一点半.他仍在锉着,尽管那只僵硬而又红肿的手很难握住挫子.不,他不敢停下来休息.如果一旦放下那件可怕的挫子,他就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
  哨兵在门外走动,短筒马枪的枪托碰到了门楣.牛虻停下来往周围看了一眼,锉子仍在举起的那只手里.他难道被发现了吗?
  从窥测孔里弹进来一个小纸团,落在地上.他放下锉子,弯下腰拾起那个圆团.这是一小片纸攥成的小纸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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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黑色的波涛正向他席卷过来......怒吼的波涛......
  噢,对了!他只是弯腰拾起了那个纸团.他感到有点头晕,许多人弯腰的时候都会头晕的.这没什么关系的......没什么.
  他把它捡起来拿到亮处,然后才平静地把它展开.  无论发生什么,今晚都要过来.蟋蟀明天就被调到另外一个地方.这是我们仅有的机遇.   他撕毁了纸条,前一张纸条他也是这样处理的.他又拿起了锉子,回去继续工作,顽强.沉默却又绝望.
  一点.他现在已经干了三个小时,已经锉断了六根栏杆.再锉两根,那么他就要爬......
  他开始回想他这身可怕的病症以前发作的情形,最后一次是在新年的时候.当他想起连续生病的五夜时,他不禁颤抖起来.但是那一次病魔来得不是这样突然,他从不知道会这么突然.
  他扔下锉子,茫然伸出双手.由于陷入了彻底绝望,他做起了祷告.自从他成为一位无神论者,他还是第一次祈祷.他开始对微乎其微祈祷......对子虚乌有祈祷......对一切的一切祈祷.
  "别在今晚发作!噢,让我明天生病吧!明天我甘愿承受一切......只要不在今晚发作就行!"
  他平静地站了一会儿,双手按住太阳穴.然后他再次抓起了锉子,重又回去工作.
  一点半.他已经开始锉削最后一根栏杆.他的衬衣袖子已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嘴唇流出了血,眼前是一片血雾,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他还在使劲锉啊,锉啊,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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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升起的时候,蒙泰尼里睡着了.整夜失眠的痛苦使他疲惫不堪.在他安静地睡上一会儿时,他接着开始做起了梦.
  最初他的梦境模糊而又混杂,破碎的形象和幻想纷至沓来,飘飘忽忽,毫不连贯,但是同样充满了搏斗和苦痛的模糊感觉,同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怖阴影.他很快就做起了失眠的噩梦,做起了可怕和熟悉的旧梦,这个噩梦多年以来一直使他胆战心惊.即使在他做梦的时候,他也能确认这一切他都经验过.
  他在一个广袤的旷野游荡,企图寻找某个安全的地方,可以躺下来睡觉.到处都是人来人往,说话.欢笑.叫喊.祈祷.打铃,以及撞击铁器的声音.有时他会稍稍离开喧闹的地方躺下来,一会儿睡在草地上,一会儿躺在木凳上,一会儿躺在一块石板上.他会闭上眼睛,并用双手捂住它们,挡着亮光.他对自己说:"现在我就睡觉了."随后人群就会蜂拥而来,叫着.嚷着和喊着他的名字,恳请他:"醒来吧!快点醒来吧,我们需要您!"
  随后他进入一个庞大的宫殿,里面全是富丽堂皇的房间,摆放着床榻和低矮柔软的躺椅.天已经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一处宁静的睡觉地方."但是当他选择了一个黑暗的房间躺下时,有人端着一盏灯走了进来,毫不留情地照射着他的眼睛,并说:"起来,有人找你啦."
  他起身继续游荡,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就像一个受伤临死的人.他听到时钟敲了一下,知道已经过了半夜......上半夜是这么短暂.两点.三点.四点.五点......到了六点,全城都会醒过来,那时就不会这么寂静无声了.
  他走进另一个房间,正想躺在一张床上,可是有人在床上跳起来,叫道:
  "这张床是我的!"
  他缩回身体走开,心中充满了无比的绝望.
  时钟敲响了一下又一下,可是他还在继续游荡,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从一所房子走到另一所房子,从一条走廊走入另一条走廊.可怕的灰蒙蒙的黎明愈来愈近;时钟正敲响了五下.夜晚已经过去了,可是他却没有找到休息的地方.噢,痛苦啊!又一天......又一天啊!
  他走进一条长长的地下走廊,这条低矮的穹形通道仿佛没有尽头.里面点着耀眼的油灯和蜡烛,透过格栅的洞顶传来了跳舞的声音.喧哗和欢快的音乐.是在上面,是在头顶上方的那个活人的世界里.无疑那里正在欢度节日.噢,找个藏身和睡觉的地方吧.即使一小块地方,坟墓也行啊!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又跌进了一个敞开的坟墓.一个敞开的坟墓,散发着死亡和腐烂......哎,这没有关系,只要他能睡觉就可以!
  "这个坟墓是我的!"这是格拉迪丝.她抬起了头,从正在腐烂的裹尸布上瞪着他.然后他跪下身来,并向她伸出了双臂.
  "格拉迪丝!格拉迪丝!可怜可怜我吧,让我爬进这个狭窄的空间睡觉.我不敢要求你爱我.我不会碰你,不会跟你讲话,就让我躺在你的身边睡觉就行!噢,亲爱的,我好久没有睡过觉了!我一天也熬不下去了.亮光照进了我的灵魂,噪声正把我的大脑敲得粉碎.格拉迪丝,让我进去睡觉吧!"
  他想扯过她的裹尸布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但是她直往后缩,尖声叫道:
  "这是亵渎神灵,你可是一位教士!"
  他继续游荡,来到了海边,站在光秃秃的岩石上.炽烈的光亮照射下来,大海连续发出低沉.焦躁的哀鸣.
  "啊!"他说,"还是大海比较慈悲,它也困得要命,无法睡觉."
  亚瑟随即从大海里探出了身体,大声喊道:
  "海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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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
  蒙泰尼里惊醒过来.他的仆人正在敲门.他机械地爬了起来,打开了房门.那人看见他一脸惧色.
  "主教大人......您病了吗?"
  他抹了抹他的额头.
  "没有,我正在睡觉,你吓了我一大跳."
  "非常抱歉,我本来以为我听见您一大早就起床了,我想......"
  "现在很晚了吧?"
  "九点钟了,统领前来拜访.他说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他知道您起得早......"
  "他在楼下吗?我马上就来."
  他穿上了衣服,随即走下楼去.
  "恐怕这样拜访主教阁下有些造次."统领开口说.
  "希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发生?"
  "事情非常要紧.里瓦雷兹差点就越狱逃跑了."
  "呃,只要他没有逃走,那就没有造成危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被发现在院子里,就靠在那个铁门上.今天早晨三点,巡逻队在巡视院子时,有个士兵给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交.他们拿来灯后,发现里瓦雷兹倒在小路上不省人事.他们立刻发出了警报,并且把我叫过去.我去查看了他的牢房,发现窗户的栏杆全给锉断了,一条用撕碎的衬衣搓成的绳子挂在一根栏杆上.他把自己放了下去,然后沿着墙头爬走了.我们发现通往地道的铁门已被打开.看上去那些看守已被收买了."
  "但是他怎么会倒在小路上呢?他是从墙上摔了下去,并且受了伤吗?"
  "我先也是这么想的,主教阁下.但是监狱的医生找不出什么摔伤的痕迹.昨天值班的士兵说,他昨晚把饭送去时,里瓦雷兹看上去病得很厉害,什么也没吃.这肯定是胡说八道,一个病人决不可能锉断那些栏杆,然后沿着墙头爬开.没有一点道理啊."
  "这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
  "他不省人事,主教大人."
  "仍然不省人事?"
  "他只是时不时醒过来,呻吟几声又昏过去了."
  "这就非常奇怪了.医生怎么说呢?"
  "他不知道怎么说.没有心脏病发作的迹象,昏迷的原因他也解释不了.但是不管他是怎么回事,一定来得突然,就在他快要逃走的时候.恕我直言,我相信是老天有眼,直接出手将他打倒."
  蒙泰尼里微微皱起眉头.
  "你打算对他怎么处置?"他问道.
  "这个问题我会在近几天解决的.在此之间,我要好好吸取这个教训.这是取下镣铐的后果......恕我直言,主教大人."
  "我希望,"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至少不应该让他生病时也戴上镣铐.一个人处于你所描述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再作逃跑的尝试."
  "我会留意不让他逃跑的."统领走出去时暗自嘀咕,"主教阁下尽可以去悲天悯人,这可不关我的事.里瓦雷兹现在已被铐得结结实实的,而且以后一直会这样,不管他生病还是不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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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最后关头昏了过去,当时一切准备就绪,当时他就在铁门前!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敢肯定,"马尔蒂尼回答说,"我觉得旧病发作是唯一的原因,他肯定苦撑了很长的时间,用尽了力气.当他走进院子时,他累昏过去了."
  马尔科尼使劲敲去烟斗里的灰.
  "唉,反正是完了.我们现在帮不了他,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马尔蒂尼小声附和着.他开始意识到,失去了牛虻,这个世界将会变得空洞乏味.
  "她怎么认为?"那个私贩子问道,同时扫了屋子那头一眼.琼玛独自坐在那里,双手悠然地搭在膝上,她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
  "我还没问她,自从我把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们最好还是不要打扰她."
  她看上去全然不知他们的存在,但是他俩说话还是小声小气,就像他们看的是一具尸体.停顿片刻以后,马尔科尼站起来,放下了他的烟斗.
  "我今天晚上过来."他说,但是马尔蒂尼举手止住了他.
  "别走,我有话要跟你说."他把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你真的相信什么希望也没有了吗?"
  "我看不出现在还有什么希望.我们不能再作尝试了.即使他身体好了,能够完成他那一方面的事情,我们也无法完成我们这一方面的事情.哨兵因为涉嫌全都被换掉了.蟋蟀肯定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不认为在他身体复员以后,"马尔蒂尼突然问道,"我们能够干什么事,从而把哨兵引开吗?"
  "把哨兵引开?你这是什么意思?"
  "呃,我想到了一个主意.迎圣体节那天,当游行队伍接近城堡的时候,如果我挡住统领的去路,当面向他开枪,那么所有的哨兵都会冲过来抓我,你们的一些人也许可以乘着混乱救出里瓦雷兹.这不算是什么计划,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
  "我怀疑这事能否做成功,"马尔科尼严肃地回答,"要想做成这事,当然需要仔细考虑清楚.但是,"......他停下来望着马尔蒂尼......"如果行得通......你愿意干吗?"
  马尔蒂尼平时是个保守的人,但这和平时可不一样.他直盯那个私贩子的脸.
  "我愿干吗?"他重复说着."看看她!"
  再作解释也没有必要,说了这句话也就说了所有的话.马尔科尼转身望着屋子的那一边.
  自从他们开始谈话,她就一动也没动.她的脸上没有怀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哀.脸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死亡的阴影.看着她,私贩子的眼睛蓄满了泪水.
  "快点,米歇尔!"说完打开游廊的门,朝外望去.
  米歇尔从游廊走进,季诺跟在后面.
  "我现在准备好了."他说,"我只想问一问夫人......"
  他正要朝她走过去,这时马尔蒂尼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去打扰她,最好别去管她."
  "随她去吧!"马尔科尼补充说."劝她没什么用的.上帝知道我们都很难受,但是她更受不了,可怜的人呀!"

