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林潇湘邀玩春兰月 贾喜凤戏放仙蝶云








  话说李纨、宝钗、探春、平儿等因贾政、王夫人心里不自然,做小辈的千思百想没法说开,姊妹们一起商议,宝钗笑道:“我们各样也想到了,到底要寻着林丫头,她的巧劲儿很多,咱们只激着她,她一定的有什么法儿。”
  李纨笑道:“她也巧极了,依我说倒不用激着她,她不吃这一箸。”
  宝钗也笑着点点头。大家就去问她。黛玉也猜着他们为这个来的,就笑道:“又来议事儿。”
  李纨笑道:“林丫头,咱们也不激着你,到底你还有个算计儿,若是这个上想不出方法来,也就不算林黛玉了。”
  黛玉笑道:“好一个不激着,告诉你知道,算你激了出来便了。”
  宝钗便坐下来问她。黛玉便道:“话是有句把中窍的话儿,单则是我只管上前也不像,这要用着宝姐姐。”
  宝钗笑道:“听凭诸葛孔明点将便了。”
  黛玉便道:“太太的话,老爷原也不能驳回他,老爷心里头只怕也有回味儿。老爷的话,太太也存着心,曲折讲不出。咱们只就这上圆上来就完了。只说太太为的不见了久已查出来,原叫齐咱们三个上去说:‘我一辈子惜穿惜戴,留一点子给环儿媳妇同兰哥、芝哥媳妇,做个见面钱,不料的被他闹残了。要回老爷,打死了这个没妈的孩子,心里也实在地疼,只好提醒些儿罢了。’这么着讲,怕的老爷不回心?”当下众人一齐叹服。宝钗道:“为什么用我呢?”
  黛玉道:“大嫂子也近讨媳妇了,怎么说!我呢,怕老爷疑我打算出来的话儿;宝姐姐,你那芝哥还小着,你就说着,哪里算得给媳妇子讨见面钱。”众人一齐说:“真个的赛过孔明了。”
  真个宝钗遇了空闲,就依着她在贾政面前说了。贾政就只管点头,一两日间便不知不觉来亲近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政这样,也就渐渐解释,倒疑心谁人去说开了。悄悄去问宝钗,宝钗也不敢瞒,依直说了出来。王夫人乐得什么似的。只道:“罢了,我的心坎儿都被林丫头说穿了,咱们就同去瞧瞧她。”
  王夫人、宝钗就一同至潇湘馆来,同黛玉说笑了半日,只把黛玉喜欢得什么似的。过一天,宝钗将王夫人喜欢的缘故告诉黛玉,便笑道:“也便一当两等,上头也同你释然,却也不是我编出来的。”黛玉也感谢宝钗不已。宝钗道:“上头既这么个意思,咱们做儿女的,尽着博他们喜欢才好。你这几日空闲,也上去得勤些。”
  黛玉点点头,真个跟了宝钗,约了众姊妹不时上去,也玩玩牌儿,说说笑笑。王夫人便道:“为些不相干的事情,闹过一冬,直到这个日子才觉得清清净净的。你们大家也商议些玩儿的事情。”
  黛玉便说:“太太,爱什么玩儿?”李纨道:“猜定是不爱瞧戏。”
  王夫人道:“虽则这几个女孩伶俐,实在的这个戏文也烦极了,就上了新戏也不爱瞧。”
  宝钗笑道:“咱们且商议定了,再来回复太太。”
  众人谈了一会,就到宝钗处商议。原来是贾政吩咐过的,因为宝玉被僧道拐骗,故此僧道都不许到府。也为的马道婆作怪,凡是三姑六婆不许上门。那铁槛寺、散花寺、馒头庵等处,虽则依了老太太时候的年例给他,这些内眷们,一概不许到庵观寺庙去游玩,只就大观园里凭她姊妹们玩儿。所以宝钗等商议,也只在园里打算。大家商议起来,雅到种菊联句,俗到割腥啖膻,连放风筝扑蝴蝶各色的玩儿都也玩过了,还剩下什么来,若再重复起来,也没有什么情趣。探春道:“咱们不如大家斗个巧,各人堆一盆小花园,也有树石亭榭,大家聚起来瞧的哪一个好。”
