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卑说黛玉同了琼玉、舒姨娘到苏州祭墓,不巳到了苏州,上岸至坟堂屋内。家人们将祭品端正,将鹿鸣宴上根盘等物摆设停当。琼玉穿了与宴吉服,簪花披红,随着舒姨娘、黛玉来至坟前。黛玉一见墓道,那眼泪已不住的下来,只得忍着。待琼玉行过礼,又让舒姨娘。舒姨娘让黛玉,黛玉上前跪下,不禁痛哭。舒姨娘在傍,亦大放悲声。琼玉亦伤心,陪着哭了一回。媳妇丫头们再三劝止。舒姨娘磕了头,家人媳妇丫头们亦分班磕了头。黛玉想起回南安葬时,不觉已是十年。自己死而复生,兄弟幼年发达,使父母尚在,必当开颜一笑。今日墓木森然,音容愈渺,能不伤心!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复走到左侧,见一新冢,陈孝的女人在傍道;“这就是京里送下来新葬的。”黛玉见坟土乍干,草芽未发,想:“我若非仙姑援救,此时已入冢中.”今日自临己墓,恍如化鹤归来,令人伤感;对着墓前连连挥泪。舒姨娘、琼玉都来劝道:“小姐不必过伤了,且到坟屋内歇一回,再下船去。”琼玉道:“此墓乃古今少有,他日必成胜迹。古来列仙尸解,多有幻化之冢,然自己都不在世间。古人有衣冠之墓,亦因体魄无踪,招魂作墓。未有身在世间,幻留身幻者。他日兄弟拟树一碑,书某人衣钗之墓,定足流传千古。”黛玉拭泪不语,同回坟屋,歇了一回。又嘱咐陈孝小心看守,遂下船回来。
  到了扬州大码头泊住。黛玉在舱中,看见前面一只大船,上悬蓝色布旗,写着:“工部都小司副郎”。又看那门灯上也是黑字,仿佛有“荣国府”三字,看不十分明白。想道:“二舅舅正是工部,难道是他的船?为何旗灯俱是素的?”又想道:“或者他本家的人用他旗号,亦未可知。”一时轿子到来,上轿回家,各自息息。
  晚间黛玉与青棠闲话,想起日间所见,便告诉青棠。青棠道:“这就是送小姐幻形来的。”黛玉道:“不知何人送来,却打了二舅舅的旗号,却又是素的,令人不解。”青棠道:“小姐你还不晓得,那人恰恰今日到此,就到那船上拜别了才走盼。”黛玉不觉诧异道:“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拜别那个?走那里去?”青棠道:“一个人要出世了,自然要拜别父母,这是天性。他到那里去,小姐应该知道。”黛玉呆了,细细想了一回,自忖:“莫非真个出了家了?”青棠笑道:“这有什么假的!他此时还不知小姐在世间哩,向海角天涯找寻去了。”黛玉不禁凄然泪下。青棠道:“小姐不必感伤,从此放了心罢。”自此,黛玉刻刻萦怀,虽有青棠随时点醒,终难放下。
  看看残冬一过,又是新年。到灯节后,打点琼玉进京,一面择了吉日,收拾行李土仪礼物等件。琼玉向舒姨娘、黛玉商量道:“到京后,贾府中要去不要去?有那些长辈?姐姐的事如何说法?望姐姐教给我。”黛玉道:“外祖母尚在,你自然要去拜见。况且两位舅舅、舅母俱是长辈,但那里一向从未晓得有你,须得我写书一一说明。我的事,你照着吾书上说便了。我还要另打点些礼物,去送各长辈及姐妹们,,停当了一同交给你罢。”琼玉道:“如此甚好。”琼玉自去拜客辞行。
