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宝玉进至房中,见紫鹃站在傍边,黛玉盛妆端坐。忙上前作了一揖,道:“妹妹”刚说了两个字,已咽住了。黛玉立起回礼。见宝玉光景,忙笑道:“请坐!”宝玉坐下,正要开言。黛玉道:“我们数年之别,不啻千年一时,也无从叙起。现有二句要紧的话……”宝玉一见黛玉,满腔悲喜,.正是茫无头绪,所以叫了一声“妹妹”几乎要放声一哭。又想:“今日似乎不可。”故勉泪咽下,那神色已十分惨淡。
但见黛玉笑容可掬,也绝无羞涩之态。又见丰神艳逸,比从前更加了几分,不觉心中欣喜。又听黛玉说有要紧的话,连忙敛容道:“妹妹!请说。”黛玉道:“你晓得救我的是何人?”宝玉道:“我正不知道,听说是个女仙,想来就是警幻仙姑。”黛玉道:“正是仙姑留了一个侍女与我,我已与他约为姊妹。我意欲留他尘世多些时,又怕唐突了他。踌躇了两年,才敢与他说及。那知他与你早有因缘,也是为你谪降的。因仙姑体恤他,不令他转入轮回,致遭堕落。今日同我来的,你须要先见他一见。”宝玉道:“这时候怕不恭呢。黛玉道:“这,时候本好,明日见他便觉简亵了。”便叫;”紫鹃!你不见了二爷。”紫鹃道:“姑娘说要紧话,我怎敢打岔哩。说着,与宝玉行礼;宝玉连忙拉住,说道:“姊姊!,那眼泪又要下来,紫鹃连忙岔道:“二爷!你丰采比从前大不相同了,身子是大好了。”宝玉道:“多谢姊姊,好了。”黛玉道:“紫鹃!你把这蜡挪到门口去,把红毡铺上,快去拉了青棠来。”紫鹃一回儿携着青棠的手来至中间。
宝玉见[他]云裳月袂,飘飘然若欲[乘]风而去,色不艳而丽,态不浓而腴,一种秀逸之气,不可名状。惟有黛玉足与相敌,宝钗便觉不如。回顾紫鹃,竟觉粗蠢。心想:“这面貌好像见过。的。”不觉呆了。黛玉忙携了青棠,叫紫鹃扶了宝玉,双双拜下。拜毕,起来对立。紫鹃又叫宝玉作揖,宝玉作了一揖。青棠回礼,回身向黛玉叩头,黛玉连忙拉住。黛玉替宝玉道喜,紫鹃又与宝玉道喜,宝玉此时大有迷离之意。黛玉携了青棠,紫鹃招呼宝玉,向后边屋里来。黛玉悄悄向青棠道:“烦妹妹替我陪他一夜。”青棠道:“这个不能;小姐!这是世法,不可乱来的。”向宝玉道:“二爷!快请奶奶回房罢。”黛玉道:,“好妹妹!今儿我实在有些乏了,明儿还要起早,让我歇歇。”青棠道:“这百岁良辰,世间最重的,如何使得呢。小姐!你向来听我的话的,快请回房。小姐乏了,二爷自然能体贴。”
黛玉见他执意不肯,只得同宝玉回,房。向宝玉道:“怎么一言.不发!到像害羞似的。”宝玉道:“我这回子恍惚,竟不知怎么样才好。”黛玉笑道:“真个我乏了;我们歇着罢,有话再谈罢。”紫鹃与黛玉卸装,宝玉亦宽去礼服,紫鹃退出。宝玉又与黛玉宽了外衣,只剩小衫,进入帏中,同人纱衾。黛玉将通灵宝玉摘下来,亲与宝玉带上。
只看帐中忽然明朗如月光一般,略带些红色。宝玉道:“这玉更比前亮了,竟把灯光多盖过了。”忽低头,见黛玉短衫衩里闪闪有光,说道:“妹妹带了什么?”忙将衣解开,见光在抹胸里。又把抹胸解下,只见当心一颗珠,如鸡头大小,闪出光来,微带绿色。原来黛玉心前天生有一颗红珠,非痣非疣,色如琥珀,佛家所谓智珠,与宝玉的通灵宝玉皆从夙世而来。一刚一柔,一动一静,所谓珠玉因缘者也。平时除父母之外,惟紫鹃侍浴得见,亦绝不敢语人,故而无知者。人但知”宝玉有玉,而不知黛玉有珠,故造作金锁为以金配玉之说,以动元妃、贾母、王夫人众人之听,结下幻缘,将珠玉因缘弄得生离死别,所谓情中生劫,劫中生魔也。此珠得宝玉光华一照,其光华更加焕发。