  第 五 章
  整整一个星期来,牛虻的病都处于严重的状态.这次病情发作来势凶猛.统领由于害怕和困惑而变得残暴,不仅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而且坚持用皮带把他紧紧地捆在地铺上.所以他一动弹,皮带就嵌进皮肉里.凭着顽强而又坚定的禁欲主义精神,他忍受了这一切,然而到了第六天晚上,他的自尊垮了下来.他可怜巴巴地求狱医给他一剂鸦片.医生十分愿意给他,但是统领听到这个请求以后,严厉地禁止"任何愚蠢的行径".
  "你怎么知道他要它做什么?"他说."可能他一直是在无病呻吟,可能他想用它来麻醉哨兵,或者干出诸如此类的坏事.里瓦雷兹狡猾得很,他能干出你想不到的事情."
  "我给他一剂鸦片根本不能帮助他麻醉哨兵."医生回答,忍不住笑起来."至于无病呻吟......这倒用不着担心.他可能快死了."
  "反正我不许给他.如果想要别人待他好一些,那么他就应该表现得好一些.他应该受到一点严厉的管制.也许对他来说是个教训,再也不要玩弄窗户栏杆那套把戏了."
  "可是法律并不允许动用酷刑,"医生斗胆说,"这就近乎动用酷刑了."
  "我认为法律并没有说到鸦片."统领厉声说道.
  "这当然该你来做决定,上校,但我还是希望你让他们取下皮带.再加重他的痛苦是没有必要的.现在不用害怕他会逃跑,即使你把他放走,他也站不起来."
  "我的好好先生,我想医生也许会像别人一样犯下错误.我现在就要把他牢牢地捆在那里,必须这样."
  "至少,还是应把皮带松一下吧.把他绑得那么紧,这也太残酷了."
  "就这么绑.谢谢你,先生,你就不要对我谈论什么野蛮了.如果我做了什么,那我是有理由的." 第七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没有采取任何止痛的措施.牢房门外站岗的士兵整夜都听到撕心裂肺的呻吟,他连连画着十字,浑身一阵阵地颤抖.牛虻再也忍受不了了.
  早晨六点,就在下岗之前,哨兵打开了牢门,轻轻地走了进去.他知道他正在严重违反规定,但是离开前不去友好地说上一句安慰的话,他实在于心不忍.
  他发现牛虻静静地躺在那里,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问道:
  "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事情吗?我只有一分钟的时间."
  牛虻睁开眼睛."别管我!"他呻吟道,"不要理我......"
  等到那名士兵溜回到岗位上时,他就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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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以后,统领再次拜访宫殿,但他发现红衣主教去了彼埃维迪奥塔沃,为了看望一位病人,要到下午才能回来.当天傍晚,当他坐下来准备吃饭时,他的仆人进来通报:
  "红衣主教想和您说话."
  统领匆忙照了一下镜子,看看军服穿得是否整齐.他端起了最为庄重的架子,然后走进了接待室.蒙泰尼里坐下,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紧锁眉头望着窗外.
  "我听说你今天找过我."他打断了统领的客套话,态度有些傲慢.他在和农民说话时从来不这样."可能就是我所希望和你谈的事情."
  "有关里瓦雷兹,主教大人."
  "这我已经想到了.我都考虑这件事好几天了.但是在我们谈起这事之前,我愿意听听你有没有新的消息告诉我."
  统领有点尴尬,用手摸了下胡须.
  "事实上我去您那里,是想了解一下主教阁下有什么话会对我说.如果您仍然反对我的提议,我将会十分乐意接受您的指示.因为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有了新的困难吗?"
  "只是下个星期四就是6月3日......迎圣体节......不论怎样,在此之前都要解决这个问题."
  "星期四是迎圣体节,对.但是为什么必须在此之前解决呢?"
  "如果我似乎违背了您的意志,主教阁下,我将十分抱歉.但是如果在此之前不把里瓦雷兹除掉,本城的治安我会无法负责.所有的山野粗民那天都会聚集到这里,主教阁下,这您也知道.他们十有八九可能企图打开城堡的大门,把他劫持走.他们不会成功的,我会采取措施加以防范,就是使用火药和子弹把他们从大门赶走,我也在所不惜.那天极有可能发生这种事.罗马尼阿这里都是凶悍强暴的刁民,他们一旦拔出刀子......"
  "我认为只要小心一点,我们就可以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不至于拔出刀子来.我发觉这个地区的人们一向很好相处,只要合理地对待他们.当然了,如果你开始威胁或者要挟一个罗马尼阿人,他就变得无法无天.但是你有什么理由怀疑他们将劫狱呢?"
  "今天早晨和昨天,我从我的心腹特工那里听说这个地方谣言四起,显然有人正在图谋不轨.但是没有查出详细的情况.如果能够查出来,防范就会容易一些.就我而言,经历了那天的恐吓,我宁愿安稳.面对里瓦雷兹这样一只狡猾的狐狸,我们要小心谨慎."
  "上次我听说里瓦雷兹病得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那么他恢复了没有?"
  "他现在好像好些了,主教阁下.他当然病得很重......除非他一直是在无病呻吟."
  "你是凭什么这么怀疑呢?"
  "呃,医生似乎相信他是真的病了,但是病得十分蹊跷.反正他是在恢复,而且更加桀骜不驯."
  "他现在做了什么?"
  "幸运的是他什么也干不了."统领说.想起了皮带,他禁不住微微一笑."但是他的举止有点说不清.昨天早晨,我去牢里问他几个问题.他的身体还没有好转,不能前来接受我的审问......的确,我认为在他身体复元之前,最好还是不让别人看见他,以免发生什么意外.那样的话,马上就会传出荒谬的话."
  "这么说你去那儿审问了他?"
  "是,主教大人.我曾希望现在他比较通情达理."
  蒙泰尼里审慎地盯着他,几乎像在查验一只未曾见过而又令人生厌的新动物.所幸统领正在玩弄他的腰刀,没有看见这种目光.他若无其事地接着说:
  "我并没有对他使用任何特别的酷刑,但是我被迫对他严加管束......特别是因为那是一座军事监狱......我还以为稍微宽容一点也许有些效果.我提出放宽管束的尺度,如果他能理智一些.主教阁下猜猜他是怎么答我的?他躺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恶狼,然后他很和气地说:'上校,我起不来,无法把你掐死.但是我的牙齿还挺厉害,你最好把你的喉咙搁远一点.,像一只野猫一样凶狠."
  "听到这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蒙泰尼里平静地回答,"但是我到这里是想问你.你真的相信里瓦雷兹留在狱里,对这个地区的治安构成了严重的威胁吗?"
  "我确信如此,主教大人."
  "你认为如果防止流血,在迎圣体节之前就得除掉里瓦雷兹吗?"
  "我只能一再重申,如果星期四他还在的话,我坚信节日当天会有一场战斗,而且我认为那将是一场激烈的战争."
  "如果他不在这儿的话,那就不会有这样的危险?"
  "这样的话,要不就是风平浪静,要不至多就是喊上几声,扔扔石头而已.如果主教阁下能够找到一个除去他的办法,我会保证安全.否则,我估计会出大的乱子.我相信他们正在密谋新的劫狱计划,星期四他们就要动手了.现在,如果那天早晨他们发现他并不在城堡,他们的计划就会自动宣告失败,他们没有机会发起战斗.可是假如我们必须要打败他们的话,等到他们在人群中拔出刀子,我们可能在天黑之前就得焚掉那个地方."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他押送到拉文纳去?"
  "天知道,主教大人,能那样做的话我就该谢天谢地!但是我怎么才能防止他们在途中把他劫走呢?我没有足够的士兵抵挡武装袭击,那些山民全都带着刀子和明火枪,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那你仍然坚持希望建立军事法庭,并且请求得到我的应允吗?"
  "请您原谅,主教大人,我只请求您一件事......帮助我防止骚乱和流血,我十分愿意承认军事委员会,如像费雷迪上校的军事委员会,有时过于严肃,非但没有抑制民众,反而激怒了民众.但我认为在这个案子上,设立军事法庭将是一步明智的举措,而且极有可能恢复圣父已废除的军事委员会."
  统领结束了简短的讲话,表情非常严肃.他等着红衣主教的答复.对方很久没有说话,等到他开口说话时,答复却又出乎意料.
  "费拉里上校,你真相信上帝吗?"
  "主教大人!"上校瞠目结舌.
  "你相信上帝吗?"蒙泰尼里又说了一遍,起身俯视着他,目光平静却又咄咄逼人.上校也站起身来.
  "主教大人,我是个基督徒,从来没被拒绝过赦罪."
  蒙泰尼里举起了胸前的十字架.
  "救世主为你而死,你就对着他的十字架发誓,你跟我说的话全是真话."
  上校站着,茫然地凝视着十字架.他实在弄不清楚,到底是他疯了,还是红衣主教疯了.
  "你已经请求我允许把一个人处死,"蒙泰尼里接着说道,"如果你敢,你就亲吻十字架,并且告诉我你相信没有别的办法防止更多人流血.记住,如果你跟我撒谎,你就在危及你那不朽的心灵."
  沉默片刻,统领俯下身去,把十字架贴到唇上.
  "我相信这一点.".
  蒙泰尼里缓慢地转身走了.
  "明天我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我必须先见见里瓦雷兹,单独和他谈谈."
  "主教阁下......如果您能听我......我相信您会为此感到后悔的.他昨天通过看守给我捎了口信,请求面见主教阁下.但是我没有理会,因为......"
  "没有理会!"蒙泰尼里又说了一遍."一个人处于这种境地,他给你捎了一个口信,而你竟然没理会?"
  "如果主教阁下感到不高兴,那我抱歉.我不希望为了这样一件无礼的小事打扰您,我现在非常了解里瓦雷兹,他只是想侮辱您.如果蒙您准许,要我说的话,单独接近他可是非常莽撞的.他真的十分危险......因此,事实上我一直认为有必要使用某种温和的身体约束......"
  "你真的认为一个手无寸铁的病人,置于温和的身体约束之下,会有极大的危险吗?"蒙泰尼里说道,语气和气.但是上校觉出了他那平静的轻蔑,脸气得通红.
  "主教大人愿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态度很生硬地说,"我只是希望不想让您听到那个家伙说出恶毒的言词."
  "你认为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什么才是更悲哀的不幸:听人说出一个亵渎的单词,还是放弃一个处于困难的同类?"
  统领挺直身体站在那里,官气十足,像是一尊木头雕塑.蒙泰尼里的态度使他非常气愤,于是他显得格外的客套,借此表现他的生气.
  "主教大人希望什么时间探视犯人?"他问.
  "我立刻就去找他."
  "悉听主教阁下尊便.不过请您等上一会儿,我会派人令他准备一下."
  统领急忙离开他的座位.他不想让蒙泰尼里看见皮带.
  "谢谢,我情愿看到他现在是副什么模样,没什么好准备的.我直接前去城堡.晚安,上校.你明天就会得到我的答案."

  第 六 章
  牢门打开以后,牛虻转过眼睛,露出懒散的冷漠之情.他认为又是统领,借着审问来折磨他.几名士兵走上狭窄的楼梯,短筒马枪碰在墙上.随后有人毕恭毕敬地说:"这里很陡,主教阁下."
  他抽搐了一下,然后抖了一下身体,并且屏住呼吸.勒紧的皮带使他疼痛难忍.
  蒙泰尼里随同军曹以及三名看守走了进来.
  "如果主教阁下稍等片刻,"军曹神情紧张地说道,"我要人搬来椅子.他已经去拿了.恳请主教阁下原谅......假如我们知道您来,我们就会作好准备."
  "没有必要准备.军曹,请你让我们单独谈一谈.把你的部下带到楼下去吧."