  李纨笑道:“真是宝玉的妹妹,手指头天天弄泥,好孩子气。”宝钗道:“咱们各人选些列文出来,也分出各样门类,合成一部书。”黛玉笑道:“这是他们翰林衙门纂修的差使。咱们常替宝玉当差,还闹这个?宝姐姐真个倒道学先生,太文了。”
  李纨笑道:“我就派你献一个不文不武的玩儿上来。说得不好,咱们大家批评她。”黛玉笑道:“依着我,趁这个正二月天气,大家种些兰花。”宝钗、探春、薛宝琴都说道:“真个倒有趣呢。”
  李纨笑道:“林丫头,你且说出个种兰的好处来。”
  黛玉道:“我还有句话,差不多我的生日也近了,你们大家也不替我做生日,就将这分子凑起来,办这一件玩儿,连我的生日也就雅极了。”李纨笑道:“咱们瞧她管帐的心机儿,处处打算,还说雅呢,好个能员派儿。”
  黛玉道:“告诉你,从来说花朝生日的女命是极不好的。咱们而今自己先说破了,从来极不好的八字,总要出一个极好的人儿,所以做这个生日偏要比人家不同些。”
  宝钗笑道:“不同些,不过自己要算个国香便了。”黛玉就啐一啐道:“你便是个天下香。”黛玉这一句就说她是个乡愿的意思。宝钗笑道:“咱们瞧她嘴头子。”众人都笑起来。李纨笑道:“罢了,听她说这兰花的妙处。”
  黛玉笑道:“兰花的妙处,你若不懂你也不尽着问。咱们而今先定见了种不种,果然种了,对着她讲。”众人齐声说:“一定要种的。”
  宝钗道:“我倒要讲定了,也不许各人各种,也不许种在潇湘馆,要在一个公所。为什么呢,偏这林丫头千伶百俐,总要弄出顶好的压人。上年扎灯就是了,咱们也不犯着大家来朝你。”李纨道:“这么说,你就定一个地方。”
  正说着,宝玉也来了,听说种兰,也喜欢的,就说:“在怡红院种去。”宝钗笑道:“是呢,倒来朝你呢。”史湘云便道:“大凡兰花的妙处,全要些风月。这清风明月又妙在临水的轩廊。”宝琴道:“这么看,一定在凹晶馆。”众人都说好。黛玉道:“是呢,真个的,兰花在月亮底下,也就有了兰韵。”
  宝琴道:“不是这种花,也配不得这春天的月亮。秋月令人愁思,春月令人喜欢,照着春花,也嫌它太娇艳了,不如淡淡的映着这个花。”史湘云点点头道:“也还有贞起下元的真意。”黛玉听了,跟着点头。宝钗道:“这么说来,咱们的大观园内玩儿到兰花月亮,也算极盛的了。大嫂子,你便知道,祖宗时的精致陈设,也都要换起来。”
  李纨道:“这个你倒也派得妥当,我就色色掉过便了。”
  宝玉道:“连那字画也换。”
  黛玉道:“换换也好。你若是挂些兰花画儿,兰花句儿,也小家子极了。”
  宝玉道:“林妹妹,你瞧得我这样,我便舍得出画兰,也舍不出画月。从古名家,也只画出月影一轮,也没有画出月色来呢。”
  众人都也发笑。从此,荣国府里就千方百计种出些各色各样的兰花来。偏这件高雅的花卉,顶好的倒在各银号字号,徽州朝奉、绍兴算手处觅了来,有的说丈人阿伯要没有拿去,有的说这种花出在我王老三手里。宝钗只吩咐不许用五彩盆,只用宜兴窑紫白二色,上等的另将那哥汝定窑盆栽着。盆面上五色铺匀了山泥,又叫人将布竿收了好许多草头晓露,匀匀的浇灌养着。为的兰花喜风,不用玻璃罩,全用淡雅色纱罩罩着,就防了蜂蝶蚂蚁。便有素虫、兰绿、兰虫、舌臼、点丹、颖绿、心紫、翘斜芳、大中小荷花瓣、点、月英、菊青,同那些同心、并头、并蒂的一总出名异品五百余盆,一齐分着香几香架及各色檀梓梨楠高脚架子,摆列到凹晶馆去。