  黛玉晚间密与青棠商酌。青棠道:“少爷的事,非小姐亲笔作书不能明白。、至小姐的事,惟有据实直书,无可缘饰。倒是带了的礼物,要逐一斟酌,各人得宜方好。”黛玉道:“你替我想来。”随取纸提笔道:“想着的说来!”青棠道:“先从老太太的说起。”遂提笔道:“沉香释迦文佛一座,白玉观音一座,古鼎一座,紫檀香几一座,饼盒全付,香饼十匣,拣金寿鹤仙桃蜡签一付,寿字香十匣,古尊彝陈设二件。”黛玉道:“服用之物都没有么?”青棠道:“贾府中那样少了?”遂又道:“大红缎十匹,湖绉十匹,纺绸四匹,各色线绉袍套十付,锦绣艳色花袖十双,绵绣香色手帕十件,这是二位老爷、夫人的。”黛玉点头。青棠又说道:“湖绉四匹,大缎四匹,香泥漱杯一对,沉香拐杖一枝,这是薛姨太太的。”黛玉道:“觉得轻些。”青棠道:“再加纺绸二匹便了。”又说道:“大缎四匹,湖绉四匹,花袖十双,手帕十件,这是大奶奶的。”又道:“江绸袍套二付,湖绉二匹,大缎二匹,花袖四双,这是东府大爷、大奶[奶]的。再加纺绸四匹,手帕四方,是琏二爷、二奶奶的。”又道:“减却大缎花袖,是环三爷的。大缎四匹,花袖四双,手帕四件,这是三姑娘的。”黛玉道:“三姑娘该送些文雅的东西,这些他不爱。”青棠道:“加诗笺、湖笔、徽墨、端砚便了。薛大、二奶奶、喜鸾姑娘、薛二姑娘、李家两位姑娘都是一样。”又道:“古鼎一座,管夫人水墨观音一副,石刻金刚经一部,连香四匣,沉香四匣,这是四姑娘的。”黛玉心中似有会意,便不斟酌;依着写了。青棠又道:“羊脂玉锁金项圈一件,珊瑚钱串一件,点翠金丝细络香串一匣,金冠金铨镯等十[件],红绿湖绉各二匹,这是宝二奶奶的。”又道:“江绸袍料一付,大缎一匹,湖绉二匹,花袖二双,这是小蓉大爷奶奶的。再加紫颖二匣,徽墨二匣,兰哥儿的。”又道:“湖绉一匹,院绸一匹,花袖二双,手帕二件,这是送周姨娘及大老爷跟前姨娘,东府各位姨娘都是一样。再用香串一匣,香囊一匣,香粉十匣,时花十对,是与紫鹃、莺儿、琥珀、秋纹、麝月、玉钏、碧痕、五儿、四儿的。此外,丫头每人四匣花,二匣粉,一匣香串,一匣香囊,带些去见人分派便了。媳妇们多,不如带些番钱去,“林家、赖家这些有体面的,给他四枚,以下的,每人二枚,他们看着好玩儿。还有史大姑娘,应送素湖绉二匹,纺绸二匹,笺十匣,笔四匣。还有巧姐儿,应送妆缎衣裙一袭,被褥全副,花袖四双,安息香十匣,这就全齐了。”
  黛玉道:“还有那个?再记记,不要漏了一分,倒不好。”青棠道:“都有了。”黛玉道:“似乎还有两个人,我一时想不起。”青棠道:“没有了。”黛玉又看了一遍,道:“你这单子很有意思,吾约略有些明白。”青棠道:“自然总要明白的。这会子不错就是了,又何必预先费心去盘算他。”黛玉便不言语。一会儿将信写起稿子,与青棠看,青棠道:“这信要给老爷、太太的,不必写给老太太。”黛玉一想,不觉伤心道:“我知道了,必是老太太有些缘故了。”青棠”道:“原为省小姐费心,我故多说几句话。小姐若是如此。反是多费了小姐的心。即算有缘故,几时知道,几时再伤心不迟哩。”黛玉就将信改好,亲自誊写,封口不粘,以便琼玉阅看。
  饼了几日,将礼物收拾停当,开一总单点与琼玉,又将—手卷付与琼玉道:“这是父亲遗书,我将他装成手卷。我已将舒姨娘抚孤守节创业的事实,做了一跋写在后面。你到京可呈二位舅舅阅看,并请题志诗文,并町请父亲同年相好中之关切者,及你座师、房师、同年交好一一题之。他日传之子孙,亦可表彰姨娘一番苦节。”又有与李纨、探春的书,谢其病中亲看照应的情,并托其将礼物一一分送,又托看顾紫鹃。琼玉一一答应。转瞬行期,不免洒泪分别,下船北上。
  却说荣国府中,自宝玉走失之后,王夫人、宝钗等悲伤凄楚,内外上下人等无不垂头丧气,意兴全无。后来探春到京,一番劝慰,略觉好些。又贾赦、贾政赦罪归来。贾政到家,又细说在船中亲见宝玉被一僧一道引去,上岸追赶,、倏已不见。劝王夫人等不必想他。宝钗、薛姨妈见王夫人悲伤过甚,只得返加劝慰。是年腊月,宝钗生下一子,贾政题名芝哥儿。王夫人稍为慰藉,然终不能忘怀,不免触物伤情。