  "是,主教阁下.这是椅子.我把它放到他的身边好吗?"
  牛虻闭着眼睛躺着,但是他感觉到蒙泰尼里正打量他.
  "我看他睡着了,主教阁下."军曹说道,但是牛虻睁开了眼睛.
  "不."他冷冷地说.
  正当士兵们走出牢房的时候,蒙泰尼里突然喝止住了他们.他们转过身来,看见他正弯腰检查皮带.
  "谁干的?"他问道.
  军曹摸着自己的军帽.
  "我们是遵照统领的明确命令办事,主教阁下."
  "这我毫不知晓,里瓦雷兹."蒙泰尼里说道.声音里流露出极端的憎恶.
  "我告诉过主教阁下,"牛虻回答道,面露苦笑,"我压根就不指望被人拍拍脑袋."
  "军曹,这样已有多久了?"
  "自从他试图越狱以后,主教阁下."
  "这就是说有两个星期了?拿把刀子来,马上割断皮带."
  "遵命,医生想要拿掉皮带,但是费拉里上校不许."
  "立即拿把刀子来."蒙泰尼里没有提高声音,但是那些士兵可以发现他气得脸色发白.军曹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折刀,然后低头去割皮带.他手脚不灵活,因为动作笨拙而使皮带束得更紧.尽管牛虻保持自制,他还是一直往后缩,并且咬紧牙关.
  "你不知道怎样做,我来切."
  "啊......啊......啊!"皮带松去以后,牛虻舒展胳膊,不自禁地长叹一声.蒙泰尼里随后割断了捆在脚踝上的另一根皮带.
  "镣铐也得去掉,军曹.然后到这里来,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他站在窗边望着.军曹取下镣铐,随后走到他的跟前.
  "现在,"他说,"告诉我这儿的一切."
  军曹并非不乐意.他讲了他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包括牛虻的病情."惩戒措施"和医生想管却没管成的经历.
  "但是我认为,主教阁下,"他补充说道,"上校为逼口供才这么做."
  "口供吗?"
  "是,主教阁下.前天我听上校说他愿意取下皮带,条件是,"......他看了一眼牛虻......"他愿意回答他所提的一个问题."
  蒙泰尼里握紧了放在窗台上的那只手,士兵们相互望着对方.他们以前从没见过性情温和的红衣主教生气.至于牛虻,他已经忘掉了他们的存在,一心为松绑而快活.他的四肢曾被绑着,现在却能自如伸展.转动和扭曲,十分惬意.
  "你们下去吧,军曹."红衣主教说道,"你不用担心违犯了纪律,你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必须不让别人打扰我们.完了我就出去."
  士兵们关门离去以后,他倚在窗台上,看了一会落日,好让牛虻有点喘息的时间.
  他离开窗户,坐在地铺的旁边."我已经听说了,"他随后说道,"你希望和我单独谈话.如果你觉得身体还可以,你想说什么,我就洗耳恭听."
  他说起话来非常冷淡,他的态度一贯生硬而又傲慢.在皮带取掉之前,牛虻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受到严酷虐待和折磨的人.但是现在他回想起了他们上次见面的情景,以及结束的时候自己受到的极大侮辱.牛虻懒洋洋地把头枕在一只胳膊上,抬起头来.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这种才能他是具备的.当他的脸庞没在阴影之中时,没有人猜得出来他经过了多大的磨难.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在明净的夜色下他是那样憔悴与苍白,最近几天受到虐待的痕迹非常清晰地烙在他的身上.蒙泰尼里的愤怒平息了下来.
  "你病得不轻吧?"他说,"这些我完全不知,对此我诚心表示歉意.否则我早就予以制止了."
  牛虻耸了耸他的肩膀."战争之中一切全是公平的."他冷冷地说道."主教阁下出于基督教的观点,从理论上禁止使用皮带.但是想让上校明白这一点,那不大可能.他无疑不愿把皮带绑在自己的身上......我的情况也.也.也是如此.但是这个问题就看谁.谁.谁方便了.现在我是低人一等......你还.还.还想如何?主教阁下来看我使我很感激,但是您来兴许也是出于基.基.基督教的观点.看望犯人......噢,对了!我给忘了.'对他们中的一个卑鄙小人行下功德,......不是什么恭维话,可是卑微小人感谢不尽."
  "里瓦雷兹先生,"红衣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我来这里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假若你不是你所说的'低人一等,,那么在你最近对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是绝对也不会跟你说话的.但是你享有双重的特权,既是犯人又是病人,我不得不来.现在我已来了,你有什么话要说?或者你把我叫来,只是想侮辱一位老人取乐吗?"
  牛虻转身没有回答.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
  "非常抱歉,我想打扰您一下,"最后他扯着嘶哑的声音说道,"我能喝点水吗?"
  窗户旁边放着一只水壶,蒙泰尼里起身把它取来.当他伸出胳膊扶起牛虻时,他猛然感到牛虻冰冷又潮湿的手指就像一把钳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把您的手给我......快......就一会儿,"牛虻小声说道,"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一分钟."
  他倒了下去,把脸埋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他浑身战粟.
  "喝点水吧."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说道.牛虻默默地喝了水,然后闭着眼睛躺在了地铺上.他解释不了,在蒙泰尼里的手碰到他的面颊时,他的内心产生了什么样的感受.他只是知道他这一生还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加可怕.
  蒙泰尼里把椅子挪近地铺,然后坐了下来.牛虻躺在那里,就好像一具死尸,一动也不动,煞白的脸拉得老长.沉默许久以后,他睁开眼睛,那种让人难以忘却的目光死死盯住红衣主教.
  "谢谢您,"他说."我.我万分抱歉.我想......您问过我一些什么话吧?"
  "你还不适宜交谈.如果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明天我会尽量来的."
  "请别走,主教阁下......我的确没什么.我在想我这几天有点心烦意乱,一半是装出来的......如果您问上校,他会这么向您说."
  "我宁可得出我自己的结论."蒙泰尼里平静地答道.
  "上校也.也.也会这样.您知道,有些时候,他的结论可是十分机智.从他的外表,您不.不.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是有时候,他能冒出一个绝.绝.绝妙的主意.比如上上个星期五......我想是星期五吧,但是日子所剩无几了,我对时间有.有点颠三倒四......总之我想要一剂.剂鸦片......我记得十分清晰.他走了进来,说如果我告诉他谁打.打开了铁门,我就可.可以得到鸦.鸦片.我记得他说:'如果真病,你就会同意;如果你不同意,我认为这就证.证明了你没病.,我还没有想过会有这么滑稽.这事真是好笑......"
  他突然发出一阵不大和谐的刺耳笑声,然后猛地转过头来,凝视不语的红衣主教.他接着说了下去,话说得越来越快,结结巴巴的,所以他的话很难听懂.
  "您不.不.不觉得这事好.好笑吗?当.当然不好笑了,你们这些宗.宗教人士毫.毫无幽默感......你们抱着悲.悲.悲观的态度看待所有.比.比如说那天夜晚在大教.教堂里......您是多么庄重!随便说说......我装.装扮的朝圣者多.多么叫人怜.怜悯啊!今晚您来到这里,我相信您,您不觉得有.有什么好笑.笑的."
  蒙泰尼里站起身来.
  "我来是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我认为今晚你太激动了.最好医生给你服用一片镇静剂,安静休息一晚,我们明天再谈吧."
  "睡.睡觉?噢.我会安稳入.入睡,主教阁下,等您同.同意上校的计.计划......盎司的铅.铅就是绝.绝好的镇静剂."
  "你什么意思,"蒙泰尼里调过头说道,吃惊地看着他.
  "主教阁下,主教阁下,诚.诚.诚实是基督教的首要道德.您认.认.认为我不知.知道统领一直尽力争.争取您同意建立军事法庭吗?您最.最好还是同意吧,主教阁下.别的主.主教也会同.同意这么做的,'Cosi fan futti,您这.这样做好处很多,坏处极.极少!真的,不.不值得为这个整夜辗转反侧!"
  "请你暂时不要笑."蒙泰尼里打断了他的话."告诉我,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
  "难.难.难道上校没.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魔.魔.魔鬼......不是一个人吗?没有?他也没.没有对我说!呃,我是一个魔鬼,能够发.发现一点人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主教阁下正在想着我是一个非常讨.讨厌的东西,您不希望处理我的问题,省得扰乱您那敏感的良心.猜得很.很对,是不是?"
  "听我说."红衣主教重又坐在他的身边,表情非常严肃."无论你是怎么知道的,这都是真的.费拉里上校担心你的朋友再次劫你出狱,所以希望事先阻止这种事情......就用你所说的办法.你知道,我对你非常坦诚."
  "主教阁下一向以诚实著称天下."牛虻恨恨地插了一句.
  "你当然知道,"蒙泰尼里接着说道,"从法律上来讲,我无权干涉世俗的事务.我是一位主教,不是教皇的特使.但是我在这个地区有很大的影响力.我断言上校不会冒然采取这么极端的措施,除非他至少得到我的同意.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无条件地反对这个计划.他一直尽力打消我的反对意见.他郑重向我说明,在星期四民众游行的时候,很有爆发武装劫狱的危险......这会最终导致流血事件.你应明白我的意思."
  牛虻慢条斯理地望着窗外.他回过头来,无精打采地答道:
  "是的,我在听呢."
  "也许你的身体真是不大好,今晚不能承受这样的谈话.要我明天再来吗?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希望你全神贯注."
  "我情愿现在把它谈完,"牛虻用着同样的语调回答,"您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这样,"蒙泰尼里接着说道,"因为你的缘故,真有爆发骚乱和流血的危险,那么反对上校,我就给自己接下了巨大的责任.他的话至少是有几分道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判断有些失误,因为他个人对你怀有敌意,而且他很有可能夸大了这种危险.由于我已亲见了这种可耻的野蛮行为,这一点在我看来有很大可能性."他瞥了一眼摊在地上的皮带和镣铐,然后接着讲了下去:
  "如果我同意的话,我就杀死了你;如果我拒绝的话,我就冒着杀死一个无辜民众的危险.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用尽全力地想从这个可怕的抉择中寻找出一条道路来.现在我终于作出了决定."
  "当然是为挽救无辜民众杀死我......这是一个基督徒所能作出的唯一决定.'倘若右手冒犯你,就砍下来丢掉,,等等.我不.不幸成为主教阁下的右手,可是我却冒犯了你.结.结.结论显而易见,用不着长篇大论,您就别转弯抹角了?"
  牛虻说话带着懒散的冷漠和鄙视,似乎厌倦了整个话题.
  "呃?"他在片刻之后又问道,"主教阁下,您决定了?"
  "不是."
  牛虻改变了他的姿态,双手枕在头后,眯起眼睛望着蒙泰尼里.红衣主教低头陷入了沉思,一只手轻轻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啊,这个老姿势多么眼熟!
  "我已经决定了,"他最后抬起头来说,"我想是要做出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当我听说你想见我的时候,我就决意要到这儿来,对你讲明一切.我已经这么做了,即把问题交到你的手里."
  "我......我的手里吗?"
  "里瓦雷兹先生,我到你这儿来,并非作为一位红衣主教或法官.我到你这儿来,是作为一个人看望另一个人.我不奢望你告诉我什么,说你知道上校所担心的劫狱计划.我十分清楚,如果你知道,那是你的秘密,而你也不会说.但我要求你站在我的位置想想.我已经老了,无疑活不了多长的时间.我希望在进入坟墓时,不要十指沾血."
  "主教阁下,难道说它们还没有沾满鲜血吗?"