李纨要他月亮大,吩咐将七间卷蓬卸去,等兰花过了再装起来。为的兰花爱着风,把四面屏窗一齐上了缠菊洋帘,望去只如轻烟一抹。那凹晶馆里的陈设,也二十分精致。正中间放一张水云拥螭的羊脂白玉床;两旁边,左首放一张波斯国玛璃榻,右首放一张西洋琉璃榻;上放着香梓紫檀油楠的炕桌,还是三蓝绣花的靠枕、炕垫;冰梅纹紫檀的脚踏,一色素紫檀便椅、葵花纹虎斑木便椅。东西套间内,不摆炕,单铺了几张软脚床,挂着刷花香罗帐,预备着倦乏了过去躺躺的。那茗酒之器也全用古玩。又是正中间挂一幅赵松雪墨笔‘兰亭修禊图’,一边是黄子久‘换鹅图’横披,一边是王蒙‘读易图’横披,挂几联张伯雨集、鲜于伯机的对联,真个色色精雅,总要让这兰花的香生出来,将炉鼎通去了。当时有许多拣下的兰花,黛玉还添了无数,就亲自瞧着,在凹晶馆东首隔水的坡子上一道的栽满,倒掘去了好些芙蓉根儿。宝玉只说道:“可惜。”
  李纨也笑道:“里边这样楚楚,那边真个杂乱无章了,黛玉笑道:“你们谁懂得?”宝玉笑道:“这有什么不懂,算有个兰台年年发花,供着你簪儿上带带便了。”黛玉笑道:“算是这个便了。那坡子高起,正对着一带栏杆,芙蓉开时十分好看。虽则前后的芙蓉很多,可惜缺了这一带。”宝玉嗟惜不已,便看着人去种这些芙蓉根儿,口里也悄悄地埋怨道:“林妹妹,也替晴雯忌些儿好。”
  这里姊妹们玩儿这个,贾政、王夫人也走来瞧瞧。贾政喜他们玩得斯文,王夫人也说有趣。那花便渐渐的放起来。可可的过了二月初五六,天色阴阴起来,也毛毛的下了几番细雨。虽则花情快活,却是人意不欢。邢岫烟便笑李宫裁去得好卷篷。李绮便说:“瞧林姐姐求史真人叫个月亮出来。”
  黛玉便笑说:“花朝的命儿不好,要这样微风细雨才配呢。”
  宝琴怕黛玉存了心,便道:“林姐姐瞧吧,到了天晴得久起来,没有些雨丝儿,兰花倒不乐呢。”黛玉笑道:“你也说得太巧。”李纨、宝钗道:“她真是个惜花人儿。”
  谁知初十献午,天就晴起来,到了十一那天,太阳微微烘起来。那些兰花分外开得茂盛,香也香极了。王夫人以下都替黛玉予贺。宝玉也喜喜的跳出跳进。宝钗就与黛玉商议道:“这样幽雅的玩儿,放不得俗人在里面。咱们而今日里头,让宝玉同姑夫们去赏玩,凭他们喝酒听曲,只不许做戏文恼了兰花。等他们散了,咱们只等月亮上来出去,也不吃什么,只品些上好的茶叶泉水。”黛玉道:“很好。”
  真个到了十二日早晨,黛玉便艳妆了出去,家庙里拈香,拜了舅舅、舅太太,长幼上下都拜过了寿。宫里仲妃也打发人送画出来。这里贾政、贾赦、琏儿、宝玉、兰哥儿让着曹、白、章、万、杭氏兄弟、林、姜二位并程日兴等门客,都到凹晶馆赏花听曲。直到日色平西,尽欢而散。王夫人、薛姨妈只同着邢夫人、尤氏、蓉儿媳妇在内堂瞧女乐。这里大观园姊妹史湘云、香菱、宝钗、宝琴、李纨、李纹、李琦、探春、喜鸾、喜凤、平儿、黛玉、宝玉、紫鹃、晴雯、莺儿一十六人,各带丫头、老婆子,踏着月色,一群人都望凹晶馆来。一路上穿着树影花阴,也就可爱。大家瞧着身上,都像刺了墨绣花儿。那几天天色骤晴,春光和暖,也着不住小毛衣服,只穿些棉纱棉绉衫儿。这夜的月色明亮得很,天上一点云彩没有,就如铺了一片绿波。月亮旁边有两三颗明星,像着翡翠上嵌的珠子。将近凹晶馆,就有一阵阵兰花香韵飘过来。薛宝琴、宝玉走得快,先走近了凹晶馆的西首栏杆,宝琴就拍手笑道:“妙极了,下了大雪了。”随后众人走来都说道:“有趣,有趣,月亮要跌下来了。”