  宝钗虽外面端庄,强为旷达,百般宽慰王夫人,自己不露一毫悲戚之态,而心中亦复凄楚难堪,每深霄不寐,吊影伤怀。及生下芝儿,虽亦自慰,然不觉见子思父,更难排遣。倚枕独坐,事事上心。想起:“从前初进京时,有金玉因缘之说。偏偏又有一黛玉从中打岔,与他情意缠绵,用尽心计,方能不为所挤。人心归附,声誉籍然,众口一词,都说在黛玉之上。及至因缘成就,方谓人定可以胜天,那知始而病,继而疯。又费尽心机,病也痊了,疯也好了,也肯用功上进了,也不与女孩子们缠绕了,真是十分妥当,从此可冀美满前程,尽吾受用。那知中了举人,为和尚道士所迷,飘然弃家而去。记得临出门时些话,句句都是有意;即未出门之先所说之话,亦句句都有机关。我当时原料着几分,随时破解,那知竟如此决绝。细想卞余年情分,于我情分似乎不薄。新婚后,那缠绵缱绻,亦极意温存。想其与黛玉之情,必更胜于我,不知黛玉如何方法,至于着他死生眷恋,固结不移如此。悔我从前但知以端重宽厚胜黛玉,不曾将些小意思笼络他,亦是一时疏虞。”又想:“那年要取我红麝串时,神魂失据的光景,宛然在目。可见未尝不爱我,大约与黛玉早为生死之约,故难负前盟。早知如此,我便让了他倒也罢了,即不然,便与黛玉同归,终胜此时俩惶苦况。记得从前妈妈与他戏语,他面有喜色,拜妈为母,与我结为姐妹。及我因缘成就,便抱恨而亡。其情亦可怜可悯。今时其在九泉,安知不笑我恨我,我竟做了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损了人于己仍无所利,岂不可悔!他是想来不得回来的了。便算我这芝儿也与兰哥儿一样能读书,我也同大嫂子一样,眼见芝儿发达,也不知要受了多少苦楚,耐了多少凄凉。珠大爷亡过的人,死生有命,大嫂子守节抚孤,原是分内之事。我是好好的人,忽然抛家离室的走了,岂不可恨!”如此反覆思想,真如万箭攒心。又值产母月之内,易于受病,不到一月,不觉恹恹病起来。;王夫人、薛姨妈加意调治,又不知因何致病,总说是身子单弱,新产尚未复原,请大夫上紧医治。大夫那里晓得病源,一味笼统调理,如何中用。故满月后虽勉强出房,而精神意兴竟大差了。
  一日,王夫人早起,流泪不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俱来请安。王夫人道:“我昨儿梦见宝玉回来了,仍是出门时的样子,并没有出家,抱着我大哭,又说了些话,到媳妇房里去,我便醒了。醒来还笑着,把老爷惊醒了,也说梦中见他,说了好些话,醒来通不记得了。二人同梦,却也奇怪。莫非宝玉还念回来?”李纨道:“这是老爷、太太想着宝兄弟,故而人梦。或者宝兄弟已得了道,回来安慰老爷、太太,亦未可知。”探春道:“这得道的话,有些意思。我昨儿也梦见的,不知宝姊姊也梦见没有?”宝钗道:“我梦见却也不止一回,昨儿觉得更清楚些。梦中我正坐着,还没睡,见他进来说道:“宝姊姊!我回来了,你不要生气。·”我梦中一见,就忍不住哭起来,便哭醒了。”惜春道:“这是真的,我也梦见来。再查查,只怕还有梦见的哩。”王夫人便道:“真个的,我们四姑娘是参悟的,很有功夫的了。你比我们自然明白,你何妨说说,这宝玉到底是什么来头?与我们什么冤孽?生生死死的磨人。自小就古怪精灵的,同人不一样。”惜春道:“太太但想二哥这块玉,是天下古今那一个有过的呢!这就是天下古今有一无二的人,便是大来头了。至于各种变幻,俱是因缘。因缘原是人心造的,还是人心去灭。”王夫人道:“你这话我虽不能很明白,大概宝玉不是寻常孩子。只可怜我辛苦生长他一场,就这么撒手去了,这是什么因缘呢?老太太这么爱惜他,也不能受他一日孝养,我自然更不必说了。”惜春道:“老爷、太太的深思,二哥哥如何能忘呢!总是要报答的。太太这梦不是寻常的梦,请太太从此宽心,不久就有消息的。”王夫人道:“真个的,还能回来?”惜春道:“只怕回来的还不止一个呢。”王夫人道:“这话我就不懂了。”
