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教”的英雄哲士
《红楼梦》作者雪芹痛切关注的是人、人物、人才,总括这样巨大的主题,具有这样宏伟崇高思想之人,绝不会是为了一个狭隘的“反满”的民族之事而流泪著书,这里思想层次、精神世界的差别是太大了,岂容缩小歪曲?
至于王国维的“痛苦解脱”论,是其“无欲”即等于“无生”,故必然与佛家的“涅槃”之说终相契合,亦即与某些“红学家”的“色空观念”论是一致的误解。即如卷首叙及空空道人时,说他因见石头之记:
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试看,原先是由空到空的“空空”道人,至此竟弃“空”而从“情”,此为何义?岂可以闲文视之。盖四句十六字,两端是“空”,中含两个“情”字,是即明言:宇宙人生,情为主因,而雪芹之书,以谈情为“大旨”者,正乃反空之思也。又何容以佛家之“空观”曲解其真意?
雪芹的“文人狡狯”是惯用现成的旧词来巧寓自己的新意,如那四句十六字,若“译”成今日的语言,则大致应是下列的意思:
“空空”道人(古汉语,“道人”与“俗人”相对,即修道之人,有别于世俗之群民,多指沙门,并非“道士”之义)本是身入“空门”的,以为人间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甲戌本”有此文出僧道之口);可是当他读到了并抄回了《石头记》之后,却由原先认为的“空”境而领会到了人生万象——即所谓“色”者是,他因此而发生了思想、感情,而以此有情之心之眼再去观照世界万物人生,这才悟到:所谓的“空”,原来就是这些有情世界的假称,它实际是个充满了感情的境界,一切的“色”皆因情而得其存在。
因此他给自己改取了一个新名:情僧——有情、多情、痴情的修持者,一个“惟情主义”的大智慧者。
这番意思,当然是与只看字面的“色空观念”论的解释大相径庭的,这也就是难为世俗所理解的一个最好的说明了。
但是,什么人才最有情?在雪芹看来,最有“才”的才最有情。是以,“两赋而来”之人也就最有情。惟其有情,故不会成为出世者,而一心热情愿为世用,所以渴望具才,切盼补天。但不幸的是:“有命无运”,非但不能见用,抑且横遭屈枉冤抑,至于毁灭。
“有命无运”,又是雪芹借用“子平学”的术语而来巧寓其深刻痛切的哲思的一例。这四个字,雪芹用来加之于全书出场第一位女子的身上——香菱,她是全书一百零八个女子的代表或象征人物。所以特以此四个大字点醒全部的意旨,不妨说,《石头记》的灵魂即此四字。
当僧道来到甄士隐面前,见他怀抱英莲爱女(真应怜也),便说出:你将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中作甚?在此,脂砚连加数批,其一则云:
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雪芹)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
又一则云:
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
又一则云:
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所以这一切言辞意念,都集中在一点:人才不得尽其展用而抱恨以终,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三十功名(南宋人谓克敌复国之大业为“功名”,非一般科举俗义)尘与士”者,其痛一也。
若能晓悟了这些,怎么还会把一部《石头记》说成是什么“色空”“解脱”“情场忏悔”“爱情悲剧”等等之类?
当第二十二回写到宝玉于黛、湘等人之间各受责怨,乃自思“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脂砚便批云:
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僭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女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
这是愤世反语,其本怀原为入世用世,尚不彰明乎?宝玉,作者自况也。至于女子,则有一回尾联,题曰: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这是盛赞凤姐协理秦氏丧事的才干的感叹之言,那么请问:雪芹写书为诸女之才如此感叹,不是用世之思想,难道反是为了一个“色空”“解脱”之道?