此时帐中毫发毕见,迎着光看黛玉,容颜更美丽。宝玉喜心洋洋,因说道:“怪不道仙姑总称绛珠,我正不解为什么要叫妹妹做绛珠,原来妹妹有此奇宝。”黛玉道:“仙姑几时叫我绛珠?”宝玉将山中听得石壁里的话,说了一遍。黛玉恍有所会,便道:“我们夙世因缘是明白的了,不知仙姑如此裁成我们,如何报答?”又道:“我这向前并不觉奇处,自从你把玉送来,青棠把他硬挂在我身上,晚间帐中便觉有光。我以为是你玉的原故,把玉除下来,细,看,才晓得我的珠也放起光来。”宝玉道:“珠、玉也离久了,忽然相合,两气相感,光华自然顿发了。只怕将来这光还要大哩。”黛玉道:“为什么?”宝玉道:“我们神情已合,形体还未合呢。”黛玉一笑,道:“天不早了,睡了罢,实在乏了。”遂一同躺下。宝玉道:“妹妹!这香我也久违了。”黛玉不答。宝玉见黛玉倦了,不敢再与他说话,遂也合目睡了。天明起来,宝玉又将宝珠细细赏玩了一回。俟黛玉梳洗毕,同至王夫人那里请安。 。是时湘云、宝琴、李纹、李绮、岫烟、香菱及尤氏婆媳、佩凤、偕鸾、文花、嫣红、李纨、平儿、宝钗、探春、惜春、喜鸾、巧姐及琥珀、彩明、”玉钏、彩屏、彩云、小办:秋纹、麝月、莺儿、五儿、碧痕等,也等不及三朝见礼,都到潇湘馆,拥着黛玉说笑。黛玉一一酬应,闹了一天。湘云道:“我们要做诗贺林姊姊,上回没有做成,这回定要做的了。今儿晚上大家做起来,明儿见礼时做个贽仪,好不好?”大家都说道:“好。”
次日黛玉到荣禧堂,先参天地,然后出来,同了贾环夫妇乘舆,鼓乐到了宗庙,行庙见礼。回至荣禧堂,又到贾母像前行礼,然后向贾赦、邢夫人、贾政、王夫人行礼。又有本家长辈,下至贾珍、尤氏、贾琏、平儿等,皆双双行礼。李纨、探春、惜春、喜鸾、贾环及本家妯娌贾琛,平拜行礼。然后周姨娘及明、魏两姨娘行了礼,贾蓉、贾兰、”巧姐及贾蔷、贾芸、贾芹、贾”菖、贾藻、贾苹、贾花、贾芷、贾菱等一一拜了。请出宝钗,宝玉面西,宝钗面东,黛玉立宝钗之下,—三人交拜。众家人、媳妇、丫鬟分班叩见。
,王夫人与贾政商定;大家称呼宝钗,叫宝二奶奶,称呼黛玉叫玉二奶奶,众人答应了。以后还是叫新二奶奶的时候多。,贾环夫.妇亦照样行礼。众人看这张家姑娘,模样也还端正,惟与宝、黛相形,不啻东西施之别。这张家姑娘名叫倩娥,大家都称环三奶奶。足足闹了大半天才毕。于是内外开筵,唱戏欢饮。
席散后,内里重摆合欢宴,一在荣禧堂,一在潇湘馆。宝玉居中,宝钗居左,黛玉居右。宝钗再三不肯,说道:“这宴是为新人而设,我岂有僭客之礼!”湘云、探春等在傍带笑带玩的推宝钗坐了。姊妹们说笑了一回,湘云道:“你们的诗,这回子好出场了。”说着,大家将诗笺取出,送与黛玉。黛玉一一接了,道谢道:“容过天和了送去。”到二更多天;才散了。回到房中,黛玉觉得乏了,即便安寝。次日起来,到王夫人处请安毕,到宝钗房中说了一回,又到李纨、平儿、探春各处。回到园中,去看惜春,谈了许久。又将各人礼物,自邢、王二夫人起一一料理了,遣紫鹃送了去。晚间,宝玉进来道:“今儿我们早些歇罢。”