  宝玉便走到台基中间乱舞,又叫道:“咱们快走,到月心子里来。”众人真个的依着他。黛玉笑道:“大家瞧琴妹妹好标致呢。”李纨笑道:“这月亮地下,凭你小户人家村庄里的女孩子,大凡眉清目秀的总瞧得好,不要说咱们家这个琴妹妹。从前老太太也只见她在雪地里,没见她在这个月亮下。”宝琴笑道:“大家也瞧林姐姐爱不爱?”黛玉笑道:“也瞧你家宝姐姐,爱不爱?”大家说笑,把个宝玉乐得什么似的,只说道:“为的你们不爱擦粉,替你们擦这个月亮粉便了,大家瞧瞧匀不匀。”
  李纹道:“来来来,瞧宝姐姐的金钗上一丝丝的金焰,直射到月亮里。”宝钗道:“谁不是这样,就瞧你头发上,不是一圈佛顶光。”黛玉便指着树林里说道:“雕板子也没有这样清楚。”宝玉就仰着头,将两只手望上乱撩,脚下乱跳,道:“你就下来吧。”又走到石栏杆边望着水里,道:“你们瞧,它耀眼睛似的,一晃一晃引着我,怪不得李太白丢了性命要捉住它。”黛玉怕宝玉真个发呆,就拉他转来,道:“咱们大家还是瞧兰花去。”于是大家都走到兰花架子边,只见兰叶上也亮得很。黛玉叫一概去了纱罩,细细地瞧。那些兰花益发幽静,也有全放的,半吐的,放一瓣像指着人的,也有蒂茎儿绕一圈儿往上的,都像要言语的意思,也有隐在丛里像高人幽士在草庐中独坐的。那些花叶交加,总望得玲珑剔透,映在地下也好学些笔法儿。宝玉道:“怎么着费了多少心栽它,把些香韵都被月亮里的虾蟆精吸去了,就一些儿也不闻。”
  黛玉道:“你不知,这个花可远不可近的,大家跟我来。”就一齐到东窗边坐下,只觉得栏杆外隔水的坡子上,一阵阵兰香悠悠扬扬地送过来,众人才服她前日的布置。宝玉道:“这个香到底有些苦意。”宝钗道:“清得很。”宝琴道:“而今人很热闹的,就说这个人红,也说红极了。咱们想起来,凡是花卉十分红的不很香,算有玫瑰花儿也憩俗,大凡清香的原有些苦味呢。”史湘云道:“譬如月亮,红了也不会明,清白两字原是连的。”
  黛玉道:“这是底子里的缘故,倘若月亮遮了云,也不明。所以谢三爱一个微云点缀,倒被王道子说一个心地不净,滓秽太清了。”史湘云道:“这番议论,倒也是一个格物的见解。”
  那时候月亮也直起来,众人也喝了好些茶。再瞧那兰花,又放开好些。忽见绿杨影里簌簌的响,众人骇了一跳,却是焙茗、李瑶听了宝玉的吩咐,抬了一座大千里镜来,就将架子支起。宝玉说:“是祖宗时上阵用的宝贝,咱们且拿来瞧这个月儿。”又叫李瑶提了好些收香鸟,放在兰台上,收些兰花香儿到各人房里去。众人真个的就着这千里镜望月,尽着眼力瞧去。也不过瞧得大了好些,望去一块块山石影子似的。只有黛玉看得月亮分外亲近,像是见些宫殿人影儿。问着史湘云,也只笑笑不肯说。众人也尽兴了。内里戏也完上来。王夫人叫人来催进去,只得大家转来,宝琴道:“讨人嫌的这个月亮,我快也快,我慢也慢,只跟着跑似的,不要惹我走转去追着它。”众人都笑说道:“好孩子气。”
  大家说说笑笑望王夫人那边去。正将走到角门,只见琥珀过来说道:“太太说夜深了,上头客人都散了,太太也坐不住醉得很,就待上床,叫姑娘们奶奶们通不要上去了。”众人只得同到宝钗处坐了一会子,大家方才回去。到了第二日,黛玉早起谢寿毕,就走到李纨处来。方才坐定,只见素芳来说:“王大爷在外面。”黛玉就走出去,叫他进来,问他有什么话。王元笑嘻嘻的打了一千,站起来笑道:“小的有一件物事,要来孝敬大姑娘。”黛玉问:“是什么?”
