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圣恩浩荡薄海同春 帅德汪洋灾黎乐业








  其年是癸丑年。正月元旦,贾政、贾兰同去朝贺过后,回到宗祠祭了祖,才到府里,同王夫人在荣禧堂上受了众人拜贺。
  一应女眷们分两行在西边坐下,东边只有兰哥儿坐在底下。贾政叫他把恩诏念与太太听,兰哥便走到王夫人跟前,说道:“恩旨很多呢,第一道就是封我们三帅的事,去年见了底稿,禀知太太的了。第二道是册立皇长子为皇太子,移居东宫。封皇次子为恭孝亲王。其余皇庶子概封王爵。还有覃恩诏旨一道,大略是普蠲钱粮,大赦罪囚,及遣官分祭岳渎并历代陵寝,又如开恩科、赏耆民、大酺天下十日,各官统加二级等事,共三十六条,都是从来罕有的旷典。另有一道敕各省省城内特建东岳、关圣、吕祖庙,赐名三圣祠,从京城先建起。另有一道是个大喜信,”就细细念道:朕闻《诗》首《关雎》,《书》传禧降,淑女之求,古帝王所亟。今皇太子及恭孝王并系正宫其皇后一乳所出,今年俱一十一岁。虽在冲龄,而天性孝恭,见事明决,娴贯经史,通达治体,洵可称为佳儿,尚儿配有佳妇。特此颁谕在京及各直省一切王公大臣,簪缨诗礼旧家:所有亲生嫡女,自十一岁以上,十五岁以下,果能博通词翰,晓畅古今,又兼体貌端庄,性情和顺者,即将姓名年貌呈报本省督抚,给咨驿送礼部。该部以七月初一日为始,陆续注册填卷,截至二十七日查数具奏。
  候朕于八月初一日,在凝香殿命题考试。选居第一名者,册为皇太子正妃;第二名配为恭孝王正妃;余各按年齿,配给众皇庶子为妃;若尚有余名,酌给各亲王子弟为配;并非朕自选嫔嫱也。其或虽有才学,而赋相不扬,或夙婴疾病者,勿遣。
  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笑道:“我们家运正通,封王之后或者又出个青宫正妃也未可定。”贾政道:“白云山算小钰十二岁封王,一些不错。还算优昙姐妹十一岁册妃,不知准不准?”宝钗接口道:“若讲考试,只怕总是舜华第一呢!”王夫人道:“去年为了我惦记小钰,大家日日到上房请安问候,整整荒了一年的工夫,如今还得央求先生狠狠的训诲他们要紧。”
  岫烟便说:“若论学问,如今他们个个强似我,那里训诲得来?
  只好早晚督率他们各自用工,这还做得来的!”贾政道:“这话未免太谦,但是严严督率也就可感了。”贾兰道:“过了灯节就要开馆才好。”李纨道:“何必灯节?今年五日得辛,这初五是辛卯日,日行黄道,又值奎星,更兼红鸾天喜,天恩月德催官,种种吉星临照,竟是这日上学为妙。”王夫人道:“很好,就定了罢。”说了一会,各自散去,小姐妹也仍回园内。
  转眼已是初五,王夫人同儿媳、孙妇来到园中,带齐了众姐妹,向岫烟说:“他们都已拜过先生,只行常礼。这淑贞是初上学,要拜的。”淑贞就端端整整拜了四拜,香菱也带了淡如进来拜,从了先生。那各家的奶奶闻知女儿上学,齐集贾府:一则道喜,二则拜年,三则嘱托岫烟逼他们的工课。这日都在大观楼下开怀畅饮。
  到第二日,宝琴是事外的人,便说家中有事,先辞去了。
  众奶奶们又住了多日,那班小姐妹各自翻书弄本,十分用心。
  惟有舜华不很在意。湘云只认是他自恃才高,不肯临阵磨枪的意思。临行,还谆谆嘱他:“加紧用功,这是终身福泽所关,不可大意。”李纹等也各把女儿吩咐一番,才各归家去了。这是京里的话。