次日到王夫人处请安,王夫人道:“你那里.的神仙来了没有?”黛玉道:“那天跟了过来的。”王夫人道:“我们要见见他,老爷、大老爷都要见他的。你回来把他带来。”黛玉答应了,叫紫鹃去同来,又将与他约为姊妹的话说了。,王夫人道:“他是仙人,—原该如此。怎好当他下人呢!”黛玉道,:“他是依旧守着规矩的。”一回子贾赦、贾政、贾珍、贾琏、贾蓉、贾环、贾兰等都进来,要想见见神仙,紫鹃同青棠飘然而至。
众人看时,并不十分美艳,而另有一种灵秀之气,令人不敢逼视。黛玉一一指点,青棠皆行婢子之礼;贾赦等连忙站起来,说道:“快扶着!这是当不起。”都还了揖,贾珍以下都还了礼,然后见王夫人。王夫人一把拉着手说道:“神仙姊姊!你断不可行丰乙”青棠连忙跪下,黛玉帮着拉了起来。王夫人又让他坐,青棠不肯。王夫人道:“你如何这么客气!我们就不敢见你了。”黛玉见王夫人站了半天,必不肯坐,便推他到下边杌上,道:“妹妹遵命坐了罢。”青棠谢了,然后坐下。
王夫人问了他一回仙姑的事,青棠一一答应。贾赦道:“这位仙女在家,倒要大家斟酌个称呼才好。”贾政道:“不如把他的芳名摘一字加以仙字,又似别号一般,上下皆可通称。不然那些世俗姑娘、小姐的称呼,不是敬他,倒是唐突他了。”贾赦道:“二老爷说的极是,就叫传知他们,以后大家叫“棠仙”就是了。”黛玉告诉他:“老爷送你的号叫“棠仙”。”青棠又出来谢了。大家都出去,纷纷传说不一。黛玉又同他至众姊妹处,一一见了。湘云一见,便与他们谈起来。末后到了惜春那里,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忘形。
黛玉遂先回潇湘馆来。忽然想起众姊妹送的诗尚未酬谢,取出细细的看了一遍。各人都下了各人的款,押了图书,共十人十首。湘云诗曰:
不是仙人化鹤回,等闲飞去又飞来。
情天炼石开香界,洛水凌波恋逸才。
碧月当心同皎洁,名花人手转低徊。
乘鸾莫再轻游戏,稳住秦家引凤台。
岫烟诗曰:
云拥华堂丽日闲,和鸣好鸟语关关。
方欣壁自秦庭返,又见珠从合浦还。
毅雾皖迷帘底月,烟螺浓染镜牛山。
剥汤食性仙人识,一笑兰陔彩袖班。
宝琴诗曰:
灵踪艳事古来稀,喜见名花对紫薇。
巫峡飞云神女降,玉笙明月子乔归。
香盟共证三生石,仙骨应披一品衣。
此日茜窗窗外竹,斑斑泪点尚依稀。
李纹:
云扶露拥上瑶台,美满缘从夙世来。
辈识性名双壁合,喜看连理一枝开。
鸾回争睹金华丽,鹊驾犹烦玉管催。
我愧诗成如下里,拈花聊佐合欢杯。
李绮:
名园重到更欣然,住日刚开合卺筵。
徐淑诗篇推作者,刘纲伉俪本飞仙。
春生玉树风初倚,香人幽兰梦正圆。
想见鸣禽流水外,瑶琴一曲共调弦。
香菱:
天风吹动翠云翘,广乐琳琅下九霄。
千载何人见神女,几生修到嫁文箫。
有情仙佛联佳偶,隔世悲欢并此宵。
说与大罗诸伴侣,尘寰艳福镇难消。
李纨:
联袂芳园记十年,旧欢重续更缠绵。
辈知舞月姬娥去,难忘吹箫弄玉缘。
报绕云饼环佩动,香飞湘馆绮罗鲜。
从兹不羡琼楼梦,信有人间兜率天。
宝钗:
天合良缘夙世成,仙心历历证香盟。
九重明诏褒贞义,十美新诗写艳情。
秋丽星桥银浦静,春酣宝帐月珠明。
蒹葭倚玉吾何幸,-愿谱同声奏风笙。
探春:
万劫难销意自深,黄尘碧落几沉吟。
直将三舍挥戈力,来慰口口抱柱心。
一寸精诚天可补,百年美满世难寻。
笙歌缥缈兰房烟,可似仙山法曲音。