  蒙泰尼里的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但他还是很镇静,接着说道:
  "我毕生反对高压政策和残暴,到哪儿我都是这样.我一直都不赞同各种形式的死刑.上一任教皇在位的时候,我再三强烈抗议设立军事委员会,并为此而失去了势力.直到现在,我所拥有的影响和权力都用于布施慈悲.请你相信我,至少我说的都是真话.如今我是进退两难.如果予以拒绝,本城就有爆发骚乱的危险,后果无法想象.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可是他却亵渎了我所信仰的宗教,并诽谤.冤枉和侮辱了我本人(尽管相对来说这是一件小事),而且我坚信如果放他一条生路,他会干尽坏事.但是......这样就会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啊."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
  "里瓦雷兹先生,从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你的所作所为全都存心不良.我早就相信你是一个胡作非为.凶狠残暴和无法无天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你仍然持有这样的看法.但在过去的两个星期里,我又发现你是一位勇敢的人,忠于你的朋友.你也使那些士兵热爱你,并钦佩你;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也许是我看错了你,你的身上有着某种好的东西,这种东西从你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我祈求于你心中好的一面,郑重请求你,凭着你的良心如实告诉我......处在我的位置上,你将如何行事呢?"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牛虻抬起头来.
  "至少我会自己决定我的行动,并承担行动的后果.我不会低声低气地跑到别人跟前,俨然是一副懦弱的基督徒模样,恳求他们来解决我的问题!"
  他万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猛烈的攻击,猛烈的言辞和激愤的情绪同片刻之前懒散的温情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牛虻仿佛一下子抛弃了面具.
  "我们无神论者明白,"他愤怒地说,"如果一个人必须承担一件事情,他就必须尽量承担.要是他被压垮了下去......哼,那他是倒霉.但是一位基督徒会跑到他的上帝或者他的圣徒跟前哀号;要是他们帮不了他,他就跑到他的敌人跟前哀号......他总是能够找到一个依靠,卸下他的负担.难道你的《圣经》.你的弥撒书和你那些伪善的神学书里规定你必须跑到我的面前,让我告诉你怎么办吗?天哪,难道我的负担还不够重吗?你非得把你的责任加在我的肩上?去找你的耶稣,他要求献出一切,你最好也这么做吧.反正你杀死的只是一个无神论者......一个咬不准'示潘列,的人,这当然并非犯下什么大罪!"
  他打住了话头,换了一口气,然后重又慷慨陈词:
  "你居然也谈起了残暴!哼,再长的时间那头笨驴,也不能像你这样迫害我;他没有头脑.他所想的只是勒紧皮带,如果再也抽不紧了,他就无计可施.哪个笨蛋都会这么做!但是你呢......'签上你自己的死亡判决书吧,我心不辣,下不了这个手.,噢!基督徒才会想到这个主意......一位性情温和.慈悲为怀的基督徒,看到皮带抽得太紧,脸色都会发白!在您进来的时候,就像一位慈悲的天使......对上校的野蛮如此震惊......我就应该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您为什么这样看我?伙计,一定还是同意了,然后回家吃你的饭去.这事不值得小题大做.告诉你的上校,他可以把我枪毙,或者绞死,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要他乐意,也可以把我活活铐死......这事就可以算结束了!"
  牛虻像变了一个人.在愤怒和绝望之余,他已身不由己.他喘着粗气,浑身发抖,他的眼睛闪出绿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只正在发怒的猫.
  蒙泰尼里已经站起身来,正在默默地俯视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疯狂的指责,但是他明白在情急之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知道了这些,他就宽恕了以前对他的所有侮辱.
  "嘘!"他说,"我并不想这样伤害你.我真的没有打算把我的负担转嫁到你的身上,你的负担太重.我从来没有对一个活人有意做过......"
  "你在撒谎!"牛虻两眼冒火,大声说道,"主教的职位是如何来的?"
  "主教的职位吗?"
  "啊!您忘记了吗?贵人多忘事!'假如你希望我不去,亚瑟,我就说我不能去.,让我替您决定您的生活......我,那时我才十七岁!如果这都不是卑鄙的行径,那就太好.太好.好笑了!"
  "住嘴!"蒙泰尼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用双手抱住脑袋.他又放下手来,缓慢地走到窗前.他坐在窗台上,一只胳膊支在栏杆上,前额抵在胳膊上.牛虻躺在那里看着他,身体抖个不停.
  蒙泰尼里很快就起身走了回来,嘴唇犹如死灰一样煞白.
  "非常抱歉."他说,可怜巴巴地强打精神,竭力保持以前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我现得回家去.我......身体不太好."
  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浑身哆嗦.牛虻的所有愤怒都烟消云散了.
  "Padre,您还看不出来......"
  蒙泰尼里直往后缩,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不是!"他最后小声说道."我的上帝,但愿不是啊!要是我在发疯......"
  牛虻撑着一只胳膊抬起身体,一把抓住了蒙泰尼里发抖的双手.
  "Padre,您难道从不知道我真的没被淹死吗?"
  那一双手突然变得又冷又硬.一切在刹那间变得如此寂静,蒙泰尼里接着跪下身来,把脸伏在牛虻的胸前面.
          
  当他抬起头来时,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晚霞渐渐淡下去.他们已经忘却了时间与地点,忘却了生与死.他们甚至忘记了他们是敌人.
  "亚瑟,"蒙泰尼里低声说道,"真的是你吗?你是从死亡那里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从死亡那里......"牛虻重复着说道,浑身发抖.他躺在那里,头枕在蒙泰尼里的胳膊上,就像一个生病的孩子躺在母亲的怀抱里.
  "你回来了......你终于又回来了!"
  牛虻长叹一声."是,"他说,"而且您得和我战斗,非把我杀死不可."
  "噢,Garino,别说话!现在还说那些做什么!我们就像两个在黑暗之中迷途的孩子,误把对方当成了幽灵.现在我们相认了,我们已经走进了光明的世界.我可怜的孩子,你变化得太厉害了......你变化得太厉害了!好像所有的苦难你全经历了似的......你曾经充满了生活的欢乐!亚瑟,真的是你吗?我常常梦见你回到我的跟前,然后我就醒了过来,看见外面的黑暗正凝视一个空荡荡的地方.我怎么能够知道我不会再次醒来,一切成空呢?给我一点明确的证据......告诉我事情的全部经历."
  "经过非常简单.我躺藏在一条货船上,作了一回偷渡客,乘船到了南美."
  "到了那里之后呢?"
  "到了那里我就......活着呗,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后来......噢,除了神学院之外,因为您教过我哲学,我还看到了一些其它东西!您说您梦见过我......是,您也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打住了话头,身体一直抖.
  "有一次,"突然他又说道,"我正在厄瓜多尔的一个矿场干活"
  "当矿工吗?"
  "不是,是作矿工的下手,......随同苦力打点零工.我们睡在矿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面.有一天夜晚......我的病一直不好,就像最近一样,在烈日之下扛石头......我必定是头晕,因为我看见您从门口走进来.您举着就像墙上这样的一个十字架.您正在祈祷,从我身旁走过,头也没回一下.我喊您帮助我......让我死,或者是一把刀子......给我一样东西吧,让我在发疯之前了结一切.可是您......啊......!"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蒙泰尼里仍然抓住另一只手.
  "我从您的脸上看出您已经听见了,可您终于还是未回头.您祈祷完了吻了一下十字架,然后您回头瞥了我一眼,低声说道:'我非常抱歉,亚瑟,可是我不敢流露出来.他会生气的.,我看着他,那个木雕的偶像正在狂笑."
  "然后我清醒过来,看见工棚和患有麻风病的苦力,我知道了.我看出您更关心的是向您那个恶魔上帝邀宠,却不是把让我健康的活下去.这一情景我一直都记得.刚才在您碰到我的时候,我给忘了.我......一直都在生病,我曾经爱过您.但是我们之间只能是战争.战争以及战争.别抓住我的手?您看不出来在您信仰您的耶稣时,我们不得不成为敌人吗?"
  蒙泰尼里低下头来,亲吻着那只残疾的手.
  "亚瑟,我怎能不信仰他呢?这些年来真是可怕,可是我一直都坚定我的信念.既然他已经把你还给了我,我还怎么能怀疑他呢?记住,我曾认为自己害死了你."
  "你仍然还得这样做."
  "亚瑟!"这一声呼喊透出真实的恐怖,可是牛虻不理会,接着说道:
  "我们还是以诚相待,无论我们做什么,不要优柔寡断.您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不可能的.假如您认为您做不到,或者不愿放弃那个东西,"......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十字架......"您就不得不同意上校......"
  "同意!我的上帝......同意......亚瑟,可是我爱你啊!"
  牛虻的脸扭曲得更让人感到可怕.
  "您更爱谁,是我还是他呢?"
  蒙泰尼里缓慢地站起身来.他的心灵因恐怖而焦枯,他的肉体似乎也在萎缩.他变得虚弱.衰老和憔悴,就像霜打的一片树叶.他已经从梦中惊醒.
  "亚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在您的谎言把我赶出去成为甘蔗园的奴隶时,您又给了我多少可惜呢?每当听到这个您就发抖......啊,这些心软的圣人!这就是一个符合上帝心意的人......这个人忏悔了他的罪恶,并且活了下来.只有他的儿子死去.您曾说您爱我......我已被您害得够惨了!您认为我可以勾销一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使我变成亚瑟?我曾在肮脏的妓院洗过盘子;我曾替比他们的畜生还要狠毒的农场主当过马童;我曾在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里当过小丑,戴着帽子,挂着铃铛;我曾经在斗牛场里为斗牛士们干杂七乱八的事;我曾屈从于所有愿意凌辱我的混蛋;我曾忍饥挨饿,被人吐过唾沫,被人踩在脚底下;我曾乞讨发霉的残羹剩饭,但却遭人白眼,因为狗要吃在前头.哼,说了这些有什么用?我怎能说出您所带来的一切?现在......您爱我!您爱我有多深?能为我放弃你万能的上帝?哼,他为您做了什么?这个永恒的耶稣......他为您受过什么罪,竟使您爱他甚过爱我?就是为了那双被钉穿的手,他就如此值得你爱?看一看我吧!看看这儿,还有这儿,还有这儿......"
  他撕开衬衣,露出可怕的伤痕.
  "Padre,您的上帝是个骗子.那些创伤是编造的.他的痛苦全是做戏!我才有权赢得您的心!Padre,您使我历尽了各种折磨.要是您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就好了!可我没有死!我忍受了这一切,耐心地把握住我的心灵,因为我一定会回来的,并和您的上帝斗争.我就是抱着这种目的,把它作为盾牌来捍卫我的内心,这样我才没有发疯,没有第二次死去.现在,等我回来以后,发现他仍占据我的位置......这个虚伪的受难者,他在十字架上被钉了六个小时,然后就死中复生!Padre,我在十字架上被钉了五年,我也是死里复生.您要拿我怎么办?您要拿我怎样办?"
  他悲痛欲绝.蒙泰尼里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石像,或者就像是被扶坐起来的死人.起先听到牛虻在绝望中慷慨陈词,他有点发抖,肌肤机械地收缩,就像遭到鞭子的抽打;但是现在他十分镇静.长时间沉默之后,他抬起头来,沉闷而又耐心地说道:
  "亚瑟,你能给我更清楚地解释一下吗?你把我弄糊涂了,我也给吓坏了.我听不懂.你对我有何要求?"
  牛虻转身盯着他,脸上阴森可怕.
  "我什么也不要.没人会强迫你爱他?您可以在我们两者之中自由选择,看您最爱哪一个.如果您最爱他,您就选择他吧."