  正说着,贾政进来。众人俱站起问安,贾政叫道:“都坐下。”王夫人又说起梦来,并将惜春、探春、宝钗同梦及惜春所说述了一遍,贾政道:“宝玉有来历是不错的,我也深知。大约是晓得你想他,故托个梦宽慰的意思,岂知更惹出一番想念来!若果思念父母,能自己回来也是好事,只怕未必呢。”只见莺儿在宝钗耳边说了几句话,宝钗回王夫人道:“真是奇怪,竟还有人同梦的,四姑娘的话一些不错。”王夫人道:“还有那个?”宝钗道:“是麝月、秋纹、莺儿、五儿、紫鹃。”王夫人道:“真是少有的事,十来个人都是一样的梦。”贾政也不觉称奇。又问惜春:“你如何知道?”惜春道:“不过以理揣度,老爷、太太是天性之情,我与三姐姐是同气之情,宝姐姐是伉俪之情。既都有梦,以下凡二哥所爱之人,自然也该有梦了。”贾政点头道:“你这话另是一个理,都很有意致。”向王夫人道:“到底宝玉是为什么忽然出家,你们究竟晓得不晓得?”王夫人沉吟了一回,道:“从前一回病了,一回疯了,一回儿好了。后来,自己用功,好好同着侄儿下场,出场就走了。究竟是为什么,那个晓得!”
  贾政未及开言,惜春道:“太太倒不必隐瞒,向老爷说明了倒好。”探春道:“此时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说也无益。”惜春道:“惟其如此,一无避忌,可以说明。”那时李纨碍着宝钗,平儿碍着风姐,宝钗见贾政在座,俱不好开言。贾政道:“据四姑娘说来,其中大有情节了,何必瞒着我呢!”王夫人见惜春说出,只得说道:“这也不过是大家猜度之词,原没有什么实据,故一向不曾与老爷说知。就是已过的林姑娘,从前来到这里,老太太钟爱,同宝玉一块儿长大的。后来又奉娘娘的命,同住园中。宝玉与林姑娘,似比别的姐妹更见好些。林姑娘又一时病,一时好。宝玉病的时候,林姑娘也病丁,一病就死了。宝玉后来晓得,哭了几场,也就罢了。大家因此疑心,说为着这节事,究竟也不知他二人心上是怎么样的。”
  贾政道:“这些情节,老太太在时,知道不知道?”王夫人道:“也知道些。”贾政道:“说起林姑娘来,他母亲是老太太最钟爱遍。贾政道:“这真是意想不到之奇事,我竟糊涂住了。”贾赦道:“大喜,大喜!我们妹丈忠厚清介,应有这个好儿子。甥女有仙子救援,这都是世上罕有的,不必迟疑。这书是妹丈亲笔,我认得的。这外甥品貌神情,与妹丈很相像。只甥女书是否亲笔,我认不得。”贾政道:“我亦认不清。”叫:“兰儿!你先将书拿到上头回明太太,给姑娘们瞧瞧!”一面叫贾琏吩咐备饭。
  琼玉道要叩见舅母,听说外祖母已经西归,还要到神主前磕头。贾政道:“你且坐下,我们谈谈。吃了饭再上去。”琼玉只得坐下。贾政、贾赦又细细盘问了一回。贾赦道:“那仙子毕竟是如何样子?”琼玉道:“外甥那日在学中,不曾得见。听得姨娘家人们说,竟是个少年美貌的仙女。说与姐姐有缘,究竟是什么仙子,连姐姐也不晓得。他还留下一个侍女服伺姐姐,如今还在外甥家里。这侍女亦长得很俊,但不吃烟火,此外亦与人无异。”贾政道:“甥女到扬州那一日?”琼玉道:“是二月十三日。”