惜春:
灵河岸畔认前身,消得花宫万种春。
情到尽时方是肃,心从快后不生因。
三三径在名园继,六六禽飞锦水新。
笑我沾泥不飞絮,无端也傍玉楼人。
黛玉看毕,宝玉走来,又同看了一回、宝玉道:“这诗无美不备,有趣极了。”黛玉道:“枕霞语杂诙谐,可恶!香菱的竟有艳羡之意,可为情不自禁了。宝姊姊的毕竟冠冕得体。三妹妹的沉着警[策],与人不同。”宝玉道:“.三妹妹的这首,竟说得出妹妹的心。”黛玉向他一笑,道:“四妹妹的含着机关,也不大可解。这末语大是奇怪,琼兄弟的事竟有可望呢!”宝玉也道:“竟有些意。”
说着,黛玉拈毫,也做了两首,答谢众人,取诗笺写出。宝玉道:“须得一人一张才好。”黛玉道:“我懒得写。”宝玉道:“回来我替妹妹写完。”续那诗道:
倩女离魂黯欲消,飘飘仙佩忽招邀。
骖弯路绝三千里,骑鹤人归念四桥。
身外衣钗青冢在,梦中姊妹碧云遥。
凭谁与说浮生话,回首烟云过眼销。
无端隔世复寻盟,双桨频烦远道迎。
谁遣微忱通帝座,敢劳丹诏下瑶京。
几曾避面同邢尹,别样矜怜念舅甥。
陛我佳章惭藻饰,旧欢新感不胜情。
宝玉道:“妹妹这诗,亦缠绵亦感慨,又落落大方,比宝姊姊的更好了。我也来诌一首。”遂提笔想了一想,写道:
信誓原知小节非,三年清泪在征衣。
拔曾面壁空诸相,毕竟愁心絮落晖。
碧海仙娥原不死,潇湘妃子本同归。
疏顽合享庸中福,老向温柔锦绣围。
黛玉道:“妙而自然,诗也大长了,这是螂环福地的功夫哩。”宝玉将黛玉的诗一一代为写出,遣婢分送。各人看了,都说:“林潇湘的诗大长了;竟是名家气象。怡红公子诗也好,竟有些仙气的。”
是晚,黛玉向宝玉道:“今儿你该到后边歇去。”宝玉道;“我同妹妹正要细谈,怎么妹妹叫我到后边去!”黛玉道:“我们的话,十年也说不尽,要慢慢的谈,不争此一时。青棠为你淹留尘世,且又是仙姑亲近侍从之人。我们都受仙姑厚恩,我本不愿僭他,无奈他执意不肯,今儿你岂可再不去!你须要格外敬爱他方好。”宝玉道:“我原因仙姑面上,十分敬他,不敢轻动别念。”黛玉道:“敬而不爱,不是反疏远了!人家为你下凡,这慕恋深情,亦复不浅,你如何不生感动呢!”宝玉道:“他不是世间凡躯,我见他,心上有些凛凛的。”黛玉道:“你又忽然迂拘起来了。他那柔情婉态,比紫鹃、袭人,只怕强几倍哩。你快去叫紫鹃、翠篑来陪我。”宝玉犹自依依,”黛玉起身推他道:“快去罢!”又向耳边低低说道:“以”后不要瞒我就是了。”宝玉道:“我怎肯瞒你,不要说是他,便别人我担不肯瞒你。既这么说,我失陪妹妹一夜。”
宝玉来至后边,紫鹃过来,同翠篑伺候黛玉安寝。,宝玉见青棠一人向窗前坐着,便道:“姊姊!今儿拜了一天的客。”青棠见宝玉进来,徐徐站起,道:“二爷还没有安歇?”宝玉道:“妹妹叫我来同姊姊谈谈。”青棠道“小姐也太性急了。二爷同小姐才聚首,怎么就这么急急推让呢!”宝玉道:“姊姊是仙人,我不敢说谎,仙姑的大恩,姊姊的深情,我都感激不尽。因为我同妹妹死生离合;一时离不开,所以不能就到姊姊这里。又恐凡愚浊货,有辱姊姊仙灵。今儿是妹妹逼着我来的。”青棠道:“二爷的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况且良缘乍合,自然要多叙些时。”宝玉道:“妹妹的意思,姊姊亦不可不领他的。”青棠道:“今儿自然我也不便固执了。”