  "我不明白,"蒙泰尼里无力地回答,"我能选择什么?我无法弥补过去."
  "您必须在我们当中你出选择.如果您爱我,那就从您的脖子上取下十字架,然后跟我一块走.我的朋友正在安排另一次劫狱,在您的帮助下,他们就能轻易取得成功.然后等我们平安越过境,您就分开承认我是您的儿子.但是如果您对我的爱不足以使您做出这一切......如果这个木雕的偶像比我对您更重要......那么您去找上校,告诉他您同意.如果您要去,那您马上就得去,免得让我因见到您而感到痛苦.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蒙泰尼里抬起头来,微微发抖.他开始明白过来了.
  "我当然会和你的朋友联系.但是......跟你一起走......这不可能......我是一个教士."
  "那我就不接受教士的恩惠.Padre,我不会再作让步.让步使我恶心,吃多了让步的苦头.您必须放弃教士职位,否则您就放弃我."
  "我怎会放弃你呢?亚瑟,我不会放弃你."
  "那么就放弃他.您得从我们当中作出选择.您愿意分给我一部分您的爱......一半分给我,一半给你那个魔鬼一般的上帝吗?我不会接受他丢下的东西.如果您是他的,您就不是我的."
  "你要把我的心撕成两半吗?亚瑟!亚瑟!你想让我死吗?"
  牛虻拍着墙.
  "我要你作出选择,"他又说道.
  蒙泰尼里从他的胸部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
  "你看!"  我相信过您,正如我曾信过上帝一样.上帝是一个泥塑的东西,我可以用锤子把它砸碎.我同时被你欺骗了.
  牛虻放声大笑,然后把它递了回去."十九岁的人多天.天真烂漫!拿起锤子砸碎它们看起来倒很容易.现在也是这样......只是我已置身于锤子之下.对你来说,您还可以用谎言欺骗许多人......并且他们甚至发现不了."
  "随你怎么说吧,"蒙泰尼里说道,"从你的处境考虑,我就会和你一样残酷无情......上帝知道.我无法做出你所要求的事情,亚瑟,但是我会做我能做的事情.我会安排你逃走,等你平安地无事以后,我会到山里死于非命,或者服用过量的安眠药......由你挑.你同意了吗?我只能这样做.这是一件大罪,但是我认为他会原谅我的.他更加慈悲......"
  牛虻摊开双手,发出尖叫.
  "噢,这太过分了!这太过分了!我做了什么,您把我想成恶魔了?您有什么权利......就像我想报复您!您就看不出我只想救您吗?您永远都不明白我爱您吗?"
  他抓住蒙泰尼里的双手,并用炽烈的亲吻和泪水涂满了它们.
  "Padre,跟我们一起走吧!您与这个教士和偶像的死寂世界毫无关系?它们充满了久远年代的尘土,它们已经腐坏,臭气熏天!走出瘟疫肆虐的教会......随同我们走进光明!Padre,我们才是生命与青春,我们才是永恒的春天,我们才是未来!Padre,黎明就要照临到我们的身上......您在日出之时还会怅然若失吗?醒来吧,让我们忘记可怕的噩梦......清醒吧,我们会重新开始生活!Padre,我一直都爱您......一直都爱您,甚至当初在您杀死我时......您还会杀死我吗?"
  蒙泰尼里抽开他的双手."噢,上帝呀!"他叫起来."你有一双你母亲的眼睛!"  他们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长久.深沉和突然.在灰蒙蒙的黄昏中,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他们的心因害怕而停止了跳动.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蒙泰尼里低声说道,"能......给我一点儿希望吗?"
  "不.我的生命是用来和教士斗争的.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把刀子.如果您让我活下去的话,您就是批准使用刀子."
  蒙泰尼里转身看着十字架."上帝!听一听......!"
  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洞的静寂中,没有回音.只是牛虻重又变成冷嘲热讽的恶魔.
  "对他喊.喊.喊响一点,也许他是睡.睡.睡熟了......"
  蒙泰尼里吃了一惊,好像被打了.好一会儿,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然后他坐在地铺边上,双手捂住了脸,哭起来.牛虻不住地颤抖,身上直冒冷汗.他知道泪水意味着何物.
  他拉起床单盖在头上,不想听见.他得去死,这就够受的了......他曾活得那么洒脱,那么壮丽.但是他无法堵住那种声音;它就在他的耳边响起,敲击着他的大脑,冲击着他的脉搏.蒙泰尼里还在哭个没完,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流了下来,倾泻不止.
  他终于停止了,并用手帕擦干了眼睛,就像一个刚刚哭过的小孩.当他站起来时,手帕从他的膝盖掉到地上.
  "再谈也没有用了,"他说,"你懂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牛虻回答,木然而又顺从."这不是您的错.您的上帝饿了,必须喂他."
  蒙泰尼里转过身来望着他.将要掘开的坟墓都不会比他们更加沉静.他们默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一对生死离别的情人,一道障碍阻隔着他们.
  牛虻先垂下他的眼睛.他缩下身体,捂住脸.蒙泰尼里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让他"走"!他转过身,走出了牢房.
  一会之后,牛虻又蹦又喊起来.
  "噢,我受不了啦!Padre,请回来!回来!"
  牢门关上了.他缓缓地转过头来,睁大的眼睛露出呆滞的目光.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他失败了.
  下面院子里的茅草整夜都在轻轻地摇动......茅草很快就会枯萎,被人用铲连根掘起.牛虻整夜都躺在黑暗里哭泣.

  第 七 章
  军事法庭于星期二上午开审.审判草草了结,走了个过场,前后勉强只用了二十分钟.的确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消磨时间的.不准进行辩护,仅有的证人是负伤的暗探和军官,以及几名士兵,判决书已提前起草好了.蒙泰尼里早已派人过来,转达了想要得到的非正式认可意见.法官(费拉里上校.本地龙骑兵少校和瑞士卫队的两名军官)没有多少事可做.宣读了起诉书,证人作了证,判决书上签好字,随后郑重其事地向犯人宣读了一遍.犯人静静的听着.根据惯例问了他有什么话要说,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发了这个问题.蒙泰尼里丢下的手帕藏在他的胸前.昨夜他一直吻着手帕哭泣,仿佛它是一个活的人.现在他看上去憔悴不堪,无精打采;眼睑上还有泪痕.但是"枪毙"这个词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的影响.这个词进入他的耳朵,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些,也就仅仅这样.
  "把他押回牢房."统领在所有的形式结束以后说.军曹显然快要哭出来,他碰了一下牛虻的肩膀.牛虻一直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他微微一惊,然后转过身来.
  "啊,是,"他说道,"我记不清了."
  统领的脸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怜悯的表情.他本性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对于他在这个月里的所作所为,他私下感到有些羞愧.现在想办的事已经成功,所以他愿意在其权力范围内作出每一个小小的让步.
  "你用不着受束缚了."他说,同时看了一眼牛虻淤血红肿的手腕."他可以待在自己的牢房里.死囚室黑咕隆咚的,而且阴沉沉的."他补充说道,然后转向他的侄子,"这事真的仅是一个形式.
  他连连咳嗽,并且改变站立的姿势,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他随后叫回正押着犯人离开房间的军曹.
  "等一下,军曹.我想跟他说句话."
  牛虻一动没动,对于统领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如果你想给你的朋友和亲人作个交代......我想,你应该有亲人吧?"
  听不见回答.
  "好吧,想一想再告诉我,或者告诉牧师.我负责给你办.你最好还是找牧师吧,他马上就来,他会陪你过夜.如果还有其他的愿望......"
  牛虻抬起头.
  "告诉牧师我宁恳一个人待着.我孤身一人,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可是你要忏悔呀."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只要安宁,不要别人打扰."
  他说话时声音单调而又平静,既没有蔑视也没有生气.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他在门口又停下脚步.
  "我忘了,上校.我想靖求你一件事.请你明天别让他们把我绑起来,我也无须蒙眼.我会安安稳稳地站在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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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三早晨日出的时候,他们把他带进院子.他的腿比平时瘸得更加明显,他走起路来显然困难,而且疼得很厉害.他重重地依靠在军曹的胳膊上.但是那种倦怠的温顺已从他的脸上消失.曾在空荡荡的黑夜之中把他压垮的幽灵般的恐怖,那个阴影世界的幻象和噩梦,随同产生这一切的黑夜荡然无存.一旦太阳升起来,他的敌人出来就会激起他的战斗精神,他就无所畏惧.
  执行枪决的六名士兵扛着短筒马枪,靠着长满常青藤的墙壁站成一排.越狱未成的那天晚上,他曾爬上这面满是窟窿且摇摇欲坠的墙壁.他们站在一起无法控制眼泪,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短筒马枪.竟派他们去枪毙牛虻,他们觉得这是一件令人亡魂丧胆的事情,简直难以想象.他和他那尖刻反击,他那没完没了的笑声,他那豪爽且易感染他人的勇气,全部都注入到了他们沉闷而又贫乏的生活之中,就像游离的阳光.他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而且是死在他们手里,这对他们来说仿佛是泯灭天堂里的灯.
  院子里那棵硕大的无花果树底下,他的坟墓正等候着他.这是不情愿的人昨夜挖成的,泪水曾经落在铁锹上.当他走过时,他低下了头,面带着微笑.看着这个黑色的土穴和旁边正在枯萎的茅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闻着刚刚翻过的泥土的清香.
  军曹在大树附近停下了脚步,牛虻回过头来,露出最灿烂的微笑.
  "军曹,我就站在这儿是吗?"
  那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嗓子有点堵住了,他说不上话,救不了他的命.统领.他的侄子.指挥枪决的马枪兵中尉.一名医生和一名牧师都已经站在院子里,他们一脸严肃地走上前来.看到牛虻含笑的眼睛荡漾出铮铮傲气,他们有点无所适从.
  "早安,先生们!啊,尊敬的牧师这么早也来了!上尉,你还好吗?这次可比我们上次见面愉快一些,是不是?我看见你还吊着膀子呢,这是因为我那枪没打准.这帮好汉会打得更准......小伙子们,是吗?"
  他瞥了一眼士兵们阴郁的面孔.
  "反正这次用不着悬带了.得了,得了,不要因此悲悲切切的!并起你们的脚跟,显示一下你们的枪法.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们会有更多的工作去做,多得连你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完成,事前可是没有练习的机会的."
  "我的孩子."牧师上前打断了他的话,其他人留下他们单独谈话."几分钟以后,你就到了造物主的面前.留给你忏悔的最后几分钟,你就不能做点别的?我请求你想一想,如果不去忏悔,头顶着所有的罪恶,躺在那里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等你站在你的审判者跟前,再想忏悔可就太晚了.你打算满嘴开玩笑吗,走近他那神圣的神座吗?"
  "尊敬的牧师,你是在说笑话吗?我看你们才会需要这个小小的训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将会动用大炮,而不是六支破旧的短筒马枪,到那时你就会看出我们要开多大的玩笑."
  "你们将会动用大炮!噢,不幸的人啊!你仍然执迷不悟,没有认识到你是站在深渊的边缘吗?"
  牛虻扭过头去看了眼敞开的坟墓.
  "这.这.这么说来,尊敬的牧师认为等你们把我抛到里面,你们就算是处置了我吗?也许你还会放上一块石头,是害.害怕我三天之后复活吗?别害怕,尊敬的牧师!我不会侵犯廉价表演的专利.我会像一只老.老鼠一样,宁静地躺在你们把我抛下的地方.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动用大炮的."
  "啊,仁慈的上帝,"牧师叫道."请饶恕这个无知的人!"