  王元笑道:“不瞒姑娘说,这一件物事从来没有到京的,到了京也没人敢吃他。”黛玉吓了一吓,道:“一定是什么毒物了。”
  王元笑道:“实在就是河豚鱼。”黛玉笑道:“这个么,我小时候也在南边尝过的,好是实在好,不过只是险些儿。”
  王元笑道:“不妨事的。就是咱们家吴老朝奉在南边来,竟拿一个大木桶,盛了江水活养着二三百尾带进京来,竟有一百多尾是活的。小的为了年纪上了,也不敢试它。这吴老朝奉带了会弄它的厨子进来,老朝奉就吃给小的瞧,小的也吃了。今日小的也蒸制了好些,大爷尝着也说好得很,叫小的过来回大姑娘,大姑娘若不放心,小的拚着老命先尝给大姑娘瞧。”黛玉笑道:“果然放心吃得,妙极的了,你就拿过来。”王元便即去了。李纨便走出来笑道:“好,这也妙绝了,咱们而今就拿它赏兰花。”黛玉道:“很好。”就叫人请了众姊妹同宝玉来。众人到了,听说这个,大家喜出非常。宝玉便道:“咱们快去吧。”
  宝钗便道:“而今,我有一个议论在此,咱们从前,聚得热闹的时候,大家高兴起过诗社。此调不弹久了,就前日你们做几首青莲花诗,也算不得。想起从前的诗社,惟有菊花社最盛,诗也多。恰好而今种了兰花,古人说得好,春兰秋菊各占一时之秀,咱们今日不可不作兰花诗,也便请了鸾、凤二位同香菱嫂子一齐入社,大家评评好不好?”宝玉先跳起来,道:“妙极。”众人都说好。宝玉道:“索性我说出来吧。林妹妹从前焚的诗稿,我已经替她一齐默了出来,她这些时正在用功收拾,这件事益发打入她的拳路去了。”
  李纨道:“宝妹妹的议论果然好,我还有一个省事而有趣的道理。比如从前是忆菊,而今就忆兰,从前是访菊,而今就访兰,一直排下去,也还他十二首,好不好?”黛玉笑道:“实在好。”
  宝琴道:“好便好,兰却比菊难了好些。”探春道:“真个呢,这倒也是一句甘苦话呢。”李纨笑道:“而今有河豚吃了,怕不作出两句好诗。”宝玉笑道:“从前也吃过螃蟹呢。”宝钗笑道:“螃蟹配不上河豚呢。”众人都大笑起来。当下宝玉便去能请了喜鸾、喜凤、香菱过来,会齐了,一同到凹晶馆去。那时侯春阳近午,兰花十分馥郁。众姊妹便次第的坐下。宝玉倒像个书房小子似的,出出进进,捧了端砚、古墨、湖笔、雪笺过来。先将十二个题目一排儿写出。史湘云道:“而今倒有一句话,有些新入社的没有别号,各人且自己说出来。”喜鸾便说是“闻风逸士,”喜凤便说是“碧桐静友”,香菱便说是“映莲仙客”,宝琴便说是“松下清僚”。这宝玉、黛玉、宝钗、探春各仍其旧。众人公议,仍旧请李纨为主司,评定甲乙。各人就去拣题。香雪便替王元上来请示,问几时摆席。李纨吩咐交卷就席。当下宝钗先去把第一个《忆兰》勾了,题下注上一个“蘅”字。宝玉道:“又是她把第一个勾了。”黛玉便把《问兰》、《供兰》、《画兰》勾了。湘云也把《兰影》、《兰梦》勾了。宝玉道:“这种抢法,差不多好的通拣完了,等我也挑一个。”