宝玉见他语言柔婉,真在紫鹃、袭人之上;意态风神,虽晴雯亦微有不及,心中的矜拣便去了几分。便道:“我蒙仙姑大恩;仙姑的位分功烈,我还不得知道;姊姊的仙踪,我更茫然,请姊姊细细指示。”青棠道:“仙姑总领欲界诸天,位在元女之下。居太虚幻境,上不在天,下不在人间“所属二十四司,每司正副各一人,掌案二人,皆列仙之上等者为之。宫内侍女二百四十人,亦分等次派司职事。一等十二人,贴身伺候。我即一等中之第三,名。我的来头,说起来令人惭悔。”宝玉道:“请慢慢的指示。”
青棠道:“我本是盘古时忉利天宫一株夜合花,仗着一点灵气,修证人果。忉利天王将我炼度,充作宫中侍婢。,因本性朝开夜合,性中含着一缕情根,时时感动,尘念渐生。天王知道,将我发入本虚幻境,令谪尘寰,转入轮回,备受风月之苦。转辗沉沦,方生悔恨。又蒙警幻仙姑收回幻境,派作侍女,积有勤劳,遂擢至一等。”宝玉道:“姊姊谪降时,不知是那朝那代?降生为何人?”青棠道:“轮回转辗,本性几迷,如梦如寐,也不能尽记。近时的事还略记得,大抵自风尘女子上至后妃,各种的苦趣,多经历过了。”宝玉道:“可略记单一二否?青棠道:“记得做过汉宫贵轮,名叫合德”触阶而死。又做过藩王之妃,恣情纵欲,不得其死。一时也说不尽。又曾转过男身,姬妾数十人,年未三十夭亡;又曾转为贫家女,后遇一贵公子,买为侍女,遭悍妻凌虐,愧恨而死。这才立心悔过,永不愿再生人间,仙姑方把我收回幻境的。”宝玉一面听,一面点头叹息。 —
青棠道:“自从归到幻境,时候也不少了?总由夙性未能清净,故静极而动,又复生尘。”宝玉道:“正是妹妹说姊姊与我有缘,我性根昏浊,竟不解缘从何起?”青棠道:“这话说来益发可愧了!这是我一念之痴,你怎能知道呢:你可记得仙姑邀你饮酒听歌的事?”宝玉道:“这是我小时梦中所见,牢牢记着。”青棠道:“那时我站在仙姑身傍,你可曾见我?”宝玉凝思半日,忽笑道:“怪不得我见了姊姊,极觉面善,又想不起来。这回姊姊说了,我才记得。”姊姊不是手中拿着拂尘,。替我斟酒的么?”
青棠道:“正是。歌毕之后,你朦胧欲睡,仙姑引你到密室与可卿相见,授你秘密。我在傍忽然想道:“我自入轮回,极尽人间风月,然总未见如此人才。仙姑与他饮宴,又待他如此,想必是大有根器的神仙。怎得与他一叙方好。”尘心一动,不可止遏。仙姑出来后,我频偷空窥视。见可卿百方引诱,意态欲飞,你反十分腼腆,不觉心生爱慕。仙姑已经知道,立刻唤去,责罚一番,便要发人薄命司,仍转轮回。我再四苦求,愿力加忏悔,仙姑乃罚我赴赤霞,宫守护绛珠仙草。我潜心涤虑,划削情根,无如微芒一念终难以消磨。那日见仙姑来看仙草,说起你们生死缠绵的情事,我又不禁触起前情,连忙收敛,已怦怦欲动。仙姑将我熟视多时,叹道:“你立心洗濯用功,不可为不勤。然这一点根苗终未捎释;念你往日之劳,姑施格外之恩,免你轮回,令汝遂其所欲罢。我此时往救绛珠,你可跟我前去,随绛珠住世。保护扶持。因满之后,同归幻境。你须小心在意。”所以仙姑救了绛珠,即留我在扬州的。”又道:“我与你并无一言相交,一事相接,然这千点痴情,真是海枯石烂不能磨灭。其中缠绵往复的苦处,我也不能。告诉你。虽不能比绛珠,大约与蘅芜君亦差不多。你如何能知道·呢!”说着,将绡衣拭泪。