  "阿门!"马枪兵中尉喃喃地说,声音低沉而又浑厚.与此同时,上校和他的侄子虔诚地画着十字.
  因为再坚持下去显然也没有什么效果了,所以牧师放弃了徒劳的努力.他走到旁边,摇头晃脑,吟诵着一段祈祷文.工作简单,没多大耽误,随后就告结束了.牛虻自动站在指定的位置,只是回头望了一会儿绚丽的日出.他再次要求不要蒙住他的眼睛,他那傲气凛然的面孔迫使上校不情愿地表示同意.他们俩都忘记了他们正是在折磨那些士兵.
  他笑盈盈地面对他们站着,他们的手中抖着马枪.
  "我已经准备好了."他说道.
  中尉跨步向前,激动得有些颤抖.他以前从没有下令执行过死刑.
  "准备......举枪......射击!"
  牛虻晃了几下,随即恢复了平衡.一颗子弹打偏了,擦破了他的面颊,几滴鲜血滴到白色的围巾上.另一颗子弹打到膝盖的上部.烟雾过后,士兵们看见他仍在微笑,正用那只残疾的手擦面颊上的鲜血.
  "伙计们,打得太差了!"他说.他的声音清晰又响亮,吓得士兵们目瞪口呆."再来一次."
  这排马枪兵发出一片呻吟声,他们瑟瑟发抖.每一个人都往一边瞄准,心底希望致命的子弹是他旁边的人击出,而不是他射出.牛虻站在那里,冲着他们微笑.他们只把枪决变成了屠杀,这件可怕的事情将要再次开始.突然之间,他们失魂落魄.他们放下短筒马枪,无奈地听军官愤怒的咒骂和训斥,惊恐万状地盯着已被他们枪决却依然生存着的人.
  统领冲着他们的脸晃动着他的拳头,恶狠狠地喝令他们各就位并且举枪,快点结束这件事情.他和他们一样心慌意乱,不敢去看站着不倒的那个可怕的形象.当听到牛虻的声音,听见那个冷嘲热讽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浑身发擅.
  "上校,你带来了一支蹩脚的行刑队!让我来看看能否把他们调理好些.好了,伙计们!把你的工具举高一些,你往左一点.打起精神来,伙计,你拿的是马枪,不是炒锅!你们全都准备好啦?好了来吧!预备......举枪......"
  "射击!"上校冲上前来抢先喊道.这个家伙居然下令执行自己的死刑,简直不可想象.
  又一阵杂乱无章的射击.随后队形就打散了,瑟瑟发抖的士兵挤成了一团,瞪大眼睛向前张望.有个士兵甚至没有开枪,他丢下马枪,蹲下身体呻吟:"我不能......我不能!"
  烟雾慢慢散去,然后冉冉上升,融入到晨曦之中.他们看见牛虻已经倒下,他们看见他仍没有死.刹那间,士兵和军官站在那里,仿佛都变成了石头.他们望着那个可怕的东西在地上扭动挣扎.接着医生和上校跑上前去,惊叫了一声,因为他支着一只膝盖撑起自己,仍旧面对士兵,仍旧放声大笑着.
  "又没打中!再......来一次,小伙子们......看看......如果你们不能......"
  他突然摇了起来,然后就往一侧倒在草上.
  "他死了吗?"上校小声问道.医生跪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血淋淋的衬衣上,轻声回答:
  "我看是的......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上校重复说道."总算死了!"
  他的侄子碰了下他的胳膊.
  "叔叔!红衣主教来了!他就站在门口,想要进来."
  "什么?他不能进来......我不能让他进来!你们在干什么?主教阁下......"
  大门开了以后又关上,蒙泰尼里站在院子里,直愣愣地瞅着前方.
  "主教阁下!必须请您原谅......这个场面对您并不合适!枪决刚刚结束,尸体还没......"
  "我是来看他的."蒙泰尼里说道.统领这时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从他的声音和举止看来,他像是一个正在梦游的人.
  "噢,我的上帝!"一名士兵突然叫起来,统领转身去看.果然......
  草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身躯又开始挣扎,并且呻吟起来.医生伏下身去,托着牛虻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膝盖上.
  "快点!"他绝望地叫着."你们这些杂种,快一点!看在上帝的份上,结束这事吧!真叫人受不了!"
  大量的鲜血涌到他的手上,在他怀中的躯体不住地抽搐,使他也浑身颤抖.他发疯似的四下张望,想找个人来帮忙.这时牧师从他肩上俯下身来,把十字架放到濒于死亡的人的嘴唇上.
  "以圣父和圣子的名义......"
  牛虻靠着医生的膝盖抬起身子,睁大眼睛正视十字架.
  哑然无声的寂静之中,他缓慢地举起已被打断的右手,推开了十字架.耶稣的脸上被抹上鲜血.
  "Padre......您的......上帝......满意了吗?"
  他仰头倒在大夫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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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教大人!"
  因为红衣主教还没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所以上校又喊叫了一遍,声音更大.
  "主教阁下!"
  蒙泰尼里抬起头.
  "他已经死了."
  "确实死了,主教阁下.您在这儿干嘛?这种场面真是太可怕."
  "他死了."蒙泰尼里重复说道,并且再次俯身看着那张脸."我碰过他,他已经死了."
  "身中六发子弹的人,你还指望他能活着吗?"中尉轻蔑地小声说道.医生低声回答:"我想见到了流血,他有些不安."
  统领使劲地抓住蒙泰尼里的胳膊.
  "主教阁下......您最好还是不要再去看他了.您最好让牧师送回家去."
  "好......我就走."
  他缓缓转身离开了那块血迹斑斑的地方,后面跟着牧师和军曹.他在大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带着幽灵一般的平静和惊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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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小时以后,马尔科尼走进山坡上的一座小屋里,告诉马尔蒂尼再也没有必要去拼命了.第二次营救的所有准备工作全部完毕,因为这个计划比前一个计划简单一些.安排第二天上午,当迎圣体节的游行队伍经过城堡所在的小山时,马尔蒂尼从人群中冲出,从胸前掏出手枪,对着统领的脸开枪.在随后的混乱中,二十名武装人员突然冲进大门,撞进城堡,强迫看守就范,进入犯人的牢房,再背着他走,杀死或者制服每一个企图干涉的人.他们从大门处边打边撤,掩护另外一队骑马的武装私贩子撤退.第二队人马把他送到山里藏起来.他们这一小拨人中只有琼玛对这个计划一无所知,这是根据马尔蒂尼的特别要求才瞒住她的."听到这个计划,立刻她就会伤心欲绝."
  当那位私贩子走进花园时,马尔蒂尼打开玻璃院门,走出花廊迎接他.
  "马尔科尼,有什么消息了吗?啊!"
  私贩子把宽边草帽推到脑袋后.
  他们一起坐在游廊里.他们闭口不言.马尔蒂尼见到帽檐下面的那张脸后,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沉默良久以后他说,那声音听上去沉闷又倦怠.
  "今天早上,日出的时候.军曹告诉我的.他就在那里,亲眼所见."
  马尔蒂尼低下头去,从他的外套袖子里抽了一根散纱.
  虚伪之虚伪,这也是虚伪.他作好牺牲的准备.现在,他的内心准备前往的世界已经消失,就像在黑暗来临的时候,布满晚霞般美梦的仙境随之消失一样.他被赶回到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世界......这里存在格拉西尼和加利,这里存在密写书信和油印小册子,这里存在党内同志间的争执和奥地利暗探的阴谋诡计......让人心力交瘁的革命老一套.在他的意识深处有一片偌大的空地,一个荒凉的地方,既然牛虻已经死了,那就没人填满这个地方了.
  有人向他提了问,他抬起了头,纳闷一切还有什么意思.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自然是你把消息告诉她."
  马尔蒂尼的脸上现出了生气,但也露出莫大的恐惧.
  "我怎么能去告诉她呢?"他叫道."去告诉她还不如杀了她.噢,我怎么能去告诉她......我怎么会呢?"
  他握紧双手捂住他的眼睛.尽管没有看见,但是他还是感到身旁的私贩子吓了一大跳,于是他抬起头.琼玛正好站在门口.
  "塞萨雷,你听见了吗?"她说,"一切都没戏了.他们把他枪毙了."

  第 八 章
  "Introibo ad altare Dei."蒙泰尼里站在高高的祭坛上朗诵赞美诗,声音平静.四周都是他手下的教士与侍祭.整个大教堂装饰得金碧辉煌.从汇聚一起的人们所穿的节日盛装,到悬挂火红的帷幕和花圈的柱子,四处通明.敞开的入口挂上了鲜红的门帘,炎热的六月阳光通过门帘的褶皱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阳光扫过麦田里的红色罂粟花瓣.各修道会的会友举着蜡烛和火炬,各教区的教友举着十字架和旗帜,两侧的小祭坛被照得通亮;游行旗帜的丝绸褶皱在过道里垂挂下来,镀金的旗杆和流苏在拱门之下闪闪发亮.在彩色玻璃窗户下,唱诗班教士的白色法衣呈现出缤纷的色彩;阳光照到内殿的地板上,反射着橘红色.紫色和绿色的方块光斑.祭坛后面挂着一道闪亮的银色织锦;红衣主教穿着拖曳的白色长袍,他的身影衬着帷幕与饰物和祭坛的灯光,就像一尊富有活力的大理石雕像.
  按照节日游行的惯例,他只负责主持弥撒,并不参加庆祝活动,恕罪祷告结束以后,他离开了祭坛,缓步走向主教的宝座.教士和教友深深鞠躬.
  "恐怕主教阁下不大舒服,"一位神父对身旁的同伴低声说道,"他的神情有些异常."
  蒙泰尼里垂下头,接受镶嵌宝石的主教冠.担任副主祭的教士给他戴上主教冠,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凑身向前轻声说:
  "主教大人,您不舒服吗?"
  蒙泰尼里略微转过身来.他的眼神没有反应.
  "请您原谅,主教大人!"那位教士低声说道,行了一个屈膝礼后走回自己的位置.他责怪自己扰乱了红衣主教的祈祷.
  熟悉的仪式继续进行,蒙泰尼里僵硬地坐着,纹丝不动.闪亮的主教冠和金丝锦缎法衣反射出美丽的阳光,白色节日长袍的沉重褶皱拖在红色的地毯上.百十支蜡烛的光亮照到他胸前的蓝宝石上,并且照到深邃而又平静的眼睛里,可他的眼睛却暗淡无光.听到"Benedicite,pater eminentissime"时,他才朝香炉弯腰祝福.阳光辉映宝石,他也许想起山中壮丽而又可怕的冰雪精灵,头顶彩虹,身着飞雪,伸出双手播撒祝福或诅咒.
  献圣饼时,他走下宝座,跪在了祭坛前.他的一举一动含有一种怪异而又平静的呆板.他随后起身回到了他的座位上.总督坐在身穿节日制服的骑巡队少校前面,他这时低声对负伤的上尉说道:"老红衣主教无疑是心力交瘁.他的举动就像机器人一样."
  "活该!"上尉低声回答."自从颁布了那道该死的大赦令,他就一直和我们作对."
  "可他还是作出了让步,同意设立军事法庭."
  "是,总算同意了.但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作出了决定.天啊,闷热难挡!游行时我们都会中暑的.可惜我们不是红衣主教,一路上有华盖遮在头上......嘘......嘘......嘘!我叔叔正看着我们呢!"
  费拉里上校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他们.昨天清晨那件庄重的事情之后,他处于一种虔诚.严肃的状态,想要斥责他们对他所谓的"国家之痛苦需要"缺乏正确的态度.