贾政问贾琏道:“林妹妹是那一天不在的?”贾琏道:“就是宝兄弟结亲那一天晚上。老爷是明日起身的。”贾政道:“我起身正是十三日,半日功夫,怎能到得扬州呢?”贾赦道:“你不见甥女信中说,是坐着鸾车,驭风而行的。仙人原可顷刻千里。”贾政道:“甥女灵柩是我送回南,遣蓉儿到苏州安葬的。据这么说,灵柩是空的了。可曾打开看看?”琼玉道:“外甥正想打开来看,因匆匆乡会试,尚未得暇。将来总要开出来看一看,方可解后人之疑。”贾赦道:“贤甥几时到京的?”琼玉道:“前日。”贾赦道:“何不来舍间住?”琼玉道:“因场头已近,就住在小寓中,俟场绑再来打搅舅舅。”说着,跟琼玉的两个家人,门上带来叩见。贾琏认得向贵。门上回道:“这向管家,从前来接过林姑娘的。”贾赦、贾政又问了一回,二人略述大概。贾赦命贾琏陪着吃饭,二人一同到上房来。
  却说贾兰拿了书信,来到王夫人正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他母亲在傍站着。贾兰回道:“又一件奇事来了。”王夫人听了,连忙坐起来,道:“什么奇事?”贾兰道:“上年江南的解元,叫林琼玉,今日来拜。说是林姑太爷的儿子,拿着林姑娘的书子,说林姑娘现在他家中,并不曾死,这奇不奇!惫有林姑太爷的亲笔遗书。爷爷看了这林姑娘的书,叫送给太太,叫姑娘们大家瞧瞧,是林姑娘亲笔不是?”说着,李纨接过,递与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念我听。”李纨念那书道:
  甥女黛玉,肃拜谨启,舅舅、舅母大人尊前:
  甥女自龆龄失恃,依居膝前,蒙外祖母暨诸长者垂怜,衣食教诲者十余载,不幸福薄灾生,沉疴不起。自知短折,有负深恩。乃弥留之际,忽有仙子飞来,将拂尘幻作形骸,携之迳出。谓甥女尘缘未了,禄命未终,饮以琼浆,饵以丹药。偕乘鸾车,驭风而行,顷刻至一大宅。甥女细加问询,始知先君有遗妾舒氏,遗腹生子,苦节抚孤,已读书成立,现居扬州城内。舒氏姨娘,甥女幼本识之。又出先君遗书,及他遗物手迹相证。琼玉弟神情品榜酷似先君,旧仆四人,一一俱能言其始末。事虽意外,略无可疑。窃念先君有后,天佑善人,甥女忽获天亲,真梦想所不到。宿疴尽脱,顽健有加。只因道远事奇,非楮墨所能尽达,是以未即奉陈;兹琼玉弟仰邀荫庇,得冠乡闱,公车北上,特属晋谒崇阶,面陈一切。用肃寸启,恭叩外祖母大人暨诸尊长金安。外先君遗书一卷,琼玉面呈,伏乞赐览。并求题志数语,以示后世。附上土仪数种,另单分呈,伏希赏纳。敬请福安,不备,甥女黛玉肃拜谨启,正月十六日。
  李纨念毕,一面称奇,一面说道:“这字迹我是认得的,真林姑娘亲笔。再请他们大家来看看。”丫头们分头去请,惜春、平儿、宝钗、巧姐都来了。王夫人又叫:“快打发个媳妇去,接三姑娘回来!”大家看了,都说是黛玉亲笔,又道:“林姑娘想是有大福,故有仙子来救,令他姐弟相逢。”李纨道:“林姑娘是我送他人殓的,不信竟是假的。这实在奇了!”王夫人道:“不管他福大福小,真的假的,林姑娘既不死,我们这个怎么又走了呢!这不是我们这个倒叫那仙人弄去了?若就在此救活了林姑娘,或者不去也未可知。”惜春笑道:“太太既想到这里,就不必烦闷了。林姐还在世,岂有二哥哥反出世的理。”王夫人道:“你二哥哥呢?”惜春道:“少不得回来。”王夫人道:“何时回来呢?”惜春道:“这那里晓得!我不过以理而论罢了。”