  且说小钰见了恩旨,十分感激,便写上折子谢恩。又奏:现在抢回倭贼劫去的银约有四千万两,米也有八九百万,足够安抚归流之用。但在东人员不敷差遣,求诏谕吏部速照向时文武员缺,赶紧铨选;并另挑大小官三四百员,分发来东,以便分头委用。又奏倭寇骚扰已久,各省奸民乘机抢劫,所在俱有,地方官不能剿抚,又不敢奏闻,致添睿虑。如今剧贼尽歼,小丑自然畏惧,但仇怨已多,乡里断难存身,只得逃窜外省,正宜趁此恩赦之际,免究既往,善为安插。现在东省竟有别省亡命之徒,冒称回籍。其实并非东民,臣佯为不知,一体安抚,实非失察。缘此种匪徒,若无业可安,势必又滋事故,免不得大加杀戮。第念倭贼之变,死亡动以千万计,倘再加斫丧,非培养国脉之道。要求皇上明降谕旨,以安反侧,臣便宜行事。
  已先将此意檄谕各省大吏,等语。圣上览奏,大加夸奖,均如所请,速行。
  隔不多日,又是一折,奏称东省办理抚绥人员内,察出侵蚀肥己数人,业经正法枭示。刑虽过重,但此时灾民失业,抚绥吃紧之际,正需干员实心为公,庶皇恩得以遮及。若似此贪员,仅照成例办理,难以儆众,是以刑一惩百,亦辟以止辟之意。系属权宜通变,不著为令。皇上看了,谕阁部大臣说;“贾小钰不但是个将材,竟能深达政体,不愧相度。现在太师一缺久虚,即日降旨授为太师之职,用端百揆。”旨意报到贾府,众人又欢喜庆贺了一番。不提。

  且说碧箫见了考选闺女的圣旨,便对蔼如说:“舜华考试,十有八九是取中的。我二人就好无分,正侧同归小钰了。万一不考,或考而不取,我们却怎样?”蔼如道:“我们男和女杂,久涉嫌疑,断无他适之理。舜华本有金玉天缘,兼且性情和厚,度量宽宏,让他占个先也使得。况我们已封公爵,不怕人家小看了。又蒙圣恩,庶子俱有十世的公爵,袭封子孙也不致落保”碧箫不待说完,便道:“你我既有同心,竟是定了主意,不必迟疑了。”正在商议,只见小钰拿了正张府图,说:“是工部画来的,我们酌量改定,好叫他开工。”二人接来一瞧,见地址分在三处,碧箫说:“我们三家只在一处居住,何必分开呢?”
  小钰笑道:“姐姐错了,此时年纪小,自然好同居的。将来男婚女嫁,难道仍好同居么?”两人齐声道:“钰兄弟,好忍心,竟想要撇开我们了。”小钰又道:“不是忍心,其中有许多阻碍,又不好屈抑了二位姐姐,因此有这个话。”碧箫会意,便答道:“我很舍得你,单舍不得有情有义的舜妹妹,定要和他一世同居的。”蔼如接着说:“舜妹妹这样的一个人,谁不敬服他?就叫我们做他女儿也愿意,那肯舍开他分住的。”小钰听了,满面笑容说:“难得二位姐姐这样关切,倒是我多心开罪了,还求原宥!”忙把纸笔画个图出来:中是王府,左右是公府,各有小花园。王府后是大花园,园后墙隔一条街便是贾氏宗祠,那梅、薛宗祠另建他处。酌量停当,专差送京,先呈贾政阅后,才交给工部照图赶办。不用絮说。
  此时遍天下已接奉恩诏,臣民共庆;且各督抚奉元帅檄谕,凡已往罪恶,不必追究,一体安戢,那此奸民就个个怀德畏威,改恶从善。至于东省各属城垣、衙署、民房俱经修整齐全,一切承办官员见小钰赏罚公明,宽严并用,也各自竭力尽心,民沾实惠。虽久经兵燹,却依旧民蕃物阜起来。更兼各省田禾丰茂,足有十分的收成,真是君明臣良,天庥滋至,万民乐业,四海升平,贼盗不兴,干戈永息。变乱之后,经此一番整顿,实在景象一新。
  那小钰的功劳确也不小,但是他见了考选王妃的旨意,原想待到班师回京之后,面奏圣上,免了舜华的考。谁知连接广东督抚详文,说使臣船只两次遭风,打回海口。守了多时,才于四月尽边,重复开放去了。小钰一算等待使回,总得秋天。
  班师之期尚早,若舜华考取了,又费一场周折。只是这事止好面陈,不便形诸章奏。因此想个主意,瞒着两个姐姐,写封家书,求母亲回明老爷、太太,预先确定了舜华,叫他不必与考的话,即日差官送京。
  那宝钗接到了便去禀知贾政、王夫人,贾政道:“事不宜迟,快去与史姑娘商妥,就好行聘。”王夫人就带了宝钗去求这头亲事,料是一说就成的。那知湘云早已想到,和公婆商酌道:“贾家姻事何尝不好?若比到太子亲王到底差些,不如待考过了,若或不取,再对未迟。”这日听见王夫人等到他家里,早知来意。果然他两个提起这话,便推道:“我是寡居,不便做主,须得请公婆的示下。”宝钗说:“这个自然该请示的,快去说明,好选日过礼。”湘云假意去了一会,回来说:“公婆说联姻贾府,极光彩的,有什么不愿?但是降旨在先,若此时赶着对亲,竟是有心规避,一经察出,还了得么?须待考过之后才好议婚。”王夫人道:“考取了,就要册立。那里还能议婚?”湘云假意进出了几回,只说:“公婆执意要等考后才定。”宝钗还要恳求,王夫人生气道:“不必说了,谅来不能仰攀的。”就站起身,叫打轿回去。湘云再三挽留吃饭去。王夫人说:“我们不为着要吃饭来的,别费心罢。”湘云虽则心里过不去,因为是女儿大事,只得由他们回去了。
  王夫人气匆匆到家告知贾政,贾政说:“这也怪他不得,谁不爱拣高枝儿飞?只是小钰现在办理灾赈,若得了这个信儿,恐怕没心没绪了。不如回他个信,说现在商量办理,且安了他的心。待到七月尽边,才告他实信,那时他知道考期已近,也无可如何了。”宝钗听了,只得依着这话,写书交来差带回。
  小钰得书心中安稳,其时抚恤事宜办有章程,不必亲身查察,便挑了几十员实心明干人员,往来各处监督。自己却同了二位姐姐,回到济南省城,在帅府往下,日日玩笑,十分得意。
  其时正当炎夏,天气热得很。小钰吃过了午饭,叫两个清秀小宫女舀了香汤,关上房门,替他擦背洗澡。有一个老实些的,只管擦背,口也不开。那一个名叫宫梅,年纪十三岁了,生得妖妖娆娆,偏替他擦腿,把小钰引得动起兴来。宫梅就笑着说道:“怪不得元帅爷要封王的,肚子底下比咱们多了一个指头儿呢。”小钰也笑道:“你没有指头儿,却多了一张嘴,自然该做宫娥的了。”宫梅说:“我的嘴专会咬指头儿的,王爷敢给我咬么?”正在调笑,只听见门外碧箫的声音,喊道:“钰兄弟,快来瞧瞧,薛妹妹要不好了。”小钰连忙应道:“我就来。”便急急的揩抹了身,穿上衣裤,赶将过去。
  只见宫女们都被碧箫支使开去了,自己呆呆的坐在旁边看着,又见蔼如坐在椅上,靠着桌子在那里哭。小钰忙问道:“姐姐为什么?”蔼如摇摇手道:“别大惊小怪的,叫人听了笑话。”小钰便轻轻的问道:“究竟是怎么样?”碧箫道:“他好端端便起血来了,又多得很呢。”小钰呆着想了一想,问:“是大便是小便?”碧箫说:“是小便!”小钰道:“快给我瞧一瞧,才好医治。”蔼如说:“放屁,这个地方那许人瞧的?”小钰道:“不许瞧,就没法了。”碧箫说:“你诊诊脉,开个方儿就是了。那有瞧的道理?”小钰说:“姐姐,我何曾会诊脉开方?不过照着天书上画道符。但这符有几种,须要对症画的。或是心血,或是肺肝上的血,或是小肠的血,种种不同。总在颜色的浅深上分辨。倘画错了便不灵验,白送了蔼姐姐性命。”碧箫、蔼如听了这话,很有些信他。究竟不知肯给他瞧不肯?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