  正说着,宝琴也来把《残兰》勾了,香菱也就把《访兰》勾了。宝玉随即也勾了一个《咏兰》,随后喜鸾便勾了《种兰》,喜凤勾了《对兰》。各在题下注了一字。这班闺阁裙钗,倒也笔如风雨,两三盏茶时,也都完了。宝玉就叫香雪、碧漪拣一幅鹅黄衍波笺誊出来,各题下各注出别号。写完了,送与李纨,就从头读道:忆兰蘅芜君曾接梅花细细开,丛无香影费徘徊。行依芳草难忘去,梦到空山乍醒来。记我先春耕翠畹,溯他前度透苍苔。罗堂被径离披处,试请东风一早催。访兰映莲仙客欲求幽品度层峦,枉遇樵人告雪寒。筇杖拨雪寻径曲,筠筐行路见香难。悠若与通灵悟,清宁终仅古欢。应是严阿留绝代,傥传消息慰盘桓。种兰闻风逸士生即当门未忍锄,移根好与惜清疏。想他藤径含葩处,称尔松根放箭初。泥屑细匀丹颖茁,水华轻洒绿翘舒。只须净洗黄磁斗,差配天寒倚竹居。对兰碧桐静友下玉阶来喜见之,延俄正好挹清姿。自知性癖看无厌,任笑余痴坐肯移。餐秀尽容前觌面,袭芳休悔后相思。猗猗忽使生惭愧,忘却法缘尔许时。供兰潇湘仙子拟觌幽芳近愈遥,衡云天上望迢迢。请登玉几当湘赋,应坐纱笼抵楚骚。高见莺黄含嫩舌,珍宜翡翠配芳苕。只将沿水陈清献,欲让生香鼎篆消。咏兰怡红公子诗意逢君怕阻深,远藏岩谷孰追寻。含毫信否传高致,选韵疑于配素心。品绝烟霞难吐属,貌穷仙隐费沉吟。饶他长吉言幽露,啼眼徒怜病态侵。画兰潇湘仙子春风笔底忽回翔,落纸离披肖素芳。谁向繁中求静趣,难从空处取真香。唇脂雅配含心淡,手钏生憎放叶长。傥写灵根辞水墨,轻青嫩绿辨微茫。问兰潇湘仙子试向青客君子呼,独寻芳畹竭区区。那将山意幽来绝?怎把春光淡到无?别去烟萝宁不恨?伴些松竹可嫌迂?忘言应笑哓哓舌,许我同心调岂孤。簪兰蘅无君露谷摘下最鲜新,在月梳旁点缀匀。恰向鬟云窥静女,恍于发鉴映佳人。翠羞颜色拈来淡,玉比精神琢未真。膏沐艳香添雅韵,只怜零落枕边春。兰影枕霞旧友汛汛惊看墨荫稠,静将钗股暗中偷。生花映纸青俱尽,折叶依墙粉细勾。身为檠风对摇漾,丛因纱月两明幽。纵知色相具空处,自写清姿韵致留。兰梦枕霞旧友遥汀被处阻湘烟,春困栏边亦可怜。情澹略因云绪惹,神清也为月魂牵。都房旖旎莺惊觉,茂苑芊眠蝶栩然。一勺寒泉发深醒,懒容低亚倍芳妍。残兰松下清僚檀心瘦甚古香留,渐有微黄晕瓣头。一半春中情若怨,十分幽处态含愁。再思采采心何忍,尚见婷婷意似羞。为惜精神早加剪,尽堪芄佩绣囊收。李纨正在反复吟哦,众姊妹大家称奖起来,彼此各相推服。宝玉只说道:“你们都好到这样,实在难于品评了。”
  李纨笑道:“题目呢却比上次的菊花难些,诗却好呢。我再从公批评出来:《问兰》第一,《忆兰》第二,《兰影》第三,《画兰》第四,《供兰》第五,《残兰》第六,又要推潇湘仙子为魁了,真个的春兰、秋菊都被她占去了。以下《访兰》、《种兰》、《对兰》、《簪兰》、《兰梦》不好了,末了《咏兰》又是宝兄弟了。”宝玉也拍手欢喜道:“实在公极。”
  李纨道:“众人以为何如?”黛玉只笑说:“当不起的。”
  众人都说:“确当得很。”
  李纨道:“这‘行依芳草’‘梦到空山’一联难道不好?无奈她这‘那将山意’、‘怎把春光’二句又把兰花问得无言可对了。底下那个‘青俱尽’、‘粉细勾’也实在沉着,虽有‘唇脂’、‘手钏’巧艳之句,不能让她。那‘供’字也烘托得妙,‘残’字也出神。往后好句尚多,算来都压下去了。”黛玉道:“那《对兰》的‘看无厌’、‘坐肯移’也妙。”湘云道:“就‘称尔松根’一句也出神。”黛玉道:“那《兰影》、《兰梦》尤妙,也是个见道之言。我从前见她这个枕霞的号,就知道她离尘超凡了。”当下,众姊妹便重新的大家吟赏了一会,方才上席。都赞这个河鱼,果然是一件尤物,大家都尽兴吃了些,也吃了好些青果。李纨忽然笑道:“宝兄弟,我记起来,你从前还我一首《螃蟹诗》,而今何不补出一首《河豚诗》?”