  司仪开始指挥将要参加游行的人们排成队.费拉里上校起身离开,然后走到内殿栏杆的前面,并且招呼其他的军官跟随在他的身后.弥撒结束,圣饼安放在圣体龛子的水晶罩子里面,主持仪式的那位教士和手下的教士退进法衣室里去更衣.教堂里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声.蒙泰尼里仍然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人世的喧闹海洋仿佛在他的身下涌起,又在他的脚下渐渐平息下来.有人把一只香炉捧到他的面前,他机械地抬起了手,把香插进香炉里,眼睛没有旁视左右.
  教士们从法衣室里走回来,站在内殿里等他下来.但是他仍旧纹丝不动.副主祭上前弯腰为他取下主教冠,迟疑地低声问他:
  "主教大人!"
  红衣主教扭过头.
  "什么?"
  "您真的认为游行不累吗?外面可是骄阳如火!"
  "那又有什么关系?"
  蒙泰尼里说道,声音冷漠而有分寸.教士以为再次冒犯了他.
  "请您原谅,主教大人.您的身体好像不大舒服."
  蒙泰尼里站了起来,没有回答.他在宝座的最高台阶停下了脚步,带着同样颇有分寸的声音问:
  "那是什么?"
  他那法衣的裙裾拖下台阶,铺在内殿的地板上.他指着白色锦缎上一片火红的色斑问道.
  "只是透过彩色玻璃窗户映射的阳光,主教大人."
  "阳光?它那么红吗?"
  他走下台阶,跪在祭坛前,慢慢来回晃动香炉.香炉被递回去时,方格形状的阳光照到他的头顶和仰起的睁大的眼睛,并往白色的法衣上投下鲜红的光芒.手下的教士正在他的周围叠起法衣.
  他从副主祭手里接过镀金的圣体龛子,然后站了起来.这时唱诗班和风琴爆发出了得意的旋律来.
  Pange,lingua,gloriosi
  Corporis mysterium,
  Sanguinisque pretiosi
  Quem in mundi pretium,
  Fructus ventris generosi
  Rex effudit gentium.
  仪仗队缓步走上前来,为他举起了丝绸华盖.这时副主祭站在他的左右,把长袍往后拉直.当侍祭弯腰从内殿的地板上托起他的法衣时,站在游行队伍前面的世俗会友庄重地排成了两排,举起了点着的蜡烛,从中殿两侧向前走去.
  他站在他们上方,靠近祭坛,在华盖下一动不动.他稳稳地高举起圣体龛子,望着他们鱼贯走过.他们成双成对,举着十字架.神像和旗帜,从内殿台阶走下,沿着排满花圈的宽阔中殿迈步走去,经过掀起的大红门帘,然后走进烈日之下的街道.歌声逐渐消失,变成了嗡嗡的嘈杂声,淹没在随即而来的人声中.绵延不绝的人流向前涌动,脚步声在中殿里不断地响起.
  各个教区的教友身穿长袍.罩着面纱由此经过;随后是从头到脚一袭黑衣的悲信会教士,他们的眼睛透过面罩的小孔发出黯淡的光辉;接着是庄严肃穆的修道士,既有身披暗黑色长袍.赤着褐色脚板的托钵修道士,也有身披白色长袍.神情庄重的铎米尼克修道士.后面跟着此地的世俗官员;再就是骑巡队.马枪队和当地的警官;然后是身穿礼服的总督,以及身旁的同僚.一位助祭跟着,他举着一根巨大的十字架,左右两名侍祭捧着闪闪发光的蜡烛.门帘掀得更高,便于他们走出门口.这时站在华盖下的蒙泰尼里,透过门帘瞥了一眼铺着地毯的街道和悬挂旗帜的墙壁.身穿白袍的孩子撒着玫瑰花.啊,玫瑰花儿.多么红的玫瑰花啊!
  游行的队伍依次前行.一个方队接着一个方队,一种颜色接着一种颜色.一会儿是宽大的白色法衣,庄重而且得体;一会儿是华丽的祭服和绣花的长袍.现在经过一根高大而细长的镀金十字架,举在点燃的蜡烛之上;现在走过表情庄重的大教堂神父,一律穿着白色的长袍.一位牧师踱下内殿,在两把火炬之间擎着主教十字杖;侍祭随着迈步上前,他手中的香炉随着乐曲的节奏而摇动;仪仗人员把华盖举得更高,而且数着他们的步子:"一,二;一,二!"蒙泰尼里踏上了十字架之路.
  他走下内殿台阶,从中殿绕过,穿过了风琴雷动的游廊,穿过了掀起的红色门帘......红得可怕,然后走到了灼热的街道上.撒落在街上的鲜红色的玫瑰已经枯萎,镶进了红地毯里.他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几位世俗的官员前来接替撑着华盖的仪仗人员.随后游行的队伍继续前进,他捧着圣体龛子走在队伍之中.周围的唱诗班的歌声抑扬顿挫,香炉的摇动和橐橐的步伐和着节拍.
  Verbum caro,panem verum,
  Verbo carnem efficit;
  Sitque sanguis,Christi merum......
  总是鲜血,总是鲜血!展现在面前的地毯就像是一条红色的血河;玫瑰就像溅落在石头上的鲜血......天,上帝!你愿天地红成一片吗?啊,这对你来说是什么,万能的上帝......你,你的嘴唇也涂上了鲜血吗?
  Tantum ergo Sacramentum,
  Veneremur cernui.
  他望了望水晶罩子里的圣饼.圣饼渗出......并从镀金的圣体龛子四角滴下......滴到他的白色法衣上的是什么?他看到......从他手中滴下的是什么?
  院子的茅草被人踩成了红色......全是红色......那么多的血.顺着面颊流下,从钉穿的手上流下,从受伤的胁部涌出.甚至连一束头发也沾上了鲜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前额......啊,这是死亡的汗水,是可怕的苦痛.
  唱诗班的歌声更加高亢,更加得意洋洋:
  Genitori,genitoque,
  Laus et jubilatio,
  Salus,honor,virtus quoque,
  Sit et benedictio.
  噢,再也无法忍受了!上帝坐在天堂的黄铜宝座上,鲜红的嘴唇露出微笑.他在俯看痛与死吗.这还不够吗?没有拙劣的赞美和祝福,难道就不行吗?基督的肉体,你为了拯救人类粉身碎骨;基督的鲜血,为了替人类赎罪而流尽.这还不行吗?
  啊,对他喊得响点,或许他睡熟了!
  亲爱的儿子,难道你真睡熟了?难道你再也不会醒来?坟墓如此爱惜它的胜利?心爱的儿子,那个黑色的深坑连一刻都不放过你吗?
  水晶罩子内的那个东西给出了答案,滴下的鲜血说道:
  "你不是作出了选择,并将忏悔吗?你的心愿不是得到满足了吗?看看那些裹着丝绸.穿金戴银的人们,走在光明之中;因为他们,我被抛进那个黑色的土坑.看看撒落玫瑰的孩子,听听他们的歌声是不是甜蜜;因为他们,我的嘴巴塞满了尘土,那些玫瑰是被我心中流出的鲜血染红的.看看人们在怎么跪下身来,他们要去喝从衣角滴下的鲜血;因为他们,我才会流血,以便遏制他们贪得无厌的饥渴.因为《圣经》上写道:'倘若有人为了朋友而献身,这种爱是最伟大的.,"
  "噢,亚瑟,亚瑟.这是最最伟大的爱呀!倘若有人牺牲了他最亲爱的人,这还不伟大吗?"
  它又回答道:
  "你最亲爱的人是谁?其实并不是我."
  当他准备说话时,那些话冻结在他的舌头上.因为唱诗班的歌声已经绕过了它们,就像北风吹过结冰的池塘,并使它们缄默不语.
  Dedit fragilibus corporis ferculum,
  Dedit et tristibus sanguinis poculum,
  Dicens Accipete,quod trado vasculum
  Omenes ex eo bibite.
  喝下它吧,基督徒们;把它喝下,全都喝下!这不是你们的吗?因为你们,鲜血染红了茅草;因为你们,活人的肉体枯朽,并被撕碎.吃下它吧,食肉的野人;吃下它,你们全都吃下!这就是你们的盛宴,你们的狂欢;你们喜庆的日子!加入节日之中吧;加入游行的队伍,和我们一起前进;女人和孩子,青年和老人......过来分享吧!
  它又回答道:
  "我被藏在了哪里?《圣经》上不是写着:'他们将会在城里来回跑;他们将会撞到墙上;他们将会爬上房子;他们将会像小偷一样从窗户进去?,如果在山顶为我修建一个坟墓,他们不会把它打开吗?如果我在河床挖掘一个坟墓,他们一定会捣毁.核对一下,他们就像猎狗一样精于追寻他们的猎物.因为他们,我的伤口在流血,这样他们才可以喝血.你听不出他们唱些什么吗?"
  Ave,verum Corpus,natum,
  De Maria Virgine:
  Vere passum,immolatum
  In cruce pro homine!
  Cujus latus perforatum
  Undam fluxit cum sanguine;
  Esto nobis proegustatum
  Mortis in examine.
  当他们停止了歌唱,他走到了门口,从成排的沉默的修道士和教士身边经过.他们跪在各自的位置上,举着点燃的蜡烛.他看见他们一双双饥饿的眼睛盯着自己所捧的圣体,他们知道他们为什么在他经过时低下脑袋.因为暗黑的血正从他的白袍褶皱流了下来,他的脚步在大教堂的地板上留下了一块深深的红色印迹.
  绕过中殿,他走到内殿栏杆前.仪仗队在那里停下脚步,他从华盖下走了出来,登上了祭坛台阶.左右的侍祭捧着香炉跪了下来,教士举着火炬跪下来.他们望着圣体时,眼睛在炽亮的火光中发出贪婪的光芒.
  他那沾满鲜血的双手高举已被谋杀的爱子的残缺的身体,走到了祭坛前面.这时预备分享圣体的人们又唱起了歌:
  Oh salutaris Hostia,
  Quoe coeli pandis ostium;
  Bella premunt hostillia,
  Da robur,fer,auxilium!
  啊,现在他们就要过来索取圣体......亲爱的儿子,去吧,走向痛苦的末日,打开天堂的大门,放进那些无法赶走的饿狼.地狱底层的大门已经为我敞开.
  副主祭把装有圣体的器皿放在祭坛上,这时蒙泰尼里伏下身子,跪在祭坛的台阶上.鲜血从上方的白色祭坛流了下来,滴在他的头上.歌声从唱诗班传来,回响在拱门和穹顶之间:
  Uni trinoque domino
  Sit sempiterna gloria:
  Qui vitam sine termino
  Nobis donet in patria.
  "Sine termino,sine termino!"噢,幸福的耶稣,他可以倒在他的十字架下了!噢,幸福的耶稣,他可以说:"一切都结束了!"末日审判却没有尽头;它就像运行于宇宙的星星一样永恒.它是不会死的蚯蚓,它是无法扑灭的火焰."Sine termino,sine termino!"
  尽管疲倦,但在仪式的剩下时间里,他却耐心地行使他的职责,在旧的习惯支配下完成那些对他来说早已没有意义的礼仪.随后,念完祝福之后,他在祭坛前跪了下来,捂住了他的脸.一位教士正在宣读免罪表,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最后变成了喃喃的低语,像是来自他自己已不再属于的那个世界似的.
  那个声音停止了,他站了起来,伸出手表示肃静.正走向出口的人们,见此随即转身回来.这时大教堂里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主教阁下有话要讲."
  手下的教士颇感意外,凑到他的跟前,其中一人急忙小声问道:"主教阁下,您现在想讲话吗?"