  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老爷进来了。”王夫人忙下炕,出至堂屋,说道:“方才这书子,大家看了,都说正是林姑娘的亲笔。”贾赦道:“我们的奇事,接连连的来。我想宝玉的来历,本来就奇怪,想来不是寻常人。这位林姑娘亦是个出奇的,他同宝玉必定有夙世的因缘。我想林姑娘如今既在世间,不如赶紧把他接了来家,少不得宝玉也就肯回来。二太太的意思怎么样?”贾政道:“这事我终究不大明白,如今这些且慢说。林家外甥是确确凿凿的,他又与宝玉同年,要上来拜见你,你且见他,我们且商量怎么款待,再说别的。”王夫人道:“这么就请进来罢。”于是就传话出去,叫兰哥儿陪着林少爷进来。贾赦道:“外甥既已盘了小寓,我们此时不必强他。明日且摆酒请他,到场绑再邀他来家住。我方才的话是我一人之见,你们再大家商量。”说着,同贾政出去了。
  贾兰同了琼玉进来拜见。王夫人让琼玉上炕,看那琼玉秀骨珊珊,甚是可爱。笑着说道:“外甥这么大了,我们竟一向不知道,疏阔得很。今日不是外甥自己来,我们还不晓得哩。外甥今年十几岁了?”琼玉道:“十二岁了。外甥跟着姨娘长大的,到七八岁,才晓得舅家,便要来京看姐姐。姨娘因外甥年幼,不许,要到十六岁才许来京。不料前年有个仙子,把姐姐送到家中,所以今年姐姐叫外甥来拜见舅舅、舅母的。”王夫人道:“这真是奇事,我们正伤心你姐姐,且喜有仙人搭救。你姐姐病已好了,我们听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外甥你这点年纪,已经中了解元,即刻就要中状元的。”琼玉于是站起道:“托舅母的福庇。”又道:“外祖母的神主在那里?外甥要去磕头。”王夫人道:“老太太神主已经送人宗祠了。”叫:“兰哥儿,你陪着到老太太中间形像前,行个礼罢。”贾兰答应,陪着去了。
  一回过来,要请见二位嫂子,并琏二嫂子、四姊姊,王夫人叫都请来。李纨、惜春、宝钗、平儿都在王夫人屋里,一同出来见了,都问黛玉好。琼玉替黛玉致词问候,又取出致李纨的书子来,说道:“还有些土仪,姐姐托大嫂子分送,回来就送进来。”又道:“这一封书,是与三姐姐的。不知三姐姐可在家?”李纨道:“三姐姐就回来的,这书交给我罢。”王夫人道:”“你们看这外甥,比我们宝玉强着多哩。宝玉要是这么着,也不叫老爷生气了。”琼玉道:“正是方才琏二哥哥说起,二哥哥上年场绑就不见了,到底到那里去了呢?”王夫人道:“这孽障,忽然抛父母舍妻子的,不知上那里去了,真令人可恨!”说着,不觉垂泪。琼玉道:“舅母放心,少不得要回来,不过耽搁在那里罢了,岂有不回来的道理。”说着站起来,道:“还要到东府去拜见,再来请安。”王夫人命贾兰:“好生陪着表叔出去。”听得二门传语进来道:“三姑娘回来了。”探春进来见王夫人,王夫人指着琼玉道:“这是姑妈家的兄弟,是件大奇事,我所以接你回来。你且见了。”琼玉上前施礼毕,只说道:“姐姐问三姐姐好,有封书已给大嫂子了。”探春未及叙话,琼玉同贾兰出去了。
  探春坐下,李纨等将黛玉书信一切情形告诉他。探春连连摇头道:“二哥哥这人真是愈出愈奇了!”李纨道:“这与二哥哥什么相干呢?你岔到那里去了。”惜春笑道:“三姐姐这话是并不岔,不过肚子里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故而觉得岔了似的。”探春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老爷、太太意思如何?”不晓探春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