  宝玉笑道:“不过取笑罢。”就取笔写道:江千异品数鲐,万里风帆日下来。芦蕨掘残潮雪上,杨花落遍浪云开。应教橄榄堆千颗,讵惜卢醑泻百杯。莫艳荔枝登北地,有谁携此到燕台。黛玉笑道:“比从前《螃蟹诗》似乎像样些。”李纨道:“也好呢。”宝玉笑道:“你同宝姐姐也照旧作一首。”黛玉道:“先请教宝姐姐吧。”宝钗笑道:“我比他好得有限呢。”
  宝钗随即口占道:妙溯鲐杨子津,江南风味擅三春。常同半苦芦芽荐,旧与回甘谏果陈。浴尽井华疑顿释,调来姜露讶何因。世间毒甚河鱼味,既饱欢娱未惜身。黛玉也口占道:芦笋牙肥纲细穿,喜看出清渊。群分燕尾方名辨,品汰鱼食谱传。融珀膏流云液润,凝脂乳滑雪花旋。漫嫌唐突西施甚,应别烟波过别船。宝玉说:“好极了。”李纨笑道:“一个诮古,一个讽今,倒也工力相敌。”宝玉道:“林妹妹、宝姐姐,我到衙门里去考都不怕,单单地怕定了你们这一班。怪不道你们代笔的,没人考得过了。”说得众人大笑起来。直说笑到下午方散。
  这大观园里一众姊妹们玩这些兰花直到了二月尽边,方才收拾过去,重新在凹晶馆搭起那七间卷篷。到了三月初,环儿吉期也近了,黛玉不免到议事处同紫鹃、晴雯、莺儿忙了好几天,也教袭人帮着照应。王春人也时常问些亲事零碎,也便各色齐全,只是贾政还恼环儿不许见面。亏得林良玉、姜景星拉了贾赦同来。再三劝释,硬叫他上来。贾政还气得要打,又是众人再三劝开。从此贾环始敢上来请安,贾政也不问他什么言语。到了吉期,只得将收了彩云的话回明,贾政也没法了。那边王亲家处也慕贾家的势,费了数千金赠奁。到这吉期,一样也唱戏受贺,请客人待新妇。仲妃也遣人送贺礼出来。
  这贾环之妻王氏,小名顺娟,性情倒也温良,只是面貌十分丑陋,麻脸大口,一双白花眼睛,身躯伟岸包得下环哥儿。环儿甚不得意,只得将心腹托与彩云。顺娟小家女子,谈吐蠢俗。王夫人倒也谅她,只是排在李纨、宝钗、黛玉之后,真个不配。又没见世面,瞧见不识的物事,逐件要问。惹得老婆子小丫头们暗地里笑她,黛玉等背后常拿她做个笑话儿。王夫人打量着众姊妹们都不入队,尤怕黛玉瞧不起她,就悄悄地拉住黛玉说道:“不是这样一个呢,人家也不肯给环儿。若是要教她费气力,她也还自己知道分儿,安顿稳重,你只瞧她学到那里,随时提提她便了。”
  黛玉知道王夫人的意思,也就一口答应。这顺娟也还懂得,就自己在房里学些针指,不同他们玩儿。倒也跟着王夫人服侍,王夫人到薛姨妈家,也跟着走走。只有宝玉笑说道:生平慕的是女孩儿,原来也有这一个,还是做一个臭小子。”
  渐渐的三月往后,牡丹开起来。各处的牡丹台遮了锦幔,挂了花铃。贾政公事也清闲,就请王亲家来会亲。排日间开席请酒。北靖王、南安郡王知道了,也要携樽过来。慌得贾政盛饰请了一天。两班文武班轮流唱戏,直闹到三更时分,方才席散。亏得牡丹还盛,才开到七八分。宝钗就说:“从前芍药开时,亏得云妹妹醉眠了,花片没有辜负她。咱们在这牡丹花上,也觉得淡泊些。你看魏紫、姚黄开得那样富丽,咱们虽不奉承它的富贵,也要体谅着春工的意思。”
  史湘云笑道:“我就醉了一场,惹你们牵扳到而今,这牡丹也不要赏了。你们不知道,前日凤妹妹说,她有一件绝好的物事,等官客们不来,她就带到牡丹花最热闹的地方来,玩给众人瞧。我再三问她,她说还要等两日才有。问她什么事物,她不说。敢则我倒知道了。”黛玉笑道:“谁还能瞒过你。到底是什么玩儿?”湘云道:“自然瞧见了再说才有趣。”
  宝玉听不得一声,就赶过去催着喜凤。好半日才回来,说是凤妹妹古怪得很,断不肯说,只说两日后断有的。到第三日,果真喜凤同喜鸾过来。约了王夫人、众姊妹、宝玉到锦香亭。便有丫头拿了好些竹筐过来。喜凤就叫逐筐子打开了,只见筐子里飞出无数蝴蝶来,也有芭蕉扇大的,也有碗大的,还有无数小的,也有五彩颜色各样花纹,也有浑金色、浑黑色,真个璀璨陆离,飘飘漾漾,只在花台上盘旋往来。太阳耀着,那些牡丹花也就顺着风儿颤摇摇的,引着这些蝶儿如云锦一样。宝玉哪曾瞧过,喜得了不得,只说:“谁也不许去拿它,留它在这里养小蝴蝶呢。”