  蒙泰尼里没有出声,挥手让他们到一边去.教士退了下去,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这事异乎寻常,甚至不合规矩,但是红衣主教有权这样做.无疑有特别重大的事情要声明,宣布罗马颁发新的改革法令,或者宣读圣父的特殊圣谕.
  蒙泰尼里从祭坛的台阶上俯看抬头仰望的众人.他们看着他,充满了急切的期望.他站在他们的上方,象个幽灵,平静而且苍白.
  "嘘......嘘!肃静!"游行队伍的领队轻声叫道,众人的窃窃低语平息下来,就像一阵狂风消失在哗哗作响的树梢.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约翰福音》写道:'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让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会永生.,
  "这是圣体和圣血的节日,受难者因为拯救你们而被杀戮.上帝的羔羊涤荡了世间的罪恶,圣子为了你们的罪孽去死.你们聚集在这里,参加这个庄严的节日,吃下属于你们的圣体,并且感激这样伟大的恩惠.我知道今天早上,当你们前来参加这次盛宴,准备吃下受难者的圣体时,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你们应该想到圣子的殉难,圣子为了拯救你们才死.
  "但告诉我,你们当中有谁想过他人的受难......圣父的受难?他将儿子献出,使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当中有谁想起过在他走下神座,俯看加尔佛莱的时候,圣父心中的痛苦呢?
  "今天,在你们排着庄严的队伍经过时,我留意了你们.我看见过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你们的罪孽已被赦免,你们庆贺自己得到了拯救.可是我请求你们考虑一下拯救的代价.代价当然很大,比红宝石还高.这就是血的代价."
  聆听讲话的人群引发了一阵轻微而又长久的颤动.内殿里的教士躬身向前,交头接耳.但是红衣主教继续向下说,他们遂又安静下来.
  "因此今天是我在跟你们说话:我就是我.因为我有责任有义务照顾你们的懦弱和凄苦,照顾你们膝下的孩子.眼看他们必定死去,我的心不禁怜悯他们.随后我又望着我那亲爱的儿子的眼睛,我知道赎罪的血就在那里.我竟自走开,任凭他惨遭灭顶之灾.
  "这就是赎罪,他为你们而死,黑暗已经吞没了他.他死了,我没有儿子了.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红衣主教变成了嚎啕大哭,人们惊愕的议论开来.所有的教士都从他们所在的地方站了起来,副主祭上前把他的两手放到红衣主教的肩上.但是他挣脱开来,突然面对他们,双眼冒火,就像一头怒兽即将出击.
  "做什么?血还不够吗?等着吧,还没轮到你们,你们这些豺狼.你们全都会被喂饱的!"
  他们退了下去,挤在一起发抖.粗粗的喘着气,脸色就像粉笔一样白.蒙泰尼里又转过身去.他们在他的前面摇摆颤抖,就像遭到飓风袭击的麦田.
  "他死了!你们已经杀死了他!而我却受着煎熬,因为我不愿让你们死去.现在,当你们来到我的眼前,带着虚假的赞美和不洁的祈祷,我后悔不已......我后悔我竟做下了这样的事情!你们全都应因为你们的罪恶而腐烂,在地狱无底的垃圾之中腐烂,而他应该活下来的.你们的龋龊的心灵又有什么价值,竟然应当付出这样的代价?但是太晚了......太晚了!我大声疾呼,但是他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敲击坟墓的门,但惊不醒他;我独自站在空旷的沙漠里,环视我的周围.我那亲亲宝贝埋在那片血迹斑斑的土地上,而我孑然一身,置于空虚可怖的天空.我放弃了他.你们是毒蛇的子孙,我是为了你们放弃了他!
  "拿走圣体吧,因为这是你们的!我把它扔给你们,就像把一根骨头扔给一群狂吠的恶犬!你们这次宴会的代价已经给了你们.开始吧,狼吞虎咽般开怀大吃,你们这些食人的野人和吸血鬼......专吃腐肉的野兽!看一看从我的宝贝心中淌出的热血流下了祭坛......这是为了你们而流的血啊!喝下它,抹红你们的嘴!争夺圣体,大口吃吧......不要再麻烦我了!这是奉献给你们的遗体......看看它吧,它已被撕得七零八碎,鲜血淋漓,仍然带着受过残刑的生命在跳动,并且由于临死的剧痛而颤抖不已.拿过去,基督徒们,吃吧!"
  他抓起装有圣体的龛子,举过他的头顶,然后把它摔到地上.就在金属镶边碰到石头上时,教士们冲上前去,用手缚住了这个疯子.
  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打破了沉寂,发出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叫声.他们推翻了椅子和长凳,冲向门口,相互践踏,忙乱使门帘和花圈成了碎片.骚乱的人流涌出了街道.

  尾   声
  "琼玛,楼下有人想见你."马尔蒂尼低声嚷道.这十天里,他们在无意之间都采用这样的语调.唯有这种语调和迟缓的言谈举止表现出了他们内心的痛苦.
  琼玛赤着手臂,连衣裙上系着布围裙.她正站在桌边,摞起准备分发的子弹盒.一清早她就站在这儿工作.这会儿已是阳光灿烂的下午,她的脸因为劳累而显得憔悴.
  "塞萨雷,有人?他想做什么?"
  "不知道,宝贝.他不愿告诉我.他说必须单独和你交谈."
  "很好."她解下布围裙,放下连衣裙的袖子."我看我得出去见他,但也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暗探."
  "反正我会在隔壁的房间里,随叫随到.打发他走之后,你最好赶快去躺一会儿,你今天一直都是这样站着."
  "噢,不!我还是宁愿工作."
  她下了楼梯,马尔蒂尼不做声地跟在后面.她在这几天里看上去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原先只有几缕,但是现在却已出现了一大片.现在,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垂着眼睛.但是偶尔在她抬起头来时,见到她眼里深处的恐惧,他不禁发怵.
  她在小客厅里见到一个表现得笨拙的人,他并着脚跟站在屋子的中央.当她进来时,他抬起头来,畏畏缩缩的.从他的整个身体和他的表情来看,她确定他是一名瑞士卫兵.他身穿一件农民穿的衬衫,这件衣服显然不是他的.而且他还不停地四下张望,好像害怕被人发现.
  "您会说德语吗?"浓重的苏黎士方言.
  "会说一点.你想见我."
  "您是波拉夫人吗?我捎了一封信给您."
  "一封......信吗?"她开始抖起来,一只手撑在桌上稳住自己.
  "我在那儿当看守."他指着窗外山上的城堡."是......上个星期被枪杀的那人托我捎来的.他是在临死前的那天夜里写的.我答应过他,我会把它亲手交给您."
  她垂下了头.这么说,他还是写了.
  "之所以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才带来,"那名士兵接着说道,"他说我不能把它交给别人,只可交给您.可是我离不开身......我被盯梢了.我得借来这些东西才能进来."
  他伸手探进衬衣,在胸前摸索.取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天气炎热,那张纸不但又脏又皱,还湿乎乎的.他站了一会儿,局促不安地倒腾双脚,然后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后脑勺.
  "您不会说什么吧."他又怯生生地说,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来的."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我不会说的,待会儿......"
  在他转身离去之前,她叫住了他,然后伸手去摸皮夹.但是他直往后缩,有些生气.
  "您的钱我不能要,"他毫不客气地说,"我这是为了他......因为他请我帮忙.他一直对我都很好......上帝保佑我!"
  他的嗓子有些哽咽,她情不自禁抬眉一看.他正用积满污垢的袖子擦着眼睛.
  "我们必须开枪,"他压低了噪音,继续说道,"我和同伴们没有办法.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胡乱开枪,结果又得重来......我们被他嘲笑一通......他说我们是蹩脚的行刑队......他一直对我都十分好......"
  屋子里静静的.又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体,笨拙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离去.
  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那张纸.随后她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读.信是用铅笔写的,密密麻麻的,并且有几处的字迹很难辨认.但是开头的几个字十分清晰,而且是用英语写的:
  亲爱的吉姆:
  信上的字突然变得模糊了.她又失去他......又失去了他!这熟悉的小名一闪现在她眼前,她重又陷入失去亲人的绝望之中.她茫然无助地伸出双手,仿佛堆在他身上的土块压在了她的心上.
  她很快就拿起了信,信上写着:明天日出时,我就会被枪决.你曾要求我把一切告诉你,我答应了,所以如果我要遵守我的诺言,我必须现在就动手.但是,话又说回来,你我之间并没有多少解释的必要.我们总是互相理解对方,太多的语言是累赘,甚至在我们还是孩童的时候就是如此.
  所以,你瞧,我亲爱的,你用不着为了一记耳光这样的旧事而伤心欲绝.当然是重了点,可我也承受了许多别的打击,我还是挺过来了......甚至还曾回击了几次......我还在这儿,就像我们曾经读过的那本幼儿读物(我忘了名字)中的那条鲭鱼,"活得又蹦又跳,嗬!"尽管这是我最后的一跳.还有,明天一到早上,"Finita la Commedia!"你我会翻译成:"杂耍表演结束了."我们将会感谢神灵,至少他们已经给了我们这么多的慈悲.尽管少了点,但是还算是有点.为了这个以及所有其他的恩惠,我们衷心表示谢意!
  关于明天早晨的事情,我想让你和马尔蒂尼清楚地明白,我十分快乐,非常知足,再也不用奢求命运作出更好的安排.告诉马尔蒂尼,我给他捎个话,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同志.他会明白的.你瞧,亲爱的,我就知道那些不可自拔的人们替我们做了一件好事,对于他们自己却是一件坏事.他们这么快就重新动用审讯和处决的手段,我就知道如果你们这些活着的人团结起来,给他们予猛烈的反击,你们将会见到伟业之实现.说到我,我将走进院子,怀着轻松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放假回家的孩子.我已经完成了我这一份工作,死刑就是我已经彻底完成了这份工作的证明.他们杀死我,因为他们害怕我,我有什么奢求的呢?
  可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愿望.一个就将死去的人有权憧憬他的一个幻想,就是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对你总是那么粗暴,为何久久忘却不掉旧日的怨恨.你应该知道,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乐意写信给你.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了.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一块皱巴巴的围脖系在颈项上,扎着一根辫子.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我知道那只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这样我吻了你两次,两次你都没有同意.
  就这样吧.再见,亲爱的.
  信尾没有署名,但是末尾写有他们小时候一起学的一首小诗:
  不论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了
  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
  半个小时以后,马尔蒂尼从屋外走了进去.沉默寡言了半辈子,这时他却惊醒了过来.他扔掉手中的布告,一把抱住她.
  "琼玛!看在上帝的份上,发生什么事了?不要这样哭啊......你从来都不哭的!琼玛,我亲爱的!"
  "没什么,塞萨雷.以后我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说不出来."
  她匆忙把那封沾满泪水的信塞进口袋里,站起身来,倚着窗把脸伸到外面.马尔蒂尼不说话,只是咬着胡须.经过这么多年,他竟像学童一样失态......而她竟然没有注意到!
  "大教堂钟声敲响了."她过了一小会儿才说,这时她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并且转过身来."肯定是有谁死了."
  "我就是拿来给你看的,"马尔蒂尼答道,声音如平常一样.布告上匆忙地印着加有黑边的巨字讣告:我们敬爱的红衣主教阁下劳伦佐.蒙泰尼里大人,因心脏动脉瘤破碎于拉文纳猝然长逝.
  她快速瞥了一眼那张布告,马尔蒂尼耸了耸肩膀,回答了她的眼睛没有提出的问题.
  "夫人,没有办法的,动脉瘤和别的致死之病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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