宝玉一面听,一面出神,听道此际,已心神惝恍。又见青棠。”拭泪,不觉感恻难禁一手拉着青棠道:“我不过是块顽石,乃蒙姊姊如此用情,我竟一些也不知道,我真是下愚了!姊姊!叫我如何报答姊姊这番美意!”说着,泪如雨下。青棠亦拉着手道:“你如何能知道呢!我与你……”说着咽住,又相携呜咽了一回,方道:“如今承仙姑格外之恩,能与你相聚,我已心下快然。你又何必伤心呢!”宝玉也收泪道:“我只恨姊姊深情,无可报答。姊姊!我们且尽人间之乐,再细细的谈罢。”青棠道:“既承小姐雅意,不可负此良宵。我伺候二爷宽衣。”宝玉道:“姊姊,这称呼不可如此。姊姊既承见爱,还求叫我兄弟才是。”青棠道:“我既居尘世,便当依着世法。我现为婢妾,如何不行婢子之礼呢!”宝玉道:“这断不敢当。”青棠道:“以始生而论,虽在你之前;以证道而论,却在你之后。小姐要与我约为姊妹,我也不敢,何况二爷!”宝玉道:“你与妹妹如何称呼?”青棠道:“我只是叫小姐,”后来小姐再三说了,方叫姊姊,人前仍是叫小姐的。此后还须叫奶奶哩。”宝玉道:“既这么着,我也,同妹妹一样便了。”青棠道:“小姐称呼哥哥,我反称呼兄弟,如何使得呢!”宝玉道:“我与妹妹原是世俗的称呼,姊姊是仙人,并非凡体,难道好叫你妹妹不成!”青棠道:“晴雯、袭人、紫鹃、麝月、秋纹叫你什么,·我也便了。”
宝玉听了,不觉面红耳热,不敢再说。便道:“姊姊这衣服,真所谓雾毂云绡,天衣无缝了。”青棠道:“这衣服是仙姑赏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虽魔鬼妖邪所不能犯,无论人间兵燹。”宝玉道:“姊姊这衣服总不换的?”青棠道:“夏不知暑,冬不知寒。尘垢不生,永无弊败。何须更换!,”宝玉道:“我想姊姊这衣似应什袭珍藏,平日还宜用世间罗绮为是。”青棠道:“你不知道,我穿着此衣,那些尘浊之气便不能侵;我离了此衣,觉得烟火之气熏人,十分难受。从前小姐曾做了几件衣服,令我更换。我勉强换了一日,觉得重压肌鼻,甚不舒服。与小姐说明原故,还了小姐的。”宝玉道:“不怕污秽触犯了么?”青棠笑道:“不怕的。”宝玉道:“我替姊姊宽衣。”青棠道:“二爷先请,我应伺候的。”宝玉道:“将大衫脱了。”青棠接过。宝玉与青棠脱下一件藕色冰绡衫来,内里尚有一件淡红短衫,非绮非罗,鲜艳夺目。宝玉不觉呆了。青棠带笑解下碧绡水纹裙,露出紫罗小衣,携了宝玉的手道:“二爷请安歇。”
于是同入纱帷,那灯也不消吹,自然灭了。宝玉解衣,将玉挂在帐中。与青棠解了短衫,见青棠身上,丰若有余,柔若无骨,肌理细润,拊不留手,洁如积雪;光若飞霞。觉黛玉丰艳过之,而轻柔细腻犹若不及。不觉失声道:“我今日才见所未见了!我何幸得亲姊姊仙躯,真是万劫难逢的事。”青棠道:“我如何及得绛珠!我并无血肉,不过这身子比人却轻些。倘置之怀抱,不致压着身体。”宝玉道:“真可擎之掌上,岂但怀中!”说着拥抱入怀。觉轻若婴孩,而肌肤所着.纨绮不足喻其柔,迎着玉光,见两肩秀色如过雨春山,双鬓横波如碧天新月,逸情洽艳,仪态飞翔,、比宝钗、黛玉等别是一种温柔缱绻,不觉心中恍惚,目眩神摇。青棠推他道:“不要出神!我与你说话。”宝玉道:“姊姊请说。”不知青棠说什么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