  众人问她哪里来的,喜鸾才说是姜妹夫问一个广东同年要来的罗浮仙蝶茧。王夫人也喜欢,就排开席来,大家吃过了。这里正在喜欢,忽然说内阁有信,传宝玉同良玉、景星。宝玉只得阻了兴,冠带而去。王夫人等不放心,就同众姊妹来到上房里来。下午宝玉回来,方知道派了纂修的书,每日五更便须赶进去办事。王夫人等俱各欢喜,只有宝玉、黛玉心里十分怏怏。随后贾政回来,将宝玉勉励教训了好些语言,吩咐他:“不知道的便请教两位姊夫,遇了前辈只管虚心,禀请一个教益,就不能在总裁面前见长,总要尽心竭力,刻刻认真。”
  宝玉答应了是。又叫黛玉,每四鼓催他吃物事上车。黛玉口虽答应,几乎落下泪来。宝玉就回到潇湘馆,同黛玉谈了一夜,倒像个久别离家的光景,从此宝玉便日日进朝。这大观园姊妹们也为的宝玉不在家,无心游玩,不过彼此往来谈论些书卷针指而已。直过了端午节后,谁想贾政、宝玉又派了随驾出差。王夫人等心里益发惊慌。这孩子长得这么大了,从没离过女人,便怎么好。黛玉心里益发惊慌,倒是宝钗走过来再三地劝黛玉道:“林妹妹,不要呆了,他整日间在我们队里混,等他出去历练历练才好。”
  黛玉带着哭低低地道:“我打算叫袭人跟他去。”宝钗大笑道:“林妹妹,你这个人说出这个话来,还亏告诉我,不然时天下人通笑死了。谁见随驾的官儿带着家眷走?袭人又会昭君出塞的骑牲口?你不要说了,臊死了。”黛玉揉眼道:“曹先生呢?”宝钗道:“未必肯。告诉你放心,现在跟着老爷走。”黛玉泣道:“身子熬不起些。”宝钗笑道:“游方和尚也熬过了。”黛玉也无可奈何,只与宝玉两个依依不舍。宝玉也泣道:“好妹妹,你不要在老爷太太面前说我恋着你。”黛玉只管泣着点头。到了起身之日,贾政就衙门里一直长行,叫人催着宝玉。这里黛玉、晴雯最是割舍不得,紫娟、莺儿也只背地里掩泪,独有宝钗大方。王夫人也再三拉住了叮嘱。贾琏再三来催。林之孝又传贾政的言语来,说的在打尖的地方等着。宝玉只得出门,临行还几遍地含泪儿回望黛玉。黛玉就睡了好几天不起身,惹得史湘云来笑她,说她好个修仙学道的人儿。黛玉也不能驳回了。从此时常寄信,刻刻望宝玉回来。直到七月里,父子两人换班回来,合家大喜。宝玉请了太太的安,望过了宝钗,略略站一站说几句,就奔到潇湘馆来。见了黛玉大笑道:“也有回来的日子。”黛玉笑道:“你记得从前上学回来,也说这个。”宝玉大笑。从此一门聚乐,说不尽的快活。
  一日,贾政下衙门回来,王夫人问道:“下午不出门去?”贾政道:“要在家里候一位客人。”王夫人问:“是什么客?”贾政道:“前日北靖王在朝里,当面说起有一位南方先生,高明得很,姓张号梅隐,卜得好蓍,灵得了不得。性情也古板得很,不肯受谢仪,只是劝人为善。请他占卦的,他总要劝你,依着他行几件善事儿,在神前立了誓,他方才替你占卜。他也并不募劝什么财物去,只指着眼前地方上的好事情,叫你做一两件。他也无室无家,孤云野鹤,露宿风餐。你说这个人可敬不可敬?”
  王夫人道:“你可曾见他?”贾政道:“为什么没有见过,浓眉凤目,大鼻方口,长方面,一部长须,雪白的,有精神得很。穿件蓝绸衣服儿,走一步真个地飘然有神仙之气。”王夫人道:“你请他占什么卦?”贾政道:“占个家宅平安便了。”王夫人道:“我有一句话道没有告诉第二人,这几天瞧着林姑娘爱吃点了酸味儿,叫琏儿请王太医去诊诊脉,说影响儿也没有。还是医家平常呢,还是真个没有信儿。你为什么不请他占这一件?”贾政点头说:“很是的。”坐谈了一会,就有吴新登通报,张师爷进来,贾政便迎出。不知张梅